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揮之不去的“東方情愫”

顏紅

瑪格麗特·杜拉斯，原名瑪格麗特·陶拉迪歐，法國著名作家、劇作家、電影編導(dǎo)。她的成名作是1950年發(fā)表的自傳體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作為法國重要的電影流派“左岸派”的成員，其代表作《廣島之戀》曾獲法蘭西學(xué)院戲劇大獎并被搬上銀幕，成為法國現(xiàn)代電影中影響巨大的佳作。1984年，杜拉斯在70歲時發(fā)表了她最著名的小說《情人》，該作品于1986年獲里茨一巴黎一海明威獎，是“當(dāng)年用英語發(fā)表的最佳小說”。在這部十分通俗的、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作品里，她以驚人的坦率回憶了自己16歲時在中南半島與一個中國情人的初戀，榮獲了當(dāng)年的龔古爾文學(xué)獎，并且被譯成40多種文字，至今已售出250萬冊以上，使她成為當(dāng)今世界上最負(fù)盛名的法語作家。今年是杜拉斯100周年誕辰，世界各地都在舉行各種活動紀(jì)念這位20世紀(jì)最有影響、最具個性、最富魅力的女作家。

杜拉斯，這個取自父親故鄉(xiāng)一條小河的名字伴隨著她的整個文學(xué)生涯，從1943年開始，從荒蕪的巴黎開始。18歲那年，她從出生地越南嘉定，首次返回祖國巴黎，在巴黎的大學(xué)攻讀法學(xué)、數(shù)學(xué)、政治學(xué)，但卻立志要做小說家，并最終如愿以償。

“一個堪稱當(dāng)代法國文學(xué)驕傲的作家，一個引領(lǐng)世界文學(xué)時尚的作家，一個坦蕩進(jìn)入通俗讀者群體的嚴(yán)肅作家，一個與昆德拉、村上春樹和張愛玲并列小資讀者時尚標(biāo)志的女作家，一個富有傳奇人生經(jīng)歷，驚世駭俗的叛逆性格，五彩斑斕愛情的藝術(shù)家?！边@就是這位叫杜拉斯的女人頭上所頂著的光環(huán)。

在巴黎左岸地區(qū)著名的雙叟、花神咖啡館里常常有杜拉斯的影子，她常常坐在自己固定的座位上，打開手中的本子，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筆，她寫道：

“寫作是走向死亡，身處死亡之中?！?/p>

“我愛男人，我只愛男人。我可以一次有50個男人。”

杜拉斯文學(xué)的魔力，在于她畢生都用于創(chuàng)造和感受與性愛有關(guān)的事件。她曾結(jié)婚又離婚，并且非婚生子。她還曾多次公開地與兩個男人同時生活。即便如此，她也絕不錯過跟固定情人以外的男人偷情的機(jī)會。她一輩子都在不斷尋找非道德狀態(tài)下可以給她以生活和寫作激情的男人。大量的露水情緣源源不絕為她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素材。她曾寫道：“我的一生，都在和異于常人的感覺做斗爭。如果我不是個作家，一定是個妓女?！?/p>

寫作與男人，是杜拉斯一生的兩大主題。她一生情史不斷，作品連綿。雖然杜拉斯的面容被酒精和任性的生活早早毀掉，但憑借她魔藥一樣的文字，還是能蠱惑到揚·安德烈這樣的壯碩少年。在她66歲的時候這個比她小39歲的青年哲學(xué)教師因為閱讀她的小說而瘋狂地愛上了她，并足足給她寫了7年的信，7年的執(zhí)著得到的僅僅是這樣一句回復(fù)：“來特魯維爾吧，我們一起喝一杯?！边@個召喚使揚·安德烈放下了一切追隨杜拉斯，從此成為她的情人、秘書、助手、讀者、傭人、出氣筒。然而近乎于病態(tài)矜持的杜拉斯，用7年時間慢慢堆積的這份古怪的情感一旦爆發(fā)就變成一種專制的病態(tài)的愛?！澳銤L吧，滾出我的生活?！薄澳慊貋戆桑鲆娔闶俏业拿?！”杜拉斯粗魯?shù)亓R揚，揚無數(shù)次地離開又回來。他與杜拉斯整整糾纏了16年，直到杜拉斯82歲去世。揚·安德烈在杜拉斯去世時說，他將以咀嚼與杜拉斯的往事度日。

