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古運河風(fēng)景的主體。
古運河上曾經(jīng)有各種各樣的船,可如今運河里的船卻是千篇一律:小方頭,大貨位,鴿籠似的客艙。窗戶開得小小的,形同一個個格子,格子玻璃上有褪色的吉慶窗花,隔著窗花看進去,朦朦朧朧,幽謐如古代的簾櫳閨閣。
多少年來我一直喜歡古運河里的船,更喜歡船上的汽笛,尤其是夜航船的汽笛,自河上傳進永和祥的樓房里,悠悠忽忽,時斷時續(xù),好像來自渺渺的天上,恍惚間我自己也搭上了船,一點點地駛離臥龍鎮(zhèn),航入第二次的夢境。這情景這感受,我曾將它寫進一篇散文,題目就叫《古運河里的船》,仍被文化館的老貝拿去,發(fā)表在縣報副刊上,后來市報副刊予以轉(zhuǎn)載,這下引來了許多注意目光。有人打聽這個“藍(lán)湜”是什么人,甚至拿著報紙當(dāng)面問是不是我。我笑了,馬上反駁道:“運河邊上的小鎮(zhèn)多的是,又不止臥龍鎮(zhèn)一個,憑什么說藍(lán)湜就是臥龍鎮(zhèn)的人呢?!?/p>
那一日,運河上驀地來了一條船。一條完全不同于我稿子里寫到的船,它經(jīng)過兩岸青青的蘆葦,迎風(fēng)飄拂的垂柳,經(jīng)過高高的臥龍橋,緩緩地??吭诖a頭上。緊接著,從船上陸續(xù)走下來一行人,挑著幾只箱籠,一桿紅字白綢的旗幟引路,兩只金光閃耀的大喇叭,“咕打咕打”,引來無數(shù)看熱鬧的大人和孩子。
這就是首次光臨臥龍鎮(zhèn)的新世界巡回魔術(shù)團。
吹打隊伍經(jīng)過鎮(zhèn)西街,經(jīng)過前灣車行,我連頭都沒抬一下,手里正好有輛老大難車,哪有心思看什么熱鬧呢。袁長腳這個人,別看他年紀(jì)比我大,趕熱鬧的心思卻一點不輸于我。他手里拿著扳子,起身跟著吹打隊伍走去,好半晌才回車行來,嘴里喊道:
“他們正在空地上搭帳篷呢,章運河你怎么不看看去?”
卻不料徐荷官從里面出來,朝著袁長腳啐了一口:
“做大不稱,看你還像個師傅的樣子嗎?”
袁長腳吐了吐舌頭,再不敢多話了。
等徐荷官走開時,袁長腳忙不迭地搬出他販來的消息,什么三只腳的雞、兩個嬰孩連一起,什么花瓶姑娘有頭無身,魔術(shù)團里稀奇古怪多,說得我心里像有一群螞蟻爬,癢癢的。
第二天我抽空去了。哦,鎮(zhèn)西空地上憑空多出一座大帳篷,帳篷頂上是那桿紅字白綢旗,迎風(fēng)呼啦啦飄卷著。兩個吹鼓手舉著大喇叭,“咕打咕打咕打”,幾乎吹破了天。帳篷外面插一圈彩旗,紅綠藍(lán)黃白,讓人眼前為之一亮。拉起的網(wǎng)絡(luò)子上趴著臥龍鎮(zhèn)的孩子們,眼巴巴地死盯著里面,身邊掏不出錢來,那眼神卻是好饞好饞的呵。什么魔術(shù)團,又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劇團演出,對它我毫無興趣,正想轉(zhuǎn)身離去時,卻被一個人叫住了,是大毛。
自鐵器社散伙分手后,我已經(jīng)多時未見到大毛了。如今大毛仍舊在食品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殺豬行當(dāng),看樣子干得還不錯。據(jù)說是暫時經(jīng)濟困難時期,這困難據(jù)說還來自原本親如兄弟的老大哥一手造成的,再就是來自天上的連綿災(zāi)禍,盡管我們臥龍鎮(zhèn)這些年從來都風(fēng)調(diào)雨順。無論哪一種說法,經(jīng)濟困難總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墻,民以食為天,缺了填飽肚子的東西哪來力氣干活?這道理再簡明粗淺不過了,這就難怪食品站面粉廠,凡是沾上點吃食邊的單位,全都成了肥腴油水之地,大毛的滿面紅光就足以證明他的日子滋潤,其間自然還有茉莉花的因素。只不過,出身打鐵的大毛對這種江湖草臺班子的魔術(shù)團這般興趣,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手指門口大廣告牌興致勃勃道:
“這花瓶姑娘,你不可不看呀!”
我這才注意到大廣告牌上面有花瓶姑娘的照片。一個模樣古靈精怪的女孩,斜睨的黑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周邊有引人入勝的廣告詞:“有頭無身會唱歌,稀奇古怪難得有,欲看火速,門票三角?!闭f也奇怪,這照片這廣告詞,將我的腳步又牽了回來,和大毛一起走向入口處。我拍拍口袋說由我來請客,可大毛卻拽了我一把,說他有自己的入口處,兩人省下來的錢足夠買一只小蹄膀了。什么他的入口處,其實是帳篷后面一處網(wǎng)絡(luò)子的破洞,也不知何時被人越捅越大了。大毛東瞄瞄西瞄瞄,只見周圍無人便一頭鉆了進去,接著又伸出手來拽我。盡管我個子比他大,可我卻沒他那份潑天膽量,畏畏縮縮才跨進去,里面就傳出來一聲大喊:
“抓住他!抓住他小偷!”
