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lán)色的彼岸

李志娟

他是你的爸爸，你生命中最初的英雄。

那時你還很小，走起路來搖搖擺擺，你要抬起頭才能看見他。那時他身材高大雙臂有力，可以一下子把你高高舉過頭頂，會拍著胸脯對你大聲說：“如果被別人欺負(fù)了就來找爸爸?！彼谀阈闹腥缤倭⒂邳S山頂上青翠的松柏，挺直向上，永遠(yuǎn)面朝旭日，手臂上的肌肉貌似比超人的還要結(jié)實。

在多年之后，你還清楚地記得他背著發(fā)燒的你在雨夜趕往醫(yī)院，你趴在他充滿溫暖氣息的背上，感覺依靠著大樹般的安全。

你清楚地記得，他為你做香噴噴的番茄炒蛋；他拿起《小學(xué)奧數(shù)題集》大筆一揮，刷刷寫下一個個解題過程；他喜歡在蟬鳴不斷的夏夜，騎單車帶你去西湖邊看荷花賞月。你還記得他在燈光下工作時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子……那時，你總愛向其他人炫耀自己有個超級好爸爸。在你眼里，他是比孫悟空還厲害的神奇人物，似乎有了他的陪伴，人生永遠(yuǎn)是鶯歌燕舞的春天。

他在你眼里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你天真地以為所有英雄豪杰的智慧加起來也不及他的一半。他有多到令你眼花繚亂的書，各種各樣，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跁苌希瑝旱脮軝M檔微微下陷。他是大學(xué)老師，教歷史，可以毫不費力地講述上下五千年。平日喜歡眉飛色舞地給你講述關(guān)公耍大刀，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織田信長落馬，滑鐵盧戰(zhàn)役……你永遠(yuǎn)都忘不了他講那些時神采奕奕的樣子。你覺得他就是多啦A夢，擁有的淵博學(xué)識無人企及，腦子里裝滿無窮無盡的智慧。

成為他那樣的人是你的第一個夢想。

然而，在綿長的過去，你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爸爸我愛你”，甚至連“爸爸真好”也從未說出口。或許是害羞性格作祟，你一直不敢言愛，甚至看到其他同學(xué)和他們的爸爸親親熱熱的時候還忍不住小聲嘟囔一句“肉麻耶”。你那么以他為豪，卻又一直拒絕表達(dá)，每次寫以“我的爸爸”為題的作文都三言兩語敷衍。你無數(shù)次為自己的悶葫蘆性格沮喪，也無數(shù)次感到話在嘴邊卻又咽下，以至于把最美的真心話都爛在心里。

度過幾輪春夏秋冬，看過幾回花開花敗，不知不覺間你長大了，而他在漸漸衰老。

忘記是在哪一天，你驚奇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孫悟空”遠(yuǎn)不如從前，他已變成樣貌普通的大叔。他變得瘦削，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將你高高舉起，甚至連搬一下地下室的重物都會累得直喘氣。他也不再是百科全書，不懂的事情開始多起來，看著初中奧數(shù)題會尷尬地抓頭發(fā)，怎么也分不清村上春樹與村上隆，在你大聲糾正之后，他會無奈地笑笑。

盡管如此，你對他的愛仍與日俱增，感覺能夠有這樣一位好爸爸陪伴自己真是幸運。當(dāng)然，他會半夜三更騎自行車帶你出去買奶茶，他會逗你開心，也會陪你一起嘆氣，他就這樣守護(hù)著你成長。因為他的存在，你覺得每一天的生活都絢麗多彩。

你常常希望：不管多少韶華流逝，他永遠(yuǎn)都三十歲，永遠(yuǎn)是年輕的模樣。

你熱切地希望那個被你視為太陽的他能夠永遠(yuǎn)不老。

可就在你上初二那一年，有些事情突然就發(fā)生了，改變來得太迅速。

你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發(fā)生的所有細(xì)節(jié)。他和母親一早起來便神情凝重地去了醫(yī)院，回家后兩人都一言不發(fā)。你追問了幾句，那個昔日的英雄竟紅了眼眶，像個孩子般嗚嗚大哭。你被嚇壞了，然后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你，他得了不治之癥，癌癥晚期。

