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河
大雨里的海
車行海濱時慢了下來,
我看見了海和綠風景,
白茫茫的雨和飄蕩的船。
世界這么沉靜,手機里也聽見了
大地的心跳聲,
我手捧臉頰就生出了白發(fā)。
烏云遮住了海中的遠山,
兩只小船何其遼闊。
棕櫚樹傳遞了電信號,撥開了波浪,
避難的海鳥已失去了打扮。
現(xiàn)在是夏天的大海,
而我也曾在冬天里見過它們
失去體溫時的樣子:
更加凝練而絕望的波濤,
送來了泡沫筏子上搖槳的人。
風雨把海濱酒店摧折成恐怖小屋,
空氣里有了預(yù)言的味道。
而現(xiàn)在,仍有人在海中漂泊,
仍有人從自家的屋頂中浮出水面,
我看見他們就想到自己的人生,
也曾在最熟悉的地方轉(zhuǎn)入悲哀。
因而我告誡自己:寧靜就是我的歡樂。
——紀念詩人吾桐樹
節(jié)日的明月
想當年父親在世時,我們與他
從姑媽家吃過晚飯,回來時看到了節(jié)日的明月。
經(jīng)過一條小河,過橋,
看見水中月亮的褶皺,提著裙子的花兒。
老巷里他用石子打狗,為我們開道,
我看見節(jié)日明月的相片浸透了他彎腰的形象。
母親話多,父親少語,
他的臉色蒼白像沉默的紙,真是個斯文人。
風極細,田埂上吹來豐收的香氣,
寂寞啊,拐了腳的坡路有百米來長的距離。
是輪好月亮,天晴不落雨,
我們翻坡歸來,聽見柚子樹里百鳥歇息。
火車站即興曲
站著睡覺,睜開眼睛我看見一千張人臉,
人把人包圍,人像批發(fā)市場里的土豆。
人在排隊,人張望著,向前,向前,
好不容易有人低頭系鞋帶,
好象是要刮干凈土豆身上的泥。
微笑著,沮喪著,麻木著,
張著嘴的人擠著閉著嘴的人,
我只有仔細瞧才能看出人與人的不同,
仿佛他們的穿著也是一樣——
室內(nèi)燈光在每個人的身上涂了一層黃昏,
著急的回鄉(xiāng)的意思:
行李箱很滿,衣服很多,抱著孩子,拿著奶瓶,
她買票好象票買她;
昂起臉,探著頭,頭發(fā)睡眠式地中分,
他排隊的煎熬好象就要到頭;
粗眉、小眼睛,抬頭紋和笑紋很多,
他微歪著臉已經(jīng)熟悉了這等待;
穿著紅色外套,頭發(fā)干爽地扎在腦后,臉色豐滿而
平靜,
她緊閉著嘴是習慣了沉默的一個女人。
售票員的聲浪在頭頂上飄,
有人已擠上電梯,有人
已擠進夢中。循環(huán)播放的注意事項如坦克碾過,
列車晚點的信息像鐵軌一樣長,
在刺眼的屏幕里,一列火車正在天上開,
用慢鏡頭在我們眼前掠過,收獲著感人。
而我用潮濕的汗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證明自己的臉不是一張假面,
證明這里的真實
真得已經(jīng)虛幻,就要取消掉我。
與父親在校旁飯館
夏末初秋的蟬聲闌珊。
你來看我,你的身體還能支撐你獨行。
你帶來了米,橘子和紅薯。
給我,或者我的老師。
我?guī)銇淼叫E燥堭^,仿佛就是我請客:
苚菜五角,雞骨架一塊五。
我們吃啊吃啊,像兩個潦倒的朋友。
我們多憂愁,你說著:“真貴!”
