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庚的政治抉擇及其原因與啟示

林德時

(集美大學政法學院，福建廈門361021)

陳嘉庚 (1874—1961年)一生坎坷，歷經晚清政府、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大時期，至少有半輩子光陰是在革命和戰(zhàn)爭歲月中度過。他生前有不少有關軍事、戰(zhàn)爭、國防及政局問題的論述、觀點，對這些問題有敏銳觀察和正確預見，不乏閃光點和前瞻性，展現(xiàn)了他富有政治領袖所具備的政治洞察力及政治敏銳性。陳嘉庚的前途、政治命運曾有一番曲折的心路歷程和信念轉變，是與特定的革命和戰(zhàn)爭事件緊密聯(lián)系的。本文即以辛亥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抗日戰(zhàn)爭)、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新中國初期為主視域，在借鑒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著重探討陳嘉庚一生三次政治抉擇的情況、原因及其啟示。重溫陳嘉庚有關戰(zhàn)爭的言論觀點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啟迪，從中還能感悟到，陳嘉庚是如何不斷編織與實現(xiàn)他當時要達到中國獨立統(tǒng)一、民族崛起振興、人民民主富強的“中國夢”的。

一、陳嘉庚的政治抉擇及其原因

(一)陳嘉庚三次政治抉擇的基本情況

1.辛亥革命時期加入同盟會是他的首次政治選擇。陳嘉庚的出生地廈門市集美社曾經是清初鄭成功軍隊活動過的地方，“國姓井”的古跡和“鄭國姓”等故事，讓生活于集美的少年陳嘉庚具備產生愛國觀念的土壤，如1894年至1895年的甲午中日戰(zhàn)爭讓陳嘉庚“久久不能忘懷”，甚至認為清政府“割臺使‘吾閩斷卻左臂’，痛巨創(chuàng)深”。［1］5誠如他自己所言，那時他開始“對鄉(xiāng)黨祠堂私塾及社會義務諸事，頗具熱心”。［2］394陳嘉庚的年少志大、愛鄉(xiāng)愛國情懷初見端倪。

陳嘉庚從1890年起到新加坡，在從父習商過程中加深了與華僑的感情聯(lián)絡。幾年后的資產階級維新派、革命派逐步加強在東南亞華僑中開展工作。1900年后孫中山到新加坡開展活動;到了1906年在新加坡成立了同盟會分會，當時入會的陳楚楠、張永福、林義順等人對陳嘉庚的政治傾向有重要的影響，于是新加坡成為孫中山革命派在南洋的活動中心。到1910年春，陳嘉庚在新加坡的晚晴園加入了同盟會，揭開了他從事政治活動的序幕。

1911年10月，中國武昌起義成功后，新成立的福建革命政府向海外華僑求援，陳嘉庚在新加坡成立“福建保安會”，他被選為會長后迅速帶頭募捐，給福建新政府以救濟及維持治安，“月余之間，計匯去二十余萬元”。［2］3同年12月，陳嘉庚先贈送1萬元給孫中山，作為他從新加坡回祖國的路費，后又“如數(shù)匯交”5萬元，作為資助孫中山“將赴南京需費”。［2］3華僑的支持幾乎是辛亥革命主要或者所有的經濟來源。這一次陳嘉庚把推翻清王朝、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務寄托在孫中山身上，喚起了陳嘉庚對辛亥革命勝利后振興中華之夢。

蔣介石于1927年建立南京國民政府后，陳嘉庚認為“它是中國正統(tǒng)的中央政府”，［3］93還特意給自己創(chuàng)辦的《南洋商報》制定了一條守則，“就是要擁護南京國民政府”。［3］93陳嘉庚為全中國著想，“深深以為中國急需和平與穩(wěn)定以推行改革與維新富強之大計”，［4］205于是擁護蔣介石及其領導的國民黨政府，與他們保持得體的關系直至1940年。

