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浩
(清華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084)
“天籟”這個概念出自《莊子·齊物論》開篇的“三籟”之說。顏成子游面對南郭子綦憑幾坐忘的樣子,問道:“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子綦回答說:“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然后細致地描述了風吹各種天然孔竅時發(fā)出的千奇百怪的聲響。子游聽后道:“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弊郁胝f:“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郭象認為,所謂“天籟”并不是“人籟”、“地籟”之外的另一種實存,而是指“眾竅”和“比竹”之聲所構(gòu)成的無來由的整體狀態(tài)。他說:
夫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1] 50
緊接著他以自己的“獨化”論作為這一論斷的理由:“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敝哉f“自然”就是“自己而然”,且又可以被稱為“天然”,是為了解釋“天籟”何以用“天”來命名:“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豈蒼蒼之謂哉!而或者謂天籟役物使從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況能有物哉!”也就是強調(diào),“天籟”的“天”不是“役物使從己”的蒼天。
疏不破注,對于郭象用“獨化”論來解釋“天籟”的說法,成玄英又為之宣說:“萬物之總名,自然之別稱,豈蒼蒼之謂哉!故夫天籟者,豈別有一物邪?即比竹眾竅接乎有生之類是爾。尋夫生生者誰乎,蓋無物也。故外不待乎物,內(nèi)不資乎我,塊然而生,獨化者也?!憋@然,他同樣認為“天籟”不是“別有一物”,而只是對眾竅、比竹之聲皆系自然的一種“別稱”。
郭象和成玄英的說法深深影響了后世學者對這一問題的理解,甚至大多時候直接被當做莊子的本義來讀。然而另一方面,“獨化”說又一向被歸作郭象自己的哲學建樹。所以,這之中隱含的矛盾是值得注意的。
馮友蘭和牟宗三在講到“天籟”時都沿襲了郭象、成玄英的觀點。牟宗三說:“‘天籟’即‘自然’之意。明白一切自生、自在、自己如此,并無‘生之’者,并無‘使之如此’者?!盵2] 18馮友蘭說:“《齊物論》在這里并不是提出這個問題尋求回答,而是要取消這個問題,認為無需回答?!盵3] 149“風的吹有萬不同,但是使它自己停止的,都是由于它的自取?!砸选汀匀 急硎静恍枰硗庖粋€發(fā)動者,所以說:‘怒者其誰耶?’……風吹入不同的空穴,自然地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不需要有使之然的主宰?!盵3] 111
其中,“取消這個問題”的說法似乎比較費解,因為“三籟”之說是子綦主動提出來,是向子游發(fā)問的。自己先是肯定在“人籟”之外還有“地籟”,在“地籟”之外還有“天籟”,怎么可能隨后又把“天籟”的存在自行取消了呢?既然孔竅之類的“地籟”和比竹之屬的“人籟”在發(fā)聲時都是自己而然,別無來由,那么莊子只需說明二者皆系自然即可,又何必借子綦之口煞有介事地隆重推出一個與“人籟”、“地籟”相并列的“天籟”概念呢?
以郭象的“自己而然”為出發(fā)點,后世還發(fā)展出一種近似的理解方法,即認為“地籟”和“人籟”是被吹動時的發(fā)聲,而“天籟”是萬物的自鳴。持此說的有宣穎和陳鼓應。宣穎在《南華經(jīng)解》中說:“待風而鳴者,地籟。而風之使竅自鳴者,即天籟也?!盵4] 10陳鼓應說:
“人籟”是人吹簫管發(fā)出的聲音,譬喻無主觀成見的言論?!暗鼗[”是指風吹各種竅孔所發(fā)出的聲音,“天籟”是指各物因其各己的自然狀態(tài)而自鳴??梢娙[并無不同,它們都是天地間自然的音響。[5] 46
這種看法會帶來許多費解之處,比如:風吹而鳴和自鳴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如果說“風之使竅自鳴”,那不依然是風吹而鳴嗎?莊子說“吹萬不同”,顯然是包括人吹比竹和風吹萬竅在內(nèi),那么“天籟”也包括比竹的自鳴嗎?如果說“三籟并無不同,它們都是天地間自然的音響”,那么比竹之聲也是天地間自然的聲響嗎?如果比竹之聲也是自然的聲響,那么還有什么不是自然的聲響呢?假如確有被吹響和自鳴之分,那么這種區(qū)分放到《齊物論》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音樂美學史家蔡仲德一方面綜合了以上各說,一方面又為“天籟”添入了“合乎規(guī)律”的意涵:
