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對:終于熔化的鐵疙瘩(連載)

阿來

9、欽差大臣來了

京城宮中的皇帝著急了，讓軍機大臣催問：前次“具奏以后，已及一月有余，并未將軍情奏報。從來行軍之道，貴乎神速，況進剿之兵非防守之兵可比，其相度機宜，督率前進，如何調(diào)遣，如何攻剿之處，必須隨時奏報。今遲久不奏，何由備悉？”你久久不上奏報，我去哪里了解前線情況？皇帝并要求軍機大臣“傳諭慶復，令其將現(xiàn)在情形作速陳奏，嗣后務須隨時奏聞，不得遲緩。”

并派出欽差大臣班第去往前線督戰(zhàn)。

又過了十多天，慶復終于來了消息，“復奏報攻克兆烏石、甲納溝等寨情形”。

我們應該記得，上一摺中，慶復已奏過“攻克兆烏石、甲納溝等處，勢如破竹”。將近兩月之后，皇帝催問之下，不得不報，攻克的還是兆烏石、甲納溝兩處地方。皇帝雖然不便揭穿，但已很不耐煩了，話也就很不客氣：“尚無全勝之音，不過稍振兵威耳?！?/p>

又過了將近一月，已是農(nóng)歷四月間，慶復又有戰(zhàn)報上奏：“督率漢、土官兵連克脈隴岡、曲工山梁、上谷細等處賊寨，撲毀險要碉樓前后一百五十余座。并據(jù)上甲納曲個等十余寨頭人畏威投誠，各將子弟獻出作質(zhì)，并繳馬匹、槍馬等物。又據(jù)逆酋班滾之異母弟俄木丁并北路靈達已投喇嘛甲木溫布并上瞻對應襲肯朱頭人騷達邦俱愿出力，暗為向?qū)?，臣已密差游擊王世泰、羅于朝督令土守備汪結(jié)等由北路茹色一帶，暗約渡江。并派甘西之兵，夾攻然多后路，仍移咨提臣李質(zhì)粹督催官兵，進攻納洪多溝口，務期必克，以取全勝?！?/p>

這回，戰(zhàn)事看來是真有些起色了。

戰(zhàn)事果然順利起來。

不幾天，慶復又奏報：“官兵攻克納洪多溝口，由茹色會合渡江，已破如郎大寨。逆酋班滾攜家逃遁。飛飭各路鎮(zhèn)將并各土司，分布要隘嚴密擒捕?！睔J差大臣也到的真是時候?！皻J差大臣班第等即于是日到營，招撫遺番，乞降甚眾。”

這一天，是乾隆十一年四月十四日。如果不是未能擒獲班滾，那慶復的計劃就算提前完成了。

皇帝得奏，說，很高興很欣慰啊。“但班滾未獲，究未可謂成全功。卿其督令務獲正犯，慎犯假冒之弊?！币プ∈追?，而且不能隨便弄個人來假冒，你不要被下屬欺騙，連同把朕也騙了。話雖如此，皇帝還是相信，此勝利是“自慶復到彼以來，實心整頓，克振軍威”，所以有此功勞。也相信“渠魅班滾暫時逃匿，計日授首，從此邊地永可以寧謐。”

皇帝說，“慶復調(diào)度有方，紀山籌畫轉(zhuǎn)運，甚屬可嘉！其提、鎮(zhèn)諸臣并官弁兵丁等，現(xiàn)在奮勇，不避險阻，直抵巢穴，亦屬可嘉，著交部亦從優(yōu)議敘。其如何分別功過，核定等次之處，著慶復查明具奏?！币簿褪且磕贸霆剟畹某醪揭庖?。

兵部很快作出建議：“大學士公慶復、巡撫紀山應照例各加三級?！?/p>

皇帝同意之外，更要重獎慶復：“慶復著加太子太保，仍加三級。紀山著加三級?！?/p>

當然要獎賞啦，盛世之中的大清國太需要這樣的勝利了！

10、瞻對與西藏

這時，從西藏傳來消息。

是駐西藏副都統(tǒng)傅清傳來的消息。

原來，比成都和打箭爐距瞻對更加遙遠的西藏也一直在默默關注瞻對戰(zhàn)事進展。清軍攻克班滾如郎官寨后，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郡王頗羅鼐請傅清代呈皇帝，“呈請遣使人等前往曉喻班滾，令其擒獻夾壩賊番，許以自新，撤回大兵?！?/p>