2.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陳嘉庚的延安之行使他改變了政治抉擇。1937年7月，日軍發(fā)動了北京盧溝橋事變，日本全面侵華開始。抗日戰(zhàn)爭使那一代南洋華僑抹上濃烈的政治色彩，可以說南洋數(shù)百萬華僑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一支雄師勁旅，陳嘉庚便是領導這支勁旅的大將?？箲?zhàn)時期，陳嘉庚在新加坡已經結束了經濟實業(yè)活動，文化教育事業(yè)也轉入低谷，轉而扛起政治大旗，實現(xiàn)了他愛國主義思想“質”的飛躍，成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一面旗幟。

1940年3月，陳嘉庚以“南僑總會”主席身份率領慰勞團，從新加坡回祖國慰勞考察，重點考察了重慶和延安。陳嘉庚通過訪問延安修正了自己頭腦中的正統(tǒng)觀念，改變了對中國共產黨的模糊認識，看到了振興中華的希望所在，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思想轉變，也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重大轉折，［5］120即他對蔣介石國民黨集團由擁護、支援到反對、揭批，轉而同情、擁護和支持中國共產黨。這之后陳嘉庚將中國共產黨當作是他心目中未來新中國的締造者，他已完全賦予中國共產黨在未來中國政治中的“正統(tǒng)”地位。

一生斗志堅強、置勝敗榮辱于度外的陳嘉庚，在考察祖國返回新加坡后，又繼續(xù)“伐陳討正義、伐蔣爭團結、衛(wèi)叻保生存的工作”。［4］2951940年的中國之行“的確給陳嘉庚帶來了一個新展望，為他開拓一個新視野，也為他帶來一個新憧憬”。［4］301這為他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擬定了政治方向，也為他后來的回國定居鋪平了道路?！岸?zhàn)”導致新加坡淪陷，陳嘉庚被迫離開新加坡，避難印尼爪哇3年8個月，數(shù)次歷險、“大難不死”的切身體驗增進了他來日政治斗爭的韌力與膽識，也使他對祖國的前途命運更加充滿樂觀與自信了。

3.新中國成立后陳嘉庚回國定居是他最后的政治抉擇。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陳嘉庚把大部分精力集中在關注中國政務方面，包括第三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新中國重建等。在1946年國共內戰(zhàn)開始后，陳嘉庚就陸續(xù)進行了預言，他預言美軍援助蔣介石的行動必敗，預言1948年的內戰(zhàn)形勢是個大轉折年頭等。至1949年5月，陳嘉庚動身赴北京，開始歷時10個月的中國之旅。根據(jù)陳嘉庚在《新中國觀感集》書中的敘述，陳嘉庚這次回國的主要目的，一是到東北了解歷經中日戰(zhàn)爭與國共內戰(zhàn)以后的東北情況;二是了解中國共產黨是如何管治城市及改造中國的。

陳嘉庚親歷了新中國開國大典、歷覽了祖國美麗河山面貌后，更加堅信新中國和社會主義建設前程似錦，選擇于1950年5月有意主動地只身“離家出走”——離開新加坡投奔祖國懷抱，造成“妻離子散”局面直至1961年逝世，這是他一生所作的最后一次重大政治抉擇，使他的愛國主義精神在晚年得到充實升華而更加光彩奪目。這次政治抉擇是陳嘉庚為圓國家獨立之后、人民真正獲得民主幸福的強國夢而確定的。

(二)陳嘉庚三次政治抉擇的原因分析

一個人思想信仰的產生和轉變具有較復雜的原因，并非一兩個因素能輕易改變，需要結合其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和特殊經歷進行綜合的考察。陳嘉庚的政治抉擇是因為他并非普通的愛國人士，而是一位杰出的愛國主義者，他做出的決定、行動并非是常人能企及的，而是極具典型意義的。陳嘉庚三次重大的政治抉擇各有其因，這里從分與總的思路略加歸納:

陳嘉庚的第一次政治抉擇，主要是因他備嘗華僑寄人籬下的痛苦和屈辱，熱切盼望祖國早日強大起來，成為華僑的堅強后盾;他在心底編織著一個偉大而又恒定的“中國夢”，即盡快實現(xiàn)祖國的統(tǒng)一和中華民族振興。然而隨著孫中山的過早逝世，陳嘉庚曾陶醉的“新”中國曙光初露的欣悅、編織的“中國夢”首次落空了。