“天籟”即自己發(fā)聲又自己停止,合乎客觀規(guī)律,不靠外在的“怒者”(發(fā)動者),不需規(guī)律之外的人為聲響?!肚f子》為強調(diào)“咸其自取”與有待于人、有待于風的不同而提出“天籟”,以區(qū)別于“人籟”、“地籟”,實則“天籟”也可以涵蓋“人籟”、“地籟”,也就是說,“比竹”、“眾竅”如能合乎規(guī)律和自然本性,不需外在的“怒者”,去掉規(guī)律之外的人為,便都可以成為“天籟”。[6] 159-160
此說令人更加不明究竟。如果一個東西既不待于人,也不待于風,那么它如何“自己發(fā)聲又自己停止”,而且又合乎規(guī)律和本性呢?如果說比竹和眾竅在合乎規(guī)律的情況下,可以被“天籟”涵蓋,那么它們合乎規(guī)律的標準是什么呢?尤其是眾竅,它們的發(fā)聲難道有合不合規(guī)律、合不合本性之分嗎?如果不借助人吹,那比竹之聲又怎么會符合規(guī)律呢?如果去掉“規(guī)律之外的人為”才成為“天籟”,那么“人籟”如何才能做到在規(guī)律之內(nèi)的非人為呢?可見引入“規(guī)律”的限定之后,會讓問題更加紛亂難解。
另有一說是把“天籟”理解為人言,以劉武為代表。他在《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中說:
風吹地面之竅成聲,地籟也。人吹比竹成聲,人籟也。心動而為情,情宣于口而為言,天籟也。[7] 24-25
另有一種觀點認為,“天籟”不是指“地籟”、“人籟”的某種狀態(tài),而是指一種超越于“人籟”、“地籟”之上的形上存在,是各種音聲背后的本源。這方面可舉王先謙和池田知久的說法為例。
王先謙在《莊子集解》中也以后文的“真君”來說“天籟”,把兩者直接聯(lián)系起來:
每竅各成一聲,是鳴者仍皆其自取也。然則萬竅怒號,有使之怒者,而怒者果誰邪?悟其為誰,則眾聲之鳴皆不能無所待而成形者,更可知矣,又何所謂得喪乎!“怒者其誰”,使人言下自領,下文所謂“真君”也。[4] 10
他盡管也承認萬竅的發(fā)聲是“自取”的,但并不認為“天籟”一詞就是用來說這種“自取”的,而且他把“怒者其誰邪”一句理解成一個設問而不是反問。如果是反問,意思就相當于:“難道會有什么怒者嗎?沒有的?!比绻窃O問,就意味著后面將給出具體的答案,意思相當于:“請問使它們各發(fā)各聲的東西會是什么呢?”王先謙覺得后文出現(xiàn)的“真君”就相當于這里的 “怒者”。
池田知久則找到了更多和“天籟”同義的表述,稱之為萬物背后的真正的“主體性”。“天籟”和“真君”、“真宰”等一樣,相當于道:
“地籟”、“人籟”之“自已”、“自取”的主體性不會是真的主體性,而是通過其背后的“怒者”即“天籟”(亦即下文的“真宰”、“真君”、“道”)產(chǎn)生出來的。[8] 166
在“天地”、“萬物”整體的背后,存在著“天籟”、“怒者”、“其所萌”、“此其所由以生”、“其所為使”、“真宰”、“真君”這些主宰者,是他們讓各種現(xiàn)象發(fā)生出這樣那樣的現(xiàn)象,所以,后者即背后的存在就成了“道”[8] 208。
本文基本傾向于王先謙、池田知久這一派的說法,認為“天籟”相當于道,是所有音聲的形而上的本源。
眾所周知,《齊物論》不是一篇樂論著作,它雖然以談論聲音開篇,但這只是一段隱喻性的引言和序奏而已,并沒有核心論點的地位,而后文所論述的齊同萬物、泯除是非、取消辯論的思想才是整篇的指歸所在。盡管莊子本意不在音聲問題,但“三籟”的提出又必然和后文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梢哉f,“三籟”和后文所討論的事物之間是一種近似于喻體和本體的關系。
從“大知閑閑”一句起,莊子首先描繪了人們各執(zhí)己見、彼此相非、爭論不息的狀態(tài),而后指出世界原本沒有是非,只是由于人們的褊狹和成見(“隨其成心”)才產(chǎn)生了是非和是非之爭。然而,一切事物都可從不同角度被判定為是或非(“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且是與非之間又是相生互見(“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相互依靠(“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不停地相互轉(zhuǎn)化(“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的,所以是非之爭、固執(zhí)己見無疑是昏昧不明、層次低下的表現(xiàn)。而世界的真相是“道通為一”、無分無別的。
