內容摘要:當年在巴黎塞納河邊的書攤和吉美博物館初識敦煌莫高窟,引發(fā)了常書鴻先生去敦煌莫高窟的渴望?;貒?,常書鴻一家?guī)捉浿苷劢K于來到了敦煌,起初在敦煌的生活非常艱苦,但是仍然被敦煌藝術深深地所吸引。常書鴻先生率領研究所人員為敦煌石窟的保護與研究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關鍵詞:20世紀40年代;常書鴻;敦煌莫高窟
中圖分類號:K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4)03-0006-06
Going to Dunhuang
CHANG Shana
(School of Fine Art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Abstract: Knowing about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for the first time from the bookstalls by the Seine River and Musée Guimet had aroused Mr. Chang Shuhongs desire for going to the Mogao Grottoes. When he returned to China, Chang Shuhong and his family experienced many setbacks and finally got to Dunhuang. His life there was very hard at first, but he was still deeply attracted by Dunhuang art. Chang Shuhong and the researchers he led had made arduous efforts in the conservation and research of Dunhuang caves.
Keywords: 1940s; Chang Shuhong;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編者按:曾任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的常沙娜教授是敦煌研究院的開創(chuàng)者常書鴻先生之女,早在1944年就隨父親到了敦煌,經歷了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初的一段艱苦生活。2003年12月,本刊編輯部主任趙聲良在杭州開會期間,為《敦煌研究》(紀念敦煌研究院成立七十周年專號)向常沙娜教授約稿,常教授出示其剛出版的回憶錄《黃沙與藍天:常沙娜人生回憶》,并希望摘錄其書中所敘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初的內容,用于紀念專號。本文即節(jié)選自《黃沙與藍天:常沙娜人生回憶》第四、五章(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9月)。記錄了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初常書鴻先生率領研究人員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為敦煌石窟的保護與研究工作所做的努力,對于敦煌研究院院史以及敦煌學史都具有重要的資料價值。
一
自從當年在巴黎塞納河邊的書攤和吉美博物館初識敦煌,引發(fā)藝術情感的軒然大波,敦煌就成了爸爸心中的圣殿,去敦煌也成了渴望的朝圣,令他朝思暮想,無法釋懷。回國后由于時局動蕩,隨學校南遷躲避戰(zhàn)火,去敦煌的事只得擱置下來,但他一直在想著敦煌,戰(zhàn)亂中也不曾忘記這樁未了的心愿。
1942年,在時任監(jiān)察院院長的于右任先生建議下,重慶國民政府指令教育部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于右任先生很愛國,也很重視本國的文化,他認為敦煌這樣一個舉世罕見的藝術寶庫,國家再窮也要想方設法歸為國有研究保護它,否則我們沒有辦法向歷史交代。為此他曾經寫過一首充滿感情的詩:“斯氏伯氏去多時,東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學已名天下,中國學者知不知?”他深知中國保護敦煌的責任,所以積極籌建研究所,希望有一個從事藝術、有事業(yè)心的人去敦煌做這件事并堅持下去,于是爸爸被推薦擔任籌備委員會的副主任。
爸爸是那種有個想法就一定要實現(xiàn)的人。他聽說張大千1941年和 1942年已經兩次去莫高窟,是以個人名義帶了幾個弟子去的,前后住了一年多,臨摹了很多壁畫作品,還為洞窟編了號,相當不容易,因此他非常佩服張大千。敦煌是他魂牽夢縈的圣地,現(xiàn)在自己終于有機會去敦煌圓夢了,他毫不猶豫,欣然接受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委會副主任的職務。梁思成先生早就聽說常書鴻一直念念不忘敦煌,他對爸爸說:“如果我身體好,我也會去的,祝你有志者事竟成。”徐悲鴻先生也鼓勵爸爸要“學習玄奘苦行僧的精神,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把敦煌的工作做好,做到底。
爸爸在外面得到了許多鼓勵,回家卻遇到了頑強的阻力。媽媽一聽說爸爸的計劃就急了,和他吵:“你瘋了?我們剛剛安頓好,怎么又要到什么西北甘肅去?。吭诎屠枘闶侵v過的,可那不是想想的事嗎?我們好不容易挨過轟炸活著出來,千辛萬苦到了這里,才安定下來,沙娜馬上就要小學畢業(yè)了,要成長了,你怎么又想走!還折騰?不同意!”
