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卦辭爻辭象辭新解六則

孫景龍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初等教育系，河北 承德 067000)

《周易》卦辭爻辭象辭新解六則

孫景龍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初等教育系，河北 承德 067000)

《周易·損》卦卦辭“曷之用”言限其用度，“曷”通“遏”，“之”猶“其”?！斗瘛贰短穬韶猿踟池侈o“拔茅茹以其匯”，意即拔茅而食以凝聚人心，“茹”訓“食”，“匯”訓“聚”?！跺俊坟陨狭侈o“往蹇來碩”意謂往則蹇難，來心(從陽之志)堅決，“碩”通“石”，喻其堅?！抖Α坟跃湃侈o“鼎耳革”言鼎新之時卻務革故，“耳”通“而”?！都葷妨侈o“婦喪其茀”，謂婦人失去了保護，“茀”，喻護衛(wèi)。《否》卦象辭“儉德辟難”言斂抑仕進之心以避禍難，“德”訓“登”。

《周易》；卦辭；爻辭；象辭

《周易》歷來被認為是難讀之書。數(shù)千年來，經(jīng)過歷代學人的不斷研究考索，反復詮釋，其文本意義已經(jīng)為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和掌握，并應用于人生實踐。然由于《周易》文本語言過于簡括，卦爻象符號的寓意抽象，考見卦爻辭與卦爻象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比較困難，加之古今詞語意義的變化以及古人用字有比喻、通假等諸多現(xiàn)象，注家雖多，而人云亦云者有之，見仁見智者亦有之，故今不揣孤陋，擇其數(shù)則試作新解，以求正于方家。

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

《損》卦辭：“曷之用，二簋可用享?！避魉唬骸岸^上體二陰也。上為宗廟。簋者，宗廟之器，故可享獻也?！盵1]148荀氏以“簋”為“宗廟之器”，訓“享”為“獻享”，釋未及“曷”字。王弼注：“曷，辭也。曷之用，言何用豐為也。二簋，質薄之器也。行損以信，雖二簋可用享。”[2]220孔穎達疏：“明行損之禮，貴夫誠信，不在于豐。既行損以信，何用豐為？二簋至約，可用享祭矣?！盵3]170王孔增訓“曷”為“何”。崔憬襲其說曰：“曷，何也。言其道上行，將何所用，可用二簋而享也?！盵1]147程頤亦曰：“圣人以寧儉為禮之本，故為損發(fā)明其義，以享祀言之。享祀之禮，其文最繁，然以誠敬為本，多儀備物，所以將飾其誠敬之心，飾過其誠，則為偽矣。損飾所以存誠也，故云‘曷之用，二簋可用享’。”[4]163來知德曰：“曷之用者，言何以用損也，若問辭也。二簋至薄，亦可享于鬼神，若答詞也。”[5]312先賢多以享祀為說，皆以此二語為一問一答，“曷之用”為問辭，“二簋可用享”為答辭，然“曷”與“用”間有一“之”字，“何之用”，似不辭；且辭為卜筮之用，尚簡約，皆為陳述性言語，此自為問答，有違行文風格。尚秉和以為“曷與愒通”“愒與憩通”“曷之用，言憩息之時也”，又曰：“享、饗通?！轮茫捎孟怼?，言當休暇之時，可以二簋為享。二簋雖儉，然處損時，亦可也。清儒承荀氏舊說，見言簋即以為祭宗廟，侈陳禮制，豈知《儀禮·公食大夫禮》‘宰夫啟簋’，《詩·秦風》‘于我乎，每食四簋’。凡宴享皆用簋，非必祭宗廟始用也。且于《易》義，‘之’謂‘何’矣。崔憬以‘曷’為‘何’，荀爽等只說‘二簋可用享’，不及‘曷’義。于是清儒如惠棟、焦循、張惠言、孫星衍等，亦不釋‘曷’義，只一姚配中襲崔憬說，疑非也?！盵6]161損卦言“損下益上”(《損·彖傳》)、“懲忿窒欲”(《損·象傳》)，不及宗廟祭祀，尚氏說清儒之失，甚是，釋“簋”“享”二字亦頗見卓識，然謂“曷”“愒”“憩”輾轉相通，稍嫌迂曲?！峨s卦》曰：“損益，盛衰之始也?！薄痘茨献印と碎g訓》載：“孔子讀《易》至損益，未嘗不憤然而嘆曰：‘益損者，其王者之事與？事或欲以利之，適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利之。利害之反，福禍之門戶，不可不察也?！庇^孔子之意，蓋非“休暇”可擬，曰“曷之用”為“言憩息之時”，恐亦未得經(jīng)文之旨。

