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傷保險賠償與民事?lián)p害賠償競合的處理

管澄偉

工傷保險賠償是一種社會保障，是以社會連帶和社會風險為基本理念。是國家通過社會統(tǒng)籌的方式建立工傷保險基金，帶有公益的性質(zhì)，目的是為了保障因工作遭受事故傷害或者患職業(yè)病的職工獲得醫(yī)療救治和經(jīng)濟補償，促進工傷預防和職業(yè)康復，分散用人單位的工傷風險。工傷保險的相關法律屬于社會法的范疇，是社會保險法的重要組成部分。

民事?lián)p害賠償?shù)幕纠砟钍翘钛a和懲戒，通過對侵權責任人的懲戒來填補受害人的損失，這種懲戒和填補的方式，制裁了侵權責任人，達到了預防損害的目的，使得受害人受損的權益回到受損之前的水平，也最大程度實現(xiàn)了雙方利益的平衡及社會公平正義。

從性質(zhì)上看，工傷保險與民事?lián)p害賠償性質(zhì)上存在根本的差別。但是，由于工傷保險賠付是基于工傷事故的發(fā)生，與勞動安全事故或者勞動保護瑕疵等原因有關，因此工傷事故在民法上被評價為民事侵權。這就產(chǎn)生了工傷保險賠付與民事?lián)p害賠償?shù)南嗷リP系問題。對此問題世界各國有四種處理模式：第一，工傷保險取代民事?lián)p害賠償；第二，受害人可以同時獲得工傷保險和民事?lián)p害賠償，但勞動者個人需交納高額保險費；第三，受害人可以選擇獲得工傷保險待遇或者民事?lián)p害賠償；第四，民事?lián)p害賠償與保險待遇實行差額互補。這四種處理模式，被概括為替代模式、兼得模式、選擇模式和補充模式。

替代模式。替代模式也叫“取代責任模式”，該模式主張以工傷保險賠償完全取代民事?lián)p害賠償，主要是以德國為代表。《德國國家保險法》第636規(guī)定：“因勞動災害而受損害者，僅得請領傷害保險給付，不得向雇主依侵權行為法的規(guī)定請求損害賠償。工傷者無選擇權，必須服從國家的強制性規(guī)定?！绷硗?，法國和新西蘭也采取的是替代模式。在新西蘭，“根據(jù)《事故補償法》的要求，新西蘭設立了三個基金，即勞動者補償基金、機動車事故補償基金和補充補償基金。工傷事故的受害者只能從勞動者補償基金中獲得補償，不得再向雇主或其他侵害者提出賠償訴訟”。國內(nèi)也有部分學者持此種觀點。中國人民大學張新寶教授在談到替代模式時認為，在工傷賠償領域，侵權法的填補損害功能的實現(xiàn)受到諸多制約，在工傷保險給付水平足夠高的條件下，工傷保險的補償功能是完全能夠取代工傷賠償領域侵權法的填補損害功能的。因此，從功能上看，用工傷保險取代侵權賠償也是完全可行的。

替代模式最大的優(yōu)點是高效。其無須訴訟、直接撥付的特點發(fā)揮了工傷保險快速支付受害人補償?shù)膬?yōu)越性。但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誠如張新寶教授所說，適用替代模式的前提條件是“工傷保險給付水平足夠高”，目前在實踐中適用替代模式的國家也是社會福利較高的發(fā)達國家（德國、法國等），這與我國現(xiàn)在的實際情況是不相符的。其次，工傷保險的性質(zhì)決定了其不能完全涵蓋勞動者所遭受的損失（以精神損害賠償為例），采取替代模式等于剝奪了勞動者完全填補自身損害的機會。再次，工傷保險制度雖然分攤了用人單位的風險，但是這也可能造成用人單位在繳納了工傷保險資金之后采取對工傷的放任態(tài)度。最后，放縱了民事侵權責任人。工傷事故若是第三人所致，卻單純讓企業(yè)繳納的工傷保險進行承擔，喪失了對違法者的懲戒，縱容了侵權人，也違背了法律的公平性。