媽媽堅決不同意去敦煌,又對最要好的朋友王合內、馬光璇訴說: “書鴻瘋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要折騰……”那些日子每天就聽見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兩個人爭吵得非常厲害,天天聽他們說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實在拗不過媽媽,只好說:“你不去就不去,我去!”
1942年冬天,爸爸離開重慶到蘭州去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 1943年2月,他終于帶著他組織的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員動身去了敦煌。那里黃沙漫天,生活苦不堪言,工作更是困難得常人難以想象,但是親眼看見了那么多神秘絢麗的壁畫、彩塑,親身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古代藝術的神奇魅力,爸爸完全陶醉了。留著一把大胡子的張大千和他的弟子當時還在莫高窟,后來他走了,臨走時和爸爸開玩笑,說留在敦煌的工作將是“無期徒刑”。但爸爸一點都沒后悔自己的選擇,敦煌這個藝術寶庫太偉大了,保護敦煌石窟、研究敦煌藝術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哪怕真是無期徒刑,他也下定決心要堅持到底,而且更堅定地要把我們母、女、子三個都接過去,在敦煌安家落戶。
秋天,為了和教育部交涉研究所的經費等問題,爸爸從敦煌回到了重慶。
回到家里,爸爸繼續(xù)動員媽媽去敦煌,他反反復復地說:“我們一定要去敦煌!”還連哄帶勸地告訴她:“你是搞雕塑的,不能不到那里看看,那里的彩塑漂亮極了,你一定會驚訝的,你是搞藝術的!”媽媽還是堅決不去。后來呂斯百爸爸出面勸說了:“芝秀,你就隨書鴻吧,他有他的事業(yè),你到那里也可以搞雕塑,你們在那里,將來我們也會常去的?!眿寢寙枺骸澳巧衬仍趺崔k?”爸爸說:“沙娜可以到酒泉上中學,敦煌也有中學,比較差,酒泉有好學校。在酒泉我有朋友,都是搞工程、修路的工程師,我會安排?!睋?jù)后來王合內告訴我,當時媽媽對她說:“我真的不想去。從藝術上講,他有他的追求,從我的角度,藝術也可以是考慮的一個方面,可那里是佛教的石窟啊,我們信的是天主教,怎么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當然她最后沒有辦法,只好依了爸爸,很勉強地帶著我和嘉陵隨他走了。
1943年晚秋,我們的家又從重慶搬到了敦煌。那年我12歲。
去敦煌的旅途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一路上,我們全家坐的是那種帶篷的卡車,箱子放在下面,箱子上鋪褥子,人從早到晚就坐在上面,嘉陵剛兩歲,媽媽抱著他坐在駕駛室里。重慶、成都、綿陽、廣元、天水,我們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個月。在四川境內還挺好,天氣不太冷,景象也不荒涼,廣元那一帶植物還挺茂盛,可是往西北走,越走越冷,到蘭州已經是天寒地凍了。媽媽摩登慣了,回國后仍然保持著法國的化妝標準,天天要描眉,抹口紅,卷頭發(fā),長途跋涉去敦煌也穿著旗袍、高跟鞋,一路下來,當然冷得夠嗆。爸爸告訴她:“芝秀,你該換裝了,冬天穿這一身不行。”他叫媽媽像我們一樣換上老羊皮大衣和氈靴,可是媽媽嫌難看不肯穿,她還是愿意穿棉旗袍。爸爸老是說她:“這樣上車下車不方便,你看人家都沒有這樣的?!眿寢屄犃撕懿桓吲d。在蘭州,許多西北老鄉(xiāng)沒見過媽媽這樣的裝扮,都圍著她看,還這樣那樣地議論,把媽媽弄得很懊喪。
