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
《小說家》的創(chuàng)刊,據周而復回憶,那是在1936年的上海:
不少作家住在呂班路、環(huán)龍路和花園坊一帶,有時在陳白塵家里喝酒,漫談,經常見面的有歐陽山、張?zhí)煲?、蔣牧良、奚如、紺弩,我雖然不會喝酒,但也參加湊湊熱鬧。記不清楚是歐陽山還是紺弩談起,當時出版的文藝刊物都是綜合性的,缺少以刊載小說作品和小說研究的刊物,在座的大多數是小說家,一致贊成出這樣的刊物,取名《小說家》,推舉歐陽山主編。(《數葉迎風尚有聲》)
周而復說:《小說家》“每期舉行一次小說家座談會(座談會記錄在刊物上發(fā)表),討論小說等方面問題,評介小說,統計每月各雜志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小說等欄目”。
主編人歐陽山,也是編輯的行家。這年4月,與方之中編《夜鶯》;6月,與張?zhí)煲砭帯冬F實文學》;7月,與周而復編《人民文學》;9月,與東平編《小說家》。(《歐陽山年譜》)
為什么要組織小說家座談會?歐陽山在第一次小說家座談會上,對這一問題有著詳細的說明:
有兩個意思。第一,我們做小說的,普通被稱作創(chuàng)作者的人需要一個碰面的機會,不給一切文壇上的謠言和離間術蒙蔽,坦白地,像一班在談閑天的朋友,交換創(chuàng)作上的意見。雖然我們底意見不相同吧,但是在推進創(chuàng)作界底進步和使我們自己進步這些觀點上看來——尤其在使全國創(chuàng)作界不問何黨何派地集中在一個目標之下努力創(chuàng)作這一點,就無論如何都是有益的。而且,不同的意見底誠心的交換是一切進步底最初的方式。第二,我們寫小說的人需要親眼看見一個認真的,不以金字招牌為榮的刊物。這種刊物在目前的中國沒有。有名作家底作品一篇篇發(fā)表出來,雜志目錄上生疏的名字一天天少下去,這是說明中國文藝界底日趨貧弱?,F在熟悉的這些名字總不能把中國創(chuàng)作界支持一個世紀。新作家底不斷產生是絕對必要的。但假如我們標榜提拔新作家,這是毫無意思。我們只需要一個刊物:一方面我們自己認真地努力寫稿,一方面認真地讀過每一篇投來的文章。這事情自然不是以營業(yè)做目的的文學雜志所能做到的。
40年后,1977年歐陽山在答復研究者的詢問時說得更為明確:“小說家座談會是當時上海文藝界的一個組織,出版過一種刊物《小說家》。這個組織是兩個口號論爭以后成立的,包括兩派的人。用意有兩個:一是團結起來,鼓吹抗日;一是反對當時的文閥。”(《關于魯迅的兩封信》)
小說家座談會得到了魯迅的支持。歐陽山在籌備中曾寫信向魯迅征求意見,并反映了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問題。1936年8月25日魯迅在復信中說:“小說座談會很好,我也已看見過廣告?!碑敃r的左翼作家因為兩個口號之爭所引起的分歧,并不是都來參加的。因之魯迅信中說:“有人不參加,當然聽其自由,但我不懂‘恐怕引起誤會的話。怕誰‘誤會呢?這樣做人,真是可憐得很?!睔W陽山在《關于魯迅的兩封信》中這樣解釋:“有些國防文學派的人,不肯參加這個組織,怕引起什么誤會。魯迅先生對這一點是不以為然的?!?/p>
1936年10月15日第一期《小說家》出版,刊出了第一次座談會(1936年9月2日舉行)的會議記錄。歐陽山說了會議的目的,并說,原本打算請十五個朋友來做這件事情,“有三個人我們去約了,但因為有種種別的原因在考慮中沒有加入”?,F在有十二個人,除了有事和病了的三個(吳組緗、周文、草明),其余全部到會,九人是:蔣牧良、王任叔、李溶華、張?zhí)煲?、陳白塵、周而復、歐陽山、奚如、聶紺弩。
與會作家先就各人閱讀的來稿發(fā)表了意見,對刊物的選稿標準、改稿、退稿乃至退稿信的寫法做了商量。“主題積極性和真人真事”是大家討論熱烈的問題。張?zhí)煲碚J為:主題“根本無所謂積極不積極,只要把握得住現實,積極性就存在在這個里面,并且必然是嚴肅的”。說真人真事,歐陽山的看法是:“有許多作家并不一定寫真人(如實的某人)或真事(發(fā)生過的某事),而以現實底深刻的理解做基礎虛構出來的作品,達到他底偉大的成功?!弊詈笞h論了編輯方針和欄目開設。同期刊登的《小說家征稿》,第一條是“我們需要下列各種稿件:長篇小說、短篇小說、童話、寓言、通訊、報告、速寫、素描、生活記錄、論文批評、隨筆、小說統計、插圖、讀者通問、補白以及其他有關于小說的照片,手跡”。第二條是“特別歡迎沒有發(fā)表過文章及不常發(fā)表文章的作者來稿”,格外讓讀者眼亮。
