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干子茶（外一章）

近來仲云老是在懷念過去，喜歡獨自靜靜地回顧從前，連夜里做夢也盡是些陳年舊事。仲云對自己這種心態(tài)甚是不解，思慮再三，大概是好些日子沒回老家的緣故。仲云確實也想回趟老家散散心，調(diào)節(jié)一下緊張的情緒。好幾個月沒見父母，仲云心里也著實掛念他們。

那日早上，仲云突然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母親病了，讓他趕緊回家一趟。仲云不由驚慌起來，他知道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每到秋冬天涼時她的病情就會加重。這次母親的病情想來一定很嚴(yán)重，要不然父親也不會打電話過來。仲云結(jié)合自己這幾日的奇思怪想，冥冥中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心里越想越?jīng)]譜。接完電話他趕緊向單位要了車，又去藥店給母親開了些藥，帶著老婆回老家探望。

仲云老家住在遠(yuǎn)離城市的鄉(xiāng)村，緊靠山邊，可以說是住在山坡上的人家。

仲云風(fēng)馳電掣一般回到家里，卻是虛驚一場。母親確實病了，但除了氣喘咳嗽的老毛病外，并無他癥。仲云一顆心落定后不免埋怨起來，說電話里一驚一乍的，聽得人心都嚇慌了。父親恰好從外面回來。他打了一件羊肉，買了兩只雞，還有好幾樣新鮮蔬菜。

父親春風(fēng)拂面一般進(jìn)到屋里，見到兒子兒媳，說回來啦，嗯，回來就好！

兩口子也問候父親，仲云說，爹怎么謊報軍情，說媽生病了讓我們趕緊回來。我們著急火燎回家，媽這不是好好的？

父親說，不說你媽有病怕你們不回來。

仲云聽出來父親是在責(zé)怪自己，心中歉疚，說這些日子工作忙顧不過來?？吹礁赣H手里大包小包的，仲云就問父親買這些干嘛，家里有啥喜事？

父親笑了，說兒子當(dāng)了官算不算喜事？

仲云這才知道父親讓他回來的原因。他剛升任單位副職，還沒顧得上給家里說呢。仲云說這算啥喜事，雖說職務(wù)升了升，沒實權(quán)說話也不一定管用，沒什么了不起。

父親說你確實官不大，比起那過去的芝麻縣官還差了一大級，可在咱家里就是真正的了不起。當(dāng)年你考上大學(xué)是家里的光榮，現(xiàn)在升了官，不光是咱家的榮耀，也給這窮鄉(xiāng)僻壤爭了口氣，你說這算不算喜事？不光是我，你媽也高興了好幾天，在我跟前嘮叨，說想兒子孫子，讓你們回家一起吃個團(tuán)圓飯，我這才打的電話。

聽了父親的解釋，仲云心里感到怪不是滋味，內(nèi)心升起一種深深的愧疚。他的眼角濕潤了，努力地眨了幾下眼，噙住了快要滴落的淚花。談話的空間，仲云用一雙濕幽幽的眸子，仔細(xì)打量著養(yǎng)育了自己幾十年的二老。母親帶著蒼老慈祥的面容，邁著不很靈便的腿腳圍著鍋頭忙碌。父親雖說步履依然矯健，但也早早地駝了背，像是一個夸張得有些離譜的問號，那角度也似乎在進(jìn)一步地縮小。

仲云原本是回家探望母親病情的，沒想到家里一切平安。一家人就在一起吃了頓團(tuán)圓飯，他的心情豁然開朗，索性將這次回家當(dāng)作一次度假，散解掉心中積沉下的緊張和壓抑。

站在鄉(xiāng)村的路上，走過鄉(xiāng)間的曠野，眺望遠(yuǎn)山，藍(lán)藍(lán)的天空，悠悠的云彩，山坡上的果樹林，會讓人有一種思緒飛揚的感覺。豐收的季節(jié)已過，萬物并沒有呈現(xiàn)出蕭條與敗落的景象。樹上果子雖已摘盡，但樹葉兒依然在秋風(fēng)中抖擻精神，整個果樹林在靜默無聲中孕育著新一輪回的生命。黃土地上落下的片片樹葉，也仿佛蘊含著一種落葉歸根般的親切。仲云看到這樣的情景心中很愉悅，也很愜意。他深切地感受到鄉(xiāng)村很美，也很迷人。

那日返城已近黃昏，父母將仲云兩口子送出大門。仲云還未來得及上車，鄰居大嬸就在一旁招呼，她邊問候仲云邊用力托著一大袋子蘋果，說大侄子不多回來，嬸子沒啥別的，今年果園收成好，這袋蘋果就算是大嬸的一點心意。

仲云客氣說不麻煩了，這些家里都有。

大嬸說你有是你的，這是大嬸的心意，大侄子當(dāng)了官可別瞧不起咱莊戶人，說罷又將蘋果袋向車尾挪了挪。仲云見她這般熱情，再不便推辭，就趕緊打開后備廂將蘋果袋子放進(jìn)去，很客氣地向她表示感謝。