杜拉斯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還能在祖母般的年齡讓一個27歲的年輕人欲罷不能，并在她死去之后仍然影響他的余生。

要認(rèn)識這個迷倒無數(shù)男人和讀者的杜拉斯，我們必須跳過巴黎，來到越南，在杜拉斯以自傳為藍(lán)本寫就的小說《情人》中，去看看那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少女所度過的難忘歲月。

在越南，亞熱帶的熱氣和濕氣中，空氣里滿是溽熱、萎靡和曖昧，15歲半的法國少女瑪格麗特已長得猶如夏天新鮮的櫻桃般誘人。而吃下這顆櫻桃的是那個因《情人》而被動出名的中國男人——李云泰，高瘦，蒼白默然，羞澀寡言。 《情人》的開場，讓我們看到了在殖民地越南長大的，已經(jīng)15歲半的白人少女瑪格麗特 ，她身上穿著半舊的幾乎透明的絲質(zhì)連身裙，腳蹬一雙鑲嵌著廉價的亮片，尖頭已磨損嚴(yán)重的高跟鞋，頭上戴著一頂平邊男帽，一頂玫瑰紅色的軟氈帽，上面圍著一條很寬的黑色飾帶。帽子下的她斜倚在渡船欄桿上，湄公河上的陣陣風(fēng)微微吹開她脖頸下敞著的領(lǐng)，她尚未成形的幼小的乳尖，在輕薄衣衫后若隱若現(xiàn)，而嘴上卻涂著與她年紀(jì)不相稱的口紅。微微翹起的風(fēng)情的唇，放蕩不羈的眼神……而此時有一個英俊的男人在渡輪上的一輛老式大轎車?yán)锎蛄恐?，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從轎車?yán)锍鰜?，點燃一支英國香煙。他瞧著這位頭戴男式氈帽、腳穿金絲皮鞋的姑娘，慢慢地朝她走了過去，來到了她的身邊，微黃的手指將煙盒遞給翹起一只腳放在欄桿上賣弄風(fēng)情的她。她漠視地看了他一眼，拒絕了他的煙，于是他開始自我介紹，告訴她，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住在堤岸的那些藍(lán)色琉璃瓦的房子里。少女的眼里頓時閃爍著光芒，她知道，那里是最富有的人居住的地方，于是她開始用迷離的眼神觀望著他，讓他因內(nèi)心橫生的欲望而顫抖不已。

他看到了她眼神中透出的欲望，于是他直言不諱地對她說：“你這么美，是可以為所欲為的?！睆哪且豢唐?，她已經(jīng)明白他愿意受她的支配。

下船后，她坐上了那個男人的汽車，在他送她前往教會學(xué)校的路上，他的手，已然放肆地在她雙腿之間為所欲為。她的眼神，環(huán)顧著他的汽車和他手指上鑲著巨大寶石的黃金戒指，那些困擾她已久、因貧窮而生的羞恥和焦灼感，在這個男人所帶著的沉甸甸的財富面前，全部煙消云散了。她知道她可以為所欲為了，留在他車窗上的唇印，比任何的肢體誘惑更加劇烈，引爆了雙方最后一絲因陌生而起的矜持。四天后，她跟著這個男人來到了他處在鬧市的住所。

十幾年前，當(dāng)我看到梁家輝主演的電影《情人》時，腦海中最深刻的影像是，屋中，陽光透過地板的門一道道滲透過來，他脫光了她的衣服，然后是一場溫柔和野蠻的好戲……然后這位30多歲的男子，溫柔地為這個15歲半的少女細(xì)細(xì)地擦洗著雙腿之間流下的含混著處女血的體液。這個場景在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漸漸醞釀，擴(kuò)張，成為一場繽紛艷麗開到荼蘼的情欲傳奇。

但是杜拉斯對這段感情一直深埋在心底，輕易不拿來與別人分享。直到1984年她70歲時，才用小說《情人》的形式將這段往事娓娓道來。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這個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自己一生風(fēng)流韻事再現(xiàn)的女人如此諱莫如深呢？