兼得模式。兼得模式其實很簡單，就是發(fā)生工傷后，受害勞動者可以申請工傷保險賠償，同時也可以主張民事?lián)p害賠償。采取兼得模式的國家很少，主要的代表是英國。依英國1948年實施之國民保險法，被害人受領侵權行為損害賠償時，僅需扣除五年內(nèi)勞工傷害及殘廢給付之50%。易言之，即被害人除侵權行為損害賠償外，尚得請領五年內(nèi)傷害及殘廢給付之半數(shù)。但是，英國在隨后的修法中，有采取補充模式的趨勢。英國議會頒布的《1997年社會保障（恢復補貼）法》規(guī)定在一定條件下社會保障補貼應該從民事賠償中扣除。筆者認為，學者支持兼得模式主要是考慮到工傷保險賠償數(shù)額普遍比較低，只是滿足勞動者的基本生活需要，明顯不能起到填補受傷害勞動者的損失。另外，如果不讓侵權行為人承擔一定的責任，這會使得加害行為不用擔責，違背民法的公平原則，也會承擔一定的道德風險。

兼得模式的確充分保護了受傷害勞動者的利益，但是其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當民事侵權責任的承擔者是勞動者所在用人單位的時候，用人單位不僅要為勞動者繳納工傷保險，還要承擔民事?lián)p害賠償?shù)呢熑?，這就極大地挫傷了用人單位繳納工傷保險的積極性，同時使得工傷保險能夠分擔企業(yè)經(jīng)營風險的優(yōu)勢蕩然無存。

選擇模式。英國和其他英聯(lián)邦國家在工傷賠償?shù)脑缙谝欢炔捎眠@一模式。選擇模式就是指受傷害勞動者可以在工傷保險賠償和民事?lián)p害賠償之中擇一提出申請。這個定義包括兩層含義：其一是勞動者有自主選擇救濟途徑的權利；其二是這兩種救濟途徑是相互排斥的，勞動者只能選擇其中一種。

選擇模式的初衷是好的，工傷保險賠償程序簡單快捷，民事?lián)p害賠償數(shù)額較高但是程序煩瑣，勞動者可以根據(jù)自身的情況進行選擇，充分保障了勞動者的自主選擇權。但是，這樣的模式實質(zhì)上剝奪了事故受害人在侵權行為法上的救濟權，如果他們選擇了民事?lián)p害賠償，那么他們將要面對的風險就會大很多（舉證不能、執(zhí)行不能等等問題）。并且，現(xiàn)實情況中，有很多勞動者急需資金來進行治療和維持生活，只有工傷保險賠償才是最簡單、最高效獲得補償?shù)那?，雖然無可奈何，但是也只能選擇金額較低的工傷保險賠償。

補充模式。補充模式是指勞動者在工傷事故中可以同時主張工傷保險賠償和民事?lián)p害賠償，從兩種賠償中所得的金額，不得超過勞動者實際受到的損失。這項制度建立在兩項基本原則之上：一是抵消，即被害人于受領工傷保險賠償之后，仍然可以主張侵權行為的損害賠償，但應扣除其已領得的工傷保險賠償，一方面避免雙份補償，一方面使得被害人可以獲得每一種救濟途徑所能給予的最大利益；二是求償，即保險人在保險給付之后，得對加害人求償。采取該制度的國家主要有日本、智利以及北歐的一些國家。以日本為例，日本的工傷補償制度不是排他性的，受傷的勞動者既可以提出成文法規(guī)定的補償利益，也可以根據(jù)民事責任提出賠償要求，只要這些賠償?shù)囊笪幢怀晌姆ㄑa償制度所覆蓋。endprint

相較前面提到的替代、兼得、選擇這幾種模式，補充模式顯得更為嚴密，更符合社會公平正義的要求，能夠使得勞動者的損失得到完整的補償，并有效防止勞動者因傷獲利的情形。但是補充模式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在該模式下，救濟程序也是相當繁復的，特別是在僅申請工傷保險賠償就能基本填補勞動者受到的實際損失的情況下，啟動民事?lián)p害賠償程序所耗費的成本可能會較提出民事?lián)p害賠償所獲得的收益更大。