我們倆就這樣被當(dāng)場抓住,還將兩條胳膊拼命朝后扭著。我氣得嗓子里冒煙,跺著腳直喊:
“放開我!放開我!我們不是小偷,你才是小偷呢!”
大毛嘴里臟話成串,沒有討到什么便宜反倒頭上吃了幾顆“毛栗子”,于是罵的話那就更難以入耳了。
帳篷里這時走出一個男人來?!俺呈裁闯呈裁?!”他對眾人大發(fā)脾氣,“你們不知道里面正在演出嗎?馬叫驢叫影響了效果,今后誰還來看我的‘新世界?!”
那些人沉默下來。有人對陌生男人畢恭畢敬道:
“抓到兩個小偷,團長你看怎么辦?”
“我要撒尿!我要撒尿嘛!”大毛趁機在別人手里竭力掙扎著。
“什么東西!撒尿到外面去,誰讓他尿在這里的?!”那陌生男人罵道。
大毛被人拽去撒尿,趁人不防備時腳底抹油,飛快溜走了?,F(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孤掌難鳴呵,我反倒不覺得惶恐了,我知道我該怎樣應(yīng)付他們。果然不出所料,那陌生男人踱到我面前,目光掃瞄我一下,鼻子里哼一聲,裝腔作勢地問: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
分明是派出所警察的審訊口氣!我不理睬他,也不看他一眼。這樣一來,那陌生男人卻反而笑了起來,聲音甜膩膩的: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想看白戲來的,大門不走走二門,二門不走鉆狗洞?!?/p>
“我說過我不是小偷,我只是想看看花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是大毛他想出了這個餿主意,其實我心里并不贊成?!蔽依碇睔鈮训馈?/p>
“贊成不贊成我不管,”那陌生男人態(tài)度曖昧地說,“我完全可以請你看這場演出,只是你先得告訴我你是什么人?!?/p>
“那你又是什么人呢?”我不服氣道。
“你睜大眼看看我是什么人,猜中了我請你看我們的精彩演出,看花瓶姑娘唱歌表演。”陌生男人口氣不同尋常地說。
我不禁瞥了他一眼,見他確實氣度不凡:白襯衫,黑西裝,大領(lǐng)結(jié),高禮帽,讓人聯(lián)想起黑人牙膏的標(biāo)記。他那戴白手套的手里還拿著一根晶光锃亮的金屬棍兒。我正想開口時,他卻搶著說道:
“在下魔術(shù)團團長倪石魚,這回來到貴鄉(xiāng)是為了尋找我失散多年的堂兄,他這些年來一直都在你們臥龍鎮(zhèn)的永和祥?!?/p>
“我就是永和祥的!”我大聲喊了起來。
這一切正應(yīng)了那句話:無巧不成書。魔術(shù)團團長倪石魚是倪叔離別多年的堂兄弟,剛剛來到臥龍鎮(zhèn)就和永和祥的人相遇,竟然還演了一出捉拿小偷的喜劇。就在當(dāng)天晚上,倪石魚和他的女兒一起來到了永和祥,骨肉至親久別重逢,大時代的風(fēng)云變幻中,自有一番悲喜交集,一番百感叢生,此情此景也就不消一一細(xì)說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不但認(rèn)識了倪端陽,還發(fā)現(xiàn)她就是大廣告牌上的花瓶姑娘。不高的身材,黑黑的皮膚,黑眼睛稍稍有點斜睨。圓臉上的調(diào)皮神情時刻在變化,似乎隨時準(zhǔn)備著如何捉弄你,一只神秘可愛的小野貓,是她和我初見面時的一點異常感覺。魔術(shù)團團長倪石魚怎會有這么個女兒?她和倪叔當(dāng)真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嗎?正當(dāng)我半信半疑時,倪端陽慢慢走過來了,她一點也不顯陌生地問:
“你就是章運河?這名字聽起來好像有些古怪呢?”
“是我父親取的。那天他們剛玩過運河,想必是為了紀(jì)念那天的活動,再不就是為了要我記住我永遠(yuǎn)是運河邊上的孩子。”我回答道。
“你父親也在永和祥嗎?”倪端陽又問,“是不是剛才跟我爸說話的那個大個子漂亮男人?”
