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論古典戲劇中的“虛”與“實”
李 曉
“虛”與“實”是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對范疇。源出《戰(zhàn)國策》“本末更盛,虛實有時”,是古代哲學“有”與“無”的關系在美學中的反映,進入文學藝術領域后就成為創(chuàng)造形象的美學理論。南朝梁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篇》曰:“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非常明確地提出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要求以實秀顯虛隱、以虛帶實、虛實相生的“虛實論”的根本特性。六朝以后,文學藝術各門類都在發(fā)展著這個理論,在文學中講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主要是講究文學形象的空間觀念和意象觀念,即在創(chuàng)造形象中要講“虛”與“實”的互補。如明李日華《廣諧史序》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實者虛之故不系,虛者實之故不脫。不脫不系,生機靈趣潑潑然?!盵1]古典美學的“虛實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它的寬泛性,無論景物描寫、人物描寫和營造意境、編織情節(jié)等方面都有著藝術的體現。在戲劇文學中,明清的曲論家講得更多的是編織情節(jié)中的“虛”與“實”的問題,這是一個帶普遍性的問題。情節(jié)之“實”,指歷史事實之“實”;情節(jié)之“虛”,指藝術虛構之“虛”。在戲劇理論中,這是劇作家對所描寫的事物(事件與人物)的認識問題,同時又是如何描寫的技巧問題,在認識和描寫中更多地帶上了劇作家的主觀意識和情感。
茲從四個方面來看明清曲論家對“虛”與“實”的認識:
(1)“謬悠而亡根”,這是明胡應麟在《莊岳委談》“戲文非實”條下提出的基本觀點,曰:“凡傳奇以戲文為稱也,亡往而非戲也,故其事欲謬悠而亡根也,其名欲顛倒而亡實也。反是而求其當焉,非戲也?!盵2]胡應麟認為“戲文非實”,作傳奇亦當如此,否則就不是“戲”了。在這里很明確地說作傳奇要“謬悠其事”?!爸囉啤币辉~,語出《莊子》卷十“天下篇”,謬,虛也,悠,遠也。晉郭象注曰:“謬悠,謂若忘于情實者也?!薄爸囉啤奔础疤摗?,與“實”相對,凡傳奇的情節(jié),其事可“謬悠而亡根”,其名可“顛倒而亡實”,如果欲去求其事實,那就不是戲了?!爸囉啤保刺摌嬛挤ㄒ?。胡應麟認為,凡戲如《荊釵記》、《香囊記》等,“咸以謬悠其事也”。[3]清焦循評《鐵邱墳》時亦說“假《八義記》而謬悠之”,指《鐵邱墳》“觀畫”一出徐勣教薛子的情節(jié),生吞《八義記》程嬰教趙子的情節(jié),“以嬉笑怒罵于徐勣”,因其虛構的情節(jié)“妙味無窮”。故曰:“彼《八義記》者,直抄襲太史公,不且板拙無聊乎?”[4]在評《雌木蘭》時,因徐渭寫了“王郎成親”,則曰:“而所傳木蘭之烈,則未嘗適人者,傳者雖多謬悠,然古忠孝節(jié)烈之跡,則宜以信傳之。”[5]清李調元亦云“元人有《關公斬貂蟬》劇,事尤悠謬”[6],貂蟬嫁呂布,本屬虛構,關公斬貂蟬更屬謬悠其事了。王國維在《曲錄自序》“追原戲曲之作”,總結戲曲創(chuàng)作的語言與情節(jié)時亦說:“語取易解,不以鄙俗為嫌,事貴翻空,不以謬悠為違?!盵7]自元以降關于戲曲情節(jié)的“虛”與“實”,以“謬悠其事”為戲曲創(chuàng)作的一條規(guī)律。然而,所謂“虛”者,也并非一味地“虛”,須在“實”的基礎上“謬悠其事”。明謝肇淛曰:“凡小說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半,方為游戲三昧之筆,亦要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盵8]戲曲情節(jié)以“虛實相半”為“游戲三昧”,對于虛構的情節(jié)亦須要描寫得“情景造極而止”,使人信其有,即為“戲”之原則。
