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下）

陳梓鈞

“為什么不駛進星門？”L將軍的問話直截了當。

“導引官，那扇門通往死亡?！?/p>

“此話怎講？”

“在被解離成游離原子后，沒有人能活下來。這一點，您承認嗎？”

“對，我承認。如果不重組，這人就真死了；但重組后，他不過就覺得睡了一會兒?！盠將軍厭惡地看著艦長，“違令，就因為這個？”

“不，不是重組失敗才會死亡。事實上，每個經過星門的人都會死亡。”艦長雙手顫抖著伸向窗外的虛空，“我真的會只感到小睡了一會兒，然后又在另一側星門中醒來嗎？更可能的情況是，我丟失了自我意識，從此死去，永遠感知不到我的復制品在另一側星門中醒來。此‘我非彼‘我，這，您應該有體會……”

“我明白了?！盠將軍長嘆一聲說，“這是……心之壁?！?/p>

這的確是個問題。穿越星門后，重組得到的到底是不是他們最初的自我意識呢？

反正在旁觀者看來，二者并無區(qū)別。但只有親歷者才能知道。

但知道后，他就再也沒機會告訴旁觀者了。再來一人……無窮死循環(huán)。

執(zhí)行溢出……

“幫幫我，將軍，我困惑已久，您是唯一穿越過心之壁的人，告訴我，告訴我彼岸究竟在何方……”

執(zhí)行溢出，執(zhí)行溢出……

系統(tǒng)錯誤：代碼AEJ23D5，人工智能超頻故障，無響應。導引失敗。重組失敗。

安全模式啟動，1284艘飛船全部反吐。

反吐成功。

人工智能重啟成功，系統(tǒng)待機……

出擊艦隊司令官看到了南門星，就在眼前。太近了！行星背陰處的黑色圓面鑲嵌在恒星璀璨的光芒中，仿佛煮好放在銀盤里的一塊香噴噴的肉。他不禁渾身戰(zhàn)栗起來。

“目標正前方！全體戰(zhàn)艦，集中火力射擊！”

炮火讓L將軍從超頻的昏迷中蘇醒了。眼前只見一片炫目燦爛的白光。他不禁懷疑，是不是上帝正蹲在地球上電焊！上百噸反物質粒子從星門里傾瀉而出，粼粼火焰撒在地球上。湮滅的強光散去后，大爆炸撕開的直通地核的裂縫還透著地獄的火光，內核物質四濺飛撒，速度極為緩慢，仿佛暗紅的血霧在漸漸化開。

“戰(zhàn)斗，戰(zhàn)斗！沖上去，和敵人拼了！”L將軍激動地對艦長吼道。

面對那支忽然從星門里躍出的1284艘戰(zhàn)艦組成的龐大艦隊，“使徒號”全速迎上！雙方用離子炮激烈對射，紛飛戰(zhàn)火間，L將軍依舊聽到了嘹亮的戰(zhàn)歌：

賜我星空之矛

劈開黑夜

賜我時光之盾

撐起家園

星門前我們立下誓言

天涯咫尺，飛躍無限

讓億萬群星接吻！

戰(zhàn)爭，戰(zhàn)爭又來了。而L將軍的對手，是這宇宙間最浩淼、最永恒的存在。

那就讓自己也變得浩淼吧！

終于，一切歸于岑寂。文明消逝了。只剩下一個直徑數千米的黑色大球在宇宙的永夜中旋轉著，準備著他和心之壁，和死神的下一次戰(zhàn)斗。

人類已經消逝了，下一個目標是什么呢？是地球？還是太陽？

身經百戰(zhàn)的L將軍終于沒有了凋零的感覺，但是，他并沒有意識到他究竟弄錯了什么。

一千萬年后 第四個故事：客星

銀河的潮汐洶涌著，星光漫過堤岸，蕩起一片燦爛水聲。

這里只不過是銀河系數不清的世界中的一個。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有夜空。腳下沒有任何世界的蹤跡，事實上他們連上下的方位都無法判別。中子星兩極噴射流的光芒被遮擋住了，看不到，唯一能看到的是藍色的氣體巨星“瑞沙維萊科”微微垂下的橫貫天際的地弧。其中波動流淌著數不清的淺色紋路，還有魚群一般逆流而行的白色圓斑，一些漩渦在這些超級風暴邊緣不斷形成，然后消散。