好像很能理解我的不易,
好像對我說著:抱歉,讓你破費。
街邊污水緩慢得讓人顫抖,
對面紡織廠的噪音流遍整條街道。
我們捧著瓷碗,眼前掠過散去的同學。
你對這一切都感到好奇,
但你不說,仿佛知道
自己羸弱的身體不配對這一切抱有如此大的熱情。
你蒼白的臉在熄滅自己,
并且努力讓自己變得平靜。你不知道,
現(xiàn)在我多想擁抱你,
你不是我的父親,你是我的孩子。
霧的慢神
我咳嗽一聲,走上霧氣彌漫的田埂。
在這兒打轉(zhuǎn),在這兒
看見鞋底的新綠仿佛珍貴的
陽光下放置的沙發(fā)。它帶給我安寧,
和一陣上了年紀的歲月。
我感到我衣裳的飄蕩,就好像
我的鞋子也在飄蕩,被最輕的風托舉。
我的慢神。我低望著田野,
有耕牛和廁所各自靜止,
有塑料棚和養(yǎng)鴨場各自喧鬧。
它們像從水面浮現(xiàn)的礁石。
而我坐在一叢刺梨旁,像一輛
壞了的摩托車,渾身銹跡和泥點,
被人遺忘但充滿記憶。
在冬天
快把木柴劈開來吧
把木柴里的火放出來
讓美麗的蝴蝶逃命
木柴里的月光、河流和太陽
木柴里的眼睛
還是幸福的童年時光
冬天,節(jié)日在火焰里
冬天,蝴蝶
冬天,細小的嬰兒在逃命
流著玻璃般的血
冬天,對著眩目的藍
我把鏡子柔軟的光芒
銜在嘴唇
冬天,去告訴人們
我抱著的木柴是顆心臟|
懷人詩
親愛的朋友,今夜我回到了家
像一朵孤獨破爛的烏云
微醉的酒精里,棕櫚樹葉打著呼哨
月亮穿過鐵柵欄,照進了樓梯間
我提著黑色的公文包
仿佛肥胖且衰老得不能動彈
摸著扶梯上的灰塵像捧著你青春的臉
聽見污水中星星的嘆息
像遲到的最后的一個吻
事隔十年,我又見到了如此親近的死亡
教堂旁的工地睡著了,十字架伸向天空
星空已經(jīng)甜美地散了架
甜美的露珠摸著我的頭發(fā)
像要捧起我的臉
梅林公園
晨跑時經(jīng)過一棵花樹,自行車
搭載一個胖子,走來
綠葉子的眼鏡片,也隨山中
露珠起伏,搖過一片白浪
我在喘息中忘記了
這是山林公園里的唯一小路
派出所孤零零
被蜜蜂咬住了屋檐,一個
撅起的屁股,仿佛它正在勞作
一塊巴掌大的一畝地
親切得像個爸爸
我疑問自己是否眼花了
烏云鑲上了金邊,風輕騎
在石子路上的一團塵埃
化為綠影:兩只怡寶牌礦泉水桶
停在了路邊。靜極的
水聲,邊防站的圍欄中
平房里的女工已灌滿了她的水擔
腳手架也綠了,收攏了
濕潤而微甜的陽光
整整四年,四個夏天
我都與它偶遇,但仍是新鮮的陌生人
這樣的幸福誰能知道,正適宜于
用悲哀的心情品味,正如我此刻
舔了舔手臂上的汗水
聞到了風里收音機在飄蕩
蟬聲寥寥,濕重地
晨煉的老頭穿過了荔枝林
捧著他的拳頭走向巡邏道,石子路
凹凸地去了天涯。施工隊昨天的
灰燼混雜了野花的香水欲滴
這里的夏天還會少嗎?