其實透過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在杜拉斯的內(nèi)心深處，她與那個中國男人只是做愛了，而非戀愛了。至少對成年后經(jīng)歷過許多情事，有過許多情人的她來說，李云泰只是她少不經(jīng)事時的一段難言往事，是越南殖民地發(fā)生的一個家庭陷入貧困的白人少女與一個富有的紈绔子弟（黃種人）之間的性事交易。許多年來，杜拉斯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著這段隱情而沒有告白于天下，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一個白人少女為錢出賣了童貞而委身于一個黃種人，在西方世界會成為笑柄。

然而促使她提筆創(chuàng)作小說《情人》的一個直接原因卻是李云泰的再度出現(xiàn)，據(jù)說，1971年李云泰和妻子去巴黎，忍不住給杜拉斯打了一個電話。杜拉斯接到電話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后來在《情人》中寫道：“他給她打了電話，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他說：‘我只想聽你的聲音。她回答：‘是我，你好。他有點發(fā)慌，跟以前一樣膽怯。他的聲音也突然顫抖起來。聽到這顫抖的聲音，她也立即發(fā)現(xiàn)了那中國音調(diào)。他說他和過去一樣，他仍然愛她，他不能停止愛她。他愛她，至死不渝。”這個橋段是否真的存在已無法考證，但書中的描述卻令人動容。一個女人在她容顏憔悴，已近花甲之年，卻聽到了青蔥歲月的情人如此深情的表白，怎能不為之動容。年近60歲的杜拉斯被李云泰的一席話擊中，像著了火的老房子般燃燒了起來，無法撲救。于是，她開始構(gòu)思她的小說《情人》，然而十多年后這部作品才得以完成。杜拉斯用了這么久的時間來寫這個故事，并不僅僅是為了整理自己的記憶，而是用她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情感積累重新回望那段曾經(jīng)不堪回首的過去，用一個現(xiàn)代作家敏銳的目光和筆觸考量那段往事，構(gòu)筑一部屬于“杜拉斯”式的偉大作品。

以自傳體形式寫就的小說《情人》實質(zhì)上講述的是一名正值青春叛逆期的不良少女與一位身體羸弱、意志殘疾的紈绔子弟之間的利欲糾纏。 在 《情人》這部小說中，杜拉斯將這段邂逅定為“年輕白人女孩失去童貞”的故事。揭示出一名家境貧困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少女一心想將自己的身體以妓女賣淫方式出賣的焦灼、饑渴、絕望以及自甘墮落的復(fù)雜心理。盡管為了錢她自愿委身于那個富有的中國男人，然而杜拉斯對于被她誘惑和征服的中國情人，有著那樣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折射出西方人思想觀念上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

她在描述中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了她的中國情人是孱弱的，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那個被長期聲色犬馬的生活掏空了身體的中國男人，在一個白人少女清潔的胴體面前，竟然在某種道德的掙扎和欲望的聳動之間落下淚來。面對這塊從未開發(fā)過的處女地，他是那樣鄭重其事和不遺余力，做愛的欲，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這樣一個黃種男人也可以將白種女孩占為己有。

身體雖然在下，而心卻是高高在上。從杜拉斯打量她的情人的眼神中，至少可以確定一點，她沒有愛上他，此刻還沒有。這場做愛完全出于利欲和性欲的一拍即合，只是一場性活動，幫助她從生存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對于一個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叛逆女孩，能夠向社會張揚這份叛逆的，除了肉體的胡作非為外，并沒有其他的力量。

當(dāng)占有她的這個中國男人在高檔餐廳里的燭光晚宴中居高臨下地宣布：“我不能娶你，因為你已經(jīng)不是處女了。”他聽到的卻是那個少女在狼吞虎咽中笑著的回答：“那太好了，反正我不喜歡中國人?！?/p>

瑪格麗特從心里鄙視這個中國情人，因為他根本沒有勇氣去反抗他的父親，以達(dá)到愛她、娶她、把她帶走的目的，對他父親的金錢，他則奴顏婢膝，俯身屈首?！霸谖覀兿嗵幷荒臧氲臅r間里，我們一直談?wù)摳鞣矫娴脑掝}，但從來不談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共同的前途是從來也是永遠(yuǎn)不可能實現(xiàn)的?！?/p>