我們一路顛簸前行,還得防賊,防強盜,尤其到了四川廣元,還有甘肅的隴南地區(qū),聽說那些地方很亂,經常有土匪搶劫,我們只好整天坐在車上,到了一個地方,見到有賣湯圓、餛飩、醪糟蛋之類的,就下來吃一點,買一點,再上車繼續(xù)走。記得有一次車子停下加油,我們要買吃的但來不及下車,爸爸就彎腰從車下的小販手里買了一碗醪糟蛋,剛剛端起來要吃,不知為什么汽車突然啟動了,猛地一震,碗里的雞蛋、湯水一下子潑出來,濺了爸爸一臉一身,眼鏡也臟得一塌糊涂,整個人狼狽不堪。我看著爸爸,他那可憐的模樣給我留下的印象好深!那時候我還小,有父母在身邊,不懂什么叫苦、叫怕。媽媽一路上卻很別扭,她無奈地摟著嘉陵坐在駕駛室里,不斷地畫十字,祈求神的保佑。嘉陵那時候剛兩歲多,媽媽給他帶了一些奶粉、餅干之類的食品,還得非常小心地照顧他,做母親的勞碌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她郁悶的心情。
到了蘭州,媽媽趕快去找天主教堂,天主教那時已經很普遍,甘肅幾個大城市都有教堂。媽媽做懺悔,坦言不愿意去敦煌,蘭州的神父還是法國人,勸慰她,意思是說你丈夫為了藝術來到這里,你還是應該做出犧牲,所以媽媽盡管很不情愿,還是繼續(xù)走下去了。
我們在蘭州停留休息了幾天,爸爸又為研究所的事務跑來跑去地忙,直到離開。從蘭州向西,就是地廣人稀的大西北了。我們的車顛簸著,沿著祁連山,通過河西走廊,途經古代的涼州(武威)、甘州(張掖),沒完沒了地走啊,走啊,地勢越走越高,天氣越走越冷,一路荒無人煙,放眼所見只有荒冢般起伏的沙土堆和干枯的灌木叢。出了嘉峪關,更是一片茫茫無邊的大戈壁,走多少里地見不到一個人,唯有流沙掩埋的殘城在視野中時隱時現(xiàn)。凜冽的寒風中,媽媽也顧不得好看不好看了,只能和我們一樣穿上老羊皮大衣和氈靴。我把身上的老羊皮大衣裹得緊緊的,為了取暖把手也插進肥大的氈靴里,一天一天縮在卡車里熬著,面對徹骨的寒冷和無際的戈壁灘,這段漫長難耐的旅途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天高地闊,滿目黃沙,無盡荒涼,幼稚的我不禁背誦起一首凄凄的民謠:“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前看戈壁灘,后看鬼門關……”
總算到達敦煌了。那個時候的敦煌縣城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占地很小,四面圍著土城墻,城門小小的,沙塵遍地,又窮又破。從敦煌去千佛洞(莫高窟),多了歷史學家蘇瑩輝(現(xiàn)在臺灣故宮博物院)與我們同行,坐的是大木輪子的牛車,木輪有一人多高,牛拉著車一路咣當咣當,搖來晃去,又慢又顛又冷,25公里路整整走了三小時,下午一點多從敦煌出發(fā),走到莫高窟都快天黑了。爸爸提前騎馬去了千佛洞,做迎接我們的準備。
快到莫高窟的時候,站在路口迎接的爸爸興奮地高聲招呼:“到了,到了,看啊,看見了沒有?那就是千佛洞!那是九層樓!還有風鈴!”他極力想引發(fā)媽媽的激情,媽媽卻沒有明顯的反應,只是緊緊抱著嘉陵,護著不讓他著涼。
一車人全都凍僵了。坐了一路牛車,即使穿著老羊皮大衣,還是從里到外凍了個透,我們渾身僵硬,打著哆嗦進了黑乎乎的屋,好半天緩不過勁來。
這是平生第一次來到莫高窟,可惜不記得那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是1943年的十一月幾日了。只記得已經是冬天,千佛洞前大泉河里的水已經完全凍結,變成了一條寬寬的、白白的冰河。
迎接我們的晚飯準備好了,擺在桌子上。待我定下神來,才看出桌子中心擺著一碗大粒鹽、一碗醋,每個人面前擺的是一碗水煮切面,面條短短的。我愣了一會兒,問:“爸爸,有菜嗎?”爸爸回答說:“這里沒有蔬菜,今天來不及做好吃的了?!彼荒軇裎覀儯骸澳銈兿瘸园桑院舐纳?。明天我們就殺只羊,吃羊肉!”
