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前發(fā)生了什么

◤“按照過往的邏輯，這種死人的事故一定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狈罨晃荒涿賳T說，“誰也不知道誰將成為被犧牲的那一個?！?/p>

南方周末記者 呂明合

發(fā)自浙江奉化

2014年4月9日，奉化垮樓的第六天，在惴惴不安中煎熬許久的何高波，也徹底垮了。

這位44歲的錦屏街道城建辦公室副主任，獨自駕車離開家門，用一根繩子告別了自己的余生，成為在垮樓當日不幸遇難的住戶陳月香之外，第二位不幸的人。

盡管生前并未吐露過自殺的想法，但何高波之死，顯然并非一時沖動。他寫好了遺書、準備了繩索。

一切看起來都經(jīng)過精心選擇。他自縊身亡的桂花樹，就在距市區(qū)不遠的一個城郊苗木地，雖然位于交通發(fā)達的西河路邊，卻人跡罕至。

從馬路上仰望這座小土坡，人們能看到的只是不足一人高的矮小苗木。如果未曾踏訪，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山坡頂上那幾棵超過三米高的移植大樹。4月9日早上，正是在其中的一棵大樹上，人們發(fā)現(xiàn)了何高波懸吊著的身體。

即使“發(fā)現(xiàn)”，看起來也是個意外。山坡的北側是崖壁，崖壁之下，是奉化市東郊汽校的訓練場。

這天9時47分，駕校的汪教練接到另一位教練朋友的電話，“他來看桂花樹，讓我去抽根煙聊個天”。當兩人爬上坡頂，何高波才被發(fā)現(xiàn)?！?點49分，我撥打了110?！蓖艚叹毞Q。

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而來，但為時已晚。在自殺現(xiàn)場，警方發(fā)現(xiàn)了何高波的汽車和遺書，最終確認了他的身份。

“不會有人來救我們，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在網(wǎng)絡日志里，何高波曾數(shù)次如此鼓勵自己。但這次，他卻走向了“自救”的反面。

不愿公開的遺書

勤奮、內(nèi)向、老實、不愛說話……這是何高波身后，他的同事和親友談起他時共同的評價。

這或與他十多年的行伍經(jīng)歷有關。1989年高中畢業(yè)后，何高波加入海軍北海艦隊充當雷達兵，直到2001年，才以副營級轉業(yè)到錦屏街道武裝部。

“人武部需要迎來送往，比較適合那種靈活的人。”他的一位同事說。性格內(nèi)向的何高波，并不適合這一崗位。在四五年后，他才調到現(xiàn)在的崗位。

在外人眼里，何高波無疑是個積極向上的人。他工作積極，幾乎從不遲到早退，看上去，也頗有生活的情趣。

300個跳繩、100個俯臥撐、100個仰臥起坐、10個單杠，是他給自己每天定下的指標?；@球場上，也能經(jīng)?？匆娝钴S的身影。他還曾是第一屆奉化民企運動會跳繩賽亞軍，“一口氣跳繩500個，可以臉不紅心不跳”。

2004年，他的父親何國校曾挖出一株狀如佛手的六頭怪筍。僅僅是出于喜愛，何高波費了不少周折予以精心儲藏。當時一位老板一度出價2萬求購，但遭其拒絕。

不過光鮮背后，是不為人知的病痛。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9歲就被確認患上的強直性脊柱炎，二十多年來一直折磨著何高波。

強直性脊柱炎需要積極的鍛煉和良好的休息。在過去正常的工作節(jié)奏中，何高波可以獲得滿足。他有午睡的習慣，經(jīng)常能休息到2點以后。

但突如其來的垮樓事故，打亂了這一切——2014年4月4日，何高波所在的奉化錦屏街道一座20年樓齡的居民樓一側粉碎性倒塌，造成1死6傷?！斑@幾天他都早上6點多出門，晚間10點以后才回來。”在父親何國校的印象中，垮樓事故后，何高波一直在現(xiàn)場忙碌，看上去十分疲憊而又心事重重。

“他回來，也什么都不和家里人說。”何國校事后追憶說。直到兒子訣別人世的那天，他才發(fā)現(xiàn)了一點異常。當天清晨6點多出門前，何高波和母親一句話都沒說，“人看上去呆呆的”。下午再聽到消息時，父子已是陰陽兩隔。

何國校對媒體說，他還得知，辦案人員在何高波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遺書，把包和遺書都帶走了。當日下午，何家人到公安局要求“見最后一面”，但“遺書不給我們看，遺體也不讓我們見”。與此同時，街道也來做家屬工作，“說內(nèi)部決策已經(jīng)定好了?！焙螄Ｕf。

何高波的姐姐后來看到了這封遺書。但她拒絕透露，弟弟的遺書中，是否有涉及垮樓的內(nèi)容。

“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了，請你理解。我們不接受采訪?！痹诶霞沂捦鯊R何家村，何高波的姐姐在院門外婉拒了采訪。

知情者說，何高波的妻子葛亞錦，正在此次垮樓的居敬社區(qū)擔任居委會委員、文書，“雖然不算公務員，也算是體制內(nèi)的人，不可能不配合（善后工作）”。

何高波自殺當晚，何家曾和街道辦有過長時間的談判，此后事情處理就開始變得格外低調。

知情者說，雙方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南方周末記者向奉化市和錦屏街道了解，負責的官員答復，“只是談后事的處理事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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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事很快完成。4月11日早上，何高波逝世的第三天，簡單的追悼儀式后，何高波的遺體匆匆被火化。