當養(yǎng)蜂人的腳印接上草地
山間看守所的燈光全熄,一陣
緊急的烏云只下了一會兒小雨
水庫里的水是干的,像是
被凍在了月亮的陰影中
白鷺才剛剛張開了雙翼
電波才剛剛系上了鈴聲
一切正如你所見到的,如此奇妙
如此簡單,在你低頭的剎那
說著喂——
那一陣熱鬧的清風
贊 美
第一陣臺風吹到了鄉(xiāng)村
伴著摩托車的馬達聲
落進了江西的河流里
它已化為溫柔
在我們交匯著愛與悲哀的家庭引來不安的騷動
在夢中,短暫而甜美的鼾聲里
惠贈了偶然的微笑
挽回白晝十個嘆息的舊幣
喧嘩的葉片記住了它
驟然響起的電話匯報了它的行蹤,它來了
它吹得風車轉(zhuǎn)了起來,在谷倉里
把貧瘠的記憶轉(zhuǎn)暈
我們托付終生的土地正被滋潤
果實正被水滴搖響
一顆顆晶瑩的露珠大如預(yù)言家的眼睛
牛欄中的牲口噴著鼻息
莊稼地里的父親破例在天黑前回到了家
他濕漉漉的,捂熱了發(fā)芽的雄心
也許明年,也許將來
他的四個孩子都將領(lǐng)到他熱烈的愛
菜園里的母親
這陣小雨下得
把她的黑褲子也染綠了,幸好,
她戴了竹笠蓑衣,
躬身躲過了兩個忽然的夏天。
池塘上面吹了朵朵云,
也吹起了她的瘦腿和手腕,
她渾濁的眼珠有點灰,
她發(fā)白的嘴唇有微痛的心病。
我繞過樹,逃過了她的深深意。
她是不一般的女人,
她收割空心菜,
彎腰就撿起了幾個病痛。
隔八百里路我看她,我家的陽臺
她的藍衣服和黑裙子,
飄得像結(jié)滿秋梨的樹,
氣味像用舊的木梳,輕輕的臟臉。
多久了呢,她的思念里有個死人。
五十多歲,她的遺憾里有我。
去三里路,她養(yǎng)魚;
晚飯后,她習慣喂豬。
雨中的梅林
搬新家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下得白,下得透明。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談天,
暢想新居的布置,
享受這里新鮮的空氣,
因為梅林山就在我們附近,
在雨中,綠得招搖。
雨把泥土味也吹進了屋子,
陽臺上到處都是雨點,
它們漸漸匯成了水痕。
我喜歡這樣的天氣,
喜歡被臺風狂吹的榕樹,
樓下的塑料雨棚被這樣洗過了,
才干凈,才聞到了鐵銹味,
就有了思念味。
落葉榕樹下
周末,教堂里的人群鉆進了落葉,
他們要來這里救心,
唱贊美詩,默誦祈禱。
他們走路來,或開著車,
沿途經(jīng)過了數(shù)個車站,
和數(shù)個烤紅薯的小攤。
乞丐在小道排開隊伍,樹下
斑斕的陽光照著他們的傷口,
瘸子和瞎子,他們也迎來了春光呢。
在深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了
掉光了葉子的榕樹,
一陣冷風后的一陣暖意。
真美,紅色出租車卷起了落葉,
這個下午紛紛的孤寂,
紛紛的,更多的樹葉飄下。
還吹落了樹上肥厚的木棉,
被失學的小販踩爛。花兒
是沒有香味的,像自行車的鈴聲。
麻鷹寨
去往麻鷹寨經(jīng)過一片杉樹林,
杉樹林里有冷風。
我們穿著單衣,
還吃了一地覆盆子。
你的紫嘴唇有樹林的幽暗在飄嗎?