那種來自心底的對中國情人的蔑視還來自瑪格麗特的家庭，瑪格麗特的母親和她的兩個哥哥都知道妹妹是這個中國男人的情人，他們一方面需要得到他的金錢資助，一方面又無視他的存在。他經(jīng)常請她的家人吃飯，每當(dāng)他抽出幾張大鈔結(jié)賬時，她的家人們眼神中令人膽寒的敬畏和向往，再次確立了金錢對于她和她這個家族的重要性、稀缺性。但是卻沒有人謝謝他，他們從不與他講話。對他們來說，似乎他是不存在的，無足輕重，無法被他們所感覺的?！八麄儗λ暥灰?，聽而不聞。這是因為他們可以斷定，我是不會愛他的，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而不是一個白種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聲，無視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是來自這種信念，他的行為就是我們的楷模。因此，面對著我的情人，我們?nèi)叶紝W(xué)著哥的樣子。我也一樣，在他們面前，我也不能和他說話。當(dāng)著我家人的面，我永遠(yuǎn)也不該和他說話，除了偶然替他們傳個話之外?！?/p>

于是她加倍親昵地?fù)е约旱挠H弟弟跳辣舞，胯部在弟弟雙腿間放蕩地扭動，肆無忌憚?wù)故局约盒缘镊攘?。這個舉動是為了令他明白他在她內(nèi)心中的位置，其實多么微不足道。

然而這個舉動終于激怒了她的情人，在他們做愛的那間屋子里，他給了她一記耳光，粗暴地扯下她的內(nèi)褲，用瘋狂的性發(fā)泄來警示她——她依附于他。在被類似于強(qiáng)暴之后，她依然面不改色地問他：“你覺得我值多少錢？”他把錢丟給了她：“你來找我，是為了錢?！彼f：“我來找你，是為了錢。” 在這觸目驚心的真相面前，他自嘲地笑了，笑意里浮現(xiàn)出痛苦。占領(lǐng)了她的肉體，卻統(tǒng)治不了她的靈魂，對于他來說又是怎樣難言的失敗。也許就在這個時刻，他對她，有了超出性欲以外的需求，他希望得到她的愛。于是當(dāng)他得知瑪格麗特要回國時，他對這個即將背叛他的身體再也無能為力了。

在《情人》這部小說中，杜拉斯從頭至尾都帶著一種驕傲，在大段的瑪格麗特與情人相處的段落里，情人總是熱的，瑪格麗特卻是冷的，那種白種人的優(yōu)越感以及對黃種人的鄙視躍然紙上。甚至在大段大段與情人做愛的段落里，描述的也是情人對她身體的迷戀與瘋狂，而自己只是被動地享受著那份舒適。也許這一切并不是杜拉斯真實的感受，因為愛與欲從來沒有嚴(yán)格的界限。而杜拉斯如此保持著一個白人少女的矜持和驕傲，也許是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感情需要。

其實，讓杜拉斯真正感到驕傲的并不是年輕的她對于東方情人的征服，而是年老的她依然被東方情人牽掛。她在書的一開頭所寫道的：“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后對我說：‘我始終認(rèn)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xiàn)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yuǎn)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边@段話讓我們想起了愛爾蘭詩人葉芝那首寫給他的至愛毛特·崗的情詩——《當(dāng)你老了》：

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和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火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上的山上它緩緩地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這首詩是如此震撼人心，讓我們看到了靈魂與靈魂在詩句中對歌，歲月的滄桑在愛意下屈服。是的，只有一個人愛你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那個人才是你值得信賴而又靈魂互相依賴、生死相隨的真愛。

杜拉斯小說的結(jié)尾是幾十年后她的中國情人打給瑪格麗特的電話。在電話里告訴她，說他和從前一樣，仍然愛著她，說他永遠(yuǎn)無法扯斷對她的愛，他將至死愛著她。這樣的首尾呼應(yīng)讓我們感覺到了紅顏白首的慘痛以及對失去愛情的追憶。正是這個電話打破了杜拉斯對這段往事的固守，讓70多歲已經(jīng)歷盡情海的杜拉斯確認(rèn)了當(dāng)年的那份感情，已然白發(fā)蒼蒼的她飽含深邃的激情，以詩歌般的語言，挖掘出了半個多世紀(jì)前一段塵封的記憶。或許當(dāng)年那個只有15歲半的她還沒有感受愛的能力， 或許愛情，當(dāng)日并不存在，只因為有了回憶的濃妝艷抹，愛才以情竇初開的美麗面目示人。

