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

郝隨穗

留住黃河

黃河很長，走了很久依舊沒有停息。她也許疲憊過，在奔騰的路程中有過短暫的乃至長久的棲息，也有過安詳?shù)幕蛘唠[秘的歲月舒緩和停留。

她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的峽谷中起程，背負(fù)一個民族的使命，一路豪情地奔赴千萬里而勢不可擋，開始檢閱華夏大地開天辟地以來的漫長興衰。當(dāng)她漸漸進(jìn)入黃土高原的溝壑之后，脾氣有些急躁了，時而咆哮如雷，時而悄無聲息，時而飛越紅塵萬丈，時而穿越浩瀚時空……她像一個流動的指南針，在華夏版圖上萬古不息地指引一個文明發(fā)展的方向。

沒有走完九十九道彎的路途中，她來到乾坤灣后著實(shí)有些疲憊，繞著太極圖放慢行程的步伐，走在一個個繞來繞去且繞不出天象的規(guī)則之中，在這個巨大的彎道漸漸留了下來。

那一夜，她屏住氣息，鋪展河面，猶如處子安然而來。她似乎費(fèi)盡了力氣，煥發(fā)出母性的堅(jiān)韌和寬容，將一身疲憊輕輕地抖落在乾坤灣，然后輕輕地倒下做一個夢，夢億萬年朔風(fēng)呼嘯的塵沙飛揚(yáng)，夢天象隱藏的不破玄機(jī)。她又像一名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將軍，漸入谷底卸下盔甲，找一塊黃河石落座，展開思緒思考著一場又一場戰(zhàn)爭的光榮與勝敗，回味一路走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那個八卦圖早在伏羲“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用盡意念打通天地呼應(yīng)的億萬年后一直等候著黃河的到來，這幅由天地做成的八卦圖是一張充滿智慧的床，專門留給黃河在這里棲息。

知道你有千萬里的路程要趕赴，知道你的留下不是永遠(yuǎn)的。因此，有匈奴國單于赫連勃勃在此率數(shù)十萬精兵強(qiáng)將爭雄天下，叱咤風(fēng)云方顯英雄本色的豪情馳騁；有千年古窯的脈脈留守，保存你亙古不變的巨浪飛騰，抵達(dá)一個不朽的圖騰；也有會峰寨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悠悠悲歌，至今擺著一個不破之陣為你守候一片安寧。有那些“悲歌易水無豪俠，買骨金臺有鈍駑?！?“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英雄氣概為你的留下演繹唯美而悲壯的英雄贊歌。

你出發(fā)了，帶走了身體的洶涌澎湃，把靈魂留下。即使你一日萬里地奔騰，你的靈魂從未脫離過你前行的腳步。乾坤灣留著你的靈魂，你的靈魂聚天地日月精華，醞釀巨大能量，無論你的方向伸向何方，都有源源不斷的力量綿綿不盡地輸入你一往無前的激情澎湃中。

盡管你挾持著高原黃色的土粒沖出峽谷彎道，可是你留下的那掬安詳與博大從來不曾遠(yuǎn)離。你帶走了黃土億萬年斑駁的傷痛，帶走了高原血紅的晚霞和每一場皚皚白雪，你卻沒有帶走這九十九道彎里暗藏天機(jī)的秘密，以及青山麓北側(cè)峭壁上神秘的“摩崖天書”。

風(fēng)雨不能侵蝕的文字長期保持著最初的神秘和深奧，無須有人讀懂，這是黃河寫給老家的書信，寫給巴顏喀拉山脈的平安信。報一路平安，走了千萬年千萬里來到乾坤灣。

這里不是你離開家門的出發(fā)地，卻是你路途中萬分疲憊而棲息落夢的天地造化。黃河文明的腳步也就從你夢幻般的奔騰中邁出巨大腳步，行走在華夏大地。

無須挽留，你已經(jīng)留下。

流年守候你寂寞的最后月亮，那一夜，你在高原的月光中漸漸醒來，你走上河岸要去看看，看看那些披著銀輝的村莊和農(nóng)具，以及擱置在窯洞里的小木船。你想乘著月色乘坐小木船游覽高原至高無上的風(fēng)景，你想在這個短暫的夜晚漫長一次心靈的放牧，你想啊，在這風(fēng)聲走過的荒涼和蒼茫中痛痛快快地吼一曲祖先留下的信天游。可是夜色朦朧中的你啊，再一次聆聽到鐵馬蕭蕭的塞外簫聲，你又一次聆聽到了來自青藏高原格?；ň`放的虔誠之聲。