“不不,那是我的杏生舅舅,是他把我從小養(yǎng)大的,其實他比我父親還要親。”我如此這般地告訴她。
“那你的親生父親他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簡直是在刨根問底了。
“他現(xiàn)在正在海那邊臺灣,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蔽矣行┩蝗缙鋪淼母袀?,“所以,我是有海外關(guān)系的人,你最好不要太靠近我,當(dāng)心會沾了我身上的晦氣?!?/p>
可那倪端陽非但不曾走開,反倒向我更加靠攏點,她撅起著小嘴巴:
“這些我才不怕呢。實話告訴你吧,我還巴不得有點海外關(guān)系才好,那樣就會有人給我寄東西來,無論吃的用的玩的都行,最好是餅干糖果點心,省得我看別人吃自己只好淌口水,嘻嘻嘻?!?/p>
拿城墻磚當(dāng)作拜年帖子,這般厚的臉皮實在罕見,只不過她笑時露出編貝似的牙齒,那個樣子卻很美,一種無法用文字形容的美。盡管這樣,我還是口氣冰冷道:
“看你說得多么輕松,這種事情萬一要真落在你的身上,我看你就不會這么輕松愉快了?!?/p>
她果然馬上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其實我根本沒想吃什么糖果點心。你知道嗎?我這個人是樂天派,最見不得別人愁眉苦臉的!算了不多說了,我請你明天去看我們的演出,不過這回你可要堂堂正正從大門口進去,別再當(dāng)?shù)诙匦⊥盗??!?/p>
開飯了。香蔥炒洋芋片鹽水鴨子宮保雞丁,為了慶賀倪家兄弟的團聚,杏生舅舅還獻出了他的風(fēng)干野鴨,這頓飯在當(dāng)其時可算得上是一席盛宴了吧。倪石魚無疑是席上最風(fēng)頭的人物,改穿著一身舊西裝,頭戴銅盆帽,搖身又變成了電影里的外國巡捕。他頻頻舉杯敬酒,先是杏生舅舅,然后是倪叔,最后才是我。盡管我不大會喝酒,可我還是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然后一仰脖子干了,渾身便升騰起一股火焰來。酒過三巡,倪石魚的話語閘門打開,他說自己當(dāng)年曾經(jīng)和民國時期的著名大魔術(shù)師張慧沖同臺獻過藝,說他的新世界魔術(shù)團曾經(jīng)去過南洋賺過不少錢,說他年輕的時候精明強干一表人才,南洋女人排著隊向他獻花……酒酣耳熱之際,天花亂墜,唾沫星子噴進菜碗里,他全不顧別人覺得惡心,一副滔滔不絕旁若無人的樣子。
錢媽實在看不慣了,跟我咬耳朵根說:
“牛皮烘烘,天生是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胚子!”
“老脾氣不改,老脾氣不改!”倪叔顯然有些下不了臺,“上了年紀(jì)仍管不住自己的嘴,全無半點當(dāng)團長的樣子?!?/p>
“什么狗屁團長!”那倪石魚耳朵尖,他把一杯酒倒進嘴里,“實話告訴你老哥,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我只想這魔術(shù)團哪天由政府收編轉(zhuǎn)成國營的,吃喝拉撒睡,一概都找老共去,我倪石魚樂得天天喝酒吃肉玩牌!”
大家都笑開了。
只有倪端陽不笑,她漲紅著臉起身走近倪石魚身邊,伸手拿走他面前的杯子,冷冷道:
“明天還要演出,你就不怕你這個魔術(shù)團團長當(dāng)場露了馬腳,讓人家砸了你的場子嗎?!”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倪石魚馬上便有所收斂,不再那么張牙舞爪,不再那么信口雌黃了。他乖乖地立起身來,伸手去取他的銅盆帽。也許出于禮貌,錢媽嚷嚷著要給他盛飯,倪石魚卻搖搖手說:
“不必了不必了,酒醉菜飽,該是我倪石魚謝幕的時候了?!?/p>
杏生舅舅親自送客出門,那倪石魚趁勢一把拉著杏生舅舅的手:
“留步留步,今后我還有大事要跟你商量呢。這里我再次歡迎你們大駕光臨,為我們新世界魔術(shù)團的演出多加指導(dǎo),多加指導(dǎo)!”
倪端陽臨出門前又拽了我一把:
“你一定要來呀,我等著你?!?/p>
一級機密
臥龍鎮(zhèn)區(qū)區(qū)彈丸之地,平時很少有什么演出,外來的劇團更是鳳毛麟角,加以時值經(jīng)濟困難時期,尋覓些許精神輕松和快樂,暫時忘卻物質(zhì)的那般匱乏,這也許是新世界巡回魔術(shù)團得以轟動一時的原因吧。第二天上午,我知道杏生舅舅肯定不會去的,只有倪叔和錢媽會有這種興致,可我不知什么原因卻并不想和他們一起去,只好先去車行干一會活,然后才借個事由溜出來,偷偷地獨自去了。
還是那帳篷和彩旗,還是那“咕打咕打”,只是圍觀轉(zhuǎn)游的人增多了,其中不少是從四方鄉(xiāng)鎮(zhèn)來的,沒有想到魔術(shù)團還真有點吸引人的魔力呢。我抻了抻衣服,掖了掖領(lǐng)子,正要走進去時,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回頭,又是大毛。這下我的氣不打一處來,罵道:
“臨陣脫逃的叛徒!將我一個人撂在那里,自己貪生怕死開小差,虧你現(xiàn)在還有臉來見我!”