這就是我到千佛洞吃的第一頓飯。永遠刻在我記憶中的除了那碗鹽、那碗醋,還有爸爸那無奈的神情。當時我心里酸酸的,覺得爸爸很可憐,在這么惡劣的條件下,他除了工作,還要照顧這個,照顧那個,又要安慰,又要勸導,他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太重了!
二
千佛洞的天好藍呀!
第二天一早,晴空萬里,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首先是千佛洞上空明澈無比的藍天。爸爸問媽媽:“你見過這么藍的天嗎?”藍天之下,人的心情也豁然開朗。
千佛洞是莫高窟的俗稱,當?shù)乩习傩盏慕蟹?,當年很少有人知道莫高窟,人們都把沙漠里那千年的石窟群稱為千佛洞。
爸爸興致勃勃地帶我們看千佛洞,那就是他拋棄一切非去不可的地方。冰凍的大泉河西岸,鑿在長長一面石壁上,蜂房般密密麻麻的石窟群規(guī)模浩大,蔚為壯觀,卻因風沙侵蝕、年久失修而顯得破敗不堪,像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衣裳。然而走近石窟,又可看見一個個沒門的洞口里透出五彩斑斕的顏色,方知那灰頭土臉的外表下隱藏著神秘的美麗。
一路都是銀白色的參天楊,時值冬季,樹葉落光了,枝干直指藍天,更顯得挺拔俊逸。四周安靜極了,隨風傳來一陣叮叮當當?shù)拟徛暎綦[若現(xiàn),似有似無,爸爸說那是九層樓的風鈴。他帶我們進入洞窟,在洞口射進的陽光照耀下,里面有那么多從未見過的壁畫、彩塑,鋪天蓋地,色彩絢麗,我不明白這是些什么,只覺得好看,新鮮,神奇。在明明暗暗的一個個洞窟走進走出,就像游走在變幻莫測的夢境里。
爸爸帶著媽媽看窟里的佛像,它們都是很好看的彩塑。爸爸就講故事吸引媽媽,告訴她這里為什么都是彩塑而不是石雕,給她介紹各個朝代不同時期的彩塑風格……媽媽跟著爸爸在石窟里走啊,走啊,她畢竟是學藝術的,一旦置身這浩瀚的古代藝術海洋,面對那么多生動美妙的彩塑、壁畫,怎能不動心?過去她只見過西方的單色雕塑,對這種集雕塑、繪畫、裝飾藝術于一體的彩塑聞所未聞,一無所知,所以一路看下來她也興奮得很,旅途上的疲憊和不快就忘得差不多了。
爸爸接我們之前,已經把住處安排好了,千佛洞有個皇慶寺,也叫中寺,敦煌藝術研究所就設在中寺,我們的新家也安在那里。張大千曾經住在離中寺很近的上寺(雷音寺),我們去時還有幾個喇嘛住在那兒;下寺(上清寺)在離上、中寺較遠的北邊,就是早先那個著名的道士王圓箓住過的地方。三個寺院都朝向窟群,中間隔著一條茂盛成蔭的楊樹帶。
我們一家從法國回來,還沒看見北平的新家就趕上了戰(zhàn)爭,為了逃難,不停地遷移,在這個地方待一年,那個地方待兩年,越走越苦。在千佛洞我們沒有像老師說的那樣住窯洞,敦煌的自然條件不同于陜北高原,本來就沒有窯洞。在中寺我們只有一間住房,房間很小,睡的是土炕,旁邊還有個小爐子,可以燒些開水,火溫則通向土炕。爸爸媽媽帶著嘉陵睡在里面,我一個人在外面,搭了一個行軍床。房子雖小,但媽媽愛清潔,很會收拾,什么都很有序,把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凈凈,還掛了一塊咖啡色的布簾作分隔內外的隔斷,簾子下部繡著黃色毛線的邊飾。媽媽追求的就是舒適的環(huán)境,再簡陋也是整整齊齊的,很溫馨。洗臉沒有臉盆架子,爸爸就充分利用空間,發(fā)明了一個卡在墻角的三角板架,把洗臉盆放在三角板架上,上方的小三角板架上放著鏡子。爸爸很熱愛生活,很會動手處理這些問題,那個自制的三腳板架非常實用,我們家用了它好多年。2004年研究院重建了常書鴻故居,這些家用物品如實地保留著。
在千佛洞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這里過的基本是集體生活,我們不用在自己家做飯了,研究所統(tǒng)一伙食,大家一起在公共食堂吃飯。在敦煌,鹽叫鹽巴,醋是必須吃的,因為當?shù)氐乃畨A性大得很,喝水的玻璃杯上滿是白印,凝固的都是水中的堿。