(2)“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湯顯祖的這句話正是他戲劇創(chuàng)作的主張。從創(chuàng)作理論上來分析,亦可以說是對“虛”與“實”的認識問題。湯顯祖《牡丹亭》以“情”反“理”,當“情”與“理”發(fā)生矛盾時,為“常理”所不容,就可以突破“常理”的桎梏,按“情真”的邏輯,按作者之意,虛構情節(jié)創(chuàng)造出驚世駭俗的情景。湯顯祖曰:“嗟乎,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9]茅元儀對此極為理解,曰:“如必人之信而后可,則其事之生而死,死而生,死者無端,死而生者更無端,安能必其世之盡信也……臨川有言: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我以為不特此也,凡意之所可至,必事之所已至也?!盵10]如果以現實生活之理“格”杜麗娘之情,那么《牡丹亭》生而死、死而生的情節(jié)就不成立了,藝術之精神蕩然無存。然而,《牡丹亭》終究以它的藝術精神成為不朽之作,世所“信”者并非是生而死、死而生之“事”,所“信”者乃是生而死、死而生之“情”,“理之所必無”,然在“情之所必有”,這就是藝術的偉大的力量。虛構之情事可以超脫現實之常理,凡是作家思想意識所能到達的境界,其孕育的虛構的情事亦能到達這個境界。此即謂“凡意之所可至,必事之所已至也”。所以梅孝己說:“況夫鐘情之至,可動天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將何所不至哉!”[11]
但是,這等虛幻的情節(jié)虛構,于情于理皆不合常情常理,在表現社會生活的戲劇中便會受到責難,應該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先聽聽清凌廷堪如何說的,曰:“元人關目,往往有極無理可笑者,蓋其體例如此。近之作者乃以無隙可指為貴,于是彌縫愈工,去之愈遠。”[12]凌廷堪的話里表達了傾向性很明確的觀點。元劇的體例,亦即“戲”的體例,容許“極無理可笑”的情節(jié);明末清初的劇作家卻重視起戲劇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合理性,“以無隙可指為貴”;于是有人改作、重定舊劇,彌補失實與不當之處。筆者認為,這里出現的兩種不同觀點,都無可指責:從“戲”的本質來說,虛幻的情節(jié)超乎常理,若有助于作者立意的表達,則是作劇的一種技巧和風格;而追求情節(jié)與細節(jié)的合理性,如李漁所說的“密針線”、“戒荒唐”,合乎情理和生活邏輯,亦是作劇的基本要求。可以批評舊劇在情節(jié)上的失實和不當之處,然以封建倫理觀念改竄舊劇情節(jié)的不合倫理或荒誕不經,則大可不必。正如凌廷堪所說,愈是精心修訂,離原本之意愈遠,結果流行的仍是已經深入人心的原本。李漁曾對人們熟悉的名劇《琵琶記》批評甚多,曰:“若以針線論,元曲之最疏者,莫過于《琵琶》。無論大關節(jié)目,背謬甚多:如子中狀元三載,而家人不知;身贅相府,享盡榮華,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報于路人;趙五娘千里尋夫,只身無伴,未審果能全節(jié)與否,其誰證之?諸如此類,皆背理妨倫之甚者?!盵13]李漁對《尋夫》一出最不滿意,非議甚烈,曰:“趙五娘于歸兩月,即別蔡邕,是一桃夭新婦。算至公姑已死、別墓尋夫之日,不及數年,是猶然一冶容誨淫之少婦也。身背琵琶,獨行千里,即能自保無他,能免當時物議乎?張大公重諾輕財,資其困乏,仁人也,義士也。試問衣食、名節(jié),二者孰重?衣食不繼則周之,名節(jié)所關則聽之,義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就詞人論之,幾與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無異矣??缮傺a天塞地之人乎?”[14]李漁批評趙五娘只身上京于倫理不合,難保名節(jié),恐有非議,甘當“補天塞地”之人,借張大公家仆人小二伴趙五娘去京,改寫此出。不料遭非議的卻是李漁自身,清梁廷枏曰:“笠翁以《琵琶》五娘千里尋夫,只身無伴,因作一折補之,添出一人為伴侶,不知男女千里同途,此中更形曖昧?!盵15]梁廷枏亦從倫理上批評了李漁的改本,又妨倫理更甚矣。
(3)“古戲不論事實”,這是明王驥德對古戲情節(jié)在“虛”與“實”問題上的基本觀點。