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二廠，溫暖的黑色記憶

□如蘭

化工二廠，溫暖的黑色記憶

The Chemical Factory,A Sweet Dark Memory

□如蘭

【編輯留言】這里的工人，伸出手來都有同一特征：指甲縫和掌紋里滿是洗不掉的黑色痕跡。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就是這一雙雙黑手，高高擎起了國家化工部頒發(fā)的最高獎牌。

趙惠臣：一個饅頭引發(fā)的故事

1958年鞍山市公安局教養(yǎng)院根據(jù)上級指示，為了妥善安置解除勞動教養(yǎng)人員的再就業(yè),成立了自強化工廠，工人都是勞教解教人員，他們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叫碳黑。

碳黑是一種黑色粉末狀的無定形碳，主要用于汽車輪胎的制造。全世界年消耗橡膠碳黑約600萬噸，它是最廉價、最耐熱、最耐化學腐蝕、著色力和遮蓋力最強的顏料，所以常年接觸它的工人的手就洗不干凈，沒人愿意干。教養(yǎng)院成立了碳黑廠既安排了勞教解教人員就業(yè),又填補了生產(chǎn)空白。

趙惠臣今年69歲，是碳黑廠的退休老工人。他在碳黑廠工作，是因為一個饅頭。

三年困難時期，父母早亡的趙惠臣只有15歲，吃不到一頓飽飯。那天，趙惠臣在街上閑逛，正趕上一家飯店在門口剛蒸出一鍋大饅頭，餓得頭昏眼花的趙惠臣讓這一鍋白面饅頭刺激得直淌口水。于是，他伸出手抓起一個就跑，一邊跑一邊往嘴里塞。結果還沒等他把一個饅頭吃進肚，就被抓住了。趙惠臣因為搶饅頭而被勞動教養(yǎng)了。

勞教快解除了，趙惠臣并不高興，他不想出去，因為出去還要餓肚子。恰巧這時教養(yǎng)院成立了碳黑廠，領導就問他愿不愿意在廠里就業(yè)，趙惠臣說：“我太愿意了，碳黑是黑的，可饅頭是白的，能吃飽飯就行啊?！?/p>

于是，趙惠臣和其他勞教人員一起成了碳黑廠第一批工人。

文革初期，工廠里天天政治學習，讓工人們說實話，講新舊社會對比，趙惠臣一句大實話給自己招了災，他說大躍進的那三年比舊社會還可怕，餓得人眼睛都冒綠光，我就是那時偷饅頭進去的……

結果，趙惠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農(nóng)村改造，趕大車，開拖拉機，當電影放映員。后來得到平反，讓他重新選擇職業(yè)時，他就一句話：“回碳黑廠，廠子不嫌我黑，我也不嫌碳黑！”

一個饅頭讓趙惠臣與碳黑廠結下了一輩子的緣分，他退休后，車間主任叫上工友們，拿著酒菜來看望這個元老級的工人。他熱淚盈眶，“謝謝老少爺們，沒想到你們一點都不嫌棄我這個勞改犯。有什么需要我的就吱聲，沒有碳黑廠就沒有我的今天。”

張大成：工廠福利娶媳婦

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碳黑原料的應用越來越廣泛，廠子的規(guī)模也日益擴大。1965年改名叫新生碳黑廠，1970年改名為鞍山市化工二廠。

70年代，老百姓最津津樂道的是哪家企業(yè)的待遇好，碳黑廠當時榜上有名，不僅勞保待遇齊全，還給工人發(fā)化妝品——紫羅蘭，一種鐵盒包裝的香粉，4元8角一盒。對每月只有19元工資的小青年們來說，那簡直就是奢侈品。

這樣奢侈的東西，化工二廠竟然每月都發(fā)，讓人眼紅死了！當年很多化工二廠的男青年就是靠紫羅蘭打動了姑娘們的芳心，喜結良緣的。

碳黑廠的老工人張大成就是紫羅蘭的受益者。那年，別人給他介紹了一個農(nóng)村姑娘，他第二次上門，進屋放下一面袋子白糖后就抄起鐵鍬干活，臨走把廠子發(fā)的一套新工作服送給姑娘，姑娘打開一看：工作服里包著兩盒城里姑娘都舍不得抹的紫羅蘭。就這樣，靠化工二廠的福利，張大成娶到了媳婦。

后來，張大成的兒子考上了鞍山市第一中學，大家議論張傻子有福氣，兒子爭氣。廠長倪亦方知道張大成是個老實人，就知道悶頭干活。前幾年搞技術革新的時候，每次加班加點都有他，他從來沒有怨言，什么都不爭不搶。時間久了，大家都叫他張傻子。

倪廠長為此特意召開會議，研究決定：全廠張貼紅榜表揚他教子有方，并給張大成特別獎勵500元。工人們都說：廠長真夠意思，不讓老實人吃虧。1992年的500元錢相當于兩個月的工資啊，感動得張大成一個勁兒地說：“謝謝領導，俺一定賣力干活。”

倪亦方：勞改工廠變身著名國企

碳黑廠的工人大多是有“背景”的，連廠長倪亦方也不例外。說起倪亦方，許多年輕人大概不知這個全國勞動模范，但若說他是倪匡（著名作家衛(wèi)斯理）與亦舒（香港言情類作家）的哥哥，大家瞬間就不陌生了。