第一期《小說家》出版4天,10月19日魯迅逝世。編委們都去參加魯迅的治喪事宜,遲至10月30日才召開第二次座談會。第二期(《小說家》出版時已是12月1日。這一期有“哀悼魯迅先生特輯”,同時刊登了第二次座談會會議記錄。
這次座談會的人數為十九人。第一次座談會的九人中有八人參加,僅奚如缺席。上次未到會的草明,連同蕭軍、周文、東平、以群共五人這次也出席了。特別是被稱為“國防文學派”的沙汀、艾蕪、荒煤三人參加座談,大家頗為興奮。另外三人為凡容、張春橋和契萌。
凡容,即朱凡(1909-1987),原名朱一葦,又名朱慶凡、朱繁容,筆名一葦、凡容、阿累。江蘇漣水人??箲?zhàn)前開始從事文藝工作。張春橋(1917-1994),幼名張善寶,筆名有春橋、狄克、水晶等。山東巨野人。1935年到上海。契萌,生平不詳。
座談會上沙汀說:“歐陽山曾經約我和荒煤、艾蕪加入,我答應考慮?!薄艾F在看到《小說家》根本沒有一點宗派意味,所以我才毅然決然地加入?!睔W陽山以他自己到上海后的親身體驗,說:“文壇上的的確確存在著宗派這個東西,還不僅在周揚胡風之間?!彼麑ι惩兊絹?,非常高興?;拿禾嶙h大家談談10月2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刊載的《作家問需要一種新運動》這篇文章。文章署名“炯之”,為沈從文的筆名。王任叔說,炯之的文章“是對時代的挑撥”,“他的結論就是你們寫文章的人做出來的東西都差不多,看起來毫無特色,因為這些人都是跟著‘時代跑的”。認為文章的用意“完全要把這一班把握著時代意義的作家底影響抹殺,混亂著讀者的眼光”。周文提出:我們應當來一個反對“反對‘差不多”運動的運動。座談會上,沙汀說:魯迅“他對人類鞭策得太厲害了”。又說:魯迅前期的作品“仿佛有點虛無主義”。歐陽山、張?zhí)煲?、周文發(fā)言談了重讀魯迅作品的感受,肯定魯迅是“兩腳踏牢大地的現實主義者,同時又是有著堅實的熱情的理想主義者”。實際上是對沙汀意見的批駁。
小說家座談會的記錄以其真實豐富的信息,受到讀者歡迎。雜志還刊載了《小說家座談會性質》,移錄如下:
非結社性的有組織的團體,無權利義務。
純系友誼的自由的結合。
沒有任何決議案,一切依習慣行事。
不舉行任何會議形式。
各人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并不限定求出一致的結論。
以“小說家”為主體,會員臨時召集(但依以往習慣,延請新會員須于上一次開會時報告)。
會員在參加談話以后,不受任何約束。
“小說家”得請求會員閱讀來稿(但并不作為有約束性的義務)。
不征收任何費用,亦不發(fā)出任何酬報。
“小說家”月刊社啟
十一月一日一九三六
《小說家》,大32開本,230余頁??切≌f創(chuàng)作為主,同時開有指導專欄?!秳?chuàng)作小說讀后感》,評論外刊的小說作品,提倡不同的意見,以研究來引發(fā)讀者研究的興味;《八月份雜志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小說》,是對上一個月文藝雜志刊載創(chuàng)作小說的統計,給讀者提供了方便。
這年12月,西安事變發(fā)生,國內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上海文藝界不少人離開上海,加之當局的圖書雜志查禁,《小說家》兩期后即告終刊。
第二次座談會上,歐陽山邀請張?zhí)煲恚ㄋ亲剷撵`魂人物)“談一談這個會的基本精神”。張?zhí)煲碚f:“第一,朋友們聯絡感情,交換意見,第二,對初學寫作的人給一點力量?!?/p>
這兩點應該說都有了一個好的開始。不過,宗派根深蒂固。會上,僅是《小說家》刊登或不刊登胡風的文章,大家戲稱為“周揚派”和“胡風派”的意見就不能取得一致。不過,與會的小說家不會想到1949年以后,先是胡風被投進監(jiān)獄,后是周揚也落難秦城。歷史竟然如此奇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