但是戲劇發(fā)展到王驥德時,情節(jié)的虛實關系在不同的作家作品中出現了不同的傾向,曰:“古戲不論事實,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于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概;后稍就實,多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堊,不欲脫空杜撰;邇始有捏造無影響之事,以欺婦人小兒者,然類皆優(yōu)人及里巷小人所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16]王驥德認為“古戲不論事實,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與“謬悠其事”、“情”可超越“理”而虛構其事一樣,同為“戲”的體例所容,無論“謬悠”也好,虛構也好,都是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造,古之戲“大抵真假相半”,“大抵多虛少實”[17],大多對“其事”“損益緣飾”,盡管虛構修飾的情節(jié)很多,但須“尚存梗概”,即“其事”的大關節(jié)目總須與“事實”相近。如昆曲演唱的元關漢卿《單刀會》于事實“損益緣飾”很多。據《三國志?魯肅傳》,孫權向劉備索還長沙、零、桂三郡,元劇改索荊州;魯肅邀請關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元劇改魯肅暗藏甲士于壁衣之后;魯肅因責數落關羽無歸還之意,元劇改為關羽按劍震懾魯肅;劉備以割湘水為界罷軍,元劇改為關羽浩蕩而歸。戲劇情節(jié)顛倒為之,塑造了關羽氣貫長虹的英雄形象。惟為索郡事,“肅邀羽相見”,“單刀俱會”,實有其事,所謂“尚存梗概”也。明胡應麟評曰:“元詞人關漢卿撰《單刀會》雜劇,雖幻妄,然《魯肅傳》實有‘單刀俱會’之文,猶實于明燭也。”[18]
明呂天成《曲品》卷上在品評“舊傳奇”之前曾就戲劇情節(jié)說“有意駕虛,不必與事實合”,[19]與王驥德的觀點是一致的。如評《彩樓記》曰:“且是全不核實,古人好詼諧如此,然亦古質可取?!盵20]而后明代的傳奇,“稍就實”,“不欲脫空杜撰”,
也就是說基本“就實”,在史實的基本上虛構情節(jié),所謂“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堊”。如明梁辰魚《浣紗記》,寫吳越爭霸事,關于這段史事在《史記》的《越王勾踐世家》、《伍子胥傳》和《吳越春秋》、《越絕書》、《吳地記》都有記載,作者在“古史傳雜說”的基礎上,進行虛構想象,以范蠡、西施的愛情故事貫穿始終,完善戲劇的情節(jié)。所謂“略施丹堊”,即虛構的成分并不很多,因為有了必要的虛構,情節(jié)就顯得生動有致,正如明張琦評《吳越春秋》(《浣紗記》原劇名)所說“善述史學而不平實”。[21]其中虛構和想象的內容也大多取于稗史、傳說,因此范蠡、西施、伍子胥、伯嚭的形象較之正史豐滿得多,性格更且鮮明。又如張鳳翼的《虎符記》,敷寫明將花云守太平城事,根據《明史?花云傳》城破花云遇難,作者卻將花云夫婦遇難改寫成“以存易亡”的團圓結局,乃是傳奇“體裁應爾”。作者寫城破花云被擒,押監(jiān)武昌,并突出描寫其妾孫氏攜虎符帶幼子花煒逃出城去,歷盡艱險,抵達南京。后花煒出師,破武昌,以虎符為證,與父相會。呂天成評曰:“前半真,后半假,不得不爾。女俠如此,固當傳。”[22]“女俠”指孫氏,作者借鑒民間的講史演義,虛構了孫氏訓子、花煒救父的許多情節(jié),倍為感人,所以呂天成說“固當傳”。至于舍實取虛,全憑想象編織情節(jié),“捏造無影響之事”,迎合當時尚奇的風尚,出現了一些純屬虛構的“戲”,在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中有不少這類作品。如《新金印》:“此俗優(yōu)所演者,較原本十改五六。一經抹涂,色澤大減?!盵23]這類戲大多采自傳說,情節(jié)虛幻,演出熱鬧,觀眾歡迎。然而,這類戲并非全是優(yōu)人、巷人所為,文人作家聊出戲筆者亦有,其中大多含有諷刺意味。如孫鐘齡的《睡鄉(xiāng)記》“聊出戲筆,以廣《齊諧》。設為烏有生、無是公一輩人,啼笑紙上,字字解頤”。[24]而史槃的《櫻桃記》則“鑿空出奇,大可捧腹”。[25]明末著名的阮大鋮創(chuàng)作的《燕子箋》、《春燈謎》、《牟尼合》、《雙金榜》,其情節(jié)全屬虛構,曰:“其事臆出,于稗官野說無取焉。蓋稗野亦臆也,則吾寧吾臆之愈?!盵26]王思任稱阮氏傳奇“不譜舊聞,特舒臆見,劃雷晴里,不架空中”,[27]此亦成為阮氏傳奇的風格。不過,這類作品并不很多,大部分傳奇是虛實相半、虛多實少的居多,因其最符合戲劇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如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則看史傳足矣,何名為戲?”[28]如此,“若良史焉,古意微焉”。[29]
