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梅屋莊吉曾外孫女小坂文乃“再現(xiàn)歷史，讓當代人學會思考”

蔣豐

1895年3月，兩個有著共同理想的年輕人在香港一見如故。他們縱談天下大事，甚為投機，最后結(jié)拜為兄弟?！熬襞e兵，我以財政相助。”當時，27歲的日本實業(yè)家梅屋莊吉對29歲的兄長孫中山做出了鄭重承諾。

此后，梅屋莊吉用自己的一生兌現(xiàn)了這個諾言。他傾其所有支持和資助孫中山領(lǐng)導的革命事業(yè)，甚至不惜出售公司股票。孫中山病逝之后，梅屋莊吉又耗盡為妻女準備的保障金，打造了4尊孫中山銅像，現(xiàn)在分別位于南京新街口街頭、廣州中山大學、廣州黃埔軍校舊址和澳門國父紀念館。

然而，就是這么一段超越國界的友情、這么一個堅守終生的承諾，卻成為了塵封的歷史。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日本人大多對梅屋莊吉在中國革命史上的地位全然不知。因為，梅屋后人謹記他的遺言：“我參加孫中山的革命，是與他有過盟約的，這一切不能外傳?！?/p>

聽著孫中山的故事長大

100多年來，孫中山是梅屋家族難以磨滅的符號。“小時候，我們家人一起吃飯，祖母千世子總是會自然而然地講一些有關(guān)孫先生和我們家的故事，我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梅屋莊吉的曾外孫女、松本樓（日本著名餐飲公司）第四代“掌門人”小坂文乃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

隨著祖母、母親相繼去世，小坂覺得不能讓這段歷史湮滅了。她首先要做的是重新學習這段歷史。于是，小坂找來與孫中山有關(guān)的書籍仔細研讀，還閱讀了曾外祖父梅屋莊吉留下的日記。

2008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的胡錦濤訪問日本時，小坂在松本樓特設的“孫文與梅屋莊吉史料室”里，向他介紹了孫中山與梅屋莊吉交往的歷史。

2010年，“孫中山與梅屋莊吉展覽”在上海世博會日本館舉行。小坂讓上中學的兒子到上海，和中國大學生一起為展覽提供志愿服務?！敖窈笥袡C會的話，我還會多帶孩子去中國各地走走，讓孩子了解中國——這個我們祖輩曾經(jīng)深愛并做出貢獻的國家?！?/p>

201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孫文？梅屋莊吉和長崎”展在梅屋莊吉的家鄉(xiāng)長崎縣歷史文化博物館開幕。

“孫先生曾和300多名日本人有過交道，而我的曾外祖父和他的感情可能是最單純的。他為孫先生的革命事業(yè)竭盡全力，卻不求回報，故而囑咐后人對相關(guān)日記和信件概不外泄?！彪m然謹記先輩的囑咐，但在看到中日關(guān)系出現(xiàn)不和諧聲音時，小坂決定把梅屋莊吉和孫中山百年前的理想和友誼公之于眾，“告慰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然為日中和平忘我奔走的曾外祖的在天之靈”。

2014年7月3日，記者前往梅屋家的祖業(yè)——位于東京日比谷公園的松本樓，采訪了小坂文乃。

把做大事業(yè)的歷史留給后人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甲午戰(zhàn)爭后，孫中山先生和中國留學生為推翻清政府，在日本成立了“中國同盟會”。你的曾外祖父為他們的革命事業(yè)提供了很大的幫助。為什么他會不惜傾盡家產(chǎn)幫助孫中山先生？

小坂文乃：那時，日本明治維新取得了成功，而中國卻在鴉片戰(zhàn)爭后一蹶不振，又割地，又賠款。為此，幾萬中國人來日本“取經(jīng)”，其中也包括孫先生。

就在孫先生考慮如何發(fā)起革命之際，日清戰(zhàn)爭（即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了，最后以中國失敗而告終。在孫先生看來，腐敗不堪的清政府失敗了，正是革命的好時機。也就是在那時，孫先生和曾外祖在香港相識，這是他結(jié)交的第一個日本朋友。

我的曾外祖出生在長崎，那里原本就有很多中國人，他們帶來了中國的文化、民俗，這些都令曾外祖對他們充滿敬意，覺得中國人好像自己的兄弟。

14歲那年，曾外祖去中國上海，看到西方人對待中國人的態(tài)度十分惡劣，這讓他非常痛心：被自己視作兄弟的中國人怎么陷入如此境地？同時他也萌生了一種危機感，日本會不會淪為下一個半殖民地國家？

孫先生提出要建設一個強大亞洲的理想，令曾外祖深有同感。曾外祖認為，作為亞洲人，作為兄弟，相互幫助是理所當然。對孫先生傾囊相助，不僅是幫助中國，同時也是在幫助日本，中國強大起來了，亞洲就能建設得更好，不會再淪為歐美列強的殖民地。

后來，孫先生和曾外祖的行動，打動了很多中國留學生和日本人，大家集合力量，成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作為后人，你怎么看待沒留下什么財產(chǎn)的曾外祖父？

小坂文乃：我非常敬佩曾外祖父，他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就要做到。他在生意上一度很成功。在100多年前，我的曾外祖就興辦電影公司，先后合并了當時日本4家電影公司，因此獲得了巨大財富，曾經(jīng)是日本數(shù)得著的富翁。

為了孫先生的革命事業(yè)，曾外祖多次籌集資金購置軍械、彈藥等，對孫先生領(lǐng)導的革命斗爭予以傾力支持和資助。當時，孫先生想使用飛機搞起義，曾外祖就在滋賀縣八日市建革命軍飛行學校訓練中國學員。