“看你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不曾拷打上刑,更沒有綁赴法場假槍斃,結(jié)果還樂得在我面前樹立一個硬骨頭形象呢?!贝竺阎樒ふf。
又說了會閑話,那是大毛追求茉莉花并不算順利,茉莉花嫌棄大毛打鐵又殺豬,大毛一連送了幾回肉也不起什么作用,始終都不冷也不熱的樣子。去他的茉莉花,還是看我們的花瓶姑娘去!兩個人走進入口,大模大樣的,今天連大毛也沾了我的光,沒有一個買票的趕得上我們倆這般神氣。
說是巡回魔術(shù)團,其實只是個稀奇古怪的展覽會:鐵絲籠里的花蟒蛇,盤成個大蒲團似的,正懶洋洋地睡覺;玻璃瓶里藥水浸泡著怪胎,四手四腳三耳朵,看了便使人夜里睡不著覺;三腳雞、兇鱷魚、貓頭鷹和藍(lán)孔雀,都不過是站立著的標(biāo)本而已。盡管不倫不類,盡管光怪陸離,所有這些依然讓一向閉塞的臥龍鎮(zhèn)人大開眼界嘖嘖稱奇。帳篷的一半地方是表演區(qū),十來條板凳歪歪斜斜著,演出還沒有開始,倒已經(jīng)坐滿了觀眾,一個個緊盯藍(lán)色幕布深圍著的臺上,自有一種幽深詭秘的氣氛。
一陣清脆的鈴聲響過,那倪石魚登場了,還是那副黑人牙膏的模樣。他一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邊老練地純熟地變起了各種小戲法:繩子自動解扣;香煙來去無蹤;九連環(huán)分分合合;用撲克牌算命。這些我都看過,根本不足為奇,倒是折扇變一白鴿稍稍引起我的興趣,那鴿子事先也不知藏在哪里,折扇一打開說了聲變,鴿子便應(yīng)聲飛了出來,繞場一周后,停在了倪石魚戴著綠寶石戒指的手上。
臺底下掌聲熱烈,大毛更是發(fā)瘋似的叫起好來。
臺上的倪石魚脫帽向我倆致意,這舉止落在了大毛的眼里,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說他昨夜還在永和祥吃酒來著。大毛一高興攛掇我讓姓倪的變個大魔術(shù),我存心想顯擺一下自己便站起身來,向臺上的倪石魚大聲道:
“你怎么不演張慧沖那樣的大魔術(shù)呢?那肯定要比這些雕蟲小技精彩得多!”
“人家張慧沖的節(jié)目能只賣你三角錢嗎?”倪石魚臉無表情道,“別忘了這里是小小臥龍鎮(zhèn),不是上海南京路那樣的大舞臺大地方,我倪石魚比你心里清楚得多?!?/p>
“我們要看花瓶姑娘,花瓶姑娘!”
一片呼喊聲中,那倪石魚一揮手里的金屬棍兒:
“好吧,現(xiàn)在有請花瓶姑娘登場!”
湖藍(lán)色的幕布緩緩地拉開,若明若暗的燈光里,帳篷深處浮現(xiàn)出一幅精巧奇幻令人魂迷的圖景:一張約摸一人高的黑臺子,臺子上有只藍(lán)色大花瓶,瓶口那么細(xì)小,一個美麗女孩的頭顱恰好“長”在花瓶口上。離開花瓶不遠(yuǎn)的外圍,圍了半圈的鐵柵欄,由黑布幔嚴(yán)嚴(yán)地遮擋著。那是倪端陽的美麗頭顱,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尤其是那雙黑眼睛晶光四射著。
“你真的會唱歌嗎,花瓶姑娘?”倪石魚揚起金屬棍兒。
美麗頭顱曼聲唱了一首歌:《戴花要戴大紅花》。
“真好聽,你還會唱什么?”倪石魚又道。
美麗頭顱又接連唱了兩支歌,《小燕子》和《社員都是向陽花》,引來臺下一陣子熱烈掌聲。
倪石魚突然扯一下黑布幔,叫了聲“變,快變”,那美麗頭顱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正當(dāng)大家不勝驚愕時,倪石魚卻又揮動金屬棍兒:
“回來,你快回來吧!”
聲音剛落,她又重新出現(xiàn)了,那么眉目靈動,那么神采飛揚。這時候,倪石魚回轉(zhuǎn)身向著大家:
“你們說,要不要派她去一趟上海?”
“要!”