(4)“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明王驥德曰:“劇戲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明珠》、《浣紗》、《紅拂》、《玉合》,以實而用實者也;《還魂》、“二夢”,以虛而用實者也。以實而用實也易,以虛而用實也難?!盵30]關于戲劇情節(jié)的虛實結合的問題,古代劇作家和曲論家基本取得一致的認識,如何運用虛實結合的規(guī)律,即虛實結合的方法論,王驥德的體會是“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是非常正確的。戲劇的大體情節(jié)是事出有本的,或本于史籍,或本于小說、傳說,或本于現實的故事,如此還不足于構成戲劇情節(jié),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還須憑借生活的積累和經驗,遵循戲劇的結構規(guī)律,進行藝術的虛構和想象補充完善戲劇情節(jié),尤其是細節(jié)的描寫。在藝術價值上,虛構和想象的創(chuàng)造力顯得尤為重要。王驥德認為大體有兩種方法,一種是“以實而用實”,一種是“以虛而用實”,這話就概括得不太正確了。因為《明珠》、《浣紗》事出有本,也并不是“用實”描寫,其中有很大程度的虛構情節(jié);《還魂》、“二夢”(即《南柯》、《邯鄲》)事屬虛幻,亦有本于小說、話本和傳說,其虛構描寫的成分雖然很多,終究也離不開現實的社會生活而進行必要的提煉、加工。因為戲劇是表現社會生活的,戲劇表現社會生活有自己的規(guī)律,在情節(jié)構成中“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即為“劇戲之道”,是符合戲劇的本質和表現規(guī)律的“金科玉律”。在明代的大多數傳奇作品,運用的便是此法,不如此,不足以言“戲”也。
清李漁對于戲劇情節(jié)的虛實關系的方法論亦多有闡述,著名的言論有:“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成”,“虛則虛到底”,“實則實到底”。此等語似是而非,然而實在是李漁的創(chuàng)作經驗之談,問題是該如何去理解它的真義。李漁曰:“傳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虛有實,隨人拈取。古者,書籍所載,古人現成之事也;今者,耳目傳聞,當時僅見之事也。實者,就事敷陳,不假造作,有根有據之謂也;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成,無影無形之謂也?!盵31]李漁將“傳奇所用之事”分為古、今和虛、實,“隨人拈取”,然其戲劇觀念則尚虛,認為“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耳”。李漁既重視用“實”,更重視用“虛”,在方法上有其一家之言。如說“虛”者為“空中樓閣”,“無影無形”,與呂天成所謂“有意駕虛,不必與事實合”同理,然更形象化,重點在“隨意構成”之“意”,即隨作者的立意想象虛構的情節(jié)必須得符合戲劇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空中樓閣”必須建筑在作者的立意之上,雖不合事實,然必須符合情節(jié)發(fā)展的規(guī)律,其人其事須在戲劇的情理之中。李漁在論述古今事的虛實關系中又有自己的觀點。首先否定“古事多實,近事多虛”的說法,以《西廂》、《琵琶》為例說道:“鶯鶯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餓莩其親,五娘之干蠱其夫,見于何書?果有其事乎?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即使古事,亦有實有虛之謂也。然而又說“作者秉筆,又不宜盡作是觀”。因為流傳的古事之“虛”者,已在觀者、讀者的心中既成戲劇故事之“事實”,不宜盡作虛妄之事而改之。所以當魏貞庵相國給李漁看“崔鄭合葬墓志銘”,命作《北西廂翻本》“以正從前之謬”,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道:“謂天下已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悉宜聽之?!盵32]李漁拒絕改作。
