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

徐方芳

在昔日的故鄉(xiāng)，晴朗夏夜的睡眠，無需屋宇的屏障。

暮色像一條薄薄的毯子輕輕將村莊覆蓋，暑氣被晚風(fēng)稀釋，被枝葉吸附，屋舍間充溢著溫潤的清涼。剛剛清掃干凈、灑過水的院落散發(fā)著清新的土腥氣，晚飯花開香氣清甜。竹床搬出來了，涼席也鋪上了。講究的人家已經(jīng)掛上了蚊帳，四個角或系在晾衣繩上、或拴在樹上、或扣在屋檐上，院子里就有了一個小小的房子。那蚊帳在清凌凌的河水中漂洗得雪白，它只讓流水一樣澄澈的風(fēng)穿越它的單薄多的墻壁，而把讓人生厭的蚊蟲拒絕在外。

更多的人席地而睡，鋪一方葦席，再潦草一點墊一些蓖麻葉。盛夏的蓖麻葉碩大如蒲扇，厚實柔韌，有細膩涼潤的觸感。躺在上面，仿佛有一只端坐碧綠荷葉之上青蛙那樣的愜意和自得。身邊點一盤蚊香或一束艾蒿，順便把雞鴨鵝的窩邊和牛羊圈里也點上一些。夜晚的村莊只需要寧和清靜，侵擾當(dāng)然要驅(qū)逐得遠遠的。

月光輕輕軟軟地瀉下。月亮一般安詳?shù)淖婺?，語調(diào)平緩地說起藏在皺紋里的故事。她們蒼老慈祥的聲音保存著流傳千年的善良心意。那些經(jīng)歷艱難困苦、勤勞好心的人們最后都走向幸福榮耀，那些懶惰殘暴的邪惡者最終逃脫不了報應(yīng)的下場。也有一些驚悚恐怖的情節(jié)，高高挑在枝端的果子、白花花漂在水面上的魚、紅艷艷開在水中央的荷花，往往是妖魔所化，引誘一些貪圖便宜的孩子落入陷阱。那些讓我們脊背生寒的故事，是一種用心良苦的告誡，訓(xùn)導(dǎo)孩子不要因為誘惑而踏險。墜落、溺水這些慘劇，常常是夏日村莊揮之不去的噩夢。

經(jīng)年的舊事也被翻曬在月光下。敘述中的洪水貼著年份的標簽，六一年的、六五年的、六九七一年的……溫馴地蜷伏堤岸下的湖水曾經(jīng)那么桀驁不馴，它在每個雨季瘋狂地擴張，猝不及防地吞噬簇擁著它的大片原野。夢魘一般的饑餓也被反復(fù)提及。平闊厚實的黑土地在一個豪情萬丈的年代惡作劇一般貧瘠吝嗇，浮腫的面龐皺著眉頭把粗糲的苦蕎、南瓜、番薯、胡蘿卜和野菜吞進劃痕累累的腸胃。還有叫人窒息的勞累：無休止的田間勞作、隆冬水利工地上扎痛赤腳的冰碴、壓彎脊柱的土筐。更沉痛憤慨的語氣，涉及批斗、大字報和武斗。一些故去的影子穿插在事件中，背負著敘說者的懷念、哀怨與嘆息。往事衣衫襤褸，大地和心靈遍布傷痕，經(jīng)過多少等待、煎熬和抗?fàn)幉诺鹊皆谶@樣安謐的夜晚緩緩敘說的平靜。月色微涼，聽得似懂非懂的孩子眼角濡濕著，不聲不響地睡去了。

那些沒有月亮的夜晚，星空低垂，滿天的星星挨挨擠擠，好像就是村子里掛滿枝椏的棗子和桃杏，一伸手就把酸甜和清脆放進嘴里。銀河清淺，仿佛聽得見淙淙流淌的聲音，它是村邊小河的源頭或者下游，一樣有著光滑冰涼的鵝卵石，踏進水里也有魚兒調(diào)皮地碰撞我們的小腿，在蒲草腳下的軟泥里，當(dāng)然可以挖到滑溜溜的扭著小身子的灰色泥鰍。

人語漸稀，夜晚的聲音漸漸升浮起來。樹梢有斷斷續(xù)續(xù)的蟬聲，紡織娘的織機嗤嗤作響，豪放的青蛙總是敲著密集的鼓點，蟋蟀的叫聲涼絲絲地抖動著，像石縫里滲出的縷縷細流。在一頭神經(jīng)質(zhì)的驢子冷不丁的一聲歡鳴之后，一只小公雞唱出了平生第一首歌，稚嫩的啼聲引起許多大公雞嘹亮高亢又悠長的歌唱，不知道是故意炫耀、取笑不成曲調(diào)的初啼者還是在演示教授真正的好歌，歌聲起落，更多年輕的歌者加入，它們將一起拉開陽光的帷幕。一個孩子在夢中笑出了聲，田間除草意外摘到一只野香瓜，下河游泳摸到一條大魚，快樂簡單的理由，順理成章地延伸到夢里。這么多明澈的聲音在平原上的故鄉(xiāng)夏夜此起彼伏，交織重合，是聽得心里踏實甜蜜的眾生合唱。

一些細微的聲響也在夢際變得清晰。風(fēng)過房檐，和枝葉交談，嘩嘩、沙沙、簌簌。世間最純凈美好的竊竊私語，莫過于此。更細小的悉悉索索。是花瓣正從萼片伸出的顫栗。是在夜間，院子里的月季、繡球、大麗花開大了、開滿了，茉莉吐出清茶樣的淡香，指甲花染上了艷紅的顏色。夜開花只在夜間展開，它們月光一樣的花瓣，又在夜色深處凋落成一只白色小絨球，偶然墜地，比雪落還輕，等到天明，蔓上又多出許多披著絨毛的淡綠果實。遠處一池蓮荷凌波輕舞，嫩綠的小蓮蓬在金黃的花蕊里哺育一枚枚潔白的蓮子，而更遠處，每一株正在萌蘗分枝的秧苗碧綠的內(nèi)心都藏著許多等待揚花灌漿的稻穗。這恬然的夏夜，是一泓深廣的湖水，平靜的表面之下，無數(shù)生命在延展、膨脹、滋長，漸漸飽滿，日趨豐盈。

睡夢中有人咳嗽、呻吟，有人抽搐。跟隨人們多年的宿疾和暗傷在白天的忙碌中被忽略、被壓制、被隱忍，也被蓄積，在少有人知的深夜才偷偷地舒展了它們痙攣疼痛的身子。許多人在夜半醒轉(zhuǎn)，再難入睡。他們惦記著要拔草的稻田，要噴藥的棉花，他們說要背水澆灌旱地的玉米苗，好久沒下雨了。他們抱怨夜太長了，對于這些有著干不完的農(nóng)活的鄉(xiāng)人，這樣舒適的睡眠是一個負罪的過程。有人索性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靠在一棵樹上，面朝原野，背對村莊，指端煙頭的微光和滿天星輝映照。此刻，他的菜園、他的苗圃、他的莊稼地里一定發(fā)生著他期許的美好事情。他對著淹沒在迷蒙黑色中一望無際的原野長長地吁一口煙霧，滿身輕松地走回家，院門半開，妻兒熟睡，一切安穩(wěn)。

露水在什么時候降下，越過我們的頭頂，繞過我們的呼吸，濕濕涼涼地停在草莖花朵和葉片上。我們就睡在露水旁邊，通身干燥而涼爽，那才是真正夏天懷抱里的睡眠。我們靠在夏夜的胸口，聽得見村莊和季候滄桑又強韌的心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