《爾雅·釋詁》：“曷，止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此以曷為遏。”“曷”與“遏”通，訓“止”?！爸豹q“其”。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九：“《呂氏春秋·音初篇注》曰：‘之，其也?！稌の鞑崩琛吩唬骸笾磫??！砸笃浼磫室??！抖Y記·檀弓》曰：‘公再拜稽首請于尸曰：有臣柳莊也者，非寡人之臣也，社稷之臣也。聞之死，請往。’言聞其死也?！睹献印す珜O丑》篇：‘天下之民，皆悅而愿為之氓。’《周官·載師注》引此，‘為之氓’作‘為其民’，‘之’可訓為‘其’。”“曷之用”，即“遏其用”，言限其用度，孔子所謂“節(jié)用而愛人”(《論語·學而》)之義。損卦上艮為止，三四五互坤，坤為吝嗇，故曰“曷之用”。成由勤儉敗由奢，“曷之用”，言用度以儉也?！墩f文·竹部》：“簋，黍稷方器也?！斌楣糯⑹澄锏钠髅?。“享”，《說文》作“亯”曰：“獻也。從高省，‘曰’象進熟物形?！倍斡癫米ⅲ骸跋逻M上之詞也。獻者必高奉之?！肚Y》曰：‘執(zhí)天子之器則上衡，國君則平衡?！笫酪嘁耘e案齊眉為敬?！抖Y經(jīng)》言饋食者，薦孰也。”損下益上曰損，“其道上行”(《損·彖傳》)，正合此義。二三四互震，震蒼筤竹為簋，三四五互坤，為漿為食，坤數(shù)二，艮伏兌為口，故曰“二簋可用享”?！岸捎孟怼?，言人君課稅之薄，孔子所謂“王者之事”也。“曷之用”者，五也，君也；“二簋可用享”者，二也，民也。

凡物之情，過則損之，不足則補之。人在社會中生活，損盈益虛，各隨其宜，損其可損，益所當益，《彖傳》所謂“損益盈虛，與時偕行”。損下益上，上“遏其用”，不聚斂以享樂，下“二簋可用享”，樂輸貢以維系國家機器正常運轉。政廉稅薄，減輕人民的經(jīng)濟負擔，從而使人民的生活水準也不斷得到改善和提高，方能保持政權的長治久安。倘上不“遏其用”，奢侈糜費，誅求無厭，苛政猛于虎，則下不愿為其民矣。此則衰之始，孔子所謂“或欲利之，適足以害之”也。

二、拔茅茹，以其匯

《泰》《否》兩卦初爻爻辭皆曰：“拔茅茹，以其匯。”《周易集解》于《泰》引虞翻曰：“否泰反其類，否巽為茅。茹，茅根。艮為手，匯，類也。初應四，故拔茅茹以匯?！盵1]56于《否》引荀爽曰：“拔茅茹，取其相連。匯者，類也。合體同包，謂坤三陰爻同類相連，欲在下也?！盵1]60虞氏訓“茹”為茅根，訓“匯”為類；荀氏亦訓“匯”為類，“茹”字未作解釋，合“拔茅”曰“取其相連”。其后注家基本上沿襲虞、荀之說而略有取舍或發(fā)揮。