李漁曰:“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難,古人填古事,猶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慮人考,無可考也。”“今人填今事”宜從“虛”,因為“目前之事,無所考究,則非特事跡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憑空捏造,是謂虛則虛到底也?!崩顫O的意思是,今人今事僅靠“耳目傳聞”,所見所聞皆有片面性,無可求其全,亦無可考其實,為求形象豐富、情節(jié)合理,以虛構想象為主要的創(chuàng)作方法。所謂“虛”寫,亦屬現實的提煉加工。因此,若寫孝子,“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記,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加之?!比魧憪喝?,“亦猶‘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余表忠表節(jié)與種種勸人為善之劇,率同于此?!薄敖袢颂罟攀隆币藦摹皩崱?,“若用往事為題,以一古人出名,則滿場腳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載籍,班班可考,創(chuàng)一事實不得?!彼^“創(chuàng)一事實不得”,應該是說基本事實和大關節(jié)目求實,為求古事的真實性和情節(jié)的合理性,須描寫“滿場腳色同時共事”之歷史的人際環(huán)境,描寫“本等情由貫串合一”之藝術的真實性。還必須遵從古事的“既成事實”,因為“傳至于今,則其人其事,觀者爛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據,是謂實則實到底也?!币驗橥驴煽?,須求其“實”,即使原本是“虛”者,“觀者爛熟于胸中”,亦視作為可據之“實”,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更重要的是李漁提出的要描寫“滿場腳色同時共事”、“本等情由貫串合一”的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統(tǒng)一的問題,是十分可貴的真知灼見,豐富了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理論。今人需要深刻領會其義的兩點內涵:“虛則虛到底”是在“耳目傳聞”的“目前之事”的“實”的基礎上進行虛構創(chuàng)作的;“實則實到底”講究古事“班班可考”,但并不排斥為求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統(tǒng)一的必需的虛構想象的描寫。
最后附帶說說所謂的“實錄”。在晚明清初時期,出現了一批稱為“實錄”的傳奇,如明朱瀨濱的《鸞筆記》,呂天成評曰:“記江陵奪情,鄭、趙諸公廷杖時事,語多鑿鑿,可稱實錄。”[33]又明王應遴的《清涼扇》,祁彪佳評曰:“此記綜核詳明,事皆實錄?!盵34]吳偉業(yè)評清李玉的《清忠譜》曰:“雖云填詞,目之信史可也?!盵35]又有影響更大的清孔尚任的《桃花扇》,作者在“本末”中亦道:“證以諸家稗記,無弗同者,蓋實錄也?!辈8健翱紦币晃?,表示事出有據。然而,孔尚任在“本末”中亦道:“獨香姬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之,此則龍友小史言于方訓公者。雖不見諸別籍,其事則新奇可傳?!庇衷凇胺怖敝姓f:“至于兒女鐘情,賓客解嘲,雖稍有點染,亦非烏有子虛之筆?!笨梢姡髡咴趯懽髦幸搽s取宏光遺事,因其新奇而加渲染成戲,為了戲劇情節(jié)的需要也可以在細節(jié)描寫中加以點染。作者在主要情節(jié)和大關節(jié)目上尊崇史實,而在李、侯愛情的描寫和賓客穿插的言行上進行了必需的虛構描寫。無論是前者或后者,作者皆傾注了個人的愛憎感情和寄寓著感嘆興亡之意,作者并未用史學家筆法實錄,而是用戲劇家筆法構造戲劇。作者的好友顧彩說得很在理,曰:“斯時也,適然而有卻奩之義姬,適然而有掉舌之二客,適然而事在興亡之際,皆所謂奇可以傳者也。彼既奔赴腕下,吾亦發(fā)抒其胸中,可以當長歌,可以代痛哭,可以吊零香斷粉,可以悲華屋邱山,雖人其人而事其事,若一無所避忌者,然不必目為詞史也……而桃葉卻聘一事,僅見之與中丞一書,事有不必盡實錄者。作者雖有軒輊之文,余則仍視為太虛浮云,空中樓閣云爾?!盵36]此類概稱“實錄”的傳奇,實際上乃是“實多虛少”,以“實”“尚存梗概”,大關節(jié)目“班班可考”,以“虛”“略施丹堊”,或有“損益緣飾”;從作法上講,乃與李漁所謂的“實則實到底”的原則是一致的,亦并不排斥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相統(tǒng)一的原理。
注釋:
[1] (明)陳邦俊編:《廣諧史》,《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6輯。