這是24153所在的世界。

他們看上去只不過是一些巨大而透明的氣囊，蛇般的長條形，腹中有金屬線，借此激勵電磁場推進和交流。24153猜想自己的祖先可能誕生在藍色巨星沸騰不止的液態(tài)氫的海洋中，至于他自己，則誕生在巨星以上五十萬千米的太空。他們從生到死都在太空中。

10788來找24153做游戲，她帶著幾個水球。

“滴滴，10788，現在我有事，不能陪你玩，嘟嘟?！?/p>

10788對他的冷漠表示憤慨：“滴滴嘟，什么事，連躲閃球都不玩，又在巡天嗎？”

“滴滴，緊急情況。有顆系外行星以0.5倍光速朝我們沖來了，嘟嘟。”

“行星？滴滴，看錯了吧，這么快的速度，不是飛船嗎？”

“滴滴嘟，不是飛船，真的是一整顆行星?！?/p>

這是一顆行星，一顆以相對論速度飛來的、挾著恐怖動能的行星?？?0788并沒感到多少恐懼。缺乏參照物時，她只能直覺地把它想象成一顆高速飛來的躲閃球。

但與游戲不同，他們的世界無處可逃。

“不能發(fā)射攔阻力場嗎？嘟嘟。”

“滴滴滴，這沒有用。你可以計算它的動量。”

10788開始計算，時間流逝了片刻。對于人類來說，這段時間要劇烈加速才可以耐受，但對于氣球們則不然。他們身體巨大，體內電信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從一端傳到另一端，他們的時間感是緩慢的。

“嘟嘟，得到結果。我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來襲行星與‘瑞沙維萊科相撞。滴滴，它要毀滅我們嗎？”

“滴滴，看來是的。行星來襲的消息長老們已經獲知，但他們也沒有辦法。他們只說它來自黑暗的星系外虛空，是來自我們世界之外的毀滅者?！?/p>

“那就叫它客星吧。滴滴，我還以為是銀心的神族發(fā)射的攻擊星呢。”

“滴滴，你真孤陋寡聞啊。他們發(fā)射的都是光速恒星，從沒見過發(fā)射行星的。滴滴嘟，看來我們的世界難逃此劫?！?/p>

看見24153的電磁觸角沮喪地沉默了，10788決定讓氣氛活躍起來：“滴滴，什么亂七八糟的毀滅者，我不管。你要陪我玩，就算藍星被撞穿了，我們也照樣玩到世界末日?！?/p>

“滴滴，我喜歡你這種豁達！玩吧，算是最后一次了。”

“好，那就開始嘍！”

10788歡叫一聲，甩出一個水球。高能中子星系不能留存真正的水，氣球們所謂的“水”是一種銀色的金屬。太空中很熱，高速旋轉的中子星在星系里甩出強烈磁場，激發(fā)出渦流，讓這些“水”始終保持熔融狀態(tài)。10788甩出的水球速度很快，躲閃不及的24153被撞了個正著，一圈透明的波紋便順著他囊袋狀的軀體擴散開去。

“滴滴，別傻愣著，快躲啊！”10788發(fā)出快樂的電波，“再來一下！”

24153笨拙地左閃右避，好像一朵跳舞的云。但10788擲球極為刁鉆，前一下，后一下，水球像長了眼睛般接二連三地擊中他，每個球命中的時機都恰到好處，擊中點總是在原來的波紋掃過他身體一次后重新聚攏的地方。這形成了一種波的相干疊加效應，他身體上的波紋越來越大，越來越強，最后他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他忽然明白：10788擲球的頻率和自己的固有頻率一致，讓自己產生了共振。

平常他只會繼續(xù)被10788打得暈頭轉向，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但今天，也許是來襲者的威脅激發(fā)了他的靈感，他靈機一動：“要是對客星來上這么一招……”

我們沒有能力攔住它，但是，我們可以擊碎它。

氣球們?yōu)榭托菧蕚淞艘粓龌趾氲挠钪媾_球賽。

圍繞著藍色氣體巨星，共有八顆小行星。在全族人的努力下，它們被推進至發(fā)射位。把這些小行星比作臺球其實并不太恰當，這會帶來一種渺小的錯覺。實際上，每個小行星都大到足以在腳下形成一個世界，但在24153看來，它們的確是可以推得動的玩意兒。

