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之美，你懂得欣賞嗎

讀和行走是美的兩只腳，現(xiàn)在可能有人不讀書，但是卻沒有人不旅游。但旅游也需要學習，康德說：“有審美的眼睛才能見到美?！闭嬲幸饬x的不在于能看到多少，而在于看了這么多之后想些什么?，F(xiàn)在中國人經(jīng)濟條件好了，經(jīng)常到處旅游，但有很多人其實并不懂得旅游的真諦，本身沒能享受到旅游的樂趣。

日本有個叫松尾芭蕉的詩人，寫了一部游記《奧之細道》，記錄了1689年他巡游日本奧州北陸的過程，日本人深受這部作品吸引，紛紛仿照他的行程進行旅游，“奧之細道”至今仍是人們熱愛的路線。這條旅游路線本身擁有美景，又有文學色彩加持，更顯魅力。

這個例子很有意義，“奧之細道”是客觀存在然后被松尾芭蕉發(fā)現(xiàn)的，還是他自己建構的？其實，人人心中所有，人人足下所無，而他的建構令人信服。

愛美就一定知美嗎？未必。風景都是建構出來的，不存在天經(jīng)地義的風景，因此眼光很重要。我們總受到旁人耳濡目染，因此，閱讀是一個方面，閱歷也是一個方面，這樣才有可能避免誤讀。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是常識的錯誤，在這方面常常會被導游誤導。

比如，青海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青藏高原？其實它有三種不同的美。如果走青藏線，從拉薩到西寧，就地貌、氣候、植被、動物、家畜、耕作方式、民居、民族等因素而言，相當于去了一趟西藏，又去了一趟新疆，還去了一趟甘肅和陜西。所以青海是一個需要用心品味的地方，人們之所以沒有感覺到這種強烈的變化，對青海沒有一個清晰的印象，很大的原因是由于過去我們一直把青?；\統(tǒng)地劃在青藏高原的范圍內。一提起青海，人們想到的就是青藏高原，其實這僅僅是青海幾副面孔中的一種。

就大尺度的自然區(qū)域而言，整個中國可以分為三大區(qū)域，而青海是這三大自然區(qū)的縮影，這是其他省區(qū)所不具有的。地理學家將青海劃分為三大自然區(qū)：青南高原高寒區(qū)、西北干旱區(qū)和東部季風區(qū)，并提出這樣的觀點：青海是中國三大自然區(qū)交匯處，青海湖就是交匯點。這三個自然區(qū)恰恰形成了青海省的三個海拔平臺：西寧是一個兩千多米海拔的平臺，民族眾多，文化燦爛，是農(nóng)耕文化的代表；翻過日月山就是三千多米的平臺，一派牧業(yè)區(qū)景象，牛羊成群，地勢開闊；青藏高原是四千多米的第三個平臺，自然景觀以“大”為特征。所以青海有三條風格迥異的旅游精品線路，第一條是以三江源頭為主的青海南線，可以看遼闊豐美的天然草原、亙古的雪山、原始森林；第二條線是以柴達木盆地、可可西里為主的西線，可以看茫茫戈壁、鹽湖；第三條是以門源、祁連風光為主的北線，能看到中國最美草原之一的祁連山草原，還有萬里油菜花海。

因此，要有一定的相關常識，才能讀懂自然地理，才能知美。比如成語有“暗送秋波”、“秋水盈盈”、“望穿秋水”、“秋水伊人”，這是對于秋天的水波清澈的發(fā)現(xiàn)，也與中國的獨特氣候有關。因為中國是典型的季風氣候，降水主要集中在夏季，一到夏季，河流洶涌，主要靠雨水來補充，難免泥沙俱下，河水自然就渾；到了秋季，降水減少，河流不再洶涌，靠的是地下水或者冰川融水，其中自然泥沙含量減少，因此也就變得清澈起來。

第二個問題是歷史的誤會，我們受此影響比常識錯誤還要大。寫游記如果掉進了歷史謬誤陷阱，文章再動人，議論和感慨都會顯得十分可笑。

比如長城。中國人對長城很崇拜，宣稱“不到長城非好漢”，甚至有“在太空中能看到長城”的說法，當然這一點已經(jīng)被證偽。大家一直認為，修筑長城是為了抵御外族入侵，但如果拋開旁人施加給我們的影響，仔細去看長城本身，回顧它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長城在歷史上并未真正做到這一點。歷數(shù)秦以后的各朝各代，漢朝是靠“和親”不是靠長城；魏晉南北朝時五胡亂華，少數(shù)民族輕易地就越過了長城；唐朝強盛，少數(shù)民族千里來歸，長城也沒有起什么作用；而元、清，干脆就是長城外的民族越過長城統(tǒng)治了中原。