“有事也輪不到你，放心”

“他是被壓力和病痛同時擊垮的?！绷私鈨?nèi)情的一位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此前，社會上曾一度流傳，何高波曾被紀委約談過。

但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到，這一傳言并不準確。垮掉的樓房建設于1994年，當時的何高波尚未轉業(yè)。上述官員認為，何高波在這座樓房的建設上存在經(jīng)濟問題的可能性不大。

奉化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徐猛挺也證實：“在塌樓事件發(fā)生至發(fā)現(xiàn)何高波自殺期間，市紀委、公安局、檢察院，沒有找過何高波做工作層面的任何談話”。

但“是否瀆職”則是事發(fā)后基層干部面臨的重大問題。身為街道城建辦公室副主任，垮樓事件后，何高波一直壓力很大。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跟街道的處置失當有很大關系。

此前的1月22日，奉化市房屋安全鑒定辦公室向錦屏街道出具的危險房屋處置通知書中，曾給出四點意見，其中就包括根據(jù)鑒定書建議，“落實日常的監(jiān)控措施和房屋周期沉降傾斜的觀測，掌握房屋動態(tài)變化，確保整體安全。”

但通知并未引起足夠重視。街道確實邀請房屋安監(jiān)辦主任陳祖明幫忙介紹過相關的檢測單位，但對付費卻表示無能為力。或許是擔心出事殃及自己，陳祖明最后只得請來自己的朋友、奉化市誠信建設檢測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施水鋒免費幫忙。

4月13日，施水鋒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證實了這一點。

此前奉化方面答復南方周末記者時曾表示，他們曾委托奉化市誠信建設檢測有限公司進行每周一次的傾斜率檢測。

但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誠信檢測確實進行了8次數(shù)據(jù)檢測。但8次有5次發(fā)生在鑒定報告出臺之前。這意味著，在1月17日鑒定報告出臺后，長達近三個月的時間，對危房“周期沉降傾斜的觀測”，實際僅有3次。

這直接讓住戶們喪失了被“組織撤離”的可能。業(yè)內(nèi)人士提醒南方周末記者，鑒定報告提到“應當組織撤離”的情況，包括“傾斜速率連續(xù)三天且每天超過1.7mm或最大傾斜率達到7%”。但這種免費的檢測方式和周期，顯然不可能觀測到這些變化。

知情者還稱，作為垮樓事件的工作小組成員，何高波曾數(shù)次參與過奉化市組織的小組會議。奉化市紀委的事故調查組成立后，何高波就開始變得惴惴不安。

一位官員回憶稱，他最后一次看到何高波時，何看上去有點精神恍惚，“言辭間，很怕問責到自己”。

與會者證實，后來，錦屏街道一位領導實在看不下去，一度親自出面安撫何高波，“大概的意思是跟他說，沒事，有事也輪不到你，你放心”。

但何高波或許只是將信將疑。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他去世后，警方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里，還存著他給一位親友發(fā)去的消息，“大致的意思是，自己會不會受到處理？”

這位親友委婉地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后，再無收到他的回信。

“誰也不知道誰將成為 被犧牲的那一個”

追責的高壓一直存在。當?shù)毓賳T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奉化垮樓后，多位浙江省、市領導都給予批示，而一位中央領導人，更數(shù)度對相關問題進行批示。

垮樓后的第二天，4月5日，寧波市市長盧子躍在奉化主持召開的事故善后處置會上，就為事件的追責定了調，他要求“認真查明事故原因，……依法追究責任，給人民群眾一個科學權威、真誠負責的交代”。正是在同一天，奉化市紀委牽頭成立了責任追究調查組，并啟動問責機制。

當天下午，奉化市紀委就開始走訪部分住戶。南方周末記者機緣巧合，曾親身見證過一次紀委詢問調查的全過程。

在那次常規(guī)的調查中，紀委工作人員數(shù)度告訴住戶，他們調查的主要方向，正是官員的“瀆職問題”。其詢問的問題，也大多與此相關——“你們當時都向誰反映了？叫什么名字？他們怎么處理的……”

而在回答這些問題時，居民們抱怨的對象，也正集中于社區(qū)、街道兩級最前沿的干部。

“按照過往的邏輯，這種死人的事故一定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奉化市政府要求匿名的一位官員說，更何況，在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中，此事也已引起中央高層的關注?？只乓虼寺?，“誰也不知道誰將成為被犧牲的那一個”。

奉化市建設局和下屬的安監(jiān)辦、錦屏街道辦事處和下屬的居敬社區(qū)居委會，涉及的人員因此幾乎人人自危。“私下里大家都在議論，誰會被叫過去談話。”

“我現(xiàn)在都不敢?guī)湍銈內(nèi)ゼs采訪，怕再有壓力，干部再出什么事。”奉化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徐猛挺稱。

一位要求匿名的當?shù)毓賳T抱怨說，奉化垮樓后，市政府安排人員對住戶進行了專門的心理疏導。但罕有人關注最前線的基層官員。

“住戶壓力很大，但最前線的基層干部也身心俱疲：一邊連軸轉地工作，一邊還要承受公眾和輿論的質問。”這位官員說。

居敬社區(qū)黨委書記方春萍，或許就是其中一位。也許是身心俱疲，或是由于輿論的壓力，在一次工作時，方春萍突然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

“誰也不知道，壓死駱駝的最后那根稻草，什么時候會再來。”一位官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