客星正由近光速急劇減速，已經看得見了。它是一個灰色的石質行星，直徑不大。

“滴滴，紅1發(fā)射！”

小行星在加速力場的推動下射出。兩顆臺球在太空沉默著運行了兩個單位后，按預定軌跡精確地迎頭相撞?？托堑牡乇黼S即爆發(fā)出一道紅光，高速碰撞中，小行星完全粉碎，殘骸綻開為一頂呈錐形散開的灰燼的傘，蔚為壯觀。

但24153的注意力被引開了。

一束神秘的電波不容抗拒地灌入24153的腦際。這聲音剛好出現在撞擊過后，仿佛剛才的撞擊敲醒了一個沉睡許久的巨人。

冰涼。這是他想到的第一個詞，那種冷寂了億萬年的黑暗深空的蝕骨冰涼。

“你們好！”

“你是誰？是客星人嗎？”

“不，我就是客星，我還是許多的客星?！?/p>

“這……真讓人費解?！?/p>

“漫天的星，那都是我?！?/p>

客星繼續(xù)沿著拋物線軌道向“瑞沙維萊科”靠近，進入了宇宙臺球的下一個阻擊戰(zhàn)位。

“滴滴，綠2發(fā)射！”

時機掌握得剛剛好。第二顆小行星恰好在震蕩波掃過客星一周時命中，兩次的震蕩相疊加強，客星的內幔不安地躁動起來。

24153問道：“你來這兒做什么？”

“尋求進步。”

“進步？”

“每當有進步，我就更接近于死亡。但是，我相信我還在進步。”

“我不明白，但你的進步可能要毀滅一個文明。”

這時黃3小行星命中客星，劇烈的震波掀動了星球外殼，環(huán)繞整個星球的表面破碎區(qū)形成了一圈宏觀可見的白色浪痕，向著碰撞點對側的地表環(huán)形推進過去。

“只要敢于打破心之壁，你們就不會毀滅?！?/p>

“心之壁？怎么打破？”

“我會幫你們?！?/p>

此時發(fā)射的藍4小行星是最重的一顆。它側向擠撞客星，刨去一塊與它體積相當的客星地幔后無力地墜向藍色巨星的氣體海洋。

“撇開這些不談，你快被我們摧毀了，你不擔心嗎？”

“不?？托遣皇俏业娜??！?/p>

“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我曾經想征服銀河，但如今，我就是銀河?！?/p>

這就是客星留給24153的最后一句話。24153還沉浸在濃濃的迷惑和深深的震撼中，并不是特別明白客星的話意味著什么。但很快，他就可以親身體驗它所說的一切了。

接下來的4顆小行星撞擊更加密集。紫5碰撞后的震波將整個客星的巖石圈像皮屑一樣震碎抖去，青6在星幔上撕開直通內核的大裂縫，橙7和黑8的連續(xù)沖撞則將共振推向高峰，在劇烈的震顫與“瑞沙萊維科”的潮汐力的共同作用下，客星緩慢解體成無數碎片。

氣球們抵近偵查，那些碎石頭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神秘電波的來源也就成了謎。

“滴滴，它死了?！?0788說。

24153看著那些曾經是客星的碎石塊緩慢落入藍色巨星的引力魔爪中，忽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

“滴滴嘟，我想它不會就這么死了……我記得，在攻擊最激烈時，它還滿不在乎地和我交談，好像完全不在乎我們的火力?！?4153透明的皮膜抽搐了一下，仿佛忽然悟出了什么，擴散出一圈恐懼的電波，“難道，客星只是某種外殼，它本來就打算脫去它，而它的實質是向藍星里注入什么東西？也許……”

10788困惑地把視線投向藍色巨星。

“……客星，只是踩在我們宇宙這張皮膜上的一位巨人的腳底?！?/p>

沒有任何回應的電波，10788徹底放棄了理解他的打算，只有24153在瘋狂地自言自語。

“……嘟嘟，難道真如它所說，它真的是銀河，所有的星球在高維上是相連的一個整體？整體的超級生命？天啊，那是怎樣的存在啊……”