一片縱情的歡呼聲里,數(shù)大毛的聲音最大,他幾乎被美麗頭顱完全迷住了。
湖藍(lán)色幕布又復(fù)閉合,美麗頭顱再次消失。
“現(xiàn)在她飛走了。不過她年紀(jì)還小,我怕她會迷失在十里洋場,不肯回來再認(rèn)我這個師傅。好吧,我這就打電話叫她回來,叫她馬上飛回來!”倪石魚又故弄玄虛道。
好一番裝模作樣啊,我看大家都被他的花言巧語哄住了,可我一時也不清楚她會在哪里。就在這時候,金屬棍兒又那么一揮,出乎意料,倪端陽她卻自大家身背后姍姍而來了。她今天穿一身寶藍(lán)色天鵝絨裙衫,襟上別一朵紅玫瑰,臉上綻開著甜甜的笑容,一邊從籃子里小禮品送給觀眾:
“吃了上海的五香豆,歡迎大家再次光臨?!?/p>
“演出到此結(jié)束,謝謝諸位的光臨!”倪石魚大聲宣布道。
事情其實并未結(jié)束,那有頭無身的秘密就此成了埋入我心里的核子。為了解開這謎團,我曾經(jīng)好幾次去過大帳篷當(dāng)面問過倪端陽,可她都笑而不答,再不就半閉起可愛的黑眼睛:“我自己清楚就行,用不著你知道太多。實話告訴你,我爸不許我信口亂說,這可是我們新世界魔術(shù)團的一級機密?!?/p>
越是一級機密,越是激發(fā)我的莫名好奇心,我暗自下定決心非得把它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那幾天我絞盡腦子,以至于心不在焉,修車時將車頭都裝反了,這樣的低級錯誤勢必引來袁長腳的一頓臭罵,罵我簡直魂不附體,罵我靈魂兒不知何時被人偷走了。由著他罵去吧,倒是袁長腳這一罵居然罵出了我的一點靈感來:偷,偷一級機密去。要偷就得選好時機,什么時機最好?唯有魔術(shù)團休息的黑夜里。好在放著有倪叔這層關(guān)系,再怎么樣也不會進派出所,更不會判刑坐牢。一旦付諸行動,必須找個幫手,想過來想過去,還是大毛最適合。一是這大毛進過大帳篷,熟門熟路的,再便是大毛打過鐵殺過豬,萬一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抵擋一陣子。不過我出發(fā)前也關(guān)照了大毛,一不許開口出聲問長問短,二不許動真格打架,更不許打傷人闖禍。聽說此行是為了盜取一級機密,又是夜闖神秘的魔術(shù)團,那份緊張刺激足以使大毛興奮不已,他一口氣連聲應(yīng)承,并催著我趕快動身。
無論如何沒想到我們倆居然真的成了小偷,一不為錢二不為物卻為一種名曰機密的東西而來的小偷。
這天夜里,無星無月,執(zhí)行任務(wù)的最佳時刻。大毛早早在永和祥門外等候了,我特地?fù)Q了雙軟底鞋才出門去,和大毛一同穿過茫茫夜色直撲鎮(zhèn)西目的地。根據(jù)偵察情報,倪石魚父女借住在文化館,魔術(shù)團其余人分別住宿船上和大帳篷里。周圍黑黢黢的,只有大帳篷里亮著一盞燈,兩個守夜人就著燈光玩牌吃酒,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已有人悄悄摸到帳篷邊沿了。還是那個網(wǎng)絡(luò)破洞,被大毛又撐大了點,悄無聲息地就溜進去了。電筒光筆直地照射著,晃晃悠悠,終于到了目標(biāo)的黑臺子上。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只藍(lán)花瓶,靜靜地立在那里,只是橫看豎看,卻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來。我正想進一步查看那鐵柵欄黑布幔時,突然間,大毛“哎喲”了一聲,不單單聲音很大,竟然把手電筒“當(dāng)啷”跌落在地,“骨碌碌、骨碌碌”的,一直滾到離黑臺子老遠(yuǎn)的地方,那道白光也就閃閃爍爍地一路掃射過去。
幸好,我隨身還帶了只備用電筒,才打開就看到黑暗中的嚇人怪物:三角形的頭,碧瑩瑩的眼睛,血紅舌頭像一蓬火焰,“咝咝”作響地朝我們游了過來。這一嚇非同小可,我什么也不管不顧,拽著大毛就往帳篷外面跑去,腳底下不知碰翻了什么,“砰砰訇訇”,一片連環(huán)聲響。來不及鉆網(wǎng)絡(luò)破洞,萬般無奈中只得從帳篷門口猛沖出去。這樣一來,守夜人被驚動了,可等他們提著棍子趕過來時,我和大毛仗著年輕腿腳靈健,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也不知跑了多遠(yuǎn),我仍覺得那“咝咝”聲跟在后面,這回卻是大毛比我清醒,他說那是風(fēng)吹河邊蘆葦。聽他這么一說,我才收住腿腳躺倒在地,心狂跳著,人軟成一灘泥,再也不想動彈了。
一場虛驚毫無收獲,倒是魔術(shù)團鬧了個沸反盈天。倪石魚大發(fā)雷霆,罵守夜人一對飯桶,眼皮底下的小毛賊都抓不住,怎配出來闖江湖摟大錢?守夜人不服氣,怪大蟒蛇不該溜出籠子來,好不容易才把它趕回籠子去,這才耽誤了抓賊。也不知怎的,大蟒蛇出籠的事情傳了開去,嚇得臥龍鎮(zhèn)人家不等天黑便關(guān)門落栓,連永和祥酒座生意也受了影響,只好提前熄燈打烊。
這天黃昏卻不然,有人推開打烊了的門,不說要什么酒菜,也不理睬別人的招呼,徑直走到樓底下才停住,仰起頭喊道:
“章運河,你馬上下來,我有話要問你?!?/p>
是倪端陽!她氣呼呼地站在那里,不等我走完樓梯就厲聲責(zé)問:
“章運河,你前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夜闖魔術(shù)團呀?”
“不不不,我從車行回家,哪里都沒有去,一直都在永和祥。”我紅著臉說。
“這東西是你丟的嗎?”她拿出那只碎了玻璃的手電筒,“這么大號的手電筒,只有你們永和祥才會有的?!?/p>
“不是的不是的,它從來就不是永和祥的?!蔽疫@是公然的強詞奪理了,“你要是不信,你問它一聲看它會不會答應(yīng)你?!?/p>
“屁話!”黑眼睛斜睨我一眼,她臉上有一種凜凜然的神情,“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反正下回你章運河再當(dāng)小偷盜竊魔術(shù)團機密的話,別怪我倪端陽對你不客氣,我會放出大蟒蛇來咬你的!”
