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2001年在南通師范學院的一次魯迅研討會上,出版家張昌華大膽地與魯迅之子周海嬰探討魯迅的為人為文。周海嬰說:“魯迅也是可以批評的。他一般針砭的是社會弊病,并不對具體的人。當然他不是圣人,有時也會傷人?!边@一天,周海嬰接受南通電視臺采訪時又說:“父親早已過世,他不能對死后的事負責?!母锲陂g有人利用了父親,或者父親對某人某事一時說話欠當,致使他當年的老朋友或親屬遭到一些傷害的話,我非常理解。”在攝像機前,周海嬰還微微欠身對因此受到過傷害的人代表魯迅表示歉意。
被魯迅貶過、罵過的人不在少數(shù),極少能逃脫災難的厄運。魯迅曾被當作棍子,到處揮動。據(jù)何滿子記載,1953年冬或1954年初他對顧頡剛說,因為魯迅的文章,曾對他印象不佳。不想顧“剎那間神色大異,僵了好一會,才說‘是啊是啊,我得罪過魯迅先生,是我不好”。何滿子后來讀了黃裳的文章,才知顧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日記補注里,對與魯迅的糾紛還耿耿于懷,說明內(nèi)心并不買賬。利用魯迅整人的恐怖,可見一斑。(《讀魯迅書》,何滿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魯迅生前曾擔心被利用,這一預感像魔鬼一樣糾纏著他,使他不得安寧,但還是被利用了。龍應臺說,做文人,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以快意恩仇,因為他的“刀”是筆。但做政務員,他的刀可能見血,做官,必須忍辱負重。這些話大致沒錯,他們所指只是對具體人事的針砭和糾紛,而非形成理念的形而上架構。所以文人的筆,無外力,一般無鮮血。
在美國,白人普遍在印第安人面前痛心疾首,自感罪孽深重,世世代代都還不清。以至華人黃西在美國脫口秀上說,入了美國籍,一見印第安人就覺得有負罪感。大家笑起來,因為這段公案再怎么算,也算不到華裔美國人身上。但黃西這種懺悔意識的自覺,卻令人感動。
德國人為什么在二戰(zhàn)后獲得了世界普遍的諒解和尊重,甚至贊揚,除了他們有罪之人的懺悔外,還跟他們無罪之人的反思、主動肩扛十字架有關。德國一位老教師,當有孩子向他問起有關“第三帝國”的事情,他突然淚流滿面,說:“我們都是有罪的。我們看到了墻上貼著殺盡猶太人的口號標語,卻無動于衷?!碑斈攴醇{粹戰(zhàn)士勃蘭特總理下意識跪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于今的震撼還在蕩漾。德意志民族為人類文明貢獻了那么多的璀璨,畢竟有底氣從泥淖中拔出來彰顯它優(yōu)秀的一面,并成就了反思的新傳統(tǒng)。
周海嬰的道歉,盡管還有商榷的空間,但他沒有把什么都掛在社會歷史這棵大樹上,畢竟勇敢地跨出了一步,作出了可貴的擔當,替魯迅表達了“良知之罪”、“無罪之罪”的道歉,實在難能可貴。認識這種“罪”,并自覺地將它擦亮,不僅有助于洗刷良心,還有助于大家、以及大家的后代生活在一種更為潔凈的空氣里,為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增加了砝碼。周海嬰先生已經(jīng)過世,他還是值得懷念的。
【原載2014年3月28日《湘聲報·專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