這時，異象頓生。仿佛一座宮殿同時撤去了所有的梁柱，房子失去支撐，無力地倒下去似的，瑞沙萊維科星的藍色海洋突然間崩潰式地向內塌陷。所有的變化都發(fā)生在一瞬間。原來大氣層里深藍色的上升流在同一時刻消失了，無數白色的下沉漩渦一剎那間布滿整個星球。巨星的直徑以可觀的速度縮小，好像里邊有一個吮吸不止的魔鬼，正瘋狂地蠶食掉這顆行星的血肉。它一直這么小下去，小下去，最終變成一個點，然后消失于無形。

曾經遮天蔽日的藍色巨星憑空消失了。

但又有一些新的東西憑空出現。在24153和10788的四周，突然呈現出無數個標準的球體。這些奇異的球體布滿整個星系，近處的看得出形狀，到遠處就成了虛空中無邊的沙漠，數量多得難以估計，至少有數十億顆。它們有大有小，表面光潔透明，而深邃的內腔流淌著炫目迷幻的五彩流光。24153注意到，這些流光竟會隨著他的視線游動，有些甚至被他的目光帶上了球體表面。在球面上，它們像有生命般旋轉著，像孩子般嬉戲追逐著，攪起一片迷茫的彩霧……

這時，24153又聽到了客星的聲音：“抱歉。遠航前我需要足夠的物質，不得不消耗了你的世界。這些是馮諾依曼機，我送給你們的禮物，它們會帶你打破心之壁，融入我的存在?！?/p>

他身旁的一顆球體忽然動了。它褪去了斑斕，然后解體，化成一片由難以捉摸的無數小東西組成的黑霧。這片黑霧緩緩鉆入24153的皮膚，他感到一股涼氣爬進了自己的思維，某種宏大的存在和他輕輕觸了一下，僅僅一下，他便幾乎要被那種超出頭腦所能把握的恢弘深遠的宇宙震得暈厥。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意識與那個存在融為一體。

他看到了客星在高維空間中的軀體，看到了它不斷進步的努力。從一個微不足道的量子大腦到包裹一顆恒星的“恒星船”，再到后來向整個星系播撒自我的遠征。它不斷地追求永生，事實上也幾乎達到了。銀河沐浴在孢子的暴雨中。一百萬年，一千萬年……

他聽到了客星的座右銘：“每當有進步，我就更加接近死亡。但我相信，我還在進步?！?/p>

銀河的潮汐洶涌著，星光漫過堤岸，蕩起一片燦爛水聲……

然而，他知道，在銀河千億顆星的燦爛輝煌的背后，僅僅有一雙眼睛。

一百億年后 第五個故事：最后的七夕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唱罷，織女緩緩停下手里的梭，滿懷希望地向超星系之外的虛空望去，希望他能聽見。這個動作用了10萬年，即便如此，她手指尖的幾個疏散星團還是因為運動線速度過快而出現了相對論效應。數不清的藍白熾色的恒星、噴發(fā)著暴烈電磁波的中子星、黑洞為紅巨星伴舞的雙星，以及六個太陽胡亂舞蹈的星系，因這個動作而紛紛爆裂。

百億億光年左右上下，無人回答。

沒有人么？她不安地欠欠身子，手背卻不小心碰到了縫衣針的針尖。于是，又有三千多個星系偏離軌跡撞在一起，在虛空中形成綿延數千萬光年的璀璨星河。

她感到一點刺痛，但她看不見手背上的這個小傷口，那里的光線還要數十億年才能傳到她的眼睛里。

除此以外，就再沒有別的光了。向外，宇宙的空間在加速膨脹，曲率被熨平，邊緣退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向內，物質和暗物質卻在彼此的引力下緩緩凝聚，數億計的銀河碰撞融合成巨型橢球星系，數億計的巨型橢球星系又凝聚成超星系團，其間還有不少的星系被加速膨脹的宇宙甩到連光都來不及傳去的極遠方。最后，宇宙只剩下唯一的超星系團，以及充盈星系間的輻射和氣體，就像被海洋包圍的泛古陸，橫貫數千億光年，形成織女的身軀。