敦煌缺水,不能洗澡,只能擦澡;一盆水擦臉,擦身,洗腳,還舍不得倒掉,得派作其他用場。好在我們在重慶鳳凰山時,一家人一天吃喝洗用全靠老鄉(xiāng)挑上來的一缸水,早就習慣了缺水的生活,所以到了敦煌也就不難適應了。記得那時我洗頭發(fā)用肥皂,洗不凈,就照別人告訴我的用堿洗,洗過的頭發(fā)確實很滑順,今天的人都覺得用堿洗頭不好,但當年我們就是這么過來的。
到敦煌以后,媽媽也只好面對現(xiàn)實了,因為天氣實在太冷,她在穿戴上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但化妝的習慣依然保持著,沒有改變。她在墻邊五斗櫥上面擺了一幅圣母瑪利亞的畫像,每天早晚堅持在圣母像前畫十字,做禱告。過去有神父時,媽媽每個星期五都要做懺悔,反省自己的錯誤、私心雜念等,神父就會開導她,然后她說:“我罪,我罪,這是我的罪?!爆F(xiàn)在在敦煌沒有神父了,她仍然禱告、懺悔,每當她說謊了,甚至吵架以后,都要在圣母像前懺悔,兩手交叉捶胸:“我罪,我罪,是我的大罪!”她的這個動作給我印象特別深。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獨自身處佛教的圣地,沒有王合內那樣的好朋友在身邊做伴,內心深處的苦悶沒有人可以訴說,媽媽的心境是可以想見的。但當時我才12歲,還完全不理解這類事情,對于媽媽的上述做法我看了只覺得有趣,爸爸的態(tài)度則是不干涉她。
有了聚集起來的第一批人馬,爸爸身先士卒將研究所的工作一步步啟動,像艱難地滾雪球似的,很快又有后來者被吸引而來。凡是愿意到敦煌藝術研究所工作的,爸爸都歡迎,很快,他在國立藝專時期的學生董希文、張琳英夫婦,周紹淼、烏密風夫婦,還有李浴、潘絜茲等人,都從大后方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千佛洞,那時董希文、張琳英和周紹淼、烏密風都是剛結婚不久的新婚夫妻,重慶遭遇日軍飛機轟炸,形勢不穩(wěn)定,學畫也不安穩(wěn),所以他們聽爸爸動員到了敦煌。后來還有個擅長畫工筆仕女的邵芳也從酒泉來了,邵芳是北京人,性格極其開朗活躍,很會唱京戲,長相也像京劇的花旦。她丈夫是在“開發(fā)大西北”的形勢下到甘肅修公路的工程師,名叫盛勝保,邵芳跟著他來到這里,后來她也參加了敦煌研究所在千佛洞臨摹壁畫的工作,冬季不能臨摹的時候,她就回酒泉。
研究所的工作號令是敲鐘,每天大家聽見鐘聲就都進洞了,臨摹的臨摹,調研的調研,各忙各的。那段時間,媽媽的情緒也比剛來時好多了,她被敦煌藝術的獨特魅力深深吸引,對歷代彩塑產生了濃厚興趣,每天和大家一起進洞,專注地臨摹彩塑佛像,完成了一些作品。研究所來了那么多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氣氛活躍了,她也有了伴,自然開心了許多。
千佛洞生活艱苦,羊肉倒是可以吃到,隔段時間會聚餐一次,殺只羊吃手抓羊肉。當?shù)卦瓉頉]有牛奶,爸爸就叫人到城里弄來一頭奶牛給大家擠牛奶喝,連我這小孩子都學過擠奶。后來因為奶牛價格太貴,又弄了幾只羊來擠羊奶。有奶喝了,再養(yǎng)雞下雞蛋。到了春天,榆樹上結的一串串榆錢就是最好的食物了,榆錢摘下來,和點兒面在鍋里一蒸,放一點鹽,綠綠的,嫩嫩的,味道、口感都好極了。敦煌處在大沙漠里,蔬菜奇缺,爸爸又搞來菜籽,親自帶領大家開地種菜。就這樣不斷努力,這窮鄉(xiāng)僻壤里小食堂的伙食逐漸改善了許多。
爸爸除了解決研究所的生活問題之外,特別下力氣的就是種樹。我們剛到的時候,整個千佛洞唯獨窟前有長形的一片楊樹,其他地方都是光禿禿的。爸爸明白,保護石窟、防沙治沙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種樹,所以他從冬天就開始籌備春天種樹的事了。他在千佛洞生活幾十年,每年都要種樹,綠色從最初那唯一的一片逐漸向北面延伸,越來越多,今天已經到處郁郁蔥蔥,比之當年有天壤之別,爸爸真是功不可沒!