平心而論，在閱讀《情人》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我并沒有被這一對男女所打動。我想西方讀者對這部小說的膜拜的原因有二，首先它是已經(jīng)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女作家杜拉斯在遙遠(yuǎn)的東方殖民地與一個中國情人的初戀，名人隱私與異國情調(diào)，足以吊起西方讀者的胃口與想象。其次杜拉斯對中國情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暗合了西方人在殖民地對東方人的征服。如果僅僅是閱讀小說《情人》，并無震撼人心的力量，真正使這部作品成為不朽的是法國導(dǎo)演讓-雅克·阿諾，1992年他與杜拉斯合作，將《情人》搬上了銀幕。片中的瑪格麗特，由法國少女明星珍·瑪琪出演，而扮演情人的是中國香港影星梁家輝。全片充滿懷舊浪漫情調(diào)，畫面十分優(yōu)美。電影以作家自述的方式，為我們講述了發(fā)生在半個多世紀(jì)之前的越南，一個法國少女與一個中國情人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電影《情人》中男女主人以愛為名高調(diào)亮相，片頭湄公河輪渡上的偶然相遇與一見傾心，片尾印度洋渡輪上撕心裂肺與痛苦離別，使得那些關(guān)于殖民地家族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灰暗背景、對母親與兄弟間齷齪紛爭的摯愛與至恨，青春的幻滅、摧殘與渴求……統(tǒng)統(tǒng)歸于幕后。只有杜拉斯筆下的那個孱弱不堪的中國情人，仿佛幽深隧道中唯一的光，穿越時空而來。

片中梁家輝扮演的中國情人高大俊朗，風(fēng)度翩翩，與嬌小玲瓏、楚楚動人的瑪格麗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片中兩人做愛的段落，堪稱世界電影情色場面之經(jīng)典。尤其是梁家輝古銅色的肌膚和渾圓緊實的肌肉，一掃杜拉斯筆下情人的孱弱與蒼白。梁家輝因此而享譽全球，并且固化了東方情人的形象。

電影的結(jié)尾十分令人難忘，前往法國的渡輪在印度洋的星空下漂浮，中國情人已經(jīng)結(jié)婚，瑪格麗特已準(zhǔn)備回國。河岸上傳來了肖邦憂傷的夜曲，撞擊著少女空洞的心房。剎那間他對她的所有恩惠和深情，像上帝的福澤一般浮現(xiàn)，感召她，融化她，碾碎她，摧毀她。她就像后知后覺般，欲突然消泯，愛突然覺醒。她為了和他的這場生離死別失聲痛哭。

感謝讓-雅克的電影，他賦予了《情人》悲劇的力量，也讓少女時期的杜拉斯剝開利欲情欲的繭，找回了真正屬于那個年紀(jì)的自己。

杜拉斯因小說《情人》而成為一個傳奇，而她生活中的情人比她的小說更富有戲劇性。她的最后一個情人揚·安德烈在她死后寫了小說《我的情人杜拉斯》，書里向人們透露，《情人》并不是杜拉斯寫出來的，而是揚一個字一個字在打字機(jī)上敲出來的，那個“坐在走廊里的男人”和那個“灰眼睛的小男孩”原來就是揚；他無意暴露杜拉斯的隱私，但他筆下的世界在我們看來仍那么神奇，杜拉斯在作品中和生活中留下了無數(shù)個謎，揚也許是一把解密的鑰匙，盡管不是萬能的鑰匙。他的敘述和回憶不乏驚世駭俗的的故事，但熱愛杜拉斯的人們可以從揚的書里讀出濃郁的“杜拉斯味”來，從語言、語氣到結(jié)構(gòu)、句法……從那以后，揚·安德烈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然而十年后，揚·安德烈又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小說《我，杜拉斯的情人》，繼續(xù)向人們講述他和杜拉斯的故事。我想起了揚說的那句話：“我將以咀嚼杜拉斯的往事度日……”

正當(dāng)人們紀(jì)念杜拉斯100周年誕辰之時，2014年7月11日，法國各報都發(fā)表了一個驚人的消息：10日下午，著名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最后一個情人——揚·安德烈在巴黎第六區(qū)的寓所內(nèi)被發(fā)現(xiàn)死亡，死因不明，享年63歲。人們對揚的死眾說紛紜、沸沸揚揚。但我想，也許杜拉斯已厭倦了揚對他們倆人往事的回憶，也許揚再沒有往事可以咀嚼，抑或許說他聽到了杜拉斯對他的召喚，去天堂與杜拉斯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