皇帝當即批復，“不準所請?！?/p>

也許皇帝會想，戰(zhàn)事未起時你等為何不作這樣的“請求”？戰(zhàn)事膠著時你等未何不作這樣的“請求”？

這也提醒了乾隆皇帝：“班滾系瞻對首逆，罪無可赦。今看達賴喇嘛代為懇請寬宥情形，班滾與西藏自兵興以來竟息息相通。至事窮勢迫，計無所出，達賴喇嘛等為之懇恩寬免。其素日暗相勾結(jié)之處，從前已失防范。伊等情意既相聯(lián)屬，則班滾勢窮，無路可逃，或竟?jié)摳Z入彼，私行藏匿，亦屬事之所有?？蓪⒋朔N情形，速行傳諭慶復，令其竭力堵拏，勿使兔脫。若此番稍有疏虞，或致班滾漏網(wǎng)，朕惟于慶復是問?！?/p>

皇帝心里明白，不會直接指斥他正在統(tǒng)戰(zhàn)的達賴喇嘛，對傅清卻要提醒與嚴厲批評：“……今賊勢大敗，班滾只身逃避，巢穴俱毀，早晚即當就擒。達賴喇嘛、頗羅鼐等必平日彼此通信，始為班滾乞恩具奏。似此代叛國賊匪奏請之事，傅清理宜不接。伊等如再三求告，謂恐壓擱其事，始可據(jù)情轉(zhuǎn)為陳奏。乃傅清率爾接摺代奏，甚屬胡涂，不知大體。況令伊駐藏，原于照料之中，寓以防守之意。今逆賊班滾與藏人彼此關通信息，伊豈不知之！伊既明知，又代為轉(zhuǎn)奏，罪即不赦。若云竟不知曉，又奚用伊在彼駐扎為耶？”我把你派駐拉薩，就是讓你不分是非黑白，任意轉(zhuǎn)達這種荒唐要求的嗎？“傅清既有兵五百余名，務須留心，詳細查拏。倘有疏忽，使賊赴藏，復致遠揚，即將傅請在彼正法，斷不寬貸。”

上諭直接以“正法”作警告，可見皇帝之憤怒。

不獨是對傅清“胡涂”，“不識大體”憤怒。

達賴喇嘛和藏王頗羅鼐如此表現(xiàn)，自然令皇帝感到不解與憤怒。要說清楚皇帝如此憤怒的原因，必須說點史上舊事。

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蒙古準噶爾部精兵六千入侵西藏。西藏兵敗，當時主政西藏的拉藏汗被殺。頗羅鼐當時是拉藏汗部下，在與準噶爾人的戰(zhàn)爭中負傷。1720年，即康熙五十九年，清軍進兵西藏，驅(qū)除準噶爾人。頗羅鼐和阿里總管康濟鼐一起領兵策應清軍。最終擊退入侵西藏的準噶爾蒙古軍隊。戰(zhàn)后，頗羅鼐因功被任為主持西藏地方政務的四噶倫之一，輔助首席噶倫康濟鼐掌管財政大權(quán)。后四大噶倫不和，噶倫阿爾布巴于1727年，即雍正五年殺首席噶倫康濟鼐。頗羅鼐發(fā)后藏與阿里地方兵征討阿爾布巴，并最終取得勝利。戰(zhàn)爭過程中，他拒絕了班禪喇嘛的調(diào)停，決意由清朝皇帝來作最終的裁決與處置。雍正六年，在清廷主持下，叛亂的阿爾布巴噶倫等被處決。頗羅鼐升任首席噶倫。并封為貝子。貝子為清朝的四等貴族爵位。乾隆四年，又加封為頗羅鼐為郡王?？ね酰乔宕牡诙染粑涣?。

正因為如此，頗羅鼐此次的表現(xiàn)，自然大出皇帝意外。自然就要難解而且憤怒了。

慶復又上奏：“查西南一帶土司崇奉喇嘛，熬茶供獻。達賴喇嘛代班滾求情，尚無足怪。頗羅鼐亦為轉(zhuǎn)懇，殊屬愚妄?！睉c復又重提舊事，去年“江卡兵從南路馬良柱進攻下曲工，路險雪深，冷宗鼐帶兵逃歸。迨續(xù)派江卡兵前來，藉由端遷延，直至如朗既破，始報到營?！边@更是火上添油，使得皇帝更加憤怒。但皇帝也深知，不能直接把怒火發(fā)泄到達賴喇嘛和郡王頗羅鼐身上，只好繼續(xù)遷怒于轉(zhuǎn)達這種乖謬陳情的傅清。