《泰·初九》王弼注曰：“茅之為物，拔其根而相牽引者也。茹，相牽引之貌也。三陽同志，俱志在外，初為類首，己舉則從，若茅茹也。上順而應，不為違距，進皆得志，故以其類征吉?！盵2]69樓宇烈先生校釋：“‘茹’，借為‘挐’?！墩f文》：‘挐，牽引也?！盵2]72孔穎達疏：“‘拔茅茹’者，初九欲往于上，九二、九三皆欲上行，己去則從，而似拔茅舉其根相牽茹也。‘以其匯’者，匯，類也，以類相從?！盵3]71是王、孔以“茹”為假借，訓“相牽引之貌”。程頤、朱熹、來知德諸家皆從王注。程頤曰：“君子之進，必與其朋類相牽援，如茅之根然，拔其一則牽連而起矣。茹，根之相牽連者，故以為象?！盵4]46朱熹說：“三陽在下，相連而進，‘拔茅’連‘茹’之象?！盵7]56是程、朱以“茹”為茅根。來知德亦曰：“茹者，根也。初在下，根之象也。匯者，類也……拔茅茹以其匯者，言拔一茅而其根茹牽連同類而起也?！盵5]283拔茅可以連茹(茅根)，然初爻位卑，三陽同志，當由二率，或三拔于上而連及二與初之根，似不應為初牽。人事類之，拔上或可及下，下拔而及上者幾希。且卦之三陽在下而初與四應者尚有山天大畜、風天小畜、水天需，何象同而辭異？蓋爻之辭與卦之時有關，非因三陽(或三陰)而系。尚秉和先生訓“茹”為“菜屬”，曰：“茅，《說文》‘菅也’。茹與茅為二物?！云鋮R’者，言茅與茹同拔，連類以及也。”[6]66然初爻“茅與茹同拔，連類以及”，意欲何為？教人順手牽羊乎？玩味爻象“拔茅征吉，志在外也”之義，蓋爻之所象乃初之“志”，爻辭擬之，非“以類相從”，亦非“連類以及”也。《泰》之時，陽長陰消，陽進陰退，初之志，居安思危，欲其持盈保泰，長治不衰也。

《否·初六》王弼注曰：“居否之時，動則入邪，三陰同道，皆不可進，故茅茹以類，貞而不諂，則吉、亨?！盵2]74孔穎達疏：“‘拔茅茹’者，以居否之初，處順之始，未可以動，動則入邪，不敢前進。三陰皆然，猶若拔茅牽連其根相茹也。己若不進，余皆從之，故云‘拔茅茹’也?！云鋮R’者，以其同類，共皆如此。”[3]74“拔茅茹”，其不動乎？不動，二何以“包承”？三何以“包羞”？初、二兩爻何以“亨”？程頤則曰：“泰與否皆取茅為象者，以群陽群陰同在下，有牽連之象也。”又曰：“否之時，在下者君子也……當否而能進者小人也，君子則伸道免禍而已。君子進退，未嘗不與其同類也?！盵4]50-51朱熹亦曰：“三陰在下，當否之時，小人連類而進之象，而初之惡則未形也。”[7]59王氏以為“三陰同道，皆不可進”，孔氏以為“不敢前進”，朱熹則以為“小人連類而進”；程頤以初為“君子”，朱熹以初為“小人”，見仁見智，說各不同。《易》為君子謀，爻言所以自處也。爻象曰“志在君”，蓋亦擬其“志”也?！短分蹙啪酉?，與六四正應，其志在外，外者坤也，坤為民；否之初六處卑，與九四有應，九四乾體，乾為君，其志在君也。君者國之主，民者國之本，憂國憂民，任重道遠，志遠則不為近圖，尤當自勵。否泰窮通不同，而初之志則不別，皆取茅象：泰之初，居安思危也；否之初，韜晦待時也。蓋否泰雖殊，而砥行勵志之心無異。

余以為“茹”乃茹毛飲血、含辛茹苦之“茹”，食也，非根也，“匯”，聚也，非類也。泰之初，樂不忘憂，“拔茅”而“茹”，鞠躬盡瘁以行其道；否之初，窮則思變，“拔茅”而“茹”，臥薪嘗膽以勵其志。

