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冕寧的“打和尚”習俗

龍圣

我國古代由于缺醫(yī)少藥，老百姓遇到自家孩子體弱多病、易哭易鬧等情況，往往舉辦各種儀式加以緩解，如拜干爹干媽、拜自然物（山石、大樹、江河、井塘）等，長期以來在各地相沿成俗，體現(xiàn)出他們關(guān)愛下一代的情感和心理。然而，四川冕寧縣的老百姓在遇到上述問題時卻并非如此，而是舉行奇特的“打和尚”儀式加以解決。

打和尚的緣由

“打和尚”，又稱“打懶和尚”“還俗”“脫白”，是四川冕寧民間流行的一種為小孩保平安、解關(guān)煞的習俗。

冕寧舊時因醫(yī)療條件不發(fā)達，常常出現(xiàn)小孩哭鬧、久病不愈之事，家長無奈之下，便去請算命先生給孩子“考時候”，也就是根據(jù)其生辰八字推算吉兇。算命先生如果算出某個小孩命中關(guān)煞多、關(guān)煞大，便會建議家長將其許給廟里做和尚，通過佛祖來保佑其渡過難關(guān)。許給廟里的小孩仍然住在家中，但要遵守戒律，不能提前訂立婚約，等等，待到年滿12歲，再舉行還俗儀式，由廟里的老和尚將其逐出山門，故稱打和尚。

打和尚習俗在冕寧由來已久，下面是一張清代冕寧縣新白村吳姓兒童的算命單，顯示當時就有打和尚的習俗。據(jù)主人家介紹，這位先祖小時候體弱多病，請郎中看過，但一直沒能治好。最后，家里請來算命先生給他“考時候”，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命中有關(guān)煞，需要送到廟里做和尚，才能保其平安過關(guān)。

吳姓先祖被許到廟里做小和尚的說法，在下面這張算命單中有簡單的記載。算命單左上部有一大大的“關(guān)”字，表明其命中有關(guān)煞、多災多難，需要化解。而“關(guān)”字之下，則是具體的化解方法和注意事項：“童造，忌滿百天生人，椅座架，銅盆洗臉，廟內(nèi)南方，少行，父母相生。”其中提到的一個化解方法便是許到廟里做小和尚，并且要拜廟里位于南面的菩薩，這樣才能獲得平安。盡管我們不知吳姓這位先祖12歲時還俗的情況如何，但從上面的記載仍可部分地窺見打和尚習俗在冕寧歷史上的流行。

打和尚儀式的昔與今

打和尚習俗主要分為“舍白”和“脫白”兩道儀式。“舍白”即將體弱多病的小孩“舍”到廟里做和尚，由于穿白色僧服，所以稱為舍白。脫白即小和尚脫去白色僧服，從廟里還俗，故稱脫白。

據(jù)老人們回憶，民國時期將體弱多病的孩子舍入廟里做和尚的習俗在冕寧非常普遍。舍白的方法是，由家人將孩子領(lǐng)到廟里給菩薩磕頭，由老和尚為其念經(jīng)祈福，換上白色衣服，表示進入佛門。念經(jīng)完畢，小孩先將衣服穿回家中，然后再脫下來保存，不得用水清洗。等到小孩滿12歲時，再由家長領(lǐng)到廟里去還俗。去之前，需要提前準備好香燭、紙錢、供品、素食以及一只雄雞，一把掃帚。還俗之時，先將面條、面餅等素食送給廟里的和尚，請其在山門處的菩薩面前念一整天的經(jīng)，并用數(shù)條長板凳搭成一道橋，延伸到山門外面。第二天早上，需還俗的小和尚披著舍白時的衣服，站在搭好的橋上。老和尚先跪念經(jīng)文，然后立起身來，一邊用掃帚打在小和尚身上，一邊大聲地呵斥：“你這個一不燒香、二不掃地、什么事都不干、好吃懶做的和尚，留你何用，逐出山門，從今往后不準你再踏進山門半步！”小和尚聽罷，隨即脫去白衣，順著搭好的橋跑出寺院。出了寺院，在回家的路上，家長找一隨緣碰到的人給孩子起個名字，不管此人什么身份、什么職業(yè)，只要愿意取名就行。有了名字就表示小和尚已經(jīng)還俗，不再是佛門中人了。在上述過程中，由于小和尚還俗是通過老和尚用掃帚“打”出山門的，所以這一還俗儀式又俗稱“打和尚”或者“打懶和尚”。