第二年初春,爸爸就把我送到酒泉的河西中學讀初中了。因為是托了關系去的,校長還專門和我們見了面。當時我還梳著兩條辮子,那個校長一本正經地說:“常沙娜,你的辮子要剪掉?!蔽倚r候頭發(fā)很多,辮子很粗,要剪掉它們當然舍不得,心里挺不高興,可是沒辦法,不得不剪。河西中學在當?shù)厥呛苷?guī)、很著名的學校,女生一律剪短發(fā),還有統(tǒng)一的校服,校服面料是藍色土布的,長衣長褲,中山服式的立領,兩邊領上有四個圓形的小徽章,上面分別是“河”“西”“中”“學”四個字,穿上這套校服就像軍人似的,我非常不習慣。
在酒泉,爸爸把我安排在西北公路工程公司的工程師王竹亭(邵芳丈夫盛勝保的同事)家里,和他們一家一起生活。那時候西北的知識分子不多,只有一批全國各地來的工程師,有在玉門開發(fā)油田的,有在酒泉修筑公路的,爸爸到敦煌很快就和他們熟識了。王伯母是東北哈爾濱人,個子高高的,總是穿著馬褲和靴子,很神氣,也像我媽媽一樣化妝,打扮得很摩登。王竹亭家孩子不少,住房緊張,睡的是上下鋪,我和他家的大女兒王乃力睡一張床,我在下面,乃力在上面,她大約比我小兩歲,當時還沒有上中學。王伯伯唯一的兒子王維力那時七八歲,長得很俊,喜歡畫畫,成天趴在桌子上不停地畫,畫完了就給我看,我也教他怎么畫。他父親最寵愛維力,叫我每天下課回來教他畫。維力長大后一表人才,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后旅居美國。
在河西中學讀書時,學校放假我必回千佛洞,尤其是暑假,那時的天氣是一年里最好的,我可以蹬著“蜈蚣梯”,跟著大人爬進蜂房般的洞窟臨摹壁畫。我喜歡進洞畫畫,特別主動,不用大人催。媽媽說:“你別上洞子,放假了,好好地在家里?!蔽艺f:“不,不!”我看見誰上洞就跟著,看他們怎么畫,我就跟著學。
暑假我和邵芳一起從酒泉回敦煌,經常跟著她進洞臨摹。邵芳是畫人物工筆的,工筆功夫很到位,她成了我的工筆重彩老師,毛筆勾線、著色退暈等,我從她那里學了不少東西。我至今留有一幅莫高窟第172窟盛唐壁畫《西方凈土變》的大幅臨摹作品,就是那時跟她一起畫的,用的是張大千的線描稿子,從描稿、勾線、著色、渲染,到開臉,整整一個多月畫了這么一幅,看著她怎么畫,學習了全過程,受益很大。邵芳很活躍,又會唱戲,冬天太冷不能臨摹,她就回酒泉去,暑假時間比較長,我跟著她臨摹壁畫,打基礎。后來有幾個洞子我是跟著烏密風、周紹淼去的,在第159窟,中唐的文殊、普賢兩個菩薩特別完整,他們兩口子一人畫一個,我也跟在后面畫,大家都說我這個小孩畫得也很不錯,聽到夸獎我就畫得更來勁了。畫的過程中,我獲得了有關壁畫內容的不少知識,對臨摹方法也有了不少體會。
爸爸還安排董希文輔導我學習西方美術史,蘇瑩輝輔導中國美術史。如今在臺灣故宮博物院的蘇瑩輝對歷史、考古造詣很深,他們?yōu)槲液髞淼乃囆g發(fā)展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張大千兩次帶著弟子去千佛洞,臨摹了不少壁畫,還給所有的洞窟編了號,并親自把號碼和建窟朝代寫在洞口,千佛洞一直留有他黑色毛筆繁體字的筆跡。今天莫高窟各洞還能看見三種編號:C字頭是張大千的,P字頭是伯希和的,而正式采用的序號是當年爸爸在研究所組織人員重新編的。