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我國強制醫(yī)療程序的適用

□戴婧婧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

精神病人是值得同情的群體，但其中部分患者具有一定攻擊性，對社會秩序形成一定風險。而這部分病人的數(shù)量令人堪憂，僅就廣州市而言，該市現(xiàn)有各類在冊重性精神病患者約4．6萬人，其中易肇事肇禍、危害社會治安的約有4000人，占10%。廣州市腦科醫(yī)院去年住院人數(shù)6000－7000人次，其中七成以上是強制住院病人，這之中又有一半是重癥病人，收入時需要住在24小時監(jiān)護室。［1］作為法治方面應對舉措之一，2012年刑訴法增設了對特定精神病人的強制醫(yī)療制度。但這一制度能否得以高效地司法運作，在保障精神病人訴訟權利的同時維護社會秩序，還有一些問題需要研究。

一、存在刑事追訴與強制醫(yī)療程序銜接的問題

不難發(fā)現(xiàn)，進入強制醫(yī)療程序視野的精神病人都是涉嫌暴力犯罪的刑事被追訴人。具體而言，啟動刑事追訴程序后，依據(jù)精神病鑒定的時間不同，可以分為兩種情形:一種情形，偵查人員認為犯罪嫌疑人實施該暴力犯罪的主觀意圖不明，客觀行為反常，有精神病嫌疑，從而依法對其進行精神病鑒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331條）。另一種情形是偵查人員認為犯罪嫌疑人在實施指控的暴力犯罪時精神正常，未作為疑似精神病人對待，而在日后的偵查、審查起訴、審判過程中認為被追訴人的精神異常，對其進行精神病鑒定。

（一）未明確如何合法約束疑似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

如前所述，刑事被追訴者在兩種情況下可以進入強制醫(yī)療程序視野。但無論哪種情況，均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在取得精神病的鑒定意見之前，公安司法機關如何合法約束疑似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聯(lián)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要求被羈押者被無拖延地由法官裁判羈押的合法性，而我國，對犯罪嫌疑人作精神病鑒定的期間不計入辦案期限（刑訴法第147條）。那么，如何保證精神病鑒定期間犯罪嫌疑人受到合法羈押?

刑訴法第285條第3款明確規(guī)定:“對實施暴力行為的精神病人，在人民法院決定強制醫(yī)療前，公安機關可以采取臨時性的保護性約束措施?！钡矙C關有權采取該約束措施的時間不明晰。該法條中的“精神病人”只能依據(jù)精神病鑒定意見認定嗎?公安司法機關能否僅憑被追訴人有精神病可能，便可以在沒有鑒定意見的情況下，直接由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實行保護性約束?

如果可以，那么在精神病鑒定的時間段里，被追訴人的人身自由以臨時性保護性約束的方式被公安機關限制，而該臨時性的保護性約束措施既沒有明確的適用條件，也沒有期限限制。同時，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正常的人有可能被認為患有精神病，而被適用該強制措施。此時，被追訴人的罪行尚未受到法院審判，人身自由可能被合法地限制、剝奪。聯(lián)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0條第1款的規(guī)定，所有被剝奪自由的人都應當?shù)玫饺说兰白鹬仄涔逃械娜烁褡饑赖拇觯伤凭癫∪艘灿腥藱??！叭藗冊谙硎苋藱噙^程中有必要的限制，才能既享受了自己的權利又能尊重國家法律和他人的權利。但是，對人權的干預或者剝奪一定要有合理的法律根據(jù)，還要嚴格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才可以進行，否則就侵犯了人權?！保?］

如果不可以，那么在較長的精神病鑒定時間內，如何合法有效限制有暴力行為的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保證訴訟順利進行的同時維護社會秩序就成了問題。

（二）未明確如何處理審判階段被告人疑似精神病的情況

對于第一種情況，若鑒定意見為不負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公安機關便可按照刑訴法第285條第2款規(guī)定的步驟，啟動強制醫(yī)療程序，由法院進行司法審查以決定是否對其強制醫(yī)療，刑事追訴與強制醫(yī)療程序的銜接較為順暢。

若在刑事追訴過程中，被追訴人發(fā)生了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那么從實體法來講，不存在對其定罪量刑的可能。從程序法來講，需要將已經開始的刑事追訴程序與強制醫(yī)療程序銜接起來:在偵查階段發(fā)生，偵查機關應當撤銷案件;在審查起訴階段發(fā)生，檢察機關應當做出不起訴決定（刑訴法第15條）;之后啟動強制醫(yī)療程序。但如果在審判階段發(fā)生，如何處理?