《說文》：“茅，菅也。”又曰：“菅，茅也。”茅、菅二物，統(tǒng)言皆草。茅為多年生草本植物，有白茅、青茅、香茅等多種。白茅根莖可食。《說文》：“茹，飼馬也。”茹，本義為“飼馬”，引申為“吃”。《方言》：“茹，食也。”茹指吃粗食，如《孟子·盡心下》：“舜之飯糗茹草。”《禮記·禮運》：“飲其血，茹其毛?！薄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肮觾x相魯，食于舍而茹葵?！碧┲蹙啪酉拢蠎?，六四當互兌之口，故曰“茹”(吃)，兌伏艮為手，覆巽為草木，故曰“拔茅茹”；否之初六亦居下，上應九四，九四居互巽和互艮，巽為草木，艮為手，故亦曰“拔茅茹”。食得草根，做得大事，位卑未敢忘憂國。泰之初九，處卑而當位，拔茅而食其根，安而思其危，樂而不忘憂，保泰圖遠之志方興；否之初六，居下而失位，拔茅而食其根，窮則思其變，憂而不忘其君，忠君報國之心未泯。泰下三陽，否下三陰，三者眾也，皆所以聚也，故曰“以其匯”。

《說文》：“匯，器也。從匚淮聲?！倍斡癫米ⅲ骸爸^有器名匯也?！队碡暋吩唬骸畺|匯澤為彭蠡?！衷唬骸睍趨R?！癜矗簠R之言圍也。大澤外必有陂圍之，如器之圍物。古人說淮水曰：淮，圍也。匯從淮，則亦圍也?！渡袝贰畺|匯澤為彭蠡’，謂東有圍受眾水之彭蠡?！眳R，繁體寫作“匯”，本義為盛東西的器具，引申為聚集，匯聚。“以”，用；“其”，指代“拔茅茹”?！鞍蚊┤阋云鋮R”者，用拔茅茹根之行砥礪其志，凝聚人心。泰之時，“小往大來”(《泰》卦辭)，“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君子道長，小人道消”(《泰·彖傳》)，乃君子進取之機，初九體乾健行，當位居正，拔茅而食，砥礪其行，艱苦奮斗，以期持續(xù)發(fā)展，長治久安；否之時，“大往小來”(《否》卦辭)，“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否·彖傳》)，乃君子晦藏之秋，初六體坤貞順，知進知退，拔茅而食，臥薪嘗膽，修德養(yǎng)心，靜觀待變，此圣人教誡深矣。

三、往蹇來碩

《蹇》上六爻辭曰：“往蹇來碩，吉?！蓖蹂鲎ⅲ骸巴鶆t長難，來則難終，難終則眾難皆濟，志大得矣，故曰‘往蹇來碩吉’?！盵2]211孔穎達疏：“碩，大也……應既在內，往則失之，來則得之，所以往則有蹇，來則碩吉也。”[3]166王、孔訓“碩”為大，王曰“志大得”，謂其功，孔曰“碩吉”，是“碩吉”連讀，謂吉大。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曰：“陰在險上，變失位，故‘往蹇’。碩謂三，艮為碩，退來之三，故‘來碩’。得位有應，故‘吉’也?！庇忠罟唬骸皝矶鴱臀?，下應于三，三德碩大，故曰‘來碩’?！盵1]143-144虞氏以三艮為碩，對“碩”字未作訓釋，侯氏以“三德碩大”詁“碩”，從王弼“碩”字之訓，其義所指乃三之德。程頤曰：“不往而來，從五求三，得剛陽之助，是以碩也。蹇之道，厄塞窮蹙。碩，大也，寬裕之稱。來則寬大，其蹇紓矣?！盵4]158以“來”為“從五求三”，訓“碩”為寬大，謂其道。朱熹則說：“來就九五，與之濟蹇，則有碩大之功。”[7]121以“來”為“就五”，從王弼說謂功大。來知德亦曰：“碩者，大也。陽大陰小，故言大也。不言大而言碩者，九五已有大字矣。來碩者，來就三也。”[5]307訓“碩”為大，以大謂陽。尚秉和從其說。仔細玩味以上諸家之說，“志大得”不言“來得”，“來有碩大之功”不曰“來有功”，“來則蹇紓”不曰“來濟”，而曰“來碩”，于辭總覺未切。論其德，六二中正而應五，“王臣蹇蹇，非躬之故”，上不及二；論其功，六四承五而“往蹇來連”，上不及四；論其志，三艮石而堅，“往蹇來反”，上不及三，何二三四皆不言“碩”而上言“碩”？上與三應乃《易》之常理，若僅“下應”“來就”，無須復言，言“來碩”似別有意義在。高亨先生因以另辟蹊徑曰：“蹇借為謇，直諫也。碩，漢帛書《周易》作石，按：碩、石均借為摭，拾取也，采用也。爻辭言：我以直諫往，人以采用來?！盵8]259然則“往”“來”者異主，且卦名為“蹇”，《彖傳》曰：“蹇，難也，險在前也。”《序卦》《雜卦》皆曰“難也”，而于爻辭訓“蹇借為謇”，似未為得，而曰“碩石均借為摭”，訓亦無據(jù)。