縱觀世界，沒有哪個國家是靠建筑隔阻而強盛的。也因此，李世民、顧炎武都批評過長城，唐朝詩人也普遍不太推崇長城。應該說，如今的中國有兩條“長城”，一條是作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長城，一條是中國人心中的“長城”。國歌里“筑成我們新的長城”的“長城”是后者，它的意象才真正是雄偉的，而旅游者往往會把意象中的長城疊加在真實長城之上。

再比如京杭大運河。它在技術上是偉大的，溝通了東西向的五大河流：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與它們發(fā)生了五次“十”字大交叉，通過一處處船閘調節(jié)水位高低，造成水往“高”處流。但是，從歷史來說，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其實是為了把最富庶的地區(qū)圍起來，營造他心目中理想的領土，把比較貧瘠的土地拒絕在外，這同樣是缺乏器量的規(guī)劃。

第三個問題是審美的不同。從美學角度去看事物，一般來說，要垂直于地面的才是美的，與地面的接觸盡可能少，甚至離開地面，一般被認為有圣潔感，圣潔是美的；而水平于地面的缺乏圣潔感。比如芭蕾舞，追求與地面的極小接觸，顯得輕靈。以人體雕塑為例，應該是“稍息”的體態(tài)比“立正”更美，因為顯得更自然，古希臘雕塑多是“稍息”的，身體有許多側面，而像秦始皇兵馬俑那樣的雕塑大多是“立正”體態(tài)。

難道中國缺乏美嗎？當然不是，我們有時對中國的美的了解是片面的。地理學家胡煥庸先生在黑龍江的愛輝（今黑河）和云南省騰沖之間劃了一條線，就是著名的“胡煥庸線”，把我國分為西北和東南兩大部分，胡先生發(fā)現(xiàn)我國人口分布和國土面積之間有一個很特別的規(guī)律：這條線的西北有著64%的國土面積，但只有4%的人口；而東南36%的國土上，卻分布著96%的人口。假如把這段話中的“人口”一詞換成“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就會發(fā)現(xiàn)又一條規(guī)律誕生了，5批177處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多分布在人口稠密的東部地區(qū)，西部的美，往往被忽視。

首先，古人較少欣賞極高的山，古代享有盛譽的五岳、黃山，都是中低山；其次，較少欣賞雪山與冰川之美。杜甫在成都住了幾年，從沒去看川西大雪山，只留下一句“窗含西嶺千秋雪”；岷山的主峰海拔5588米，有永久積雪和冰川的極高山雪寶頂，李白也曾經(jīng)住在附近，但似乎也沒有興趣提起；兩位大詩人歌詠過無數(shù)名山，但都是東部相對低的山頭。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已經(jīng)來到玉龍雪山腳下：“雪山一指豎天外，若隱若現(xiàn)，此在麗江境內也?！钡麉s停下了腳步。

再說湖。古代詩人們有一些寫湖的名篇，但仔細琢磨，他們往往寫的是湖上的月、湖邊的秋、看湖的人。古人欣賞湖，往往是把湖當作一個舞臺，看上面演的戲，對湖本身的美較少涉及。原因是古代詩人都生活在東部低海拔的平原地區(qū)，這里的湖，和西部的湖相比，透明度和色度都一般，只好以湖為背景抒情感懷。其實，古代中國人大多沒去過西部也沒有見過西部的湖，中國最美的湖在西部的高山和高原上。湖，真正的美應該在透明度和色度上。西部的湖，不需要任何背景，它本身就可以吸引人。

而山也如此，東南部大部分景區(qū)雖然游人如織，景色美則美矣，也能夠愉悅人，但卻并不能令人叫絕，因為它們大多比較單一。在自然地理學上，把山地自然景觀及其組成要素隨海拔高度遞變的規(guī)律性稱為“垂直地帶性”；把受垂直地帶性控制的各自然要素，依海拔高度組合排列所形成的大致平行等高線的分帶景觀，稱為“垂直自然帶譜”?？瓷?，要看它有幾個帶譜。貢嘎山是7個，峨眉山是3個。構成帶譜的景觀變化以氣候和植物最為直觀，帶譜多，氣候和植物才氣象萬千、琳瑯滿目，也才更美。

從這個角度講，東南的山川其實不如西部，可惜，我們很長時間內都沒有意識到，也不懂得去欣賞。

（摘編自《南京日報》2012年4月19日）

潘知常，1956年生，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導師，南京大學國際傳媒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