皇帝還找來在中央政府工作的傅清的弟弟，戶部侍郎傅恒，要他寫信給遠在西藏拉薩的兄長，再申責問：“所以令伊駐藏辦事者，一則照料地方，再則為欲知彼處情形消息?！蹦氵h行前，皇帝親自接見，你忘了皇帝是如何苦口婆心告誡于你的嗎？“伊陛辭時，朕曾如何訓諭？自伊至彼以來，于應奏之事并未具奏，不應奏之事妄行具奏。如達賴喇嘛、頗羅鼐等為瞻對逆賊班滾乞恩一事……朕已降旨申飭矣。再，伊陛辭時，朕曾降旨訓諭，以朕屢加恩于藏人者甚重，不知伊等情景如何……逐一詳悉訪詢，據(jù)實奏聞。迄今二載，未據(jù)陳奏。朕所諭之事，并未留心辦理?，F(xiàn)在領兵在彼駐扎，倘或賊匪班滾潛逃赴藏，伊若不能督兵拏獲，將伊即在該處正法。將此寄諭知之?！?/p>

皇帝對駐藏大員，再次以死刑相威脅。

后來，傅清果然死于西藏任上。卻不是因為瞻對之事。

乾隆十二年，頗羅鼐病死。死前，請求清廷由其次子珠爾默特那木札勒承襲其職位?；实壅諟?，令其總理西藏政務。并諭傅清：“頗羅鼐更事多，黽勉事中國。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幼，傅清宜留意。如珠爾默特那木札勒思慮所未至，當為指示?！?/p>

乾隆十三年，傅清被調(diào)出西藏。任天津鎮(zhèn)總兵，并很快升遷為固原提督。

乾隆十四年，繼任郡王珠爾默特那木札勒與其兄興兵互相攻擊?；实垡蛑闋柲啬悄驹铡肮造迩覟閬y“，再調(diào)傅清入藏。

乾隆十五年，傅清與其副手拉布敦先后到達拉薩。此時，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已將其兄擊敗致死，并放逐其子。同時中斷川藏塘汛交通，斷絕與清廷的聯(lián)系，轉(zhuǎn)而與其父曾經(jīng)浴血抗擊過的準噶爾人相互勾結(jié)。川藏交通斷絕后，傅清得不到皇帝指示，只得與拉布敦自作決斷：“珠爾默特那木札勒且叛，徒為所屠。亂既成，吾軍不得即進，是棄兩藏也。不如先發(fā)，雖亦死，亂乃易定?！?/p>

是年十月，傅清在拉薩召珠爾默特那木札勒至駐藏大臣衙門，聲稱有皇帝詔書傳達，誘使其上到二樓，然后撤去樓梯。珠爾默特那木札勒不知是計，拜跪聽詔，傅清從其身后偷襲，揮刀將其斬殺。后來，珠爾默特那木札勒的部將率兵將駐藏大臣衙門重重包圍，槍擊炮轟，并縱火燒樓，傅清頑強抵抗，身上三處負傷，自刎而死。拉布敦也一同死難。一同死難者還有官兵五十余人，及商民七十七人?；实鄣弥讼⒑?，說他“揆幾審勢，決計定謀，心苦而功大”。追封其為一等伯，謚襄烈，旋命立祠于駐藏大臣衙門所在地通司岡。遺體運回京城，皇帝還親到靈前祭奠。這已是瞻對戰(zhàn)事之外的故事了。

這里說西藏之事，其實是說整個藏區(qū)大勢，是為瞻對事件提供一個更廣闊的背景。

世界上沒有孤立事件。即便發(fā)生之時是孤立偶然的事件，發(fā)生之后，影響所及，不同價值取向的人看來，自有不同的看法。尤其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感受，自然大不相同。皇帝對班滾切齒痛恨，而達賴喇嘛等卻對之有著深刻的同情。

這點議論略去不表，話題還是再回瞻對。

11、勝利了

清軍攻破如郎官寨后，班滾潛逃。

皇帝一定要緝拏首犯。但下面官員卻已認為大功告竣，一場轟轟烈烈，幾經(jīng)曲折的大戲就要落幕收場了。

四川布政使李如蘭上奏：“軍務告竣在即，節(jié)次動用軍糧計碾運各屬倉谷七萬石，為數(shù)頗多。”一石約為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說，這一仗，兵丁和運糧腳夫吃米就吃了八百多萬斤！加上在當?shù)夭赊k制作炒面的青稞和其它雜糧，瞻對一戰(zhàn)，僅耗糧就在千萬斤以上。李如蘭上這奏折，是告訴皇帝，這么大的耗費，我這布政使管理的官倉幾乎都空了，得趕緊收米充實。