你聽到這個消息后，感到耳邊一陣轟鳴，淚水瞬間如決堤的海水般涌出，胸中充滿強(qiáng)烈的疼痛。你哭著跑回臥室，沒有開燈，趴在灑滿月光的床上，從未有過的絕望吞噬了你。隔壁不斷傳來父母的啜泣。你不明白，命運為何如此不公！一時憤怒甚至超過了悲哀。

接下來，你開始過另外一種生活。

他住院，你在家，母親兩頭來回跑，一家人鮮有時間聚在一塊。那一年，你15歲，心中卻埋藏了其他少年少有的深深哀痛。雖然白天在學(xué)校會裝作沒事一樣，和別的同學(xué)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與好朋友約好下課一起去上洗手間，晚上在家偶爾會為對付第二天的英語考試而喝咖啡熬夜……但是每到周末你要坐很長時間的公交車去醫(yī)院看望他。你每天都要壓抑住心底里的悲愁。

每次你去醫(yī)院都發(fā)現(xiàn)他又衰老了許多，頭發(fā)幾乎掉光，眼窩深陷，膚色蒼白，瘦得皮包骨頭，身體散發(fā)出揮之不去的濃郁藥味。他孤獨地躺在偌大的病床上，像一個無助的小男孩。你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你和他坐在草地上曬太陽，猛然間發(fā)現(xiàn)他頭上已有絲絲白發(fā)，你像受了極大刺激般大哭起來。他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說：“傻孩子，不管是誰，包括爸爸在內(nèi)，都會老去的呀……”那個看到他的白發(fā)都會痛哭的你，看見他如今的模樣，心痛到無法形容。你以為沒有比這更難受的了。

四月的一天，陽光很好，風(fēng)很柔和，空中散發(fā)泥土的香氣。你帶他去一個快餐店吃飯。以前你們常來這里，但這次是，他坐在輪椅上，被你推著過來——由于病重，他不能走太遠(yuǎn)。你把輪椅停在快餐店門口，扶著臉色蒼白的他上樓?？匆娺@一幕的人會有意無意地看他幾眼，這讓他十分難堪。你和他面對面坐著吃飯，時不時聊幾句。你突然想起艾略特的一句詩：“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是啊，眼前的現(xiàn)實是多么殘忍！

吃完飯你推著他到處走走。在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里，花密密匝匝開滿枝頭。你看著原先超人般的他已變成蜷縮在輪椅上裹著毛毯的病人，突然想就這樣永遠(yuǎn)推著他走下去。

時光匆匆流去。

5月3日是你的生日。他回到家陪你過生日，躺在床上，陷在陽光里。你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聽他絮絮叨叨講你成長中的故事。然后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去游樂園玩，還拍了笑容燦爛的合影。

5月4日，他又回到病房。

5月6日凌晨4：00，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門鈴聲。你打開門，看見幾個親戚抬著一張床走了進(jìn)來，他躺在床上。突然間，所有人都迸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凄慘哭號，聲音悲愴至極。你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他，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這是怎么了呢？無論如何你都不相信這是事實。他被抬到書房里的床上，平躺著。你坐在床邊，感受不到一點他的氣息。你想起很久以前，他躺在這里睡午覺，你坐在一旁玩積木，那時的他和現(xiàn)在的是一模一樣的姿勢。

陽光軟綿綿地附在他身上，彼時的孫悟空已然失去騰云駕霧的超能力。

仲夏終于到了，天空是一片純凈的藍(lán)，街道兩旁的樹異常青蔥茂盛，周邊的風(fēng)景像青春電影鏡頭里的世界一樣美麗而夢幻。

你突然就想起了他，坐在輪椅上的他一臉憂傷，躺在病床上的他虛弱無奈……你的眼睛濕潤了。

他在你心中原本是永恒的象征，不蒼老，不衰竭，生命長得看不到盡頭。未曾想到，他的血肉之軀最終沒能戰(zhàn)勝病魔，與你陰陽兩隔。但你相信，他正以另一種方式存在，陪伴你，和當(dāng)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