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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斌
(湖南師范大學 英語部,湖南 長沙410081)
盡管在《在路上》的引言中,安·查特斯曾如是說:“《在路上》里的事件紛至沓來,個人邂逅紛繁復雜,故事開展得如此迅速,以致感情都被繞過或者忽略,都被淹沒在薩爾講述故事時的感情之中。但對讀者產生的效果卻是令人興奮的,因為薩爾忙于介紹一個又一個事件,顧不上思考或者解釋”[1](P19),一針見血指出《在路上》自發(fā)狂野的散文式敘事特質。但有批評者和讀者還是對凱魯亞克短短一個月內創(chuàng)作出《在路上》深感震驚,進而質疑文本的藝術價值:認為它不過是凱魯亞克不知疲倦的文字堆碼,其間充斥著盡是毫無意義的路上見聞,文本敘事結構邏輯缺失,敘事筆觸累贅,充其量只是凱魯亞克個人情感的胡亂發(fā)泄。
筆者認為,此種質疑有失偏頗。因為正如凱魯亞克曾向他的朋友們解釋《在路上》創(chuàng)作那般,“他在嘗試‘狂野的形式’,跨越了他稱之為‘故事的獨斷獨行的范圍……進入了啟示圖像的領域……狂野形式是惟一能容納我所要說的東西的形式——關于每一個形象,每一個記憶,我心里都有許多話要說,憋得幾乎要爆炸了……我有一種非理性的貪欲,想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記錄下來’。這種‘狂野的形式’是他稱之為‘自發(fā)式散文’的自由聯(lián)想的技巧”[1](P23),《在路上》遠非非議者所言那般只是個人情感的簡單無序的發(fā)泄,而是充沛情感積蓄良久之后自由狂野的理性書寫。
如此一來,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首先雖然《在路上》沒有完整統(tǒng)一的故事情節(jié),但整體而言卻是由四段在路上的經歷和一些反思構成的五部曲。表面上看,它們獨立成章,第一部主要敘述薩爾的丹佛尋找迪安之旅;第二部側重講述我與迪安的全國之行;第三部重點書寫薩爾去舊金山重訪迪安;第四部則細寫薩爾與迪安的墨西哥游歷,但絕非個人情感與見聞的簡單重復,而是彼此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遵循循序漸進的情感邏輯匯合。因為正是第一次的丹佛之旅使得薩爾開始逐步擺脫以紐約人為代表的安分守己、道德悲哀的文明生活,萌生個性自我的永恒追逐,故而才有第二次的全國之旅;正是在第二次的全國之旅的思想轉變中,薩爾已經不再甘于自己活得膩味、理想破滅的‘白人’身份,決心再次去舊金山會合迪安,由此才有文本第三部分的舊金山之行;正是在第三部分舊金山之行中迪安遭受各種“不信任”與誤解麻煩以及見聞各種黑人生活,他和薩爾才最終放棄前往意大利的設想,而轉往墨西哥;正是出于對前四次不同旅行的感想和迪安的再次造訪,薩爾才最終生發(fā)有關夢想與追求的思緒和想念。更重要的是,正是在這五部曲循序遞進中,迪安這個“永恒追逐者”的形象才躍然紙上。
其次,《在路上》盡管不厭其煩地提到搭車經歷與被搭車經歷,表面上看似繁冗之筆,實則是通過在這些經歷來展現(xiàn)美國當時“垮掉一代”的普及性,因為這些搭車者雖然來自全國各地,身份各異,經歷不一,多或貧窮無依,或流離失所,或縱欲享受,但卻無一不是隨遇而安,精神無根,然而為著某種“理想”不斷地奔波在路上的追尋者。更重要的是,這些如數(shù)家珍、事無巨細的搭車經歷與被搭車經歷遠非部分凱魯亞克非難者所言那般只是雜亂無章,信手拈來的累贅之筆,而是有著內在聯(lián)系、意義非凡的敘事流。因為它一方面依托重復手法,彰顯精神無根卻永遠追逐的“垮掉一代”之無處不在,如通過北卡羅來納州的少年和小阿爾弗雷德搭車目的是為了投奔姑媽的情節(jié)來突顯美國虛假繁榮背后,下層階級勞累奔波孤獨流浪的生活;又如借助多個農民工或流浪漢搭車者在承諾到達目的地后支付相應費用,但事后卻以找不到錢等為借口這些瑣事的敘述展現(xiàn)美國虛假文明背后隱藏的欺騙和毫無道德;另一方面,它借助鋪墊與巧合的手法,著力呈現(xiàn)美國現(xiàn)代文明的非理性,如通過流動農業(yè)工人搭車轉述妻子開槍打死丈夫一事,與“我們”到達圖萊里時發(fā)現(xiàn)開槍打死丈夫的女人竟然是阿爾弗雷德姑媽情節(jié)的對應,在打破讀者對少年阿爾弗雷德欺詐者形象的固有認識的同時,放大阿爾弗雷德悲慘境遇。而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這些搭車者和被搭車者身份、經歷、見聞既是在路上的有力佐證,因為只有在路上才會有如此多的搭車者和道聽途說;又是凱魯亞克“自由式”散文的最佳表征,因為無論從時間來看,還是從感情來說,亦說從邏輯上來講,這些經歷見聞紛至沓來,過往與現(xiàn)時交替變幻,毫無限制,是絕對自由且高度藝術的完美演繹。