味《象傳》“志在內”之意，蓋“來碩”謂其志也。余以為“碩”通“石”，喻其堅。阮瑀《為曹公作書與孫權》：“忍絕王命，明棄碩交，實為佞人所構會也?！崩钌谱ⅲ骸按T與石古字通?！睗h帛書《周易》作“石”，用其本字。上六柔居柔位，處蹇之終極，已無所往，故曰“往蹇”；體坎，于木為堅多心，下與九三正應，九三居艮為石，于木為堅多節(jié)，故曰“來碩(石)”。無所往，故堅其來心，《象傳》所謂“志在內也”。蹇極而堅其從陽之志，同心共濟，故“吉”。

四、鼎耳革，其行塞

《鼎》九三爻辭：“鼎耳革，其行塞?！毕荣t皆以“耳”為鼎耳。《周易集解》引虞翻曰：“動成兩坎，坎為耳，而革在乾，故‘鼎耳革’。初四變時，震為行，鼎以耳行。伏坎，震折耳入乾，故‘其行塞’?！盵1]182虞氏以爻變?yōu)檎f，非但令三變，初四亦變，隨意其變，準的無依；且爻變則卦變，卦已非鼎，辭何以系？王弼注：“鼎之為義，虛中以待物者也。而三處下體之上，以陽居陽，守實無應，無所納受。耳宜空以待鉉，而反全其實塞，故曰‘鼎耳革，其行塞’。”[2]272孔穎達疏：“鼎之為義，下實上虛，是空以待物者也。鼎耳之用，亦宜空以待鉉。今九三處下體之上，當此鼎之耳，宜居空之地，而以陽居陽，是以實處實者也。既實而不虛，則變革鼎耳之常義也。常所納物受鉉之處，今則塞矣，故曰‘鼎耳革，其行塞’也?！盵3]203六五爻辭曰“黃耳”，王、孔以三為鼎耳，與物象不合。程頤曰：“鼎耳，六五也，為鼎之主。三以陽居巽之上，剛而能巽，其才足以濟務，然與五非應而不同。五，中而非正，三，正而非中，不同也，未得于君者也。不得于君，則其道何由而行？革，變革為異也，三與五異而不合也。其行塞，不能亨也。不合于君，則不得其任，無以施其用?！盵4]204程氏以六五為鼎耳，持中正以為說，擬之君臣，然“鼎，取新”(《雜卦》)而君“非正”，焉能“享上帝”“養(yǎng)圣賢”(《鼎·彖傳》)？朱熹曰：“以陽居鼎腹之中，本有美實者也。然以過剛失中，越五應上，又居下之極，為變革之時，故為鼎耳方革而不可舉移?！盵7]146-147朱子“過剛失中”之說與程氏一脈；三上皆陽，而曰“越五應上”，有違《易》例，且三上之應，何卦而不越五？來知德曰：“三變?yōu)殡x，為坎，坎為耳，耳之象也。革者，變也。坎為耳痛，耳革之象也。三未變錯震足，為行。三變則成坎陷，不能行矣，行塞之象。其行塞者，不能行也……鼎之所賴以舉行者耳也，三居木之極，上應火之極，木火既極，則鼎中沸騰，并耳亦熾熱革變不可舉移矣，故其行塞也?！盵5]356朱駿聲從其說，亦曰：“三迫近火，如烹飪失宜。鼎中之沸，幾欲鑠鼎，故熱不可舉以行。火在上，故鑠鼎上之耳。在下卦之上，改革之時，故曰革。”[9]219行鼎者鉉，耳熱何至于“不可舉移”？且木火之燃焉能“鑠鼎”？若“鑠鼎上之耳”，不僅“其行塞”，且鼎亦將化為烏有矣。此說尤為無識。尚秉和云：“三至五兌為耳，巽隕落，故曰‘耳革’。行，道也。三承乘皆陽，陽遇陽故其行塞。”[6]191-192《說卦》曰“兌為口”，不為耳，尚氏之說似亦未安。

