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鄭愛軍

1

我用力和著盆里的肉餡，今天晚飯我要做漢堡。

4歲時，我第一次做飯做的也是漢堡，那時因為和餡的力度不夠，做出的漢堡硬邦邦的。盡管如此，爸爸媽媽還是連聲說：“好吃，好吃?！彼麄兂粤撕芏?，特別是爸爸，他居然說：“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漢堡啊?！?/p>

那已經(jīng)是21年前的事了，明天我就要出嫁了。今天是我作為未嫁的女兒在家里度過的最后一個晚上。

我感覺到后背傳來一股溫暖，停下手，回頭一看，是父親。

父親常說，他要記住我成長的每一個瞬間，因此，他總一直微笑地看著我。

2

一直到上幼兒園，我都誤認為父親的職業(yè)是攝像師，因為他手里總是拿著攝像機。據(jù)說，我出生時他非常激動，買了當(dāng)時最新款的攝像機，黑色的機身閃閃發(fā)光。對我來說，被攝像是我生活中極其自然的一部分。

從我上幼兒園起，每一次重大活動，父親的攝像機都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每次活動的前一天，父親總是比我還緊張。運動會的當(dāng)天，他會早早地來到學(xué)校操場，確保找到最佳的拍攝地點；就連我們小學(xué)生自發(fā)舉行的圣誕晚會，他也會跑去拍攝……拍完之后回到家，他就坐在電視機前，邊喝小酒，邊自得地看著錄像帶，說：“這是我最好的下酒菜?！?/p>

那時，我認為擺弄攝像機的父親就是我的驕傲，所以，我總是對著鏡頭擺造型，歪頭微笑或揮手什么的。每當(dāng)這時，他就會在三腳架后面對我豎起大拇指，非常開心地笑。

到了小學(xué)高年級，我不再把他當(dāng)成驕傲，反而認為他一次不落地拍攝學(xué)?；顒邮且患軄G臉的事。我不再面對著鏡頭揮手，即使他對我喊“紗江，看這里?！蔽乙膊挥枥聿?，我有點討厭呵呵傻笑的父親。

初中二年級的初夏，那天是學(xué)校的開放日，父親依舊笑呵呵地拿著攝像機來到學(xué)校，他把三腳架支在教室后面正中間的“特等席”上，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立即成了同學(xué)們的笑料。

“哎，誰的爸爸，這么傻？”

父親完全沒有發(fā)覺他成了焦點人物。我低著頭，只盼望公開課快點結(jié)束，那節(jié)課又是我最頭疼的數(shù)學(xué)課。正在這時，老師叫我回答問題，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我站起來，卻連老師問了什么問題都不知道。

教室后邊突然傳來了父親的聲音：“紗江，加油——”

“啊，原來是紗江的爸爸。”不知誰小聲嘀咕了一聲。我低著頭不敢回頭看，覺得同學(xué)們都在嘲笑我。

那天，我回到家對父親大喊“我討厭你”，并躲到臥室里大哭，我聽到他好幾次走到我的房門口又離開了?！皩Σ黄穑职衷僖膊蝗チ?。”那天晚上從走廊里傳來的僅僅是這句話。父親悲戚的話語，讓我更加傷感。

接下來的活動是暑假里的文化節(jié)。我參加了校合唱團，將第一次登上舞臺，并擔(dān)任兩個小節(jié)的獨唱。演出那天，從舞臺側(cè)面走到中間的梯形臺，我在擺滿攝像機的最佳位置區(qū)尋找父親的身影，沒有他！我松了口氣，但是又有些莫名的失望。演出結(jié)束，大家都夸我那段獨唱唱得好，我卻覺得美中不足。

當(dāng)天晚上，我對加班剛回到家的父親趾高氣揚地說：“因為您老人家沒去，我今天的獨唱非常非常出色?！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也許是我青春逆反期的開始吧！

我漸漸連話都不跟父親說了，包括“早上好”和“晚安”。在飯桌上，即使父親跟我搭話，我也充耳不聞。不僅如此，覺得煩的時候我甚至端起飯菜回自己的房間去吃，就連過生日時他給我買回來的蛋糕，我也全然不沾一口。

此后，父親再沒參加過我的活動，攝像機也看不見他擺弄了。我認為父親也在討厭我呢。不過也是，我這樣的女兒被討厭也在情理之中。這么一想，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從不主動和他修復(fù)關(guān)系。

到我高中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父女的關(guān)系漸漸地得到了恢復(fù)，我和父親又能正常交流了，我開始意識到一家3口一起吃晚飯是非常重要的事。盡管如此，父親還是沒有在我的活動上露過面，可我心里非常希望他能來參加。

無論是高中的舞蹈匯報演出，還是一敗涂地的馬拉松比賽，或者是大學(xué)里的演講比賽，我總是下意識的在人群中找尋父親的身影和他那架引以為豪的攝像機。結(jié)果不言而喻，父親肯定不會在那里。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苦笑著對自己說“純屬正常”。

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上，我代表畢業(yè)生致詞。這是學(xué)生時代最后一次重要活動，我越發(fā)希望父親能來看看?？墒?，當(dāng)我面對父親時卻難于啟齒，我害怕父親拒絕我說：“我不想去看！”結(jié)果，就連一句“真希望有人給我拍一張畢業(yè)照”這樣的話我也沒能說出口。

3

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3年，我就要和深愛著的人結(jié)婚了。

結(jié)婚典禮的日子定下后，為了準(zhǔn)備婚宴上播放的錄像，我又翻出了很久以前父親為我拍的錄像帶。錄像帶里，從剛出生到會蕩秋千再到和漢堡肉餡的資料，我都有。