你是黃河，你是天上來的黃色之水，你帶著神的旨意來到黃土高原的群山之中，來到乾坤灣的八卦圖中，你卻疲倦了，疲倦的一次偶爾醒來，都無法領(lǐng)略高原這一年又一年深紅色的秋光。

你是黃河啊，既然選擇了留下，你就不會在最后的月光中獲取一星光澤。你上岸了，你原本就是要將神一樣的月光留給黃河岸邊的村莊，以及那支小木船。因?yàn)槟阌猩竦闹家猓呐聝|萬年的寂寞在乾坤灣蛇曲的蜿蜒中，你都是雄性的黃河，走來了、走出去，你從來面不改色，保持黃河的膚色，宣泄著雄性的豪放和奔騰。

留住你靈魂的流浪，是想留下你一路走來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和聚集了天地日月的萬古精華。自然留下了，你就在乾坤灣繼續(xù)你漫漫的靈魂棲息，因?yàn)槟愕狞S色之水從未停息過一瀉千里的萬古奔騰。

黃河過客

一萬里黃河兩岸有多少村落古鎮(zhèn)棲息安居，從古至今在漫長的沉靜中化作點(diǎn)點(diǎn)浪花？有多少人南來北往擦肩而過，把一個個背影淹沒在滾滾黃河中？又有多少春秋往事承載了多少生命消失于咆哮的黃河聲中？

選擇一個晚秋的日子，赴約黃河已久的邀請，在那個暮色靄靄的時分到達(dá)磧口古鎮(zhèn)。躺在岸邊的老窯洞，就如同躺在黃河母親的懷抱，聽一夜?jié)暼雺?，就讓我的心兒享盡母親一次次的撫慰。

而我只不過是自古以來千千萬萬之中的一名黃河過客，留得再久，都無法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分割于黃河。我想留下，而留下的卻是疲憊和失落，留下的是黃河母親寬容的接納和給予。

天上來的黃河之水遠(yuǎn)遠(yuǎn)地?fù)P起一池土黃色的精氣，從磧口眼前直直的甩過?；砣婚g這里的視線延寬了很多，平展展的黃河猶如一面莫大的鏡子，鏡子里泛黃的容顏就是母親飽經(jīng)滄桑的悠悠往事。那些往事中，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憂患記憶。

在你的岸上，無數(shù)過客搖著船櫓趕來又散去，他們是你記憶的日子里一幕幕帶著陽光般流淌過的一圈圈光暈，幾番明亮幾番黯淡。小船在黃河浪中起伏飄搖，盛載這個民族的五谷雜糧和血性氣脈直達(dá)一個名叫壺口的巖石夾道，秦晉大峽谷里頓然間飛騰起你宣泄一路浩浩蕩蕩向前奔涌的氣概。

沿著你的方向逆流而上，在夢里無數(shù)次地膜拜，此刻化作前行的力量，把目光棲落在每一寸河面，試圖探尋你引領(lǐng)黃土?xí)円共簧岬卮┻^河道時的孤獨(dú)。在你龐大的孤獨(dú)中，所有的過客猶如這深秋的落葉，被你的大風(fēng)吹散，被你無限的風(fēng)光深深埋藏。

作為你一萬里綿長的河岸上的古渡口，你用黃色之水哺育過的人和事，一草一木，都在你黃色的落日中賦予了黃河的靈氣和深刻的記憶。endprint

那條明清街在落日之后不再蕭條冷落，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這里，在黃色的朦朧的淡淡的暖暖的燈光里把一扇扇閉著的門扉打開。打開的門里就走出來一塊堅(jiān)硬的黃河石和一盞帶你去聽黃河浪的馬燈，還有一件羊皮襖給你披上，一塊羊肚子手巾給你扎上，一壺黃米酒掛在腰帶上，一把嗩吶開始吹響。此刻黃河與你共舞，扭起黃河大秧歌。那揚(yáng)起來的彩綢在黃河漁火中閃爍出絢麗的藍(lán)、黃、紅，那高亢的鑼鼓聲敲打出夜黃河的遼闊和蒼茫。那是生命的色彩在此聚集的興奮，那是匆匆過客巧遇在一起的集體涅槃?？礉M天星星點(diǎn)點(diǎn)，讓每一顆流星都落入黃河，每一點(diǎn)熱淚都流進(jìn)黃河，每一次遠(yuǎn)行都交給黃河，每一次歸來都是黃河的兒孫回到黃河的家中。

夜已深，我不敢走得太響，我怕驚擾黃河此刻的寧靜，我輕輕地俯身于黃河，親吻黃色之水。我在這遼闊的夜色中站在黃河的身旁，就讓滾滾向前的黃河聲全部灌入自己的耳內(nèi)，激起我全身的熱血，沸騰我的每一個細(xì)胞，就讓我淚流滿面的雙手捧起黃河水喝下，就讓我紅色的血液里激蕩起黃河的浪花，就讓我的每一次心跳洗滌在黃色的河水之中。