陳嘉庚的第二次政治抉擇，是由于陳嘉庚1940年的祖國之行，在對重慶與延安考察后，他對國、共兩黨的認識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對蔣介石政權的“正統(tǒng)”信念開始動搖。陳嘉庚以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為準繩，不悖于忠公愛國、明辨是非、追求正義的高貴品質和抗日救亡的一面旗幟。陳嘉庚通過親身比較，對重慶“絕無一項令人稍感滿意”，感覺國民黨政府太不爭氣了，給了他一個 “心灰意冷”;［3］93他發(fā)現(xiàn)蔣介石 “乃難擔當團結全國人民共赴國難的重責”，使他寄托于蔣介石領導中國人民抗日救國直至勝利的“中國夢”又一次化為泡影。然而，陳嘉庚看到延安軍民同仇敵愾、團結抗戰(zhàn)，他“衷心無限興奮，夢寐神馳”;［2］弁言4他 “喜慰莫可言喻，認為別有天地，如撥云霧見青天”。［6］4陳嘉庚“發(fā)現(xiàn)延安領導人人格幾近完善。因此，選擇是明擺著的”。［4］301

陳嘉庚的第三次政治抉擇，主要有以下幾種因素的合力影響:一是祖國正發(fā)生劃時代的變革及新中國重建的召喚。陳嘉庚親歷14省40多個城市，看到新中國成立才1年就消除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社會趨于穩(wěn)定，全國走向統(tǒng)一，一個嶄新的“中國夢”已然實現(xiàn)令他寬慰。二是陳嘉庚已于新中國成立時被選為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常委、中央人民政府委員、華僑事務委員會委員，作為一名“中國官員”，他想要在祖國建設熱潮中奉獻余熱;他要告老還鄉(xiāng)、服務家鄉(xiāng)，“誓要竭盡所能，將集美學校與集美鄉(xiāng)重新建設一翻”。［4］360這兩點是他愛國愛鄉(xiāng)的精神本質所決定的。三是當時馬來西亞 (新加坡)“嚴寒的政治氣候”［4］360使他坐臥難安;他判定若繼續(xù)留在英國人執(zhí)政下的新加坡，行動將不會自由，生活氣息會顯得乏味等。

可見，一方面，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呈現(xiàn)出一系列優(yōu)越性對陳嘉庚的強磁吸引，另一方面是居住國新加坡的英國殖民政府對陳嘉庚的強硬排斥，這“一吸一斥”共同促成了陳嘉庚于1950年只身離開第二故鄉(xiāng)新加坡，葉落歸根回祖國定居，以獨特方式參政議政，成為一名真正的、大寫的“中國人”。

總的說來，陳嘉庚這三次重大政治抉擇，一是都含有強烈的“正統(tǒng)”觀念。他早年就形成了一種崇尚漢族建立的政權，追求“國家地理統(tǒng)一、實行仁政德治”為主要內涵的正統(tǒng)意識，這種正統(tǒng)意識既激勵他為維護國家的領土和主權完整，實現(xiàn)國家的獨立、統(tǒng)一和富強而不懈奮斗，也影響了他從反清、擁蔣，直至支持中國共產黨的一次次政治抉擇。［5］6二是都離不開革命和戰(zhàn)爭事件的影響。因革命和戰(zhàn)爭事件的交替(即辛亥革命、抗日戰(zhàn)爭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國解放戰(zhàn)爭與新民主主義革命過渡時期)而產生了政權興替，使他把三次政治轉變依次寄托于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三位不同時期不同政黨的領袖，由于前一位領袖未能實現(xiàn)他的興國夢，或者說他寄予前一位領袖的希望落空后，他才把厚望寄托到下一位領袖，因此，政治結果是使陳嘉庚改變政治抉擇的共同原因。