在麻鷹寨有十畝地
等著收割,雖然還不是秋天。
但我們來了,我們收割。
在長長的雨季,烏云都變成了鐵桶。
我們收割十畝地
有一畝已經(jīng)倒伏,
等我們彎腰收拾。
但已經(jīng)遲了,已經(jīng)
所剩不多。大地的糧食
被輕微轟響的烏云運走,
搬進了泥土的貨艙。
它們正變得溫暖,冒出了新芽。
但我們?nèi)匀皇崭睿?/p>
留下莊稼地里光禿禿的尸首,
低矮又整齊。
山谷里有我六個舅舅揮動鐮刀,
兩個商販,兩個退伍兵,
一個啞巴,一個種植桔子園,
他們都是愛我的人。
風,有時輕有時沉,
把麻鷹寨的麻鷹吹到了山尖;
樹林嗚嗚叫著,
哭泣聲有些響亮。
這是麻鷹寨,二十年如一日。
從我祖父就開始這樣的生活,
在麻鷹寨的烏云下耕耘,
偶爾聽到一聲槍響,那是
麻鷹寨的草寇上山得意的信號。
我沒有這樣經(jīng)驗。
我在父親的煙味里成長,
吃著母親勞動的血汗,
現(xiàn)在也來到麻鷹寨收獲糧食,
認識了父輩們
這塊免稅的田地
——山谷里的梯田被泉水滋潤,
思想了將來的耕種。
雨點打在身上的塑料布上,
涼涼的,細成了河,
但我沒有電話,沒有郵件,
我沒法告訴你,
我在麻鷹寨的一個夏天,
冰冷的天空,
突然成了悲哀的回憶。
二月里來
久雨天晴,萬物都要長熟了,
水田里已有割魚草的婦人,
她的心里沒有離別的思念。
我去山中揀柴,路遇新墳和野兔,
空氣腐朽呢,還是年前的雨意,
清新著,一陣滴滴答答的喜悅。
盡是花束,盡是泥土味。
水塘上漂著小貓的耳朵,
莫讓春風打它,
它有纏綿勁,有新鮮和青綠。
骨骨碌碌的裁縫來了,
攔腰做成了花衣裳,飄蕩地。
森 林
這座森林安靜,
像星星畫滿了夜空。
樹葉在微風中和鳴,
像浩瀚的星空流淌出
莫扎特的單簧管協(xié)奏。
孤獨的星球像孤獨的水母,
發(fā)著光,贊嘆著神秘。
我在森林走累,
是孤鳥在雨中飛倦;
我在樹下歇息,
是樹的花朵兀自飄落。
樹身長滿苔蘚,
伸出無數(shù)枝條,
是深海森林隨光飄動。
靜謐,靜謐的,
一種清涼向我傾瀉,
將我覆蓋。
無法模仿,無法呈現(xiàn)。
贊 美
在霧氣漸漸散去的上午,
我在屋頂平臺上看見她。
她在后院里打水,井水
和水桶相撞的聲音格外清脆。
她的頭發(fā)濕潤,自然卷,黑而且軟而且
稍顯凌亂,被橡皮筋箍住,就像
莊稼里待收起的菜。她原本
瘦小的身材已經(jīng)發(fā)福。是的,
她三十幾歲,已經(jīng)生育了兒女。
她將要在這兒打水洗衣,在這寒冷中,
她知道將有一個好天氣。
水汽彌漫,肥皂水的香氣突然像記憶一樣清澈,
她深色的棉衣突然有了溫暖的光彩。
我默默看著她,看她的辛苦,
就如同她曾經(jīng)也默默看著我,看我的憂愁。
彎曲的列車
我坐上了最悠長的交通工具,
從沈陽,去往一個邊陲小鎮(zhèn)。
漫漫的旅途讓我想要寫信,
給一個過去的自己,
再給一個未來的自己,
似乎這樣,真實才能夠把握。
當我躺在硬臥的中鋪,我可以
仰臉看見窗外閃爍的燈光
仿佛被打濕了一樣在幽暗處明滅;
我也可以從列車顛簸的方式中
辨別它的彎曲,同樣幽暗的
彎曲,如同森林
準備迎接它的樣子。
到達清晨時,霧氣
在窗外的山谷中纏繞,
河流、田野和村莊
像音樂那樣富有層次,并且
井然有序。我也終于
看見這列綠皮火車彎曲的樣子,
它在綠油油的山崖下,
沿著河岸奔跑,劃出了一個
巨大的弧線,車頭是陳舊的粉紅色。
但它依然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有它,是如此生動;
而沒有它,同樣如此自然。
它并不為這個山谷和田野
增添或減少任何東西。
就如同它是飄逸的,服從于
這片原野所有的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