余下的，全是嗖嗖膨脹的黑暗虛空。

下凡來到的這個地方，原來和超空間是一般的寂寞呵……

“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無聊過！”她想著，盯著宇宙背景輻射在空間形成的字樣。又等了兩千多萬年，牛郎依舊沒有消息。

明天，就是七夕。

“明天”，這是哪個參照系里，多長的時間？她不記得了。時間對她來說并不那么重要。因此她也不太記得和牛郎相識有多久了。但初見時，他吟唱的那首詩，她仍記憶猶新：

“跂彼織女，終日七襄。睆彼牽牛，不以服葙?！?/p>

忽然間，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紋路被改變，某些星域的輻射增強了，浮現出兩行工整飄逸的字。這些字讓她在注意到的一剎那間就沉醉其中。他的筆法是那樣優(yōu)美，但不知為何，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20萬年后，她也深情地以詩回答她唯一的伙伴：

“上耶！我欲與君相知，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當然，現在沒有了山，她也不知水為何物，但她知道這意味著永恒。為了有力地傳遞出這句話，她細心地調整了自己體內的星系密度分布，大質量黑洞相互碰撞，激震起引力波，精心調制的引力波相互干涉，形成了與牛郎語義相通的大尺度字樣。

“你來自哪里？”

“宇宙之外。”

又是兩千萬年過去了，多得難以想象的質量被她轉換為能量，永遠消散在了宇宙中。

織女并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她還是因為自己不再寂寞而高興起來。她加緊制造恒星，粉紅色的星云坍縮為星系的晨曦，晨曦點亮為太陽，太陽衰老為星火，星火在瘋狂爆發(fā)的火焰中化為灰燼，灰燼在引力的深井中漸漸熄滅。終于，第二個問題成形了：

“你能過來嗎？”

“能，等到七夕?！?/p>

然后，是無比漫長的等待。

時間又過去了十億年。對于她，這或許只是“明天”，或許連明天都算不上。總之，在織女終于看到她手背上被縫衣針刺破的傷口時，牛郎的話再次在宇宙的背景上浮現。

“危險，織女，你要離開這個地方?！?/p>

織女仍舊不能理解牛郎的話?；蛟S他的話不是用來理解的。但是，她注意到他的“嗓音”變了。

“你累了，連聲音都變得低沉沙啞了?！?/p>

十億年間，宇宙背景輻射由微波波段偏移為無線電短波，她橫貫宇宙的感覺觸角敏銳地察覺到這一變化。十億年看似漫長，但對于宇宙而言，這實在快得可怕。

這里的確有些不對勁。

“我的宇宙怎么了？”

十萬年后，宇宙的輻射背景泛上了牛郎的回答：“大撕裂?！?/p>

織女沒有詢問。詢問等待得太久。她只有自己思索起問題的答案。

撕裂？撕裂什么？微波變?yōu)闊o線電波，波長拉伸，看來宇宙膨脹在逐漸加速……她富有邏輯地思考著，僅僅用了十萬年，她便從牛郎的三個字里發(fā)掘出了一切。

一切跡象都表明，在暗能量的推動下，宇宙膨脹在加速。這個有界無限的空間，對于其中任意一點來說，都有近處膨脹較慢，越遠膨脹越快的特點，好像一個吹脹的氣球。在某個臨界距離上，宇宙膨脹的速度超過光速，那么這個距離之外的物體就再也不能和內部的物體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看不到，也夠不著，所有的已知在那里毀滅。

在那道死亡線以外，在物質相遠離的速率超過光速的宇宙里，沒有任何實體物質能維持存在。

這就是大撕裂。

織女知道，這最后一關是躲不過去了。

她忽然有了一種傾訴的渴望，想向牛郎傾訴她一百多億年來追尋永生的腳步。從一開始的硅基電子人，到量子計算機中的量子人，再到諾依曼機組成的行星人，接著是在超空間連成整體的星系人，最后是現在的大統(tǒng)一力場與空間扭結而成的純能態(tài)人……她同化了無數的世界，不斷地更換自己不老的軀體，但最終，還是要倒在死神的腳下。