一方面基于薩爾在路上的豐富經歷與見聞,另一方面由于“自由狂野”的散文式敘事著力捕捉和塑造每一個形象,因而通觀《在路上》,目之所極之處盡是各類個性鮮明的本真人物,如薩爾那幫消極夢魘,整天貶低社會,動輒喜歡搬出各種陳舊的、學究式的、政治學的或者心理分析理論的紐約朋友,又如崇尚尼采哲學的人類學家查德、談話時嗓音很低、嚴肅地盯著你的、古怪的超現(xiàn)實主義者卡洛·馬克斯,講話時拖長聲音、什么都要批判的老布爾·李,再如目空一切的埃爾默·哈塞爾,趴在鋪著東方毯子的長沙發(fā)上,不以為然看著《紐約客》的簡·李……但其間最令讀者難以忘懷的莫過于以迪安和薩爾為代表、精神追尋不止的、極具“垮掉一代”文化特質的本真人物。
以迪安為例。作為酒鬼的兒子,他從小在流浪漢中長大,身份卑微,經常身無分文,為面包和性愛使勁拼搏,即便十到十七歲多半時候在管教所度過,即便因為曾創(chuàng)立丹佛偷汽車和進少年犯管教所次數(shù)最多的紀錄而被錄入指紋全國通緝,仍偷竊成癮,進而在不小心將自己錢包視作他人財物偷偷藏起之后備感失望;他性格狂野,玩世不恭,只是為著好玩找樂,撿煙蒂、吸毒、偷面包、偷汽車、誘奸少女,即便被賈拉蒂之流痛批為無所事事、一無所成、毫無責任感的瞎混混,即便以往視同知己的表哥山姆·布雷迪和埃德·沃爾相繼對其失去信任,仍堅持自我,勇敢上路;他藐視傳統(tǒng)道德,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為著毫無顧忌地追尋個性自我,他在東部結婚,又在西部離婚,甚至不“不負責任”地拋妻棄子;他“劣跡斑斑”,無惡不作,喜歡設些騙局,有時甚至“背信棄義”(拋妻棄子、搶奪朋友的面包、不關心朋友的去向等),但卻喜好尼采與叔本華哲學,一心想成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故而在少管所里研討哈佛古典文庫叢書,并決心上哥倫比亞大學,出來之后亦懷抱理念向薩爾討教寫作;他“游戲人生”,縱情縱欲,喜好在酒吧等娛樂場所追逐女性,卻瘋狂地熱愛生活,追求單純的生存狂喜,故而即便有煩惱,他都自己扛著,隨遇而安,從不抱怨,不發(fā)脾氣,故而他認定從不說難聽話、給男人絕對自由的沃爾特之妻為真正的女人,為旅行路上心事重重,為里程、住宿、天氣、加油等事情煩惱卻仍故作慌張,焦慮暴躁,實則靈魂不得安寧的旅行者感到悲哀……表面上看,他是一個對現(xiàn)實不滿的無政府主義者、無所事事、一事無成的小混混,但實際上卻是薩爾所言的智力十分正常,完整,熠熠生輝,沒有那種討厭的知識分子腔調、敢于并執(zhí)著于追尋個性自我的精神達人,更是即便犯罪,也不會惹人慍怒和嗤笑,而是引起一陣狂野的美國式喝彩的西部英雄……
無獨有偶,薩爾這個形象身上最具特色和最引人注目的性格特質亦是對精神和個性自我的執(zhí)著追求。就這一點特質而言,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就思想層面來說,薩爾早就在心中給“真正的人”下了定義:“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火筒那樣不停地噴發(fā)火球、火花,在星空像蜘蛛那樣拖下八條腿,中心點藍光砰的一聲爆裂,人們都發(fā)出‘?。 捏@嘆聲”[1](P8-9),亦即歌德時代“狂飆的一代”那般的人物以及像迪安這般從不抱怨,沒有討厭知識分子腔調、富于西部風味、追求早有預示、正在實現(xiàn)、含有新意東西的完整形象;就行動層面而言,他身為作家,雖然懷抱各種幻想,如早就幻想去西部看看,又如在路上,老是神志不清地幻想陌生人與自己有所聯(lián)系,并由此認定面包店的老板是自己的母親,但一旦下定決心,就堅決付諸行動,決不言棄,故而姨媽告誡他迪安會替我招來麻煩,但他仍然選擇隨其一起上路,因為他在迪安身上聽到了新的召喚,看到了新的地平錢,作為年輕作家,他想有不同的起步;故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結束后,他不再甘于紐約式的安寧生活,而忍不住再次重訪迪安,并作墨西哥之旅。