正如《莊子·天下》所說:“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奔姞幉幌⒌闹R論辯是由原本純?nèi)坏摹按篌w”不幸裂變而成。而裂變之前的本真整體,又被每個人自以為是的封閉性的論斷所蒙蔽,即所謂“道隱于小成”。勞思光解釋說:“任何一理論成立時,所顯示之‘是非’(肯定與否定)皆不能與‘最后之真’相符。理論建立是一‘小成’,而如此之‘小成’,正足使心靈局限于此,而不能觀最后之真或全體之真?!盵9] 198這也說明莊子不是一個相對主義者,因為在他看來人間的是非美丑固然是無限相對的,但是在更高的層面上存在著絕對的道與“真”。在《齊物論》里,道和“真”又被稱為“真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尚屑盒?,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彼偷朗且粯拥?,無形而又確實存在(“有情”)。
由此可知,在《齊物論》的世界觀里,有一個貫穿始終的邏輯結(jié)構(gòu),那就是“整體—分裂”或者叫“全—分”、“真—是非”、“道—小成”、“大體—成毀”。而有形世界的聲響和音樂同樣也在這個結(jié)構(gòu)中處于“分”的一端上,是從某一整體中裂變出來的結(jié)果。在此角度上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開篇的“三籟”之喻是和后文的這種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相對應的:萬竅那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和互不相同的聲響,就像是人們各異的觀點和紛亂的爭鳴一樣。而每個孔竅和比竹皆因自身的固定形態(tài)而發(fā)出相應的固定音效,正如每個人在論辯中固守自己的成見和視角,各執(zhí)一端而不肯改變和讓步一樣。而且,決定各自音效的物質(zhì)形態(tài)又都是“自己而然”,不是自己有意選擇的,這仿佛也象征著每個人的立場和成見也都是被動形成,因而奮力論爭就更顯得是荒誕和無意義。
與“天籟”這個喻體相對應的本體即是道、“真宰”、“大體”。這種對應關系也可以從《莊子·馬蹄》的一段話中得到印證:
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
這里明確把“禮樂”和“六律”視為“殘”和“亂”的產(chǎn)物,言外之意是說音聲原本是一個“純樸”的整體。
可見,如果把“天籟”理解成自生獨化、沒有主宰、孔竅自鳴、合乎規(guī)律,那么就很難找到“三籟”之說和后文的聯(lián)系,因為后文所談的是裂全為分、妄生是非、道隱不顯,而實際是“道通為一”的問題。其中不僅沒有一點“獨化”的意味,而且更與合不合規(guī)律無關。假如“天籟”是指孔竅、比竹的鳴響沒有主使者,純粹自己如此,那么莊子在《齊物論》開篇提出“天籟”的意義何在呢?況且“天籟”又是作為“三籟”之中的重頭而出現(xiàn)的,所以它的含義不可能在后文中找不到影子。
《齊物論》在提出“三籟”之后,二度出現(xiàn)有關音聲的話題,即“昭氏鼓琴”。這不僅是對“天籟”含義的一個重要提示,也是莊子音樂觀最顯著的表露之一: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人出于私好(“愛”)而產(chǎn)生是非,致使道遭虧損,這是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的。而這里隨即將鼓琴和對道的虧損劃上等號,盡管沒有指明鼓琴所虧的是什么,但比起“天籟”的闡發(fā),這個地方理解起來要容易得多,正如郭象注曰:
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弦,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zhí)龠鳴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無虧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也就是說,音聲之彰好比“是非之彰”。人但凡萌生是非的念頭,就意味著必有囿于限制而沒有認識到的地方,所謂“辯也者,有不辯也”,“辯也者,有不見也”(《齊物論》)。而但凡用樂器奏出某些音,就意味著必然拋棄了某些音。這種取舍也是一種虧損,是對音之大全的虧損。若想將音聲保全,只有不鼓琴的時候才有可能。那種狀態(tài)下相當于還原了音聲的“純樸不殘”的“全”、“真”狀態(tài)。
