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思婷
攀巖路線有根據(jù)路線的難度定級,也有根據(jù)攀爬路線所需要花費的時間定級,兩者其實都有很大的主觀成分,尤其是后者,因為強者只需幾個小時就能完成的路線,一般巖者可能需要數(shù)倍的時間才能夠完成。盡管如此,這是個以多數(shù)人聲音為主流的社會,如果一條直上的峭壁上,有一條大部分的攀巖者都需要過夜的路線,那么這條路線就可稱為大墻路線(Big Wall),又可稱為大巖壁路線,也就是真正需要睡在懸崖上了。
優(yōu)勝美地的呼喚
我是在美國入了攀巖的門,剛學(xué)會先鋒傳統(tǒng)就被室內(nèi)巖場的伙伴迫不及待地抓到優(yōu)勝美地朝拜,優(yōu)勝美地是美國攀巖者引以為傲的地方,也是美國攀巖史孕育的搖籃,蔥郁森林中陡峭的花崗巖壁從地面拔起,沖入云霄。動輒數(shù)百上千米的漂亮巖面,吸引各路攀巖兵馬來此處論證功夫,年復(fù)一年的華山論劍,寫下了驚心動魄的攀巖逸史,也樹立了美國的攀巖風(fēng)格。
除了講求技巧的裂隙攀登,以及考驗對鞋底與巖面間摩擦力信任的斜巖板攀登,優(yōu)勝美地更是爬大墻的一個理想地方。地球上適合攀登的優(yōu)質(zhì)大墻多半在荒郊野外,攀登技術(shù)之外,還得仰仗運氣、講求在野外自給自足的技能。優(yōu)勝美地則位于陽光普照的加州,屬于大墻所在地中氣候最好,最穩(wěn)定的地方,萬一受困巖壁上,這里也有嚴謹?shù)木仍幹?。雖說如此,在這里爬大墻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惡劣氣候的突然來襲,路線上的落石,以及攀巖者本身的疏忽,都有可能奪走攀巖者的生命。
優(yōu)勝美地的眾多大墻中,最享譽盛名的是酋長巖(El Cap),酋長巖上最長的路線約莫1000米,超過30個繩距,大部分的攀巖者都需要花三到五天才能爬完。從酋長巖的基底,跨過公路,再走過一片綠油油的草甸,常見一個退休教師,架著高倍數(shù)的鏡頭,將墻上攀巖者的一舉一動都記錄了下來,再放在網(wǎng)絡(luò)上,而這是他經(jīng)年以來最大的嗜好。
去年開始,我朦朧地覺得是時候了,似乎該去優(yōu)勝美地爬酋長巖。說朦朧是因為我的意愿沒有很強烈,立場也沒有很堅定,好像讀完高中就應(yīng)該上大學(xué),但是也說不上來為什么。爬大墻,除了我本身一直持續(xù)在從事的自由攀登之外,還必須學(xué)習(xí)器械攀登。在攀巖界,自由攀登的定義為:借著身體部位施力于巖壁特征上,來取得往上爬升的力量,基本上就是用手腳來攀巖,其他裝備只是以防萬一保障安全。大墻路線上,常有巖壁特征稀少或是巖隙淺薄的路段,路線難度因此大大提高,攀巖者無法自由攀登,而需要放置巖楔或是鉤子等其他裝備,然后再將繩梯放在該些裝備上,手拉裝備腳踩繩梯上升,這樣的模式稱為器械攀登(人工攀登)。器械攀登和自由攀登比較起來相對緩慢,因為每隔不到一個人身就得放置保護,同樣的距離,器械攀登需要放置的保護可以是自由攀登的三倍以上。習(xí)慣自由攀登的人,剛練起器械攀登很容易有不耐煩的感覺。
爬大墻的另一個挑戰(zhàn)則是重量。爬大墻需要過夜,必須攜帶的東西可多了。睡袋、食物、衣物之外,最重的就是水。爬大墻不像登山,可以在沿途的溪流、湖泊、山泉補給水源,全部都要自己帶,估計每個人一天需要重達四公斤的水,兩人繩隊就是八公斤,三天的攀登光水就有24公斤。另外垂直巖壁上若是中途沒有平臺棲身,連床都要自己帶,也是好幾公斤。攀登者身上光帶裝備就已經(jīng)很重了,若再加上這些重量,該怎么往上?也因此,攀登途中用不著、“露營”時才會用得到的東西,都被放在拖曳包(haul bag)中,一個繩段一個繩段地拖上去。拖曳可真是體力活,自由攀登上男性女性幾乎已經(jīng)不分上下,但是爬大墻,女孩子還是吃虧些。
不管怎么說,還是在行事歷上信誓旦旦地定下6月要去爬酋長巖,只是日子愈來愈近之后我才終于開始練習(xí)大墻技藝。第一,我的繩伴Dave多年前已經(jīng)爬過數(shù)座大墻,聲稱大墻攀登不是他的菜,不好意思逼得太緊,畢竟初學(xué)者的沒效率加上器械攀登本來就緩慢,保護者是很可憐的。第二,心里還是認為器械攀登不就是拉著裝備上升嗎?有什么難的?臨時抱佛腳應(yīng)該是可以的。第三,我只是覺得“應(yīng)該”爬,而不是滿腔熱血的“想”要爬,要求自己訓(xùn)練的動力還不夠強。
放手酋長巖
到了優(yōu)勝美地,先找了一個單繩距的路線練習(xí)了一整天,以適應(yīng)當?shù)氐膸r質(zhì)。我開始絮絮叨叨地做計劃,卻察覺了Dave不時微皺眉頭,偶爾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們從朋友那邊借來的吊帳是一人吊帳,不夠兩人睡,等于白借了。酋長巖上是有條路線中間有數(shù)個小平臺可供棲息,但是這也代表我們每天都必須在天黑乏力前趕到地頭,不像帶著個吊帳那么彈性,可以隨處棲息。而就算我們真的那么有效率地每天都趕到了平臺,萬一上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又怎生是好?