其實，此時前線戰(zhàn)事還在繼續(xù)。六月間，慶復又上奏：“會同欽差大臣班第、努三、提臣李質(zhì)粹進攻丫魯泥日寨，生擒賊番塔巴四交，訊明班滾現(xiàn)藏匿寨內(nèi)。漏夜催兵攻撲，施放地雷，連燒大小戰(zhàn)碉五十余座，燒斃賊番男婦七、八百人，逆酋班滾并泥日寨頭目姜錯太等俱經(jīng)燒斃碉內(nèi)。隨傳訊各寨番人，均稱班滾實系燒斃，并未逃出?，F(xiàn)仍飭各鎮(zhèn)將弁并附近土司，嚴密防拏。其沙加邦、丹批等，向為惡黨，亦宜設法剿捕，不使稍留余孽。此外，番眾俱各畏威投誠，不時即可蕆事。”

蕆，讀音如鏟，完成，完事的意思。

完事了？真的完事了？就這樣完事了？

想當初千難萬難，這后來……勝利來得好像也太容易了吧？

你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吧：“今如此，亦可謂之成功?！钡实圻€是有點不太相信是真的?。骸暗思扰c藏中暗通消息，保其不設計逃往乎？若將來班滾復出，此局何以了之？”

皇帝不放心，又叫新派到軍前的欽差大臣班第說話。

以兵部尚書到前線監(jiān)軍的班第上奏：“臣等于四月十四日至軍營，遂赴班滾所居如郎寨。彼時，班滾與伊弟惡木勞丁攜妻子脫逃。臣等詢土守備汪結(jié)并新降之班滾弟俄木丁等班滾逃往何處，有無潛身處所，據(jù)稱：‘班滾母舅沙加邦并伊妻兄姜錯太俱在丫魯?shù)胤骄幼?，今班滾勢必逃往彼處。此外斷無可逃之處等語。臣即同提臣李質(zhì)粹帶領官兵于二十日追至丫魯?shù)胤?，將大小碉樓四十余座，全行燒毀。碉?nèi)所居男婦老幼俱被火燒，一人未能逃脫。臣等誠恐逆酋班滾詭計多端，乘夤夜雨霧之便又復逃脫，當遣官兵四處詰詢。土人俱云班滾實系燒死，再四訪查無異。此皆仰賴天威，將賊首全行撲滅。軍務蕆竣，臣等帶領官兵，即日回京?！卑酀L真的燒死了。瞻對真的平定了。臣等就要班師回朝了。

奇怪的是，乾隆是個好大喜功的皇帝，此番卻沒有大獲全勝的感覺。你們都說勝利，那就勝利了吧。前次已經(jīng)獎賞過慶復與紀山了。各級官兵也已下旨兵部優(yōu)敘。也不能忘了“此番征剿瞻對，四川各土司率領番眾承辦軍糧，催雇烏拉，莫不踴躍從事，將及一載，急公趨義，甚屬可嘉。該土司等本年應納貢賦，已經(jīng)蠲免。今軍務告竣，著再加恩，將打箭爐口內(nèi)外效力之各部番眾應納貢賦，再行蠲免二年?！?/p>

面子上該做的事照做，但內(nèi)心里，皇帝并不放心，但這不放心，也只好跟軍機大臣這樣的中央大員說說，“據(jù)報燒死情形，尚有可疑之處。班滾系眾酋頭目，危急之際，未必即坐以待斃。其潛逃藏匿，自必有之事，即使燒斃，想其形跡亦必與眾人不同，斷無俱成灰燼，不可辯識之理。”

皇帝有了疑慮，不直接責問前線大員，而讓軍機大臣轉(zhuǎn)達，這也是一種領導藝術(shù)。

慶復再上奏，為皇帝排憂釋疑。

說剛得到班滾燒死的消息，我也不敢相信。調(diào)查之后，漢、土官兵，上上下下，眾口一詞，過了半月后才敢把這消息上報?，F(xiàn)在，各路兵馬存糧不過十來天，大軍不得不后撤了。但我們會留下四千兵力，辦理善后。同時，還密令明正土守備汪結(jié)“陰為察訪”。汪結(jié)這個人，一向傾心內(nèi)向，我保證即便班滾真沒有燒死，也必會被汪結(jié)擒殺。而且，當時大火之后，俄木丁等人還認出了班滾火槍和銅碗等隨身之物，也證明班滾死于火中。因為大火燃燒幾天，賊人尸身俱成灰燼，無法確認了。