一路前行，乘著秋風(fēng)層染的兩岸美景，我在黃河的蜿蜒中繞不出黃河母親的召喚。兩岸棗樹掛滿了紅紅的大棗，每一顆紅棗都是黃河母親的乳汁結(jié)晶。看那藍(lán)天白云懸掛在黃河之上的一抹明亮，我的心兒隨著黃河的方向走了很遠(yuǎn)。

作為你的過客，我縱然有太多的夢幻和追求，都會在你波濤洶涌的一瀉千里之中化作前行的一絲力量，隨著你的方向走向遠(yuǎn)方。

一路匆匆趕來，在千回百轉(zhuǎn)中投入你的懷抱，為的就是目睹你雄渾奔騰的萬丈豪情，為的就是聆聽你萬古不息的洶涌濤聲，為的就是要依偎在你博大溫暖的懷抱里入眠。我能不能化作一點(diǎn)黃色之水，隨你一起看大海？

放馬黃河

像一萬匹奔騰的馬從群山之中直奔而來。在壺口的那個石崖上紛紛壯烈地跳進(jìn)天造地設(shè)的壺里。跳進(jìn)壺里的一萬匹馬肆無忌憚、橫沖直闖，憤怒和興奮交匯在一起的情緒迸射出的力量，擊打著萬丈石崖。一萬匹馬的鳴叫聲從翻滾的水花中升起來，帶著黃色之水的躍動和圖騰化作天邊的彩霞。

這一直是黃河壺口的景象，自古以來沒有懈怠沒有疲倦的動感景象。一萬里的黃河一直在滾涌著猶如馬一樣的奔騰，但是漫漫長路上這些奔騰卻顯得過于平靜，只有到了壺口，黃河才能在萬劫不復(fù)中重新煥發(fā)嶄新的生命，才能把生命在此升華到一個高度，重新踏上征程，一路浩浩蕩蕩，勢不可擋。

就讓飛濺的黃色之水直撲胸口，穿過肌肉和骨骼抵達(dá)心的深處。這水依舊翻騰著，在心的地方風(fēng)激電駭、轟天雷鳴。這水啊，鉆進(jìn)你的心里折磨著你、摧殘著你，好像要在這一刻把你粉身碎骨，把你滲入黃河水中帶走。

這就是黃河在壺口千鈞一發(fā)之后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橫掃一切，可以讓整個世界震顫，可以讓所有的生靈獲得信心。

我愿意打開胸膛，讓黃河之水再次涌入身體。我瘦弱的身體需要這種力量的灌入，我要強(qiáng)大，像黃河一樣，像一萬匹馬一樣，我要奔騰。

放馬靈魂于黃河。

這里的水是沸騰的，這里的溝是擁擠的，這里的山是吶喊的。這里的一切都在不安寧中鬧騰著。這里的天地如此寬闊，這里的水一會飛上天一會鋪在地，這里的黃色之水能化作呼嘯的北風(fēng)，能化作戰(zhàn)斗的號角，能傳遞遠(yuǎn)古的信息，能讓五百年前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盼回遠(yuǎn)征的兒子，能讓塞上的羌笛留下黃昏以外的思……

這一路的奔跑，是牽著一個民族的手在向前跑。我們喚您母親，一直跟在您的身后不離不棄。您就以母親的名義把大愛交付時空，交付大地，滾滾黃河里搏動的就是您大愛的血脈，就是你為這個民族源源不斷輸入血液的母愛。

那一刻，在壺口的懸崖邊，一萬匹馬迅速變成一條龍，在山谷里，一旦跳入壺口，就迅速化作圖騰，飛濺起幸運(yùn)的水星。那是黃河母親最壯烈的一次犧牲，無數(shù)次的犧牲，無數(shù)次的重生，這一次，將能獲得更強(qiáng)大的生命力，將能擔(dān)負(fù)這個民族更多的苦難和更多的光榮。

放馬黃河，就是讓一個人和一群人，一條河和一萬匹馬，一座山和千溝萬壑都來到這里。就是讓天地萬物匯聚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地跟隨黃河跳入壺口，來一次最大的集體殉葬和行禮，致敬黃河的重生！

放馬黃河，就是讓我們化作一點(diǎn)點(diǎn)黃色之水，偎依在黃河母親的懷抱里，一次次犧牲，一次次活過來，一次次沉浮興衰，一次次天馬行空，每一次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是從壺口出發(fā)之后的壯美生命歷程。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