成玄英疏曰:
夫昭氏鼓琴,雖云巧妙,而鼓商則喪角,揮宮則失徵,未若置而不鼓,則五音自全。亦猶有成有虧,存情所以乖道;無成無虧,忘智所以合真者也。
這和王弼注解“大音希聲”時的思路完全一樣:“大音,不可得聞之音也。有聲則有分,有分則不宮而商矣。分則不能統(tǒng)眾,故有聲者非大音也?!盵10] 113可見“昭氏鼓琴”的說法很可能就是對“大音希聲”的繼承。
說昭文的演奏“雖云巧妙”,顯然是和辯論者的機巧相對應的。琴聲即便豐富美妙,給人以享受,也仍然是對聲之大全的虧損;論辯盡管言之成理,令人信服,也仍然是使道隱而不顯的“小成”。
“五音自全”一句可能會引來誤解——以為宮、商、角、徵、羽五者齊備便是“聲全”。其實“五音”是代指所有音,這所有音包括任何一個音高,即便就人耳的聽覺范圍內(nèi)而論,音高也是無窮的,好比在任何一個區(qū)間內(nèi)數(shù)也是無窮的一樣。而所謂宮、商、角、徵、羽,本身不過是唱名而非音名。任何一個音高都可以稱呼為“宮”,從而形成一個音階。所以,“五音自全”一句切不可誤解。
《莊子》中另有一處有關音樂本源觀的重要表述是在《天地》篇:
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
所謂“金石”不是金屬和石頭,而是指鐘磬一類的打擊樂器?!秶Z·楚語上》說:“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表f昭注曰:“金,鐘也;石,磬也。”關于“金石不得,無以鳴”,蔣孔陽在《先秦音樂美學思想論稿》中說得極為明白:“‘道’本身是沒有聲音的,但金石的聲音卻是從‘道’產(chǎn)生出來的。因為金石本身具有發(fā)聲的‘道’,所以我們一敲金石,金石就發(fā)出聲音來了。”[11] 133
隨后的“萬物孰能定之”一句品味起來頗似“怒者其誰邪”,也許可作為一個理解“怒者其誰邪”的佐助。“萬物孰能定之”的意思是,金石之聲來自于道,有形的萬物之中沒有能決定它的東西。如果確是此意的話,那么照此理解“怒者其誰邪”,它的意思可能也是說在現(xiàn)實世界里不存在一個聲響的主使者。
“視乎冥冥,聽乎無聲”中,“冥冥”相當于“無形”,對于無形的“視”和對于無聲的“聽”已不再是本義上的視聽,而是一種內(nèi)省。所謂“獨見曉”和“獨聞和”,并非真的是眼見到了什么、耳聽到了什么,而是精神上的把握。筆者認為,“聞和”表示一種超越聽覺的至聰,而“見曉”表示一種超越視覺的至明。
在討論音樂觀時,從“不考不鳴”到“視乎冥冥”之間的文字常被忽視。這幾句描述“王德之人”精神境界的話其實也包含著有助于把握音樂觀的重要信息?!巴醯轮恕币娝乇?,“任素通神”(郭象注),從不主動表現(xiàn),而是物來方應之,有唱才和之。所謂“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意思就是說這類人心懷廣闊,“清素無為”(成玄英疏),只有當“有物采之”,即有外在事物刺激他時,他才表現(xiàn)出某種思想情感,相當于到達了“照之以天”、“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的境界?!敖鹗新?,不考不鳴”的比喻也正是與此相對應的。
值得注意的是,“有物采之”的說法很像描述“天籟”時所說的“咸其自取”。取即采,采即取,今天所說的“采取”,就是二字同義而合成的?!墩f文解字》云:“采,捋取也。”段玉裁注云:“《大雅》曰:‘捋采其劉?!吨苣稀て]苢》傳曰:‘采,取也?!衷唬骸郏∫??!币蚓唧w事物的來臨,得道者才表現(xiàn)出某一情感;因有人考擊,稟自音聲之道的金石才發(fā)出某一聲響。那么,說“吹萬不同”是“咸其自取”的結(jié)果,也就可以找到相似的理解方式,即萬物各自從“天籟”那里取得了自己的那種發(fā)聲?!跋唐渥匀 币簿褪恰跋唐渥圆伞?。
《淮南子·詮言訓》里的幾句話仿佛就是對“金石有聲”那一段的注解,它把圣人物來斯應和樂器不考不鳴的關系總結(jié)得十分精到:
鼓不藏于聲,故能有聲;鏡不設于形,故能有形。金石有聲,弗扣弗鳴;簫管有音,弗吹無聲。圣人內(nèi)藏,不為物先倡。事來而制,物至而應。