我不禁“啊”了一聲,當(dāng)真有些被她嚇壞了。這下,倪端陽越發(fā)得意洋洋了,越發(fā)火上澆油道:
“大蟒蛇活吞章運河,魔術(shù)團的絕對精彩節(jié)目,保證轟動臥龍鎮(zhèn),門票漲價五角,連賣好幾個滿座!”
我當(dāng)然知道她這是危言聳聽故意嚇人,可我從心里覺得她這種無所拘束,這種狡黠爽辣,反倒使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這就像我偶然偷喝一點杏生舅舅的陳釀好酒,一線入喉時,毛焦火辣的,旋即通體舒暢飄飄欲仙……不知為什么,倪端陽走了幾步卻又折回,向我扮了鬼臉道:
“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有著偷盜機密的工夫,倒不如多修幾輛車子,也好讓領(lǐng)導(dǎo)多多表揚你,至少不會再有被大蟒蛇追趕的驚險?!?/p>
可我的心仍一直不死,甚至于,她說到的修車居然啟發(fā)了我,一拍腦袋又生出一點靈感來:約她去騎車。這建議一經(jīng)提出,倪端陽不知是計,果然一口答應(yīng),她說她自己早就有學(xué)騎車的念頭了。學(xué)騎車自然從鎮(zhèn)西空地為最好,不過現(xiàn)在那里有了魔術(shù)團,再找就是臥龍中學(xué)的大操場了,只是我已經(jīng)好幾年不進校門,對它我心里有一種深深的怨恨,只是為探取秘密如今也就顧不上許多了。
那天倪端陽正好沒有演出,我向徐荷官請假時,徐荷官用力地看我一眼道:
“我看你的心最近變野了,有空無空盡往那邊跑,我知道你去魔術(shù)團想看什么。女大十八變,其實男孩也一樣,只是不要變得太過分了。魔術(shù)團屬跑碼頭的,江湖客哪天說走就遠(yuǎn)走高飛了,到時候你車子騎得再快也追趕不上哩?!?/p>
騎車先去文化館接她。不料倪石魚還沒出去,他一見到我就拉長臉道:
“聽說你今天帶端陽去學(xué)騎車?”
“對,我們已經(jīng)約好了。”我點點頭。
“告訴你章運河,你可要負(fù)責(zé)到底呀!要是她碰了摔了,弄個鼻青臉腫破了相,明天上不了場的話,看我會不會找你算賬!”倪石魚正色道。
“一百二十個放心吧,只要有我章運河在,”我胸脯拍得“嘭嘭”響,“保證你女兒完璧歸趙毫發(fā)無損。”
倪端陽終于出門來了。今天她換一身裝束,藍(lán)印花布衫,黑市布褲子,頭發(fā)上別一朵梔子花,清新脫俗又俏麗,別有一種鄉(xiāng)野的天然韻味。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她不禁笑著問:
“我這樣不好看吧?”
“不不不,好看好看真好看?!蔽颐Σ坏?。
“看你,我又不是在魔術(shù)團表演,需要你那么叫好起哄?!蹦叨岁栃表宋乙谎邸?/p>
我還要再說時,倪石魚又走過來湊近我耳朵道:
“我倪石魚只有她一個寶貝女兒,她是我的命根子,你休想沾她的便宜。”
“便宜”兩個字,重重的,狠狠的,警戒之意清清楚楚。
兩個人就這樣出發(fā)了。倪端陽坐在我的車后座上,將兩只腳蕩在半空中,后面猶傳來倪石魚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諒你也不敢,你不敢!”
我頭也不回地問:
“你爸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讓你出來學(xué)騎車?”
“別理他?!蹦叨岁枀s又皺眉道,“唷,你騎慢點行不行?我怕你真的摔壞了我,害得我不能登場演出,那倪石魚他說到做到準(zhǔn)會揭了你的皮!”
“我才不怕呢,假洋鬼子一個,沒有什么了不起?!蔽液呛谴笮χ?,故意將車子騎得飛快,一邊回頭看她,“感覺怎么樣?我的小野貓!”
“該死的,你敢叫我小野貓!”她捏緊拳頭捶打著我的脊背,“好端端的花瓶姑娘怎會成了小野貓?!”
可這一捶打居然還打出了我的勁頭,自行車快得簡直像飛了起來,嚇得倪端陽只好閉上眼睛,兩只小手拼命抓住我的腰,后來索性將臉緊貼到我背上了。于是,我渾身便有一種通了電的感覺,不過麻煩也就跟著而來,我下身突然有了點異樣動靜,不分場合的勃起差點使我在生平頭一回與女孩的奇特約會中爆出笑話來。謝天謝地,臥龍中學(xué)總算到了,這才讓我松了口氣,我跳下車來將倪端陽從圍墻缺口送進學(xué)校去。至于那輛自行車,卻費了我好大力氣,幸虧有了倪端陽的從中幫助。她一邊撣著身上塵土,一邊嘴里嘟囔道:
“放著大門不走走缺口,賊性難改!賊性難改!”
“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我章運河不想見到熟人?!蔽乙苍S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因為我曾經(jīng)被這個學(xué)校開除過?!?/p>
“好端端的為什么要開除你?你究竟偷了學(xué)校什么貴重東西?”倪端陽果然吃了一驚。
“不,是因為我和杜老師吵架,我掀翻了她的辦公桌,這全是因為了一封信……”
“什么樣的信?寫給誰的信?為什么要寫信?”