新中國成立后，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以及醫(yī)療衛(wèi)生水平的不斷提高，冕寧民間打和尚的習俗不如過去那么興盛了。但由于計劃生育導致獨生子女增多的緣故，許多家庭對小孩倍加珍愛，使這一以保小孩平安為目的的傳統(tǒng)習俗仍得以在民間延續(xù)。不過，打和尚習俗在當下卻發(fā)生了許多的變化。

如今，若冕寧某家小孩體弱多病不好養(yǎng)，家里會找來道士給“考時候”，如發(fā)現(xiàn)關(guān)煞多，便需舉行舍白儀式。先由道士把孩子的生辰八字以及家庭住址寫到一張紅帖上備用，然后孩子家長去找一位富貴雙全的年老長輩（不能是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帶孩子到廟里去舍白。以前去哪座廟舍白，都由算命先生測算決定，現(xiàn)在冕寧民間小的廟宇大多頹敗，而且沒有和尚在里面主持法式，所以大家一般都去縣城東北方向規(guī)模最大、香火最旺盛的靈山寺舍白。靈山寺由開山祖師楊學信創(chuàng)修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靈山寺大殿外有四根大柱子，舍白時，家長就將道士事先寫好的紅帖貼在其中一根柱子上，口中念道：“某家有某小孩，體弱多病，現(xiàn)在把他送給你靈山寺做小和尚，在你佛祖膝下，請保佑他健康成長?！辟N好帖子后，家人帶著小孩進入大殿找住持法師，然后在殿上上些功德，再請其給孩子起個法名，因為靈山寺的開山祖師姓楊，所以法姓為“楊”，字輩統(tǒng)一取“法”字，名則根據(jù)男女而定，如男孩可叫楊法明、楊法善、楊法剛等，女孩則可叫楊法美、楊法妙、楊法柔等。如此，舍白儀式就算完成了，舍入廟里的小和尚不用像以前那樣象征性地穿上白色僧衣和請老和尚誦經(jīng)祈福。此后，小孩與家人回家，等到12歲還俗即可。由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除了以前訂娃娃親等陋俗，所以舍白的人家也不用再擔心犯提前訂婚等戒律。

待到舍白的孩子12周歲時，家長又得為其舉行脫白儀式。儀式之前，事先找一位富貴雙全的長輩（要求同上），并預備好香紙一刀、蠟燭九支、雄雞一只、掃帚一把、新衣服一套、新鞋一雙以及素食若干。然后家長和長輩一起帶孩子去靈山寺還俗。去還俗的一般都趕在早上，有些路遠的甚至凌晨兩三點鐘就動身前往。到了靈山寺，家長先在大殿外點燃香紙敬神，然后再點九支紅蠟燭，叫作“九品”。如果“九品”燃燒順利，則寓意一切平安如意。敬神完畢，家長帶領(lǐng)小孩去請寺里的住持老和尚，為表誠意，家長先向其獻上糖食果品等素食，當?shù)胤Q為“三色米”。此外，還要給廟里上些功德。然后，脫白儀式正式開始，老和尚將家長準備好的雄雞握在手里反復念經(jīng)，小和尚則穿著一件舊衣裳，肩膀上搭件舊褲子，腳上穿雙舊鞋，手里拿著把掃帚，站在一旁。

念經(jīng)完畢，老和尚問：“你掃地不？”

小和尚回答：“不掃！”

老和尚又問：“你挑水不？”

小和尚回答：“不挑！”

老和尚大聲呵斥道：“不掃地、不挑水，就把你趕出廟門去！從今往后，不準你再回來！”并順手做一個揚手要打的動作。

然后，小和尚把拿在手里的掃帚一丟，接著就往大殿外邊跑，邊跑邊脫下身上的衣服、褲子，一件件地丟掉，等到出山門的時候，再把鞋子也丟掉，光著個腳板跑出山門。出山門后，家長將事先準備好的新衣服和鞋子給小孩穿上，或者讓事先請來的長輩給其穿上，再由這位長輩按照自己的姓氏給起個俗名，并在孩子胸前戴上一朵大紅花，然后家長、長輩、小孩一同下山回家。從跑出大殿那一刻起，一直到回到家里之前，都不準小孩回頭看，也不準其說話。這就算是從廟里還俗了。還俗以后，小孩三年之內(nèi)不準進入任何寺廟，三年滿期則不再受限制。打和尚習俗的傳承、變異與社會功能