同時，慶復還為汪結(jié)土守備請求恩賞：“里塘宣撫司安本才具平庸，短于撫馭。近復失地容奸，本應照溺職例革職，姑念其辦運糧務尚為黽勉，請從寬降為副土司。所遺宣撫司一缺，查明正司土守備汪結(jié)上年征瞻對時，于招諭攻奪諸事最為出力，應即以汪結(jié)升補?！蹦俏粦c復派往班滾寨中臥底的犯人革松結(jié)，后來文書中沒有擔及他起了什么作用，作過什么事情，也經(jīng)慶復請封為土千戶。

兵部議復：“從之?！?/p>

之后，按慶復意見再敘幾員武將功過。

提督李質(zhì)粹革職，“發(fā)往軍前，自備資斧，效力贖罪”。

此前已被革職的袁士弼，越查問題越多，經(jīng)刑部決議，最后的處理意見是：“原參總兵袁士弼在川省領兵效力，不能與提督李質(zhì)粹和衷共事。其移駐兆烏石時，又復奉調(diào)違期不至。聽任土守備樊福保冒昧輕進。種種獲罪，應從重照軍臨敵境托故違期不至律，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p>

皇帝曰：“從之?！?/p>

總兵宋宗璋、副將馬良柱二員，功多過少，宋宗璋著加一級。馬良柱未得獎獎勵，也未得處分。這是他第二次從瞻對用兵中全身而退。又或者，此馬良柱不是彼馬良柱，只是恰巧同名，恰巧都征瞻對，恰巧都是副將的官身。隔著幾百年時空，無法訪問馬良柱，史書也未見交待，只好存疑如此。

換在今天，下面的官員會說，這位乾隆爺是太嚴苛了。勝利了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老處級干部，混到退休，也要給個副廳待遇嘛。不提拔高升也罷了，還革職查辦。大家辦事都不認真，你皇帝一個人這么認真干嘛？這樣問的人忘了，那時，沒有人說國家是大家的國家。大家的國家弄得好，大家都盡心維護。弄不好，大家都來欺上瞞下。那時的國家是皇上的國家。家天下。皇帝一家的天下?；实圻@個法人，對這個國家承擔的是無限責任，所以，他必得認真如此，嚴肅如此。

好歹，瞻對戰(zhàn)事算是塵埃落定了。

第二章

1、說說夾壩

該說說瞻對的夾壩了。

大家應該沒有忘記，這場戰(zhàn)事，就是因為瞻對這個地方的夾壩而起。

在我的少年時代，家鄉(xiāng)有喜歡顯示英雄氣概的男子會在腰帶斜插長刀一把，牛皮作鞘，刀出鞘，寬約三四寸，長二三尺，寒光閃閃，刃口鋒利。在我家鄉(xiāng)方言中，此刀就被稱為夾壩。

后來，讀藏地史料漸多，知道夾壩在康巴語中原是強盜。我出生的山村在一處深溝之口。往深溝里去十來里，有一片黑森林，傳聞過去便是夾壩出沒，劫掠過往行商之處。我成長的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車，驛道早已荒蕪，行商絕跡。上中學時，學校旁邊就是一個軍營，學校作息，都聽隔壁的軍號。這樣的時代，夾壩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種刀名了。后來，穿著風氣也日漸變化，家鄉(xiāng)的男人們大都換下寬袍大袖的藏裝，改成短打，那沒有什么實用價值的刀也從生活中漸漸隱去了。寫這書時，中間回鄉(xiāng)探親，問了好幾家親戚，都說不知什么時候，家里就沒有這樣的刀了。

只是讀川藏史料，這個詞，還會在字里行間，頻頻閃現(xiàn)。

比如手中有《西藏紀游》一種。作者周藹聯(lián)。上海金山縣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蛋猜蚀筌娺h征西藏，驅(qū)除入侵西藏的廓爾喀人。時任四川總督孫士毅駐打箭爐、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運糧餉，負責后勤保障。周藹聯(lián)為孔的幕僚，戰(zhàn)事進行的兩年間，多次往返川藏驛道，軍務之外，所見所聞，寫成《西藏紀游》一書。其中就說到，“三巖巴部落與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為業(yè)，水草為生……時有夾壩出掠?！庇终f，“附近里塘之三瞻對，習尚相同?！辈⒃跁凶砸鸭幼?，說，“夾壩，劫盜也。”

有一年到康定，即以前的打箭爐，當?shù)匚幕洲k有一份文史雜志《康巴文苑》，里面總有當?shù)匚幕丝季慨數(shù)厥穼嶏L俗的文章。那回，因雨，也因公路塌方，前進不得，便在旅館翻看新出的《康巴文苑》，見到德格?札茨所寫《康人游俠歌》，長我見識，知道“夾壩”一詞在康巴語中本不具貶義，翻為漢語，可以叫做“游俠”。并有一種流傳民間叫做“昌魯”的民歌。這種民歌，專門歌頌夾壩，或者是夾壩自己的歌唱。