孫先生逝世后，梅屋家已經(jīng)接近一貧如洗了。但曾外祖始終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非常值得，革命事業(yè)給了他掙錢的動力。他曾對后人說：“把家產(chǎn)給你們，你們是不是珍惜？即使我寫成一本書，你們會不會讀？我都不知道，那還不如把這個先人做大事業(yè)的歷史留給你們。這是我給你們的唯一遺產(chǎn)?！?/p>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我們知道，松本樓是你曾外祖父的故居，這座樓有著怎樣的歷史？

小坂文乃：松本樓從1903年營業(yè)至今，已經(jīng)有110多年，稱得上是東京歷史最長的西餐館，有很多著名的作家、政治家到松本樓就餐。孫文先生也是我們的客人之一，他和宋慶齡女士的婚禮，也是在松本樓舉行的。松本樓的一樓還放置著宋女士當時彈奏過的鋼琴。

1913年，孫先生已經(jīng)47歲了，經(jīng)歷革命失敗的他心情十分低落。而年僅20歲的宋女士剛從美國大學畢業(yè)，擔任孫先生的英語秘書。這名青春活潑的女孩讓一代偉人迅速墜入情網(wǎng)。

當時這段感情并不被看好，孫先生有妻室子女。宋女士的父親提出反對，并且把她帶回上海。被相思煎熬的孫先生天天茶飯不思，我的曾外祖母天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料理。在和孫先生談心后，曾外祖母知道他對這段感情極為堅定，于是就找到孫先生的秘書陳其美，讓他到上海告知宋女士。1915年，宋女士輾轉(zhuǎn)到東京后，梅屋家為她準備了嫁妝、新房，并在家里為兩人舉辦了婚禮。

為此，孫先生在曾外祖的和服短外褂背面寫下了“賢母”二字，說曾外祖夫婦像母親一樣不求任何回報地支援中國革命，也像母親一樣悉心照料自己和宋慶齡。這飽含了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孫先生對曾外祖夫婦的感激之情。

后來，松本樓在幾次地震中遭到破壞，又在1971年被燒毀。我們家保存的史料，很多也被當時的政府沒收燒毀，還是曾外祖父的秘書拼死藏了一部分。

上世紀70年代重建松本樓后，我們都知道，這里不可能再作為普通的飯館了。松本樓必須承擔歷史所賦予的使命，我們希望能把這段歷史和先人的精神傳承下去——這也是家族的使命。

今天的松本樓已經(jīng)成為日本的一個景點，很多中國人來東京，都會來這里看一看。我非常樂意接待，然后和他們說說梅屋家與孫先生的故事。

曾外祖父在日本一度被社會孤立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今年是甲午戰(zhàn)爭120周年。這場戰(zhàn)爭是日本近代史上的第一場對外戰(zhàn)爭，也是日本建設近代國家的分水嶺。作為一名日本人，你如何看待這場戰(zhàn)爭？

小坂文乃：我覺得，大多數(shù)日本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今年是日清戰(zhàn)爭120周年。那時，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學習了很多西洋的軍事、經(jīng)濟制度，引進了很多先進裝備，所以最終打敗了清王朝。但也正是日清戰(zhàn)爭的勝利，讓日本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走上了發(fā)動日俄戰(zhàn)爭、侵華戰(zhàn)爭的錯誤道路，最后自我毀滅。當時，日本政府的方針就是要一味發(fā)展軍事力量，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軍國主義的道路。

回顧日中兩國的歷史，戰(zhàn)爭是一個避不開的因素，但同時，兩國人民之間也曾有過真摯的友誼。通過曾外祖和孫先生的密切交往，我們可以看到日中民眾間有著超越國籍、背景和民族的感情。在100年前，兩個國家就有這么好的關(guān)系了，希望所有人不要忘記這段歷史。

雖然現(xiàn)在通過大量史料和圖片，曾外祖和孫先生的故事得以重現(xiàn)，但是我不是歷史學者，更多的是根據(jù)家中的相關(guān)資料和其他學者的敘述來再現(xiàn)歷史，所以我并不期望在重現(xiàn)這段歷史后，就能讓兩國關(guān)系迅速出現(xiàn)很大改善，我只是想以此為始，讓當代人學會思考，思考兩國關(guān)系未來的發(fā)展。

我看過曾外祖的日記，研究以后才明白，百年前，他們有著亞洲和平、人類平等的共同理想。這么大的理想，在當時能理解的人很少。曾外祖在日本還一度被稱為“怪人”，被社會孤立。因為資助中國革命，他曾因“叛國罪”兩次入獄。但曾外祖一直沒放棄過信念。他在日記中寫道：“即使他們都離去，我也不感到孤獨?！痹谖以庾婵磥恚矍暗氖≈皇且粋€站點，他有著和孫先生一致的大目標。孫先生逝世后，他認為他們的共同目標雖未達到，卻不會發(fā)生變化。

到今年，我的曾外祖離世80年了，但我相信，今后的100年，日中兩國的各界人士仍需為亞洲和平這個目標而努力，我們永遠不能放棄這個偉大的信念。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多年來，你一直致力于中日兩國友好交往。你認為，進一步推動兩國民間交往的關(guān)鍵是什么？

小坂文乃：兩國的友好關(guān)系應該世世代代保持下去，因為日中友好與否關(guān)系到亞洲和平，乃至全世界的和平。要保持這種關(guān)系，我認為關(guān)鍵在于兩國年輕人之間的互相交流和了解，曾外祖父和孫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只有27歲和29歲，正因為有了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日中歷史才有這段佳話。兩國的未來，將由兩國年輕人來共同決定。百余年前的前輩們，其實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