“哪來那么多為什么,只有老太婆才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記住,你今天是來學(xué)校騎車的,我是你的技術(shù)教練,一切行動都要聽我的指揮。”
“緊急剎車”成功,可我身上卻微微出汗了。
學(xué)校正當(dāng)假日,大操場上空無一人,卻立著幾個高低欄,便成了學(xué)騎車的現(xiàn)成路障。那倪端陽還真是個小野貓,一點不像有些嬌怯怯的女孩,一邊由別人扶著車,一邊膽小地彎扭著。倪端陽卻全然不同,我才扶著她騎了幾個來回,講了幾點要領(lǐng)后,她很快就找到了騎車的那種感覺,不用人扶著就單獨騎了一圈又一圈,接下來又一口氣學(xué)了下車上車,盡管不斷摔倒過好幾次,還擦破了點皮,可她仍然咬著牙滿不在乎地再跨上車去。我大馬金刀地騎坐在高低欄上,一邊用準(zhǔn)教練的目光看著她,一邊說著我心里忽然想到的一個人:
“你該認(rèn)識現(xiàn)任的文化館館長老鄔吧,他就是臥龍鎮(zhèn)原來的老鎮(zhèn)長,他愛人是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女人,小腳放大了的鄉(xiāng)下女人,她學(xué)騎車和你一樣勇敢,一樣的不怕吃苦。”
倪端陽并沒有聽清楚,再不就是我的話過于彎彎繞,她非但不接應(yīng),反倒回敬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只管騎我的車,你看我……”
正說著,那車子忽然自如地穿行在高低欄之間,也許她已經(jīng)找到那種飛翔的感覺了吧。我心里一陣激動,便脫口而出:
“倪端陽,現(xiàn)在你打算怎樣回報你的教練?”
“你說要我怎樣謝你?”倪端陽大聲回答,“是不是要我自己來泄露機密,拆穿我爸的西洋鏡?”
“看在我和你友誼的份上,你大膽地說出來吧,只要不讓倪石魚知道就行。”我終于和盤托出道。
“我說過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再說我即便說了你一時半會也不懂,因為這是科學(xué)?!蹦叨岁栆慌げ弊域T車向操場那邊去了,風(fēng)吹過來她的聲音,“回去吧,時間不早了?!?/p>
倪端陽這回分明不想再爬圍墻缺口,于是我只好跳下高低欄,一路小跑地追趕著,正要趕上她時便縱身一跳,恰好坐到車后座上,這就同來時交換了個位置。我又故作不穩(wěn)地伸出手來,圍住她的腰身,也許是騎車正當(dāng)上癮,她并未理會我的舉動。我又將臉貼在她后背上,一下子感覺到了我所喜歡的一個美麗少女身上那種淡淡的清香和溫軟。七拐八彎,快到學(xué)校大門口,兩人下車來找人開門時,想不到我在這里卻遇到了一個人,杜老師。想必,杜秀珍也在等人開門吧,偏偏天底下有這么湊巧的事。我本來不想理睬她的,難道那年學(xué)校除名她傷害我還嫌不夠嗎?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如今不正和蔡小鋼、范繡文、邢森中他們一樣在縣城里上學(xué)嗎?可我這個人就是心太軟,面對著她那微微白了的頭發(fā),那深度近視的眼鏡,還有她節(jié)假日仍趕來學(xué)校的苦干精神,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小聲叫道:
“杜老師!”
杜秀珍許是不認(rèn)識我了,她茫然地看著我:
“你是哪年畢業(yè)的?”
“我沒有畢業(yè),我就是被你杜老師親手開除的壞學(xué)生章運河!”我的氣直往上沖了。
“章運河?我記起來了,那是為了一封信,你寫給范繡文的一封信?!倍判阏溧?,“這都怪我小題大做,那個決定也許對你太沉重了……”
我不想再說下去,更不想因此引出什么不理智的言行來,正好看門人來開了鎖,便拽著倪端陽往外走去??赡叨岁枀s甩開我的手,徑自走到杜秀珍面前,氣呼呼地大聲道:
“你就是杜老師嗎?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章運河他根本不是什么野種,他有爸媽,有哥哥姐姐,他們?nèi)缃穸荚诤D沁吪_灣,他們一家人總有一天會團聚在一起的!”