先抄錄一首：

哎，人說世間有三種門，

第一種是進佛堂供佛爺，供佛門，

我游俠不進，不進這種門。

沒供品他們不開門，他們不開門。

哎，這三種門的第二種門，

是官家的法力門，法力門，

我游俠不進，不進這扇門，

沒有哈達他們不讓進，他們不讓進。

哎，這三種門的第三種門，

是美好歌舞歡快的門，

我游俠不進，不進這道門，

沒有好酒人家不開門，不開門。

是的，這就是夾壩，這就是劫盜，這就是游俠。

劫盜，是世界對他們行為的看法。游俠，是他們對于自己生存方式的定義。

瞻對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長，自然適合這樣的“夾壩”來往。

時人有記載：“瞻化地薄，生業(yè)凋敝，其人多為盜劫?！薄笆浪转q稱瞻化人為瞻對娃。瞻對娃慓悍橫豪，馳名全康，鄰縣人聞瞻對娃名，莫不慌怯避之也?！?/p>

從游俠歌所唱我們知道，這些夾壩不過是在面對可以使其生命軌跡得以上升，被賦予意義的命運之門，都不能進入的時代的棄兒罷了。進佛門，把門人是活佛喇嘛，“沒供品他們不開門”。進法門，把門人是官家，“沒有哈達”，不表示恭順，“他們不讓進”。進幸福之門，“沒有好酒人家不開門”。

說過夾壩，再說瞻對。

1929年夏天，一位叫任乃強的學者，以邊防視察員的身份，一年為期，先后考察了今甘孜藏族自治州所屬九個縣?？季繗v史沿革與社會面貌，觀察政治經(jīng)濟狀況，測繪地圖，每縣成考察報告一篇。九縣之中，也包括這本書探究的對象瞻對。只是民國年間，該地已經(jīng)易了名字，叫做瞻化縣了。

任先生《西康視察報告》第七號即為《瞻化縣視察報告》。見載于任先生之子任新建贈我的任先生《西康札記》一書。

我們且跟從任先生看看瞻對一地，是何模樣。

“全境作斜方形，南北鳥徑80里，東西85里。人行徑無里制，大約四倍于鳥徑。”這需要作點小小的解釋?！傍B徑”，我的理解就是直徑，鳥從天上飛越的直線距離。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大地方。 “人徑無里制?！比俗叩穆窙]有漢地用里計數(shù)的習慣。大山之中，山路彎曲縈回，所以，在地面行走的人馬，至少要比徑直飛越的鳥多出四倍的路程。人口就更加稀少。任先生報告：“瞻化人口，據(jù)糧冊為二萬余，男女略等。其實約不滿三萬口。就中有四分之一為僧尼，四分之二為丁，其余一分為牧民?！币簿褪钦f，瞻對一地，民之大部為農(nóng)耕之民。民國時，“瞻化4區(qū)48村4578戶。年征正糧977石2斗5升7合，荍糧421石5斗8合，牲稅藏洋6492元3咀，又羊稅當十銅元3173枚?！?/p>

2012年秋，我也終于到了故紙堆中頻頻進出的瞻對之境。今天，這里又換了名字。叫做新龍縣。在雅礱江邊的狹小縣城和當?shù)仡I導用過晚飯。回到旅館，向縣里討要的《新龍縣志》已送到房間?？h里領導說，當然有縣志，盛世修志呀！《新龍縣志》1992年修成出版。我連夜翻閱，開篇便是更準確的新龍，也就是舊日瞻對一地的概述。

“新龍縣，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東經(jīng)99度37分，北緯30度23分。與爐霍、道孚、雅江、理塘、白玉、甘孜、德格7縣為鄰。面積8674.7平方公里。全縣轄4區(qū)1鎮(zhèn)23鄉(xiāng)，民族5個，人口39332人，其中82.34%是藏族?？h治如龍鎮(zhèn)，距康定475公里?！?/p>

應該記得，前書中頻頻出現(xiàn)的打箭爐就是今天的甘孜州首府康定。

我來新龍這天，早晨從成都飛到康定。到康定機場發(fā)現(xiàn)行李沒到。機場方面保證說，隨你到甘孜任何地方，行李保證三天內(nèi)送到。當?shù)刈骷腋窠q追美帶了車來機場接我，兩人一路尋訪，走走停停，兩天到新龍。晚上，便有長途大巴司機從車站打來電話，說行李到了。可見現(xiàn)在交通較之慶復們征瞻對時的艱難，已是天上地下。