有學者認為，應當在第一審程序終結，且對被告人作了不負刑事責任的判決之后，才能啟動強制醫(yī)療程序。［3］但依據(jù)刑訴法第15條規(guī)定，筆者認為應以審理階段是否結束做不同處理:發(fā)生了法定免予追究刑事責任情形的，應當終止審理或者宣告無罪。具體程序如下:

若在審理階段、法院宣告判決前，被告人發(fā)生了精神病，法院應中止審理，進行精神病的司法鑒定（刑訴法第200條）。若鑒定意見為不負刑事責任，則人民檢察院可以要求撤回起訴，由人民法院裁定是否準許（高法解釋第242條），準許后啟動強制醫(yī)療程序。若人民檢察院不要求撤回起訴或者人民法院裁定不準許人民檢察院撤回起訴，人民法院應終止審理案件（刑訴法第15條），對符合強制醫(yī)療條件的被告人，做出強制醫(yī)療的決定（刑訴法第285條第2款）。若法庭審理結束后，被告人發(fā)生了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判處、執(zhí)行刑罰失去了可行性，人民法院應宣告無罪，同時啟動強制醫(yī)療程序。

二、存在適用范圍的限制

對涉嫌暴力犯罪的精神病人，在取得有關其刑事責任的鑒定意見后，可以不進行刑事追訴，轉而啟動強制醫(yī)療程序。但是該程序有適用范圍，不僅負有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不適用，而且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也并非完全適用。適用范圍的限制，使得該程序維護社會秩序的力度有限，同時，適用范圍外的精神病人無法享有該程序賦予的訴訟權利。

（一）負有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不適用

強制醫(yī)療僅適用于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因為不可能對其判處刑罰或執(zhí)行刑罰。我國刑法第18條明確規(guī)定:“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笨梢姡糠志癫∪艘婪ㄘ撚行淌仑熑?，可以對其判處、執(zhí)行刑罰，不適用強制醫(yī)療。

另外，對于判處監(jiān)禁刑的精神病人，能與精神正常的人處于同一監(jiān)室嗎?這些不需要完善相關規(guī)定。

（二）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并非完全適用

即使是對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也并非完全適用強制醫(yī)療。刑訴法第284條同時規(guī)定了暴力行為條件和社會危險性條件。社會危險性條件規(guī)定靈活，就是否滿足這一條件，容易引發(fā)爭議。法律規(guī)定由合議庭進行是否存在持續(xù)的社會危險性的風險評估（刑訴法第285條、第286條），這一制度并不理想。由于強制醫(yī)療程序重點審查的不是被申請人的刑事責任，而是被申請人的人身危險性和有無強制醫(yī)療的必要性，在這個問題上，醫(yī)學專家應比職業(yè)法官更有專業(yè)優(yōu)勢。［3］

另一方面，雖然被決定強制醫(yī)療的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對強制醫(yī)療的決定有異議權（高法解釋第536條），但這畢竟是在決定做出之后方可提出異議，不利于維護司法權威并且不利于節(jié)約司法資源。

三、保證程序公正存疑

對于適用強制醫(yī)療程序的人來說，精神病強制醫(yī)療從理論上講雖具“治病救人”之目的，但它以剝奪公民人身自由為代價，［5］所以需要在程序上保證強制醫(yī)療的決定公正。

（一）未明確審理方式是否公開

我國以司法審查的方式決定強制醫(yī)療，由合議庭開庭審理、做出決定（刑訴法第286條第1款）;但是，被申請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請求不開庭審理，并經人民法院審查同意的除外（高法解釋第529條）。刑訴法第183條規(guī)定了不公開審理的案件范圍:“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公開進行。但是有關國家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蹦敲?，精神病人的強制醫(yī)療程序是否涉及個人隱私?

我國2013年5月1日起施行的《精神衛(wèi)生法》第4條第3款要求“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對精神障礙患者的姓名、肖像、住址、工作單位、病歷資料以及其他可能推斷出其身份的信息予以保密。但是，依法履行職責需要公開的除外?！笨梢?，精神病屬于應當保密的個人隱私。這一結論可從聯(lián)合國《保護精神病患者和改善精神保健的原則》得到印證:第18項訴訟保障原則提倡“就聽證會或其一部分應公開或非公開舉行和是否可予以公開報道作出任何決定時，應充分考慮到患者本人的愿望，有必要尊重患者及他人的隱私?！钡?項保密原則提及“于本套原則適用的所有人有關的情況應予保密的權利應當?shù)玫阶鹬亍薄Ｋ怨P者認為，強制醫(yī)療程序的審理涉及個人隱私，應為不公開的開庭審理。

（二）法律幫助的效果有限

為保證強制醫(yī)療決定的公正，不僅僅需要不公開的開庭審理。對于適用強制醫(yī)療程序的人而言，由于不解決刑事責任問題，被申請人、被告人的訴訟代理人不享有辯護人獨有的訴訟權利，法律幫助的力度有待加大。

另外，獲得法律幫助的時間不確定。對于刑事追訴轉為強制醫(yī)療程序的人，即上述第二種情況，在之前的刑事追訴期間，依據(jù)刑訴法第34條指定辯護的規(guī)定，可以享受法律援助。但對于上述第一種情況，即偵查初始，即以疑似精神病人對待的人，是否能夠享有指定辯護，公安機關能否為其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