張大千在千佛洞臨摹壁畫的時候,都是用圖釘把拷貝紙按在壁畫上拓稿,這樣出來的稿子很準確,但圖釘不可避免地會在墻上鉆出小孔,破壞壁畫,因此爸爸給研究所做出了明確規(guī)定并一再強調:為了保護壁畫,臨摹一律采用對臨的方法,不許上墻拓稿,所以那時除了用現(xiàn)成的稿子,我都是用打格對臨的辦法來學習。爸爸有空就過來指導我:用中心線找構圖關系、人物比例,還要抓住人物特征……雖然對臨難度大,但迫使自己把眼睛練得很準,提高了造型能力,我學習素描基本功就是從對臨壁畫開始,繪畫基礎就是那樣打下的。
除了對臨之外,有的畫是已經有稿子的,研究所當時的壁畫原稿大部分是張大千留下的拓臨稿子,大家都沿用了。當時對臨的也有,用原稿的臨摹也有,早期的壁畫對臨最多,用原稿的則是唐代的最多。
當時董希文、張琳英、潘絜茲、李浴他們都在千佛洞。李浴是搞理論的,不畫畫。還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專門研究題記。我記得還有北京大學的考古學家、敦煌藝術研究者在敦煌縣附近的佛爺廟旁邊發(fā)掘墓地,和爸爸常有來往的有向達、夏鼐和閻文儒等專家。
當時研究所人員都住在中寺的后院里,為了解決第一批藝術家職工的住宿問題,爸爸決定把中寺后院的一排馬廄改造為一排每間約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間,分給每戶一間;還用土坯砌出了土炕、土桌,甚至土沙發(fā),利用土墻挖書架,家具全是泥土做的,也解決了問題。我記得那排宿舍第一家住的是董希文、張琳英夫婦,接著是李浴,下面是潘絜茲,以后是周紹淼、烏密風夫婦。那時候我稱呼張琳英為張姐姐,烏密風是烏姐姐,很有意思。
晚上,大家清閑下來,又沒有娛樂的地方,爸爸就組織畫速寫,就在中寺前后院之間的正廳,兩頭連起掛兩盞煤油燈,請當?shù)氐睦相l(xiāng)做模特兒,大家圍在那里畫,氣氛非常好。在爸爸的畫集里,有的速寫記錄的就是集體畫速寫的場面,上面還有我的影子。另外,磨顏料也是業(yè)余時間的主要活動。當時臨摹都用馬利牌的廣告色,這些顏料都得從遙遠的重慶等大城市買,非常困難。爸爸他們做試驗利用當?shù)氐耐良t泥可以和紅顏料,黃泥做黃顏料,就發(fā)動大家動手研磨泥巴,自己做顏料。洞子里有些清代搞得很土的小佛龕,泥料非常好,可以把它剖開了取泥做土黃色;研磨再加桃膠,就利用附近的桃樹、梨樹上的膠都能解決,把樹膠拿來泡開就行了。傍晚的時候,經??梢钥吹皆豪?、屋里人們各拿一個粗碗,一邊聊天一邊研磨顏料。條件太簡陋了,但是大家自力更生,克服困難,都很愉快,爸爸在他的回憶錄《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中形容當年的氣氛是“樂在苦中”,真是準確極了。
收稿日期:2014-01-03
作者簡介:常沙娜(1931—),女,滿族,浙江省杭州市人,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xiàn)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