回到家里，仲云兩口子對這袋蘋果心里直犯愁。中秋節(jié)剛過，單位里發(fā)了幾大箱上等蘋果，一家人吃不完。再將鄰居大嬸送的蘋果袋子打開，這些蘋果色澤并不紅艷，個頭也不大，還有些少量的傷疤，隨便揀起個蘋果吃一口，酸不溜溜的直倒牙。這么多蘋果一時吃不了，倒掉了又可惜。仲云為這袋蘋果還真?zhèn)X筋。

仲云妻子想了個主意，她忙里偷閑將這些蘋果切成一片一片的晾起來，不過小半月，就晾曬好小半袋袋酸蘋果干。

春節(jié)將至，仲云接到省里吳廳長打來的電話，說今年春節(jié)要回老家一趟。吳廳長從前是仲云的老師，后來改行從政，現(xiàn)在當(dāng)了大官。吳廳長想讓仲云帶他看望以前的老同事。仲云曾深受老師的教誨，很是感激?，F(xiàn)在老師當(dāng)了大領(lǐng)導(dǎo)，他倒心里忐忑起來。仲云兩口子商量好要將吳廳長請到家里來好好款待一番。

幾天后，吳廳長果然來了。仲云將他請到家里，三葷四素，湯湯碗碗地擺了一桌。飯桌上吳廳長和仲云談話很投機(jī)，氣氛也很融洽。飯后，兩人又坐在沙發(fā)上聊起來。仲云妻子又給吳廳長泡好一盅八寶茶，給仲云的茶盅里只放了些茶葉和幾片酸果干。吳廳長瞧見了不樂意，說給他也換換。仲云說這是用老家?guī)淼乃崽O果晾曬的蘋果干，并不怎么好喝。

吳廳長說我就愛喝果干子茶，你給我也倒一盅來，多放幾片，放少了可不過癮。

仲云妻子就又給吳廳長倒了一盅果干子茶。

吳廳長鄭重地將嘴搭到盅蓋上，乘著滾燙的熱乎勁兒，抿了一小口，很舒坦地?fù)u搖頭，仔細(xì)地品味。吳廳長又喝了幾口茶后抬起頭來喃喃自語：對了，對了，就是這味道：唉，好多年沒喝了。

仲云和妻子怔怔地端詳吳廳長的表情，云里霧里地猜不透他為何這般感慨。

吳廳長說我老家也在農(nóng)村，小時侯經(jīng)常喝這種酸果干子茶。那時，母親將酸果子切成片晾干了泡茶喝。這茶喝起來酸酸的，清淡淡的，對肺胃大有益處，一喝這茶就想起了我的母親。

仲云也被吳廳長的話語感染了。他說既然老師愛喝，我家還有很多，您帶回去慢慢喝。吳廳長說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這份禮物可得收下。你師母也好這口，帶回去讓她也嘗嘗，這可是咱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

仲云想起那日鄰居大嬸送蘋果的情景，也禁不住和老師產(chǎn)生了同樣的感想，仲云向吳廳長問起了他老家的情況。吳廳長說我老家住在山里，很遠(yuǎn)。沒有兄弟姊妹，母親去世后我把家搬到城里，以后老家就沒了親人。前些年倒是回了趟老家，我在故鄉(xiāng)里尋找回家的路，到了家門口卻認(rèn)不出那曾經(jīng)就是自家的門。我是從這里成長起來并走出去的，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以后退了休就回這里來養(yǎng)老。

吳廳長走了，是帶著那包酸蘋果干走的。

仲云送走老師回到屋里，從那微涼的茶盅里撈起一片蘋果，含在嘴里嚼了嚼，依然還能體味到那種酸甜怡人的味道。仲云走進(jìn)里屋坐在寫字臺旁，沉思了片刻后，他在筆記本上這樣寫道：

官高權(quán)重勿忘本，葉落歸根故鄉(xiāng)人。

一次故鄉(xiāng)行，一片鄉(xiāng)土情……

想念山杏

山杏不是姑娘的名字，是我在清水河邊栽下的一片杏樹。

那一年，我工作的林場在清水河邊承攬了幾處綠化工程，其中一個是我們辦公室的工作聯(lián)系點。這樣，植樹忙的時候，連著兩個星期我都是在清水河邊的綠化工地渡過的。

我乘坐的是輛拉樹苗的卡車，黃昏時分啟程，一路顛簸了近四個小時，到達(dá)清水河邊時已是深夜。單位一直有規(guī)定，為確保苗木的成活率，要求樹苗邊卸車邊栽植，尤其是針葉樹種，必須連夜栽植到位。因此在清水河的第一天，我就栽了大半夜樹，那種勞累和困頓到現(xiàn)在也難以忘懷。