二、陳嘉庚政治抉擇的若干啟示

1.陳嘉庚較長時期生活于戰(zhàn)時、亂世，對于戰(zhàn)爭的認識是深刻的:他通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史實認為，世界各大國 (領導人)“必須鑒察既往，揣度未來以公平道義為根據(jù)，消除不平及無理之舊狀態(tài)”。［2］弁言5這樣才能消除戰(zhàn)爭的導火線，從而讓世界各國達到“長期和平之前途”。他還強調，在“二戰(zhàn)”中，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主要國家作用巨大，參戰(zhàn)國的主要領導人應該對戰(zhàn)爭加以反思，“以道義為根本，認侵略為罪惡，究禍水之來源，消火線于凈盡”;［2］499并且應把效忠于自己民族國家與維護世界和平相結合，才能讓“人類之幸福無窮”。這表明陳嘉庚是痛惡戰(zhàn)爭而熱愛和平的，這些富有高度和前瞻性的闡述直至現(xiàn)在仍有現(xiàn)實價值。

2.毛澤東同志說過: “政治是不流血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流血政治?！保?］480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是一定階段國家和政治集團之間的斗爭;戰(zhàn)爭的性質就是戰(zhàn)爭的政治屬性，有正義性和非正義性之分。共產黨人的態(tài)度是擁護正義戰(zhàn)爭，反對非正義戰(zhàn)爭;最終目的是要消滅一切戰(zhàn)爭，實現(xiàn)永久和平。這是中國人民對待戰(zhàn)爭一貫持有的立場態(tài)度。陳嘉庚正是這樣一位“正義老人”，他支持、援助正義的全民族抗日戰(zhàn)爭，反對北洋軍閥混戰(zhàn)，反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和帝國主義的侵略戰(zhàn)爭，反對蔣介石國民黨發(fā)動的國共內戰(zhàn)等非正義戰(zhàn)爭。當今時代正在召喚著這種正義呼聲。

3.戰(zhàn)爭是一把雙刃劍，既有消極作用，也有積極作用;被壓迫的人民和民族要擺脫奴役的出路，只有用革命戰(zhàn)爭解放自己、保衛(wèi)自己。陳嘉庚堅信正義的戰(zhàn)爭必勝，“多難興邦，是則抗戰(zhàn)即可以建國”。［2］195如果沒有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中國人民就會當亡國奴;如果沒有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就沒有今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戰(zhàn)爭還可以讓有的人成名甚至流芳百世，而有的人毀譽甚至遺臭萬年，前者如陳嘉庚 (盡管這不是他的本意和追求)，后者汪精衛(wèi)是也。

4.和平與穩(wěn)定才能使個人安居樂業(yè)、國家社會持續(xù)發(fā)展;人身安全當須投身革命與建設，生命危險時也不放棄奮斗。戰(zhàn)爭既已發(fā)生，陳嘉庚沒有袖手旁觀，而是大有作為。他為了顧全國家和大局利益，犧牲了個人和局部利益，例如:1940年他冒著生命危險到祖國考察，躬身前線、遍訪后方;他在避難印尼爪哇期間“仍在為中國的前途命運擔憂，思考著救國救民的良策”。［8］93陳嘉庚的種種重大言行舉措皆因他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所主導。

5.在20世紀中國的三次歷史性巨變中，陳嘉庚經歷了其中的兩次 (第一次的辛亥革命和第二次的新中國成立建立社會主義制度)，也即他的兩次重大政治抉擇 (第一次和第三次)，表明陳嘉庚生活在風云際會的歷史年代，能順應歷史潮流、與時俱進，持續(xù)釋放他的正能量，使他無愧于“100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和“中華英杰”之一，深得后人敬仰。

［1］陳碧笙，陳毅明.陳嘉庚年譜［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

［2］陳嘉庚.南僑回憶錄［M］.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

［3］廈門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廈門市檔案局.陳嘉庚與福建抗戰(zhàn)［M］.廈門:鷺江出版社，1993.

［4］楊進發(fā).陳嘉庚——華僑傳奇人物［M］.新加坡:八方文化企業(yè)公司，1990.

［5］林斯豐.陳嘉庚精神讀本［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7.

［6］陳嘉庚.陳嘉庚言論集［M］.廈門:集美印刷廠，2004.

［7］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8］林德時.嘉庚精神及廈門發(fā)展［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