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劉軼群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
聽完一夜微雨連天曉,在春無凄風,夏無伏陰的時節(jié)里,收到遠方朋友寄來的信件。抽出信紙時,掉出幾片粉紅桃花,不解之余展開信紙,上面只有一句:致問春君,幸毋相忘。我知道這是有意曲解了那枚被誤讀了千年的居延漢簡,卻覺得此情此景,正當其時。春深夏綠時節(jié)的幾瓣桃花,攜著晨光雨露的氣味,被放入信札迢迢千里輾轉而來。
對著光將些許發(fā)黃的花瓣展開,還能清楚看到上面細碎的脈絡,喧囂似鳥鳴的溫暖春光,透過一瓣干枯的桃花,似水一般傾瀉而下。
想起去年此時與朋友結伴同游廈門,夜至鼓浪嶼,兩人靠在船尾,岸上燈火在水中的倒影如同星河,海浪起伏聲似情人在耳邊低語。島上游客以年輕女性居多,素白面孔,長發(fā)長裙,在昏黃路燈投下的樹影中婉約而行,像是春夜中開出的一支白玉蘭。
和朋友沒有目的的一路停停走走,在島上縱橫交錯的老房子中迷了路,越走越人聲寂寂。途中遇見幾只路過的貓,只回頭一望,便又輕巧地跑開。轉過一段墻角,沿著開滿三葉梅的長坡一直往下走,路過一處老宅,滿滿一墻爬山虎有如風簾翠幕。門未上鎖,推門進去,便看見一方天井下,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樹。梧桐樹的樹干布滿蒼老的樹皮,枝繁葉茂一樹蒼翠,明月半墻,斑駁樹影隨風而移。這要是在白天,在春日豐沛的陽光下,枝葉迎風拂擺,綠得有如太平盛世。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一棵樹上交疊著時光,舊枝葉亭亭如蓋,新枝從其上引申。樹是時光最好的書寫者,花與葉、舊與新、往昔與現(xiàn)在,互相依存,它們經歷了苦雨愆陽,在春日宴里互相辨認,相互等待。
因朋友臨時有事,次日要先行返回,我們當晚便在島上住下。自大學畢業(yè)后我們各奔東西,數(shù)年來僅靠電話網(wǎng)絡聯(lián)系,難有見面機會,便毫無睡意地聊起天來。從大學時的校園生活到現(xiàn)今的工作不易,想起大學宿舍也曾長談消夜,不禁感慨物是人非。向朋友說起少時讀遍玉臺花間,只愛駢四儷六,現(xiàn)在讀到“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卻心生感慨。朋友笑著說,很早我就告訴你這兩句寫得好,不過那時候你不喜歡。我說,以前對很多東西視若無睹,比如一年四時,比如花開樹長,比如人來人往,現(xiàn)在卻覺得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太多的東西緣起緣滅不可再得。朋友想了想說道,大概心性是會隨著時間變化的,正因為知道春光易逝、宴飲終散,才會心生挽留。聊了很久,臨睡前轉過頭,看見窗外的天空漸漸明亮,像被擦去了雨水的玻璃,帶著濕潤和模糊的晴朗。
送走朋友后,我路過一家門口有著綠色郵筒的小店,看見櫥窗里展示了一張單枝桃花的手繪明信片,我忽然起了寄信的念頭。坐在店里想了很久,把朋友的地址寫完,正文卻不知要寫什么。低頭看見桌上玻璃瓶里插著一枝欲謝的桃花,春風繞過花枝穿堂而過,幾片花瓣掉落在桌上,姿態(tài)輕盈一如閑潭落花。心念一動,提筆在明信片上寫下“上言長相思,下言久別離”,停頓了很久,才又加上一行,“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绷攘葍尚?,再無可寫。我還記得那時走出店門把明信片投入郵筒,春光溫暖得像是溫柔的手,拂人闔眼。
重新疊起信紙,把花瓣丟進水杯里,看著它慢慢舒展開。窗外夾道的花木經過春雨的洗潤后越發(fā)蓊郁,春日宴尾,那些枝葉在春風中招展的樣子,像在和春天告別,像在和數(shù)十載的年華告別,像在和再也回不去的從前告別。
致問春君,幸毋相忘,在這場物是人非的春日宴里,我只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