那天夜里帶著疲憊入夢，睡得很實、很香。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大亮。我趕到工地時，工人們已經(jīng)上工許久了。舉目望去，清水河對岸是一望無際的荒野，白茫茫的，如沒有融盡的殘雪。這邊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河畔上挺立著一片新綠，那是昨夜我和工人們共同的勞作。河岸上風(fēng)頭很硬，像鋒利的刀片刮在臉上一樣生疼。太陽暖融融的，遠(yuǎn)方一片淺綠泛著絲絲春意。只是空氣異常干燥，在這時節(jié)，人的皮膚就像大西北干癟的黃土地，似乎隨時會崩裂開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植樹，只一天時間，我就有了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種樹是一項很辛苦的活，在這里把樹種活就更為不易了。頭一天我們栽植的是梨樹。梨樹的成活率高，就是剛栽上后不受看。當(dāng)?shù)厝苏f我們栽下的是放羊的鞭桿。栽到地里最好看的樹除了松樹，要數(shù)山杏了。山杏渾身長滿了刺，樹干上有很多分杈，樹形也豐滿。山杏有這樣的特點，我們就親切地稱它為“山妹子”。山桃沒有刺，相比之下溫婉多了，“山姑娘”的名字更為貼切。

植樹的工人是從當(dāng)?shù)嘏R時雇用的村民。三十多個農(nóng)民工，有一大半是春天閑在家里的婦女。正是農(nóng)閑時候，一天五六十元的工資，干得好了比男人還掙得多。所以每天從早到晚，都有到工地聯(lián)系干活的人。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是陪這些“山姑娘”、“山妹子”一起度過的。在這里，我親手栽下了一片杏樹。這些“山妹子”寄托著我的希望，這很有意義。植樹的工序很多，我們挖好了樹坑，植入樹苗，再澆上水，這還不算完。接下來是修枝，工地上的技術(shù)員老馬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教會了我修剪的要領(lǐng)，雖說連半瓶醋也算不上，但還是拿起剪刀忙活了起來。修枝會給樹枝造成新的傷口，為減少水分蒸發(fā)，下一道工序是涂紅，在修剪過的傷口點上紅漆。全部涂紅后，遠(yuǎn)遠(yuǎn)望去，河岸上好像盛開著一樹樹臘梅，很是好看。最后一道工序是纏膜，是為防止山杏樹枝抽干，用薄膜將樹干纏起來，等樹活了后再將膜拆除。纏膜需要細(xì)心和耐心，適合女人干，對于我這粗心又沒耐心的漢子，既不喜歡干，也干不好。所以，她們纏膜的時候，我就看她們干，或干點別的，或遠(yuǎn)遠(yuǎn)地歇著。

在清水河岸上植樹，我的活是最輕的。沒有任務(wù)，我干的活最多的是修剪和涂紅。即便這樣，幾天下來，手上也磨了好幾個血泡。閑暇時，我喜歡躺在河岸上，地埂作枕，沙土作床，席地而臥，仰望天空。那時心在徜徉，思緒豐富起來，就覺得藍(lán)天、白云連同這正在綠化中的清水河一樣，都富有詩意了。這么多“山妹子”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整個人也融入了自然。工人們沒人在乎你是拿筆桿子的，還是握鍬把的。我也不在乎，一身土一腳泥的，管不了那么多，身上爬著螞蟻，也用一種把耍的心思去看待，有些隨遇而安了。我最在乎的是這些“山妹子”能否成活，不要辜負(fù)我?guī)装倮锫飞系谋疾ê托羷凇Ｄ菚r就想著河岸上繁花盛開的樣子，滿目晶瑩，潔白無瑕。遺憾的是沒等這些“山妹子”綻放燦爛的微笑，我就離開了清水河，至今未能復(fù)返。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對于草木，也是有感情的。況且那些“山妹子”傾注著我的希望，我的寄托，我的心血。幾年不見了，不知她們可好？

自此，每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就開始想念山杏。

今年春節(jié)前，我在街上遇到了那年在清水河邊教我修枝的老馬。得知他后來承包了那片林子后期的撫育管理，我問起自己栽下的那片杏樹長勢怎樣，我的那些“山妹子”可好？他說那片杏樹大都成活了，現(xiàn)在長勢旺盛，可以自成一景了。清水河的水漲高了，真正有了河的感覺。那片杏樹林更加漂亮了，她們一定也很想我。

我又一次想起了清水河，想念著山杏。

作者簡介：

楊貴峰：回族， 1973年生于寧夏靈武，寧夏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寧夏靈武市教育體育局。作品發(fā)表于《詩刊》《詩選刊》《朔方》《黃河文學(xué)》《青海湖》等報刊。多次在國家級、省區(qū)級征文大賽中獲獎，作品收錄于《新中國成立60周年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等多部文學(xué)作品選集。先后出版文學(xué)作品集《走在鄉(xiāng)愁的路上》、長篇敘事詩《心戀如歌》、詩文集《詩意塞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