對于進入強制醫(yī)療程序的人而言，刑訴法第286條第2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強制醫(yī)療案件，應當通知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人民法院應當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法院通知法援的時間是在開庭審理時，還是在收到強制醫(yī)療的申請時，法律亦沒有明確規(guī)定。

四、改革我國的強制醫(yī)療機制

針對上述問題，不妨設置不同類型的治療措施，可以在妥善安置疑似精神病人的同時，加大強制醫(yī)療程序對維護社會秩序的力度。增加鑒定意見的內容，以便提前異議，以利于維護司法權威、提高司法效率。

（一）設置不同類型的治療措施

與其對負有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執(zhí)行刑罰，不如對其適用不同類型的治療措施。將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安置在特別類型的精神病院住院機構強制醫(yī)療，而對需要治療的不排除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安置在普通類型的精神病院住院機構接受治療。這是針對不同的患病程度適用不同的醫(yī)療性強制措施，符合聯(lián)合國《保護精神病患者和改善精神保健的原則》有關護理標準的倡導:“每個患者均應有權得到與其健康需要相適應的健康和社會護理”。這樣，強制醫(yī)療程序不僅適用于精神病患者，而且可以將對象擴大至傳染病患者和重病急病患者。

另外，在對其是否負有刑事責任存在爭議，而尚未取得相關鑒定意見的情況下，將疑似精神病人作為不排除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對待，安置在普通類型的精神病院住院機構。待相關司法鑒定意見做出之后，法院決定是否強制醫(yī)療之前，由公安機關對其采取臨時性的保護性約束措施。這樣便明確了如何合法地約束疑似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可妥善將刑事追訴程序和強制醫(yī)療程序銜接起來，有利于公安司法機關合法辦案，也利于輿論監(jiān)督，提升公信力。“人們所反對的并不是剝奪人身自由本身，而是任意的和非法的剝奪。這就要求國家立法機關準確地界定允許剝奪自由的情況及適用的程序，并使獨立的司法機關有可能在行政機關或執(zhí)法公務人員任意或非法剝奪自由時采取迅速的行動?！保?］

在具體的治療過程中，應落實聯(lián)合國《保護精神病患者和改善精神保健的原則》第9項原則所倡導的“對每個患者的治療應以保護和提高個人和自主能力為宗旨。”幻想可以大致代表心靈中的主觀因素，可以在人們欣賞但不相信其對象的小說、戲劇和詩歌中，找到一種公開的或可以相互溝通的形式。否則，它們就始終是私有的，而且伴隨著產生它們的欲望和情誼的奔放，構成了一個為人們所直接享受的新世界——“內在的生命”。［6］對精神病人，在施以強制醫(yī)療的過程中，要關注他內在的心靈，尤其是那些無法與外界溝通的幻想。探尋為何他會產生他人無法接受的想法，進而找準病因，并有效地對癥下藥，以爭取擴大根治精神病的可能。

（二）增加鑒定意見的內容

強制醫(yī)療解除程序的啟動者是專門的強制醫(yī)療機構，通過定期對被強制醫(yī)療人的人身危險性進行診斷評估，提出解除強制醫(yī)療的意見，以報決定強制醫(yī)療的人民法院批準（刑訴法第288條）。與此類似，合議庭在決定是否強制醫(yī)療時，專業(yè)意見也應當發(fā)揮作用。具體而言，在鑒定意見中，鑒定者除了就是否負刑事責任提出鑒定意見外，同時對是否存在持續(xù)的社會危險性提出鑒定意見，供決定是否適用強制醫(yī)療的合議庭參考。

由于偵查機關有鑒定意見的告知義務（刑訴法第146條），庭審前當事人即可接觸到鑒定意見。如果當事人對知情的鑒定意見有異議，可以申請補充鑒定或重新鑒定（刑訴法第146條），也可以將鑒定意見送交其他有專門知識的人員提出意見（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244條）。對于有異議的鑒定意見，人民法院認為鑒定人有必要出庭的，鑒定人便負有出庭的義務（刑訴法第187條）。這樣，當事人便可以在決定尚未形成時就這一問題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合議庭在做出決定時對這一意見進行答復，而無需等到決定做出之后再提出異議。這樣會增加當事人對決定的信服度，從而在提升司法效率的同時有力維護司法權威。

［1］羊城晚報．涉殺人致死精神病人出逃或早有預謀 醫(yī)院稱其無危害［N/OL］．http://news．sina．com．cn/o/2014 －02 －22/073129536539．shtml．

［2］楊宇冠．聯(lián)合國人權公約機構與經典要義［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1－2．

［3］汪建成．論強制醫(yī)療程序的立法構建和司法完善［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4）:167－168．

［4］房國賓．精神病強制醫(yī)療與人權保障的沖突與平衡［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7）:63．

［5］［奧］曼弗雷德·諾瓦克．聯(lián)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評注［M］．畢小青，等譯．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160．

［6］［美］杜 威．經驗與自然［M］．傅統(tǒng)先，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166－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