受到這股低氣壓的感染,我把優(yōu)勝美地大墻的指南書從封面一頁頁地翻到封底,又一頁頁地翻回封面。終于我說:“不管怎樣,我應(yīng)該先爬一條比較短的大墻路線,才有資格去爬酋長巖。這里寫著初學(xué)者常爬的Washington Column的South Face路線,爬完三個繩段就有個可供六人棲息的小平臺,不需要吊帳。多數(shù)人爬這條路線的策略是,第一天把拖曳包拖到這個平臺放著,若是時間還夠,就往上再爬兩個繩距,把繩子固定住,回到平臺睡覺。隔天不帶拖曳包爬完剩下的繩距,再垂降回平臺,把東西帶走。看來倒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路線,如果去爬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滿為患,就先把拖曳包放著,等人散了再回來爬也可以?!?/p>
到Washington Column的起攀處,需要徒步兩公里,而且前三分之二還和腳踏車道重迭,導(dǎo)游書上寫著耗時一到一個半小時,我心里嘀咕怎么可能呢?這么短的距離需要走這么久?隔天早上扛著重裝備一步一頓的時候,才知道其來有自,汗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地面上,最后的路段是頗為陡峭的上坡,不時還要手腳并用地爬過大石。
倒是一帆風(fēng)順地爬到棲息的平臺,已經(jīng)有兩個年輕的英國人坐臥在那兒看書了,他們老遠來到優(yōu)勝美地就是為了爬大墻,已經(jīng)試過一次,卻因為裝備不夠,下山去補齊裝備又來一次。他們和我一樣也是新手,速度不是很快,一般爬這條路線耗費一到兩天,他們則因為第一次不順利的攀爬嘗試,決定長途抗戰(zhàn),花個三天來爬,所以我們抵達時,他們已經(jīng)把接下來三個繩距的固定繩鋪好了。
簡單地和他們聊了幾句,補給一下食物飲水,我們繼續(xù)往上爬,看看在天黑前能夠固定幾段繩距。在Dave先鋒第四個繩距的同時,開始刮起風(fēng),風(fēng)勢有愈來愈猛的趨勢,幾個美國人從上方垂降下來,一個人身邊還帶著音響,狂放著搖滾音樂,頭一頓一頓的,差點沒有手舞足蹈。我看著Dave愈爬愈高,翻過一個天花板,天花板上方的裂隙系統(tǒng)不好進入,但Dave磨磨蹭蹭地終于也到了固定點。
等到做好保護站,我開始沿著固定好的繩索上升,巖壁的仰角愈來愈大,很快地我的手腳已經(jīng)接觸不到巖壁,整個人懸空了。Dave為了讓我不必在這樣的地形清除裝備,增加爬繩難度,他先鋒的時候已經(jīng)體貼地收了許多保護。我在這條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懸空掛著的繩上努力往上爬,本來就很容易造成轉(zhuǎn)動的力矩,加上這時候風(fēng)勢超大,我突然變成瘋狂的陀螺,在懸空的繩子上滴溜溜地旋轉(zhuǎn)個不停。我只覺得力道愈來愈快、愈來愈快,我又無法摸踢到巖壁讓自己停下來,眼前一黑昏頭轉(zhuǎn)向地幾乎要吐了。我趕緊把眼睛閉上,雖然下頭有四五個萍水相逢的攀巖者在觀望,我還是失去自制力、語帶驚慌地喊叫起來:“我停不下來、我停不下來啊!”