父親“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漢堡”的聲音從畫面里傳了出來，幼小的我聽到這句話后神氣十足，得意洋洋。透過攝像機，我總覺得自己的表情說不清哪里很像父親。雖然沒有他的鏡頭，可是我好像看到了眼睛瞇成一條縫的父親的笑臉。

我一盤一盤地看著錄像帶，自己的成長過程就像他親手交給了我一樣。

當(dāng)我看完初二的假期全家一起去南方旅行時的錄像帶后，我看了一眼裝磁帶的盒子，里面只剩下一盤貼有父親寫的“初中二年級公開課”標(biāo)簽的錄像帶了。

我覺得與父親有關(guān)的回憶一下子中斷了，內(nèi)心非常痛苦。我沒有拿出最后的那盤錄像帶，而是把堆在桌子上的帶子都重新裝進了盒子。

工作后，當(dāng)懂得勞動的艱辛?xí)r，我才明白父親在緊張的工作之余還能一次不落地參加我的活動實屬不易。在懂得了自己所愛的人給予自己無限關(guān)愛的幸福之后，才充滿了對父母的感激之情。在看過這些錄像帶之后，才領(lǐng)會了父母是多么的愛我。

當(dāng)我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悔恨的話說出口時，母親一邊拍著我的頭一邊說：“你爸他理解你，他很高興與你和好如初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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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和餡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

“哎，我爸呢？”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了。

漢堡成形的時候，父親出現(xiàn)了?？吹剿请y為情的表情，我和媽媽相視一笑。

“因為是最后一次了，可以拍一下嗎？”父親把藏在身后的那臺令人懷念的攝像機給我看了看。用了25年，它現(xiàn)在看起來是那么笨重的款式，不過父親使用起來還是那么熟練。

因為害羞，我沒有對著攝像機擺個造型或者打個招呼什么的。不過我十分開心，跟父母聊了很多。父親也不顧第二天的婚禮儀式，喝了很多酒。我洗完碗筷回到客廳，從開著小縫的門看到一個人影，是父親滿臉通紅地躺在床上睡著了，身旁放著酒壺和酒盅，臉上顯現(xiàn)出恬靜的表情。

“有樣?xùn)|西我想給你看看。”母親聲音輕得像一個做惡作劇的孩子。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機，她笨手笨腳地操縱著遙控器，我想幫她，她卻一味地說：“不用，不用?！彪娨暽铣霈F(xiàn)了一片藍色的畫面。

“這是什么呀？”我小聲嘟囔。隨后，畫面中出現(xiàn)了我，這是我上初二時的那次文化節(jié)，我緊張地站在舞臺上。

“奇怪，爸爸不是沒去嗎？”

“噓——”坐在旁邊的媽媽溫柔地制止了我，我的視線重新回到電視機，畫面上的我在東張西望地找尋父親的身影。因為照上了前面好幾排觀眾的腦袋，所以我的畫面很小，是父親躲在體育館的一角偷偷拍的吧？

“姑娘，加油！”前奏一開始就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在我獨唱結(jié)束后，父親贊許地說：“我姑娘的嗓音不錯?！?/p>

“我一點兒都沒發(fā)覺爸爸去了?！?/p>

“那是因為你爸不想再傷害你了，盡力隱藏自己。不過，盡管你爸的演技笨得可笑，你卻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眿寢屖玫袅搜劢切Τ龅臏I花，“你爸說他要把你的全部都留下來，因為他太疼愛你了?！?/p>

這盤錄像帶放完后，母親臨出門時從桌子下拉出來一只紙箱，放到了我的膝蓋上：“這些都是你爸偷偷拍的?！?/p>

整齊排列的錄像帶里，凝聚了到目前為止我的每一段成長經(jīng)歷和父親的慈愛。在我舞蹈匯報演出的錄像帶里，收錄了父親重重打拍子的聲音；即使讓我一敗涂地的馬拉松比賽，父親都給了我比其他任何人更響亮的掌聲；在我演講比賽時，他跟我一樣緊張；在畢業(yè)典禮上，他用激動的語氣對我說“恭喜畢業(yè)”。

任何一盤錄像帶都不是在最佳位置拍攝的，離攝像機很遠的我也沒有對著鏡頭揮手致意。盡管如此，父親卻始終如一地守護著我，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我的堅強后盾。我的心里充滿了做他女兒的幸福感。

第二天，我在房間穿好了婚紗。在露臺等候的爸爸看到后，半開玩笑地說：“啊，比想象的合身呀！”

其實，有很多話想對父親說，我最終只說了聲“謝謝爸爸”。父親什么都沒說，擺好姿勢讓我挽起了他的胳膊。

教堂的門打開了，我深愛著的人正在對面等我。走過紅地毯的時候，父親小聲地對我說：“新婚快樂?！苯又?，他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

“爸爸，我……”

我想對父親說點什么，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結(jié)婚儀式結(jié)束后，走出教堂的時候，朋友們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我每前進一步，他們就會向我拋撒色彩鮮艷的花瓣。在對面，父親正扛著攝像機，微笑的臉既慈祥又蒼老。

我停下腳步，對著鏡頭喊：“爸爸！”父親好像很吃驚，抬起了頭。

“我會幸福的?！蔽覍χR頭微笑著，拼命地揮手。

父親趕緊重新扛好攝像機，盯著鏡頭。他不停地抽著鼻子，并且伸出左手，豎起大拇指，做了一個他最拿手的表揚動作。

“一言為定啊！”父親稍微發(fā)紅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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