余以為“耳”通“而”，表轉折。賈誼《治安策》：“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蔽闹腥岸弊纸杂脼椤岸?。“鼎耳革”即“鼎而革”。鼎乃“取新”，卻屬意于變革，其行會受阻。大凡新朝初建，人心思定，新政頒行，不宜更變，所以《象傳》說“鼎耳革，失其義也”。九三體巽，巽為躁卦，且位處上下卦之間，下卦巽木極近上卦離火，木將變?yōu)榛?，故曰“鼎?而)革”；九三應位在上，上亦陽爻敵應，革變而無應助，上下皆剛阻其行路，三四五互兌伏艮為止，故曰“其行塞”。

五、婦喪其茀

《既濟》六二爻辭曰：“婦喪其茀，勿逐，七日得。”“茀”字李鼎祚《周易集解》作“髴”。虞翻曰：“髴發(fā)，謂鬒發(fā)也。一名婦人之首飾?？矠樾?，故稱發(fā)?！对姟吩唬呼I發(fā)如云。乾為首，坎為美，五取乾二之坤為坎，坎為盜，故‘婦喪其髴’。髴，或作茀?！盵1]224“鬒發(fā)”謂發(fā)黑密而美，“坎為盜，故‘婦喪其髴’”，然則盜盜其美發(fā)耶？虞氏之說甚無謂。王肅曰：“體柔應五，履順承剛，婦人之義也。髴，首飾?？矠楸I，離為婦。喪其髴，鄰于盜也。勿逐自得，履中道也。二五相應，故‘七日得’也?！盵1]224發(fā)不可盜而首飾可盜，王氏之解稍勝虞翻。然爻辭又曰“勿逐，七日得”，莫非盜者與此婦開玩笑耶？然則何以曰“盜”？此說恐亦非圣意。王弼注：“居中履正，處文明之盛，而應乎五，陰之光盛者也。然居初三之間，而近不相得，上不承三，下不比初。夫以光盛之陰，處于二陽之間，近而不相得，能無見侵乎？故曰‘喪其茀’也。稱婦者，以明自有夫而它人侵之也。茀，首飾也。夫以中道執(zhí)乎貞正，而見侵者，眾之所助也。處既濟之時，不容邪道者也。時既明峻，眾又助之，竊之者逃竄而莫之歸矣。量斯勢也，不過七日，不須己逐，而自得也?！盵2]330王弼注從王肅而較詳。然《說卦》曰：“離，麗也?！毖梢娏熬映跞g，而近不相得”？“上不承三，下不比初”可謂“居中履正”乎？且曰“能不見侵乎”，似責其過也，又曰“眾之所助”，前后自相齟齬。程頤蓋覺其理不順，故立新說曰：“二以文明中正之德，上應九五剛陽中正之君，宜得行其志也。然五既得尊位，時已既濟，無復進而有為矣，則于在下賢才，豈有求用之意？故二不得遂其行也……二，陰也，故以婦言。茀，婦人出門以自蔽者也。喪其茀，則不可行矣。二不為五之求用，則不得行，如婦之喪茀也?！盵4]251朱熹從之曰：“茀，婦車之蔽，言失其所以行也?！盵7]175然“五既得尊位，時已既濟，無復進而有為矣”，可謂“中正之君”乎？二五正應，而曰“于在下賢才，豈有求用之意”，于卦象相違，恐夫子自見而加諸圣人也。來知德曰：“二乃陰爻，離為中女，婦之象也。又應爻中男，乃五之婦也。笰者，車后笰也，即今舟中篷之類，所以從竹。坎為輿，離中虛，笰之象。近日書房皆寫茀，茀者草多也，去笰遠矣?？矠楸I，離持戈兵，喪笰之象也……乘承皆剛，故‘喪其笰’矣。婦人喪笰則無遮蔽，不能行矣?！盵4]145其說象甚為明白，然改“茀”作“笰”，亦屬多此一舉?！对姟ばl(wèi)風·碩人》：“翟茀以朝?！笨追f達疏：“婦人乗車不露見，車之前后障以翟羽自蔽隱，謂之茀?！薄稜栄拧罚骸肮A，輿后謂之笰?！毙蠒m疏：“笰，車后戶名也。”蓋作“笰”作“茀”皆取“蔽隱”，其義不殊。