聽天由命地不知道過了多久,繩梯、繩索都你儂我儂地變成了麻花之后,我才終于慢了下來。趕快趁機往上推進了一些,但是每一推都造成旋轉(zhuǎn)的力矩,讓我如驚弓之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容易到了天花板,已經(jīng)頭昏眼花的我,花了幾乎有一世紀那么久才爬完這一段只有一個人身長的路段。風(fēng)還是緊緊地刮著,裝著額外衣物的小背包在我身上,歉疚著對Dave哭喊:“你冷不冷,你很冷吧?對不起?!苯K于到達保護站,果然他已經(jīng)不知道簌簌發(fā)抖多久了。他問我說:“你打算怎么辦?”“什么怎么辦?”原本是計劃我先鋒下一個繩段,然后才回平臺休息的,現(xiàn)在我根本沒有勇氣也沒有精力繼續(xù)下去了。
他問我:“要干脆完全撤退,還是固定這一段就好了?”我絕對不想撤退,但是余悸猶存地說:“如果我們明天再爬,剛才的經(jīng)歷不會重演吧?”“似乎風(fēng)大是下午的事,早上應(yīng)該沒有問題。”我“嗯”一聲,默默地垂降回平臺。剛認識的英國朋友輕輕地說:“你安全回來了!”雖然知道也感受到他純粹溫馨的關(guān)懷,臉上還是微微一紅。
上方已經(jīng)沒有攀登者,我們和英國朋友都摘下了頭盔。鋪設(shè)好床鋪,和Dave吃完準備好的飯盒,下方優(yōu)勝美地山谷中的房舍里,燈火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斜對面則是優(yōu)勝美地酋長巖之外的另一個地標“半穹巖”(Half Dome),漆黑中巖壁上有四盞頭燈慢慢地上下移動著,我默默祈禱他們的平安。風(fēng)已歇,變成用不著睡袋的悶熱,在這里我們不用擔心黑熊侵擾我們的食物,卻也趕走了兩只擁有毛茸茸大尾的貓科動物。這里很靜,和之前幾天住宿的營地Camp 4的嘈雜不可同日而語,在星辰的閃耀下,我安心地朦朧睡去。
明年再來過
隔天早上讓英國朋友先行,早晨無風(fēng),上升時雖然還是打了兩個圈子,但勢道卻后繼無力。我先鋒第五個繩段,一開始就得翻過天花板,還得努力站到繩梯最高處,才有辦法夠到置放下一個保護點的地方。繩梯分成數(shù)階,愈高愈難站,可是有時候因為條件限制,必須要站到最高階才能夠著下一個保護點,那么不管別不別扭都得站上去。當時又要翻天花板,又要站到最高階,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幸好那路段一過,第五繩段也沒有特別難點了。
Dave建議我繼續(xù)先鋒第六個繩段,增加我的練習(xí)機會。第六個繩段基本上是在天花板地形下的橫渡,之后接到一直上裂隙。橫渡倒是沒什么問題,可是該直上裂隙除了最下方可以置放一個保護,接下來的兩個窟窿,身上卻找不出任何一個適用的保護裝置。兩個窟窿之上,看來是有條可以放保護的好裂隙,偏偏我就算站到繩梯的最高階也還是摸不到。我回頭看了看,心想也許之前放的保護有適合這兩個窟窿的,但是由于先前的路段是橫渡,要回頭清保護不像直上的路線那么簡單干脆,如果清了這些裝備卻還是沒有找到適合的呢?
我問Dave:“怎么辦?”他說:“你要么往前進,要么往后退,就這兩條路?!蔽宜浪赖赝翱戳撕镁?,終于嘆了一口氣,開始倒轉(zhuǎn)先鋒。接著唉聲嘆氣地垂降、從平臺拿了拖曳包、再垂降回地面,走回停車場。
一回到車上,我抱著水壺咕嚕嚕地灌水,之前我太小看器械攀登了。器械攀登和自由攀登真的差很多,不難,但是有很多細節(jié)需要注意。尤其一個女孩子要在耗費體力的大墻攀登上勝出,絕對必須要達到效率優(yōu)化的境界,也就是系統(tǒng)要純熟,轉(zhuǎn)接要順暢。如果我真要爬酋長巖,拖曳重量的限制恐怕讓我頂多只能在墻上耽擱三天,那就更是要求效率。試想,如果一個繩段可以少15分鐘,三十多個繩段就是少掉一天,這樣就能少拖曳一天的食物飲水。
雖然第一次爬大墻的結(jié)果不如預(yù)期,但是比起之前只在單繩距的路線上練習(xí),這次經(jīng)歷畢竟讓我了解到爬大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些什么,加強些什么。重點是,我終于燃起爬酋長巖的決心,不像之前可有可無的心態(tài),明年此時我會準備充分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