“天”字在《莊子》中大致有兩種意義:一是與地與人對言時,它處在形而下的位置,相當于《老子》中“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的“天”。與地對言的,比如《大宗師》所說的“生天生地”以及《齊物論》中的“天地與我并生”。與人對言的,比如《列御寇》中的“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這種語句中的“天”不是指天道或“一”,而幾乎等同于《逍遙游》里的“天之蒼蒼”。而當莊子單獨稱“天”,或?qū)ⅰ疤臁庇米餍揎椪Z時,這時“天”就往往是對道的一種指示,例如“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天鈞”、“天倪”(《齊物論》)。《德充符》中就有一句把道與天并稱的話:“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而當“天”作修飾語和另一個字組成新詞時,就很像《老子》中的“大”冠于另一字前所構(gòu)成的詞。
其實從訓詁上講,“天”和“大”之間關聯(lián)極深?!墩f文解字》云:“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倍斡癫米ⅲ骸爸粮邿o上,是其大無二也,故從一大,于六書為會意,凡會意合二字而成語,如一大、人言、止戈皆是?!币簿褪钦f,“天”是一個會意字,就像人言為信、止戈為武一樣,它是“一”與“大”的含義疊加,表示至大而唯一的東西。可見這種意義上的“天”極似《老子》里的“大”。
另外,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樣的規(guī)律,那就是《莊子》里的“天□”這類新造詞,無不與“天”之后的那個字的意思相關。以“天鈞”為例,“鈞”通“均”,郭注、成疏皆當做“均”處理。林希逸、褚伯秀、羅勉道、吳澄的版本都作“均”。均的本義是均勻、平均。“天鈞”則指道的層面上的“自然均平之理”(成玄英疏)。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變化在眾狙看來就是失衡和分配不均;可是自道觀之,都是一樣的,并無變化,因而叫“天鈞”。以“天府”為例,“府”本是庫府,“天府”則是指得道之人“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的心靈境界。再以“天倪”為例,“倪”本指小孩,后來引申為開端(端倪)和邊界的意思。而“天倪”是“自然之分”(郭象注),“和之以天倪”就是超越“是不是,然不然”的紛爭,“忘年忘義,振于無竟”?!熬埂奔础熬场?。“天倪”也就是“無境”,即沒有邊際的境界。也就是說,盡管“天倪”的提出意在取消邊際,但它還是和“倪”即分界有關。
“天籟”的情況也是如此?!盎[”字本義是一種類似排簫的樂器,郭象注曰:“籟,簫也。夫簫管參差,宮商異律,故有短長高下萬殊之聲?!背尚⑹柙唬骸盎[,簫也,長一尺二寸,十六管,象鳳翅,舜作也。”所以,“天籟”必然和音樂或音有關。
另一方面,莊子選擇“籟”字而沒有選擇其他的樂器名,也明顯是有用意的:第一,“籟”是一種多管組成、每管一聲的吹奏樂器(參見郭注、成疏),和萬竅的發(fā)聲非常相似。大地上的萬竅同樣也由相異的多孔組成,且每孔有自己固定的音聲。它們被風吹響時,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天然的“籟”被吹奏。第二,說到“人籟”時,僅僅以“比竹”概括,而忽略了琴瑟、鐘鼓等樂器,可見也是有意為之?!氨戎瘛笔侵钢裰凭幑軜菲鳌?梢姟叭嘶[”就是指樂器之中的籟(本義的籟),即類似排簫的多管吹奏樂器,而不是代指各種樂器和人為的樂聲。第三,“人籟”是指人吹的籟,“地籟”是大自然吹的天然大籟,即大地上的眾多孔竅。而至于“天籟”,則不可能仍是某種類似吹籟的發(fā)聲,但又必然和這些發(fā)聲有關。第四,“天”字決定了“天籟”是超越聽覺層次的。“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一語中,前三個“聞”都是指用耳聽到,最后一個“聞”則是聽說之義,不再是感官層次上的聽聞。
這也說明“天籟”不可能是人的語言或觀點。如果是指人的言論,那么就與“天”的含義不符,也與“籟”和“比竹”的精心設定不相稱。從“人”到“地”再到“天”應當是一個逐級走向最高層次的序列,不可能在說完人(人吹的籟)和地之后又返回到人(人言)上。
總之,如果緊扣《齊物論》主旨以及莊子的道論思想,參照《莊子》其他篇章中有關音聲的相關表述,并仔細分析“天籟”在造詞上的深厚內(nèi)涵及其與“地籟”、“人籟”的關系,可知“天籟”相當于道,是現(xiàn)實所有可聞音聲的形而上的本源,而非如其他各派觀點認為的是“自己而然”的“獨化”狀態(tài)、是非主動的“自鳴”、是合乎規(guī)律的音樂或是人的言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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