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農(nóng)民

馬東旭

允許

允許每一粒干凈的麥子都是淚水。

每一粒麥子都是我們的經(jīng)文。

喂養(yǎng)申家溝破損的春天和坍塌的穹窿。允許鰥寡、遺孀、孤兒，這些對(duì)祖國似有似無的庶民百姓，在教會(huì)里每日清晰一次，把生死、禍福陳明在甜蜜的源。允許他們的舊臉頰，放出柔軟的光芒，在基督里平安。

允許這群清澈的羔羊，風(fēng)行水上。

歸順于牧神的人。

寂靜。歡喜。掙脫鋪滿漩渦的豫東平原。

葛天公園

如此鎮(zhèn)靜，又如此馨香。

至于我。

孤獨(dú)的人，從這里開始，返回到原初的肉身。向萬物致敬。并能諦聽到一棵槭樹沙沙地尖叫。此時(shí)。榮光，與謙卑。一如黑色鴨群，從大沙河的水帶，鳧出。

暮秋的公園，呈現(xiàn)淡色的金子。仿若嶄新的廟宇。神，還未曾踏足。而空門，環(huán)環(huán)上升。

即是這悅?cè)说某聊?/p>

可以令我恒久豐饒。且顱骨內(nèi)泛出清涼的氣泡。

兄弟

我有許多兄弟，東平原算一個(gè)。

這一撮黃土，留下美麗而滄桑的申家溝，綻出安然的光芒。退隱。也可以從遮蔽的山坳，徐緩逸出，回到遼闊的人世。把明月之心，敞露。把生死、憂愁、發(fā)黑而又悲傷的咒文，壓進(jìn)沉默的經(jīng)卷。

流泉歌唱。

它黃金的鞭子，虛構(gòu)著美妙之物。

有人在這眾神的泉水中，沐浴。把神的詩篇和馬匹，往身體里搬運(yùn)，飄裊如篆。而我仿佛坐在香火的中央，俯臨萬物——?dú)g愉的東平原。羊群吐蜜，喜鵲繞樹翻飛，仿佛都是我的親戚。

落葉

落葉，傾倒出陽光。

水，或者水。

以及它體內(nèi)模糊的靈魂。在傍晚，緩緩掠過。是的，它就要從高處墜下來。譬如一枚詞，進(jìn)入黑夜。我必須動(dòng)用整個(gè)平原：神賜的美麗與涼薄，來哀悼。落葉。猶如我身上的黃金之羽，已左右不了西伯利亞的寒流。

從此。它卷于時(shí)光的塵土。再也不能返回到光鮮的枝頭。

這死尸。這一切。即是虛無。

平原

坐上亂云，飛渡。

聽黃金的琴弦。是多么奢侈。

深深的灰色的申家溝，是不是天空，廣而黑，掉下的一條水長蟲？押解著我，和我潰散的靈魂。押解著馬匹、草甸、麥子與神賜的遼闊。令萬物停歇贊美。令屋宇向一旁滾動(dòng)。

每一天都水澤不息。

椽木晃蕩，若時(shí)光之刺。

扎進(jìn)我們的骨血。連這些覆滿蒺藜的東平原，也會(huì)有痛覺。喝吧，把最后的苦艾、雨加落葉的悲涼，壓進(jìn)濃酒。在夜間我們仰脖痛飲，而沉默。而放縱，猶如一缽安穩(wěn)的花，瑟瑟作響。

我的世界

閉上眼睛，我想到的不是天黑。

而是水。

深深的受難的水。

申家溝，我要把你升起。與你身上的青崗寺。棘古城、湯斌墓、閃爍磷光的張遷碑。甚至那些在黑夜里咳嗽的人、詛咒的人，用白皙的手指摸索著絕望的靈魂。

它柔軟的骨頭里充滿了荒莽的命運(yùn)的羽毛。

我情愿：豐饒的禱詞席卷我——于云之彼端，種下一生的遼闊。

水之殤

申家溝，我的白銀之村。遺失了白銀。

漬澇。我以經(jīng)文、三炷高香出戰(zhàn)，暗渡青草、溪水、金黃的葵花和七十二塊良田。烏鵲腐朽，讓它獨(dú)自翻卷，最好找不到棲息之地。

倘若洪水不息，夾雜著盛大的寒流。

我退隱。

攜帶狹小的領(lǐng)地，與悲憫。改姓獨(dú)孤。我命令申家溝長出翎羽。

長出大風(fēng)，摶扶搖直上。它永恒的藍(lán)，抬舉了寡人——靈魂的盛宴。

江山

天穹，坐滿羊群。

棗木成為兄弟。

我活著，申家溝就是江山。所有的草木都姓馬，馬蹄不亂。萬物的名字都與我平輩，親如竊賊。月分三句，我上旬大隱，下旬小隱，中旬若隱若現(xiàn)——蟄伏于眾神唱頌的菩提樹上。任憑棺術(shù)咬住我的肉身不放，咬住九州，吞噬。面對(duì)茫茫生死，忽略了必然的悲傷。

我脫掉在人間的骨頭。

活成一根烏術(shù)，藏著黃金的火焰。

活成一道水荒，灌滿銀子的瑞氣。

我荷鋤修道，日落不息。

自己清掃自己肉身的灰燼——涼薄。

五月

今晚，誰的肉身大寒。

加霜降。

誰的自茫茫的母親，苦出白發(fā)，白發(fā)三千丈。白茫茫的申家溝，草木不香。哦，誰拔不出拖泥帶水的傷，清淚兩行。誰以榆木填胃，以沙子洗心，頭頂麥子的尖芒。

眼神多么荒莽。

眼神多么荒莽。這是五月的水之殤。

這夜扎心的涼。

誰的善良，可吮吸上帝的恩光。

誰的一堆肋骨，微微震裂，無處安放。誰的幾間土坯房，在意義之外。還不夠腫脹。

河南農(nóng)民

我們是一簇丑陋的螞蟻，趴伏在遼遠(yuǎn)的塔克拉王馬干南陲?？型?、吃苜蓿。是誰扼住了我們喝蜜之水的咽喉。

——白太陽，洗黑我們衰老的皮囊。

——沙石。開刃。

——駱駝刺，充滿了暴力。

即便我們把申家溝所有的寺廟和水，纏繞于身，符箓千頃，也無濟(jì)于事。棉田依舊成了灰燼。真的是壞年景??！這些闖新疆的河南人。用盡了肋骨還不夠，還要釋放出肉身里全部的鹽巴和血。我們要將自己的命，趕往黃金之甸，還是寸草不生的天空。

我們歌哭茫茫。

孤獨(dú)不息，隱遁于長長的玉龍喀什。

秋風(fēng)辭

把白骨飲盡，把沙礫飲盡。

把三千經(jīng)文飲盡的申家溝，從身子里抽出苦艾，根植廣袤的孤獨(dú)。哦。止不住的孤獨(dú)，波濤起伏。我們的東平原，天空灌滿了靜寂，和烏鵲。

梨樹坍塌。

桃木。把它自己煉成符箓。

我在黑暗的盡頭，虛構(gòu)馬匹，馱著黃金的糧倉、干凈的白蝴蝶，還有弱水三千。祝禱萬頃。我只取一瓢就夠了，就可以萬念俱無，抵達(dá)糠秕之腹地。

風(fēng)沙吹過廟門，我的目光彎曲、翻卷，裂開了口子。

整個(gè)申家溝飄著雨加落葉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