正如凱魯亞克的好友霍姆斯所言:“《在路上》里的人物實際是在‘尋求,他們尋求的特定目標是精神領域的。雖然他們一有借口就橫越全國來回奔波,沿途尋找刺激,他們真正的旅途卻在精神層面;如果說他們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他們的出發(fā)點也僅僅是希望在另一側找到信仰’”[1](P28),《在路上》除了對小說敘事藝術和人物形象塑造技巧的追尋外,還對個人自由、“美國夢”承諾以及人生信仰進行了縱深層次的拷問。
于是,只要稍加審慎,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文本字里行間充斥著對“美國夢”虛假承諾及繁華背后文明詬病的鞭撻拷問,充盈著“垮掉的一代”精神無根卻追尋信念不止,并將其與在主福音緊密相連的文化特質。前者如“這就是美國的現(xiàn)實。每個人都干著自己認為是應該干的事”(自以為是)[1](P87)、“我突然開始領悟到美國人天生都有賊心”(野心勃勃,總是覬覦其他種族和國家的利益,并強加干涉)[1](P91)、“以我闖蕩江湖卻又不諳世故的眼睛看著紐約的絕對瘋狂和荒誕的浮躁,看它的數(shù)百萬居民為了錢而你爭我奪,瘋狂的夢——掠奪、攫取、給予、嘆息、死亡,只為了日后能葬身在長島市以遠的可怕的墓地城市。這片土地的高樓——這片土地的另一端,也就是簽署美國《獨立宣言》的地方”[1](P135-136)(浮躁貪婪,沉湎功名利祿)……后者如“我們仰躺著,望著天花板,揣摩上帝做了些什么,竟然把生活搞得這么悲慘”[1](P74)、“世界欠我的,沒有別的理由”[1](P89)、“我們到城里來毫無目的,但他硬是找出目的來”[1](P147)、“煩惱這個詞是上帝存在之處的概括?!系蹮o疑是存在 的”[1](P156)、“你 福 至 心 靈,領 會 到 了 天 意?!藗冇谐蝗諘靼?,我們事實上是同死者和另一個世界相通的;我們只消運用足夠的意志力,現(xiàn)在就能預言下一個世紀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并 且采取措 施 防 止 各 種 災 難”[1](P196)、“你 一 輩 子不干預別人的理想,包括政客和有錢人,別人也不來打擾你,你自顧自,獨行其是……你明白,我為了做到這一點已竭盡全力了”[1](P312)……
由是觀之,《在路上》之所以濃墨重彩著力刻畫以迪安為代表,身份卑微,一方面真誠快樂、自甘墮落,極度渴望歡樂、刺激、罪惡、音樂和黑夜,另一方面我行我素、獨行其是、勇敢追求自我的“垮掉的一代”,是因為它企求在彰顯自由狂野的散文式敘事技巧之卓越性及呈現(xiàn)獨具個性的人物形象之余,更追求率先依托這些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對社會現(xiàn)實不滿,奇裝異服,蔑視傳統(tǒng)觀念,厭棄學業(yè)和工作,長期浪跡于底層社會的“垮掉派”人物之追尋來進行執(zhí)著的信仰拷問與啟示。而正是在這些垮掉派人物感想和領悟圖像中,讀者得以深度窺探到精神追求的永無止境以及天主福音與人生信仰追求的內在聯(lián)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路上》的出版具有歷史意義。
綜上所述,《在路上》不僅借助自由狂野的“散文式”敘事,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以故事為主的寫作模式,取而代之以豐富獨特的人物形象和情感書寫,實現(xiàn)了凱魯亞克永恒追求的“作者自由”和“讀者自由”,創(chuàng)新了寫作與閱讀體驗,而且為世界人物畫廊增添了一系列雖然精神無根,卻信仰追求不止,富于時代特質的“垮掉派”形象。更重要的是,它所呈現(xiàn)的“美國夢”現(xiàn)實、個人自由探索、精神信仰追尋主題,無一不具備“垮掉的一代”之文化特質,在給讀者帶來了深刻的啟示的同時,引發(fā)他們永恒的人生哲思。故而,它的問世不僅是歷史事件,更是永恒的藝術佳作,值得后人仔細研討。
[1]杰克·凱魯亞克.在路上[M].王永年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