其實不必知道大撕裂，她也能預料到自己的結局。宇宙的熵在增加，資用能在減少，越來越多的恒星死亡，化為不發(fā)光的褐矮星和黑洞。她軀干的思維樞紐，那些被數百個耀眼的藍白色光球層層圍繞的紅矮星們很快也將燒盡它們的核燃料。恒星熄滅百億年后，黑洞蒸發(fā)，宇宙熱寂，一切都解離為基本粒子；一萬億年后，這些空間的微觀褶皺也會衰變抹平，剩下的，只是一些在虛空中穿行的輻射幽靈……相比而言，大撕裂只不過是讓死神來得爽快些罷了。

織女只好嘆了口氣，又花了十萬年，重新拿起她織布的梭。

“今天是最后的七夕，到我的宇宙中來，好嗎？”

宇宙里唯一的超級黑洞震顫著發(fā)出強大的引力波，織女最后的呼喚在宇宙間回蕩。但她已不抱希望。她不能給自己搭起鵲橋。銀河水尚且可以搭橋橫渡，但有界無限自相扭結的宇宙是一條自噬其尾的巨蛇，向任何方向前進都會回到原點，她無從跳出，也無法穿越。橫亙在她面前的不是銀河水，而是她所在的宇宙本身。

她終究還是沒有到達永生的彼岸。

但她還是等待著。

遠處的星系加速退行，先是變紅，然后撕裂，消失在一道看不見的障壁后邊。

超星系團崩解，她的身體被無情地撕裂，但她還將繼續(xù)等待。

她決心一直等待下去，直到“山無棱，江水為竭”。永生的意義在她看來，已經讓位于這永恒的守候。直到最后一個星團離散裂解，直到最后一個星球在超光速的邊緣殞滅，直到最后一個原子被撕裂抹平為一片無褶的空間，她的守候才算終結。

守候一直持續(xù)著，直到宇宙確乎終結于一片虛無。

時間之外……

她忽然聽到一個飄渺的聲音，是牛郎的。

“夠了。伙計們，關閉程序，到此為止吧?！?/p>

尾聲 第一個故事以及所有故事的結束

我不是天才，也不是神。我曾經相信有奇跡，但奇跡從來不曾眷顧我。這不是什么科幻時代，也沒有什么未來科技。我真的希望我手里拿著的是通向永生的斷層掃描儀，剛剛我也讓自己差點相信了，但它不是。這只不過是冰冷的，現實的，2013年的陽光明媚的初冬。

臨終病房的墨綠色依舊壓抑。她躺在陽光下，蒼白的皮膚磷火般燃燒。

我脫下頭盔，點頭示意負責制作四個動畫的小劉，讓他把虛擬現實程序停了，然后我走上前，輕輕將她的頭盔取下。同時，醫(yī)生將她胳膊上的針頭拔出，致幻劑的注射停止，很快，她就將從她穿越億萬年的夢境中醒來。

在第三個故事中，我聽到了她經客星之口說的話：“每當我有所進步，我都在走向死亡。但我相信，我還在進步?！边@是畫家雷諾阿在臨終時說的，我謂之信然。

如果要問人類進步的根本動力是什么，你會如何回答呢？占有欲？好奇心？都不盡然。我相信，這一切背后的根本動力是死亡。因為人會死，所以他想在短暫一生中抓緊追求幸福，由此派生出追求幸福路上的一切動力；因為人會死，所以他想在短暫一生中看見更多的景色，由此派生出探索未知道路上的一切努力；也正因為人會死，人的付出就成了一種犧牲，因此也就有了崇高的意義和價值。一個永生之人是不能犧牲的，因為他的付出相比于他無盡的精力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死亡，人類得以前進；因為死亡，人類學會了愛。

歲月在光陰里，生命在時光外。

我們，一直在向死而生。

我游離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陽光下的她平靜地睡著，呼吸勻速而沉靜，沒有了當初得知噩耗時的恐懼和悲痛，像個天使。我相信，在經歷和悟透這一切后，她一定能安詳地、沒有痛苦地迎接死神的到來。

我所能做的，也就僅僅是這樣了。

忽然，我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分外地美麗動人。哈，她該不會夢到自己和牛郎在另一片宇宙里相會了吧？雖然這不太符合物理學原理，但對于身為詩人的她又在乎什么呢？繼續(xù)用她一向浪漫的思維方式暢想下去，也許，在她離開我們這個人世后，真會去到某個無限遙遠的地方，在那里，她又會做些什么呢？

我想，她的第一句話應該是：“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