打和尚習俗從古至今在冕寧民間流傳，雖然目前在總體程度上不如以前那么興盛了，但依然受到歡迎，當?shù)匾晃缓⒆拥膵寢屧硎荆骸艾F(xiàn)在靈山寺每天都有去打和尚的，而且從開山門到封山門，祖師殿下都有人打和尚，圍觀看熱鬧的也很多?！庇幸馑嫉氖?，打和尚習俗產(chǎn)生于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體現(xiàn)出人們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的崇拜。但是，如今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大為改善，為什么民間卻依然熱衷于這一習俗呢？竊以為，打和尚之所以能在當今傳承不息，主要在于人們關(guān)愛后代這一社會心理和情感因素的長期存在。換句話說，雖然落后的社會條件改變了，但是古往今來，家長們希望孩子健康成長、平平安安的夙愿卻始終未曾改變過。正是這一強大的情感因素造就了穩(wěn)定的社會心理，為打和尚習俗的傳承提供了必要的社會基礎(chǔ)。

盡管如此，打和尚習俗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逐步發(fā)展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習俗的若干細節(jié)上。例如，以前脫白后需要起俗名，辦法是在回家路上碰到誰就找誰起，一切聽天命、看機緣，碰到條件好的自然就好，碰到條件差的也認命，總認為是由天意決定的。而現(xiàn)在的辦法是提前物色好“富貴雙全”的人，圖個吉利。這種變化，一方面體現(xiàn)出民間功利性的日益增長，但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人們在思想上的逐步開放，即從原來那種隨緣、天命注定的思想禁錮中解放出來，認為可以通過自己的選擇來謀得孩子將來的幸福，這一轉(zhuǎn)變不再把人當成是被動的、毫無作為的、逆來順受的，而是主動的、可以作為的、可以爭取的，極大提高了人的主觀能動性，體現(xiàn)出一種思想上的解放和進步。

在儀式細節(jié)變化的同時，打和尚習俗的社會功能也在不斷地調(diào)整，以滿足老百姓的需求。舊時，人們迷信打和尚的治病功能，而在當下，人們更愿意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因此，家長對于兒童疾病的治療主要依靠的是醫(yī)院，打和尚只是在此基礎(chǔ)上所做的進一步的心理安慰，也就是通過儀式表達一種希望孩子平安健康的愿望。從“儀式功能”的角度來看，當下的打和尚習俗表現(xiàn)出越來越濃厚的戲劇性色彩，而不是其宗教神秘性。不論是老和尚與小和尚一問一答式的對話，還是他們一打一逃的象征性動作，都具有極大的表演成分，打和尚正是通過這種有趣、輕松又帶有娛樂性的表演和互動，給家長、孩子一種心理暗示和正面的精神鼓舞，幫助孩子增強健康成長的信心。而這些孩子健康效果的取得其實也不完全是一種心理引導的結(jié)果，還包括這時他們本身所具有的生理基礎(chǔ)，因為那些體弱多病的孩子成長到12歲時，身體已經(jīng)獲得進一步的發(fā)育，抵抗力也逐步增強，打和尚儀式在這一時間舉行，符合人的生理發(fā)展規(guī)律，因此往往顯得比較“靈驗”，這可以說是該習俗受人們歡迎的一個小竅門。

此外，由于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結(jié)婚年齡推遲、對象不好找、離婚率升高等問題的出現(xiàn)，打和尚習俗不再局限于小孩子的保平安，也涉及成人婚姻方面的保順利，在功能上進一步多元化。有的成年人也像小孩子一樣進入廟里當上一陣子和尚，然后再還俗，希望能得到佛祖的庇佑而獲得婚姻的順利。不過，與小孩子相比，成年人打和尚的要少得多，并非這一習俗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