綜上所析，虞翻“茀”作“髴”，訓“鬒發(fā)”，失之較遠，二王、孔穎達訓“茀”為“首飾”，于象于理亦皆不甚切，程、朱訓“茀”為“婦車之蔽”，來知德訓“車后笰”，于義或近之，于理仍覺未安。余以為此“茀”為“車蔽”，引申為遮蔽，喻保護，護衛(wèi)。男外女內，夫為婦之庇護，“喪茀”謂失去了保護，取喻也。六二體離，離中一陰乃坤，坤為母；六二與九五正應，九五體坎，坎中一陽乃乾，乾為父。六二乃九五之婦，居內主中饋；九五乃六二之夫，為其護衛(wèi)。女人有了丈夫才有了家，有了歸宿，有了依靠，有了安全感，然九五居外而體坎，“坎，陷也”，夫陷于險，暫時失去了對妻子的保護，故曰“婦喪其茀”。坎為隱伏，不見而已，故曰“勿逐”。體離伏坎，離為日，坎為月，日往則月來，坎數(shù)六，七日來復，故曰“七日得”。

六、儉德辟難

《否》之象辭曰：“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庇莘詾槔り幭枺寥煞?，坤臣弒君，上下不交，天下無邦，故以“儉德避難”，“巽為入，伏乾為遠，艮為山，體遁象謂辟難”[1]60。虞氏尋象，以爻變?yōu)檎f，何為“儉德”，未作解說?？追f達曰：“‘君子以儉德辟難’者，言君子于此否塞之時，以節(jié)儉為德，辟其危難，不可榮華其身，以居祿位?！盵3]74解“儉德”為“以節(jié)儉為德”。程頤說：“否塞之時，君子道消，當觀否塞之象，而以儉損其德，避免禍難，不可榮居祿位也?！盵4]50釋“儉德”為“儉損其德”。朱熹注曰：“儉，巨險反。辟，音避。難，去聲。收斂其德，不形于外，以辟小人之難，人不得以祿位榮之?！盵7]58讀“儉”為“斂”，釋“儉德”為“收斂其德”。來知德曰：“儉者，儉約其德，斂其道德之光也。坤為吝嗇，儉之象也。辟難者，避小人之禍也。三陽出居在外，避難之象也?！盵5]188釋“儉德”為“儉約其德，斂其道德之光”。尚秉和云：“乾為德。儉，約也。坤閉故曰‘儉德’，言斂抑自守也?！盵6]69釋“儉德”為“斂抑自守”。綜觀以上各注，各家對“德”字的理解無異，皆以為品德之“德”，而對“儉”的解釋稍有不同，或注為“節(jié)儉”“儉損”，或讀“儉”為“斂”，訓作“收斂”，訓“儉”為“約”而又曰“斂”，蓋以為“儉”即“約”，“約”即“斂”，所以在注文中并現(xiàn)?！墩f文·竹部》：“節(jié)，竹約也。”段玉裁注：“約，纏束也。竹節(jié)如纏束之狀。引申為節(jié)省，節(jié)制，節(jié)義字?！薄墩f文·人部》：“儉，約也?！倍斡癫米ⅲ骸皟€者，不敢放侈之意?！薄墩f文·攴部》：“斂，收也。”“節(jié)”“儉”兩字都有節(jié)制、約束之義，“斂”義亦取約束；訓“節(jié)”讀“斂”，其義亦無大差別，故朱駿聲曰：“否時以節(jié)儉為德，不可榮華其身。儉，約也。譚子《化書》云：‘儉于聽可以養(yǎng)虛，儉于視可以養(yǎng)神。’不必作斂讀?！稌罚骸髂藘€德?！榱邌荩瑑€之象也?！盵9]56蓋以“儉”為約束，謂“儉德”即言“慎”也。高亨先生則曰：“君子觀此卦象及卦名，當國家方否不可仕進之時，從而崇尚儉德，以安貧賤，以避禍難，不為利祿所誘惑，而茍圖富貴?！盵8]116蓋以“儉”為“儉省”。今人楊天才、張善文兩位先生亦注“儉德辟難”曰：“即以儉為德，辟開危難。”譯文作：“君子以勤儉之德避難，不可追求榮華、俸祿?！盵10]127解“儉”為“勤儉”矣。勤儉(或儉省)與避難并提，語似不相及，“儉省”“勤儉”可以避難乎？以義度之，朱駿聲之說似最圓融，然象辭曰“辟難”，曰“不可榮以祿”，并非言慎，而是言君子于否塞之時，采取什么應對策略，“儉德”與“不可榮以祿”正反為言，目的是“避難”，其“德”字非品德之德，與“厚德載物”“自昭明德”“振民育德”之“德”有異。