倪亦方早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了鞍鋼，因技術問題和當時的蘇聯(lián)專家產(chǎn)生矛盾，后來因此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碳黑廠勞動改造。

當時，我國生產(chǎn)橡膠輪胎的硬質(zhì)碳黑原料大部分依靠進口，為了給國家節(jié)約資金，倪亦方?jīng)Q心攻克這個難關。

國慶節(jié)休假，倪亦方到天津岳父家時，從路旁櫥窗里的報紙上看到天津碳黑廠試制成功硬質(zhì)碳黑的消息，立即趕到生產(chǎn)廠家學習。當時，化工部正準備在這個廠開技術現(xiàn)場會。倪亦方往鞍山打電話，請領導派4個人參加會議。會上，化工部提出，如果哪個廠明年“五一”能生產(chǎn)出硬質(zhì)碳黑，就撥給20萬資金和20噸鋼材指標。倪亦方和同去的領導第一個提出了申請。

不分白天黑夜，克服一切困難，年底，碳黑廠第一座硬質(zhì)碳黑爐建成投產(chǎn)，產(chǎn)量達到幾百噸。到1966年，共建成4條硬質(zhì)碳黑生產(chǎn)線，產(chǎn)量增加了5倍。

就在倪亦方奮力拼搏，努力改變落后的碳黑生產(chǎn)方式，并不斷取得科研成果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個原來似乎與世隔絕的小碳黑廠也刮起了階級斗爭的狂風惡浪，倪亦方又陷入了被監(jiān)視之中。他不顧一切，仍然去干他認為該做的事情。因工受傷再次上班時，廠里不讓他搞科研工作，他只好當爐后收炭工、爐前工，清過鍋爐、掏過造粒機?？傊?，廠里最臟最累的活他都干到了。

雖然離開了技術崗位，但一有機會，倪亦方就搞試驗。他先后完成技術革新和改造項目40余項，其中，有三項屬于我國首創(chuàng)。發(fā)表學術論文50多篇，化工部曾三次在鞍山召開技術現(xiàn)場會，推廣化工二廠的科研經(jīng)驗。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實現(xiàn)了偉大的歷史轉(zhuǎn)折，倪亦方在政治上又一次獲得了新生，他的冤案徹底平反。

1983年，倪亦方當了廠長。他狠抓產(chǎn)品質(zhì)量，增加產(chǎn)品品種，同工程技術人員一道，對生產(chǎn)設備進行了改造。1984年，化工二廠生產(chǎn)的兩個碳黑品種中超耐磨碳黑和高耐磨碳黑雙雙榮獲了國家化工部的銀牌（金牌不設）。全國才三塊，而化工二廠一下就得兩塊，這一下引起了轟動，這個原本由幾十名解除勞教人員起家的碳黑廠，從此成為鞍山著名的國企。工人的獎金每月都能達到七八十元，人們爭相進化工二廠，工人的福利待遇更好了，還發(fā)海飛絲洗頭膏呢！

化工廠廠區(qū)

鐘山：三代人的黑

鐘山的父親是碳黑廠的老工人，1982年退休。鐘山是1981年進廠待業(yè)的，兩年后成為正式工人，從月薪30元的學徒工開始，先后干過包裝工、操作工、工藝員、設備員、團支書、工會主席、車間主任。用他的話說：廠里的活都干遍了，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他也見證了化工二廠最輝煌的歲月。

就當他以為自己也會像父親一樣安穩(wěn)退休時，廠子的效益逐年下滑，很快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2000年實行轉(zhuǎn)制，擺在工人面前兩條路：解除勞動關系，一年600元，結算回家，從此兩清；給繳保險，但不開工資，等到退休。老工人不理解：好好的廠子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干了一輩子，和廠子有感情，割舍不了?。⌒∏嗄攴炊吲d，盼著改革的步子再大一點，他們說：半死不活的不開錢，還不如有個新說法！

2001年5月1日，對化工二廠的工人們來講是一個終生難忘的勞動節(jié)。這一天，在立山區(qū)政府的努力和相關單位的協(xié)調(diào)下，化工二廠與臺商聯(lián)姻，一個新的名字取代了它——中橡化學有限公司。

新企業(yè)一改過去的經(jīng)營方式和理念。首先，全員競聘上崗。鐘山憑著一副好身體和精湛的技術第一個被聘用了，工資翻番，由原來的1200變成了2400。雖然不坐辦公室了，但鐘山感覺很踏實。臺灣的技術人員整天和工人們一樣，在車間里轉(zhuǎn)，沒有了眾多會議和嘮閑嗑的時間，大家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地干活，都很充實。

臺商的管理還很人性化，不僅有五險一金，還有免費午餐，每天三菜一湯隨便吃。節(jié)假日還有“節(jié)金”——半個月工資，春節(jié)有“年金”——一個月工資。化妝品照發(fā)，還增加了香皂和霸王防脫洗頭膏。年尾的時候還召開“尾牙”會，總結一年得失，表彰優(yōu)秀員工，然后，管理人員和工人同樂，一起喝酒，一起演節(jié)目，一起辭舊迎新。

如今，鐘山的兒子畢業(yè)了，也應聘到廠里工作，祖孫三代人傳承著工人世家的史話，每天都和他們最熟悉的碳黑打交道，那三雙幾乎一樣的略帶黑紋的手創(chuàng)造了工廠的輝煌，也托起了尋常百姓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娜兆印?/p>

責編／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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