筆者認為，我國勞動法在立法之初就明確了對勞動者的傾斜性保護，作為弱勢群體，勞動者在工傷事故中遭受了人身損害或者財產(chǎn)的損失，也理應得到國家相關立法的傾斜性保護。對于替代、兼得、選擇和補充這四種模式，筆者認為補充模式較為適合我國現(xiàn)狀，既對遭受工傷的勞動者進行了充分的保護，也防止過于傾斜對用人單位帶來的負擔。但是，任何制度都有其存在的根基，不能照抄照搬，我國的特殊情況也決定了補充模式在我國適用需要進行本土化改造，以使其在實踐中發(fā)揮最大的作用。由于導致工傷事故的原因很多，要根據(jù)不同的情形對補充模式進行不同程度的變通。

工傷事故的發(fā)生非由第三人導致的情形。由于工傷保險賠償采取的是無過錯責任，因此勞動者作為勞動關系相對弱勢的一方，只要不是故意造成工傷事故的，用人單位就應當為勞動者申請工傷賠償。明確了這一前提條件，再根據(jù)雙方的過錯責任進行區(qū)分不同的情形：若工傷事故的發(fā)生是勞動者單方面過錯造成的，那么，就不能苛求用人單位在支付工傷保險資金之后再承擔其他的責任，否則會給勞動者一個心理暗示，造成道德方面的偏差；若工傷事故的發(fā)生是用人單位單方面的過錯造成的，遭受工傷的勞動者在獲得工傷保險賠償?shù)幕A上，應當還可以按照補充模式就賠償不足的部分向用人單位要求民事?lián)p害賠償；若工傷事故的發(fā)生是由用人單位和勞動者雙方的過錯造成的，在民事?lián)p害賠償?shù)臄?shù)額上，應當對扣除工傷保險賠償數(shù)額的那部分根據(jù)雙方的過錯責任進行分割。

工傷事故的發(fā)生由用人單位所雇第三人導致的情形。這種情況的侵權是第三人侵權中的一個特例，該第三人在日常工作中導致工傷事故的發(fā)生，引起了勞動者的損害。對于這種情況的處理，應當從該第三人的主觀意思來進行區(qū)分：若該第三人存在故意導致工傷事故發(fā)生的情形，那么在受傷害勞動者享受工傷待遇的基礎上，應當免除用人單位的民事責任，轉由該侵權第三人承擔補充的民事?lián)p害賠償責任。雖然此時的侵權行為人系用人單位的職工，但是在該員工主觀故意的情形下，不應當認為該員工的行為隸屬于用人單位。若該第三人是過失導致工傷事故發(fā)生的，受傷害勞動者除了享受工傷保險賠償外，還可以就其不足部分向用人單位申請民事?lián)p害賠償。為何此處用人單位不存在過錯還要承擔賠償責任呢？筆者認為，該第三人是在工作期間導致了工傷事故的發(fā)生，而該第三人與用人單位之間具有從屬性，第三人的行為理應由用人單位來承擔。用人單位承擔賠償后，有向該第三人追償?shù)臋嗬?/p>

工傷事故的發(fā)生由一般第三人導致的情形。一般第三人導致工傷的情形在實踐中比較常見，上下班途中發(fā)生的交通事故（即通勤事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以通勤事故為例，這本來就是一個一般的民事侵權責任，但是國家法律規(guī)定勞動者在上下班途中發(fā)生的交通事故（勞動者對事故負全部責任的情況除外）也屬于工傷，這樣就造成了工傷保險賠償和民事?lián)p害賠償競合的情況。筆者建議，在此種情況發(fā)生時，勞動者在獲得工傷保險賠償?shù)幕A上，還可以要求不足部分的民事?lián)p害賠償。對于民事?lián)p害賠償?shù)臄?shù)額，法官應當依據(jù)雙方的過錯程度進行劃分。另外，由于此處用人單位既沒有過錯，也無甚關系，讓其承擔一定的責任（支付工傷保險金）也有失公平，筆者建議對于工傷保險金應當也根據(jù)侵權人和勞動者雙方的過錯進行分攤，這樣做有利于保護勞動者和用人單位的利益，也達到了懲戒侵權行為人的作用。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法學院）

責任編輯：錢國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