品德是一個人長期修為所形成的穩(wěn)定的行為品質、心理特征或傾向，既非一時所能就，亦非因環(huán)境而改變，更非隨時可損益收斂。細玩象辭之意，“儉德”即是“避難”，與“榮以祿”相反，當是不居官之義?！夺屆罚骸暗拢靡??！薄暗隆蓖ā暗谩?，本義為登升，道德、品德乃本義之引申。《說文·彳部》：“德，升也?！倍斡癫谜f：“升當作登?！掇u部》曰：‘遷，登也?！水斖?。德訓登者，《公羊傳》‘公曷為遠而觀魚，登來之也’，何曰：‘登讀言得。得來之者，齊人語。齊人名求得為得來。作登來者，其言大而急。由口授也?！迫嗽姡骸降玫脕??！眉吹乱?。登德雙聲。”“得”與“德”同，“德”與“登”雙聲。《易·剝·上九》“君子得輿”虞本作“君子德車”。《說文·彳部》：“彳，小步也?！?“德”字從“彳”，表示與行走有關，本義為登升。“儉德”謂斂抑仕進之心，引退深居以避其難，如太公垂釣渭濱，四皓隱居商山?？鬃诱f：“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否卦之象，天地陰陽之氣不交而天下無邦，君子觀否之象而受到啟示，收斂登升仕進之心以避禍難，不可貪戀祿位以榮華其身。

七、余論

圣人畫卦立象以盡其意，系辭焉以盡其言。象既立矣，其意寓焉，立象原為寄意。意者，理也，意既晦矣，其辭系焉，系辭欲以明理。王弼《周易略例》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2]414王氏告訴我們，解讀《周易》須“尋言以觀象”“尋象以觀意”，“得象”而后“忘言”，“得意”然后“忘象”。“尋言”者，玩辭也，“觀象”者，求意也，意得而后言象皆可忘也。始于玩辭，終于“得意”，而玩辭與“得意”之間的橋梁是“觀象”，象明而理豁。象既不知，難得其意，不觀其象，因文解義，終為隔靴搔癢；而文之義又有本義、引申義、比喻義、通假義，不可不知。象明辭通理順，方為得其意也。

《易》準天地之道而立人之道。觀其象玩其辭，以索其意，以析其理，而后知所以動靜取予往來屈伸進退行藏，可謂知《易》而善用矣。

[1]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

[2] [魏]王弼.周易注:附周易略例[M].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1.

[3] [唐]孔穎達.周易正義[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

[4] [宋]程頤.周易程氏傳[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5] 周立升.易經(jīng)集注導讀[M].濟南：齊魯書社，2009.

[6] 尚秉和.周易尚氏學[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7] [宋]朱熹.周易本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

[8] 高亨.周易大傳今注[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

[9] [清]朱駿聲.六十四卦經(jīng)解[M].北京：中華書局，1953.

[10] 周易[M].楊天才,張善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責任編輯：陳如毅]

2014-10-30

2014年度河北省社科基金項目：《周易》卦爻辭之義理與象數(shù)綜合詮釋研究(HB14ZX006)

孫景龍(1955-)，男，河北平泉人，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初等教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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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57(2014)06-00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