行李到了，自然可以換洗一番，再讀新修縣志。

這次是讀從前，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于1701年，康熙四十年“投順”清廷。授安撫使印。隸屬四川雅州。轄民600戶。雍正六年，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因“縱容夾壩”被黎雅營游擊高奮志誘殺。激起瞻民反抗，殲清軍二百余人，高奮志敗逃。雍正八年，清廷遣副將馬良柱率漢、土兵萬余人進剿，因阻于雅礱江水，未能攻到江西面的下瞻對腹心，無功而返。

十余年后，下瞻對屬民南下到里塘川藏大道上，劫掠換防官兵。四川提督令繼任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之子班滾交出夾壩，退出搶掠財物，被拒。于是，乾隆下令發(fā)兵征剿。故事已經(jīng)講過大半。只是如果真是如此一鼓而定，從此瞻對“蕞爾一隅”，從此天下太平，一心向化，便不值得來寫這本小書了。

有清一代，涉及四川藏區(qū)的史料中，有很多關于夾壩的記載。都是說夾壩在官道上劫了官家的文書、財物，甚至劫了朝廷賞賜給達賴喇嘛的法器珍玩，朝廷便要勒令搶案所出地方的土司交出夾壩。如若不能交出，就視為當?shù)赝了驹诎涌v容。大多數(shù)情況下，一番文書往來后，這類事情都不了了之。像乾隆年間以此為由出動大軍征剿的事其實很少發(fā)生。但從前引的游俠歌看，好多時候，這些夾壩也并不把土司們放在眼里。

夾壩們還有一個規(guī)矩，從來不在本鄉(xiāng)本土行搶掠之事。

凡出夾壩的地方，都是山高水寒之地，生產(chǎn)力極度低下，百姓卻要承受實物稅與無償勞役。于是，在那些地方了，外出劫掠就成為一種相沿已久的生產(chǎn)方式，或者說是對生產(chǎn)不足的一種補充。有清一代，川屬藏區(qū)一直被夾壩四出的情形所困擾，但無論朝廷，還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從未想過要在當?shù)貙嵭刑岣呱a(chǎn)力，減輕百姓負擔的方式這樣的根本舉措——這是可以根除夾壩現(xiàn)象的惟一措施。

有時，夾壩的確還是由當?shù)赝了窘M織實施或縱容指使。

有些時候，土司自己面對夾壩的滋擾也無可如何。夾壩一出，朝廷就把板打在土司屁股上，處理方式也過于簡單了。

2、瞻對善后

前面說過，大軍進剿瞻對雖經(jīng)曲折，終于得勝。論過敘功，有加官進爵者，有革職失意者。之后，還有若干善后措施。乾隆皇帝每每在奏文中見戰(zhàn)事艱難，除了山水險要，民風悍蠻，當?shù)厝藫?jù)以抵敵的碉樓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他多次下旨：“眾番總恃碉樓為負隅之計，此次我兵攻打亦甚費力?！偌闹I慶復，如何布置不便再建碉樓，而眾番又得棲身安業(yè)，詳看彼地情形，妥協(xié)辦理，以期萬全?！?/p>

慶復上奏“善后事宜數(shù)條”，其中一條“定禁以防負固”，就專說碉樓：“班滾所恃者戰(zhàn)碉堅固，高至七、八丈，重重槍眼，藉以為戰(zhàn)守之資。今俱檄飭拆毀，惟留住碉棲止?！薄拔鞅眽臼癁榉浚涓叽髢H堪棲止者，曰住碉。其重重槍眼高至七、八層者，曰戰(zhàn)碉。各土司類然，而瞻對戰(zhàn)碉為甚。請每年令統(tǒng)轄土司分段稽查，酌量拆毀。嗣后新建碉樓，不得過三層以上?！?/p>

這碉樓以后還要折磨乾皇帝的神經(jīng)，只是不在瞻對，而在我家鄉(xiāng)一帶的大小金川。以至后來，要把大金川戰(zhàn)俘移動北京香山，修建碉樓，以供清軍研究演練攻碉之術(shù)，再千里萬里派往川西深山狹谷中的“平番”前線?，F(xiàn)在，我到瞻對舊日戰(zhàn)場，那些曾經(jīng)的戰(zhàn)碉均已不見。倒是當?shù)匕傩者€住著傳統(tǒng)的兩層或三層寨樓——即史書中所謂“住碉”之中。那天，從雅礱江西岸高山上下來，半山之上的臺地，見幾位婦女正在“住碉”二層的平臺上用連枷打場，也就是給收獲的青稞脫粒，連枷聲中傳來婦人們的曼聲歌唱，我坐下來，背后雪峰高聳，山下江流蜿蜒，時空寥廓，使人有不知身在何處何時之感。