[2] (明)胡應麟:《莊岳委談》,《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辛部,明萬歷刻本。
[3] 同上。
[4] (清)焦循:《花部農譚》,《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第226頁。
[5] (清)焦循:《劇說》卷五,同上,第192頁。
[6] (清)李調元:《劇話》卷下,同上,第52頁。
[7] 王國維:《曲錄自序》,《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第252頁。
[8] (明)謝肇淛:《五雜俎》,國學珍本文庫第一集。
[9] (明)湯顯詛:《牡丹亭題詞》,《湯顯祖集》二,詩文集,第1093頁。
[10] (明)茅元儀:《批點牡丹亭記序》,明泰昌朱墨刻本《牡丹亭》。
[11] (明)梅孝己:《灑雪堂小引》,明末墨憨齋刊本《灑雪堂》。
[12] (清)凌廷堪:《論曲絕句》自注,《校禮堂詩集》卷二。
[13] (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第16頁。
[14] (清)李漁:《閑情偶寄·演習部》,江巨榮、盧壽榮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4、95頁。
[15] (清)梁廷枏:《曲話》卷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第268頁。
[16] (明)王驥德:《曲律·雜論上》,《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47頁。
[17] 參閱(宋)灌圃耐得翁:《都成紀勝》,其論皮影戲之情節(jié)“大抵真假相半”,論傀儡戲之情節(jié)“大抵多虛少實”,清初曹寅《楝亭藏書十二種》。
[18] (明)胡應麟:《莊岳委談》,《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辛部,明萬歷刻本。
[19] (明)呂天成:《曲品》卷上,《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第209頁。
[20] 同上,卷下,第226頁。
[21] (明)張琦:《衡曲麈談》,《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270頁。
[22] (明)呂天成:《曲品》卷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第231頁。
[23] (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第80頁。
[24] 同上,第12頁。
[25] 同上,第45頁。
[26] (明)阮大鋮:《春燈謎記自序》,明末刊本《十錯認春燈謎記》。
[27] (明)王思任:《春燈謎記敘》,明末刊本《十錯認春燈謎記》。
[28] (明)謝肇淛:《五雜俎》,國學珍本文庫第一集。
[29] (明)胡應麟:《莊岳委談》,《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辛部,明萬歷刻本。
[30] (明)王驥德:《曲律·雜論上》,《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54頁。
[31] (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結構第一·審虛實”,《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第20頁。以下李漁語皆出于此節(jié)。
[32] 同上,“音律第三”,第35頁。
[33](明)呂天成:《曲品·新傳奇》,清抄本?!吨袊诺鋺蚯撝伞繁疚粗???蓞㈤唴菚a《曲品校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13頁。
[34] (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能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第48頁。
[35] (清)吳偉業(yè):《清忠譜序》,清順治年刻本《清忠譜》。
[36] (清)顧彩:《桃花扇序》,別署梁溪夢鶴居士,清康熙年刻本《桃花扇》卷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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