閑話敘過，還是來看慶復們?nèi)绾卧谡皩^續(xù)“善后”。

不久，查出戰(zhàn)爭進行期間“參將滿倉、游擊孫煌捏冒戰(zhàn)功，游擊楊之祺被賊劫營，”還有一位守備郭九皋居然在戰(zhàn)事中丟了大炮，這些人都應“照謊報溺職革職。”

皇帝的意見是：“按之軍律，即應于本地正法，始為用兵之道?！?/p>

更重要的善后，是將“瞻對各地分賞管轄，須授職銜，方資彈壓。”

上瞻對應襲土職肯朱準其承襲長官司。下瞻對土司兩代作亂，被廢，另封俄木丁為長官司。另有委以土千戶、土百戶職銜者十數(shù)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多封眾建”，也是“以分其勢”，預防一方獨大，難以箝制的意思。

得勝后的大軍相繼撤去，槍炮聲停歇了，戰(zhàn)火硝煙漸漸散盡了。四處逃匿的百姓又回歸毀于兵火的家園。

經(jīng)過這樣大一場戰(zhàn)事后，瞻對本地有什么變化呢？除了因戰(zhàn)爭少了一些人口，毀了不少房屋村寨，沒有什么變化。社會秩序依然如故。土地與人民仍然屬于土司、屬于土千戶、土百戶，百姓要糊口就要耕種土地，而耕種的土地都屬于土司。一旦耕種就要向他們上糧并服各種無償勞役，寺院喇嘛依然主宰著人們的精神生活。曾經(jīng)因大兵進擊而拓寬的道路漸漸被榛莽所吞噬，這個地方又重新被世界所遺忘。皇帝說過的?。骸半匏颊皩Σ贿^一隅小丑耳，即盡得其地，亦無改為郡縣之理?！币簿褪钦f，朝廷統(tǒng)治著這些地方，當?shù)赝燎跞舨蛔鸹拭阋d兵聲討，但聲討之后，又不打算改變什么。這是一個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如果什么都不想改變，那你如此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有什么意義？

戰(zhàn)后的當?shù)兀匀皇且靶U的存在：沒有教化的普及，也沒有生產(chǎn)方式的變革與提升。

土司們不但與京城相距遙遠。就是與四川省，與雅州府，通一張便條，傳一條消息，都要半月以上，自有地遠天高之感。各土司間，以強凌弱，以大欺小而起的沖突便時常發(fā)生。多封眾建，就是零碎分割。在百姓，依然要以夾壩作生活資料的補充。對土司，因為生產(chǎn)力低下，人口稀少，不能在轄地內(nèi)厚積財勢，要想增強勢力，也只剩下覬覦鄰居，侵人地盤，掠人百姓一途。

所以，川屬藏族土司地面，有清一代，變亂此時彼伏，起因無非是百姓出為夾壩引起事端，或者土司間相互侵奪，爭奪百姓與地盤。

這不，瞻對戰(zhàn)事剛剛結(jié)束，大軍剛剛撤走。因助戰(zhàn)清軍有功而新封的下瞻對土司俄木丁便發(fā)兵攻打里塘附近的崇喜土司。只為兩家舊時結(jié)下的仇怨。崇喜是一個小土司，力量單薄。這回，俄木丁被朝廷新封為下瞻對土司，正好借勢而起，派人襲掠崇喜土司領地，夾壩一番之外，還將崇喜土司殺死。

對此，朝廷也只好聽之任之，不予理會。

這時是乾隆十二年，皇帝還在關心著瞻對善后事宜，三月間，四川所屬另一處深山大河邊的大金川土司地面又生起事端。巡撫紀山上奏：“大金川土司莎羅奔侵占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殺，又誘奪伊侄小金土司澤旺印信。”各土司轄地是清朝中央政府劃定的，土司印信也是朝廷頒發(fā)。大金川土司此番動作，比之于下瞻對土司“縱容夾壩”，性質(zhì)還要嚴重。想到剛剛結(jié)束的瞻對戰(zhàn)事過程中種種麻煩，以及耗費去了那么多的錢糧，乾隆不想再興一場戰(zhàn)事，便令在川大員慶復、紀山等對大金川土司勸諭警告，但都沒有什么效果。為維護國家秩序，朝廷顏面，最后也只好興師問罪了。

本來乾隆已調(diào)任張廣泗接任川陜總督，打算將慶復調(diào)回中央部委任職，此時，便令他繼續(xù)留川“相機進剿”“不必急于赴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