我們倆頭也不回地走了,由著杜老師獨自木立在學(xué)校門口。
二次探秘仍然沒有收獲,不過倪端陽的那句話:“因為這是科學(xué)”,卻啟發(fā)了我,我決定去找文化館的老貝。意想不到的是,老貝已經(jīng)從一本《中華魔術(shù)大全》的書里尋找到了答案,花瓶姑娘有頭無身其實只是光反射原理的運用而已。熱心又認(rèn)真的老貝,那天特地為我做了次試驗,他拿來兩塊正方形玻璃鏡子,拼成一個大直角,光面朝外立在桌子上,然后將一只花瓶放在兩塊鏡子相交處,叫來一個女孩站到鏡子后面,身子剛好被鏡子擋住,下巴頦正好放到花瓶口上。老貝又用布幔將四周圍成半圈,連帶鏡子邊緣也被遮擋了。這樣一來,居然又一個花瓶姑娘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
秘密解開,我高興得大叫起來??衫县悈s似乎有所感悟道:
“其實,一切魔術(shù)都是制造假象,假象是最容易迷惑人的。章運河你要好好記住,永遠(yuǎn)不要放棄思考,只要有清醒頭腦,有科學(xué)眼睛,一切光怪陸離的假象最終都會暴露出它的真容來的?!?/p>
饑 餓
盡管倪端陽并無什么表示,更沒有任何許諾,她的眼神她的一嗔一笑對于我來說,卻都是一種慰藉,一種引誘。說實在的,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堪忍受這種甜蜜的苦惱,荷爾蒙有時簡直到了難以克制的地步。也不知是禍還是福,突然間,魔術(shù)團宣布要開走了,離開臥龍鎮(zhèn)去別的地方,運河邊上這般雞鳴犬吠人煙稠密的鄉(xiāng)鎮(zhèn),遠(yuǎn)不止臥龍鎮(zhèn)一處哩。
魔術(shù)團在臥龍鎮(zhèn)待的時間長了,仍然是那些老節(jié)目,仍然是花瓶姑娘和老歌,于是人們的熱情一點點退潮,連趴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孩子都漸漸不見了。好賴魔術(shù)團和臥龍鎮(zhèn)還有些緣分,臨走前倪石魚父女去過鎮(zhèn)政府的工商科、文教科,一一辭別道謝。最后才來到永和祥,那天我恰好陪同徐荷官去外地商談一筆生意,等回來時魔術(shù)團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上船走了。空地上的大帳篷消失,一片空曠寂靜中,兩條野狗在什物堆里尋找吃的東西,想必是一塊肉骨頭引起了爭斗,狗咬狗地拼命廝打著。我怏怏地騎車回家,一下車就向倪叔發(fā)起脾氣來:
“說走就走,拍拍屁股地走了,也沒有留下一言半句話來,有什么了不起的,假洋鬼子的女兒!小野貓一個!”
倪叔沒有接我話,倒是杏生舅舅從里面走了出來,一臉冷峻,拿煙斗指著我:
“民以食為天,你章運河天天要吃飯,人家魔術(shù)團倪端陽難道就不要吃飯嗎?單單靠著談情說愛只能吃西北風(fēng),你現(xiàn)在長大成人了,這點道理難道你還不懂嗎?”
我的心思被杏生舅舅一言道破,臉頓時漲紅,卻仍然不服氣道:
“我和她不過是一般朋友,可不像你說的那樣,況且她爸看來也不大贊成?!?/p>
“這些我都不管,我只是提醒你該把心思放在過日子上,要你睜大眼睛看著周邊的世界,別忘了你是個處境與眾不同的男子漢?!毙由司说?。
周邊世界又怎樣了?年復(fù)一年,經(jīng)濟困難何時才是盡頭?為吃飽飯不至于半夜餓醒過來,人們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每月憑計劃供應(yīng)二十幾斤糧食,珍稀罕見的肉雞魚蛋,精打細(xì)算物盡其用自不消說,除此以外的捕魚撈蝦釣黃鱔捉青蛙打野鴨子,加上什么人造肉糠粃餅之類,不全都是為了填滿自己那空落落的干癟肚子嗎?因為沒有大豆和面粉做不成醬油,永和祥幾乎走到了盡頭,倒是酒座仍然奇跡般地開著,甚至出現(xiàn)了趨之若鶩的局面。前一陣的公共食堂風(fēng)刮過了,風(fēng)光一時的紅星街道辦食堂煙囪不再冒煙了,趙美娟叫那些婦女把借去的桌椅歸還時,缺胳膊少腿,桌椅已經(jīng)壞得不成樣子。杏生舅舅不讓她們搬進永和祥來,就統(tǒng)統(tǒng)堆在大門外,他又當(dāng)著大家的面拿出趙美娟寫下的借條,撕得粉碎,撒了一地。這些破舊桌椅,后來由倪叔劈了當(dāng)柴火燒,一件都不曾留。只是,單單有柴火仍然不行,當(dāng)一條魚一塊肉一把花生米都必須孜孜以求時,永和祥酒座開張之艱難完全可想而知了。
多虧杏生舅舅和倪叔,四出奔走,利用他們熟悉的各種各樣的渠道和關(guān)系,去弄來魚蝦蛋肉和其他食品,精心烹調(diào)出各色下酒菜,一小碟一小盤,簡直成了山珍海味天廚美食。于是,到酒座來的人越發(fā)多了,老鄔和徐荷官幾乎成了???,不過徐荷官為愛護自己嗓子還是以茶代酒。派出所的馬杰,公余也來喝兩杯,就著油爆魚或油炸花生米,陶醉于那種偶而的微醺中。老貝有時也來坐坐,他總是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小杯黃酒,一小碟下酒菜,從不與人敘談交往,自酌自飲著。說心里話,我很喜歡酒座的氛圍,尤其是秋涼冬寒時節(jié),華燈初上,杯盤笑語,忘了時間和空間,忘了愁苦和傷痛,自有一種令人難以言說的溫馨。
曾經(jīng)有兩個稀客卻不可不提。
一個細(xì)雨霏霏的黃昏,鎮(zhèn)長蔡憲民忽然光臨永和祥,還帶著他的公子蔡小鋼。大人物的出場,理應(yīng)引起大家的注目和歡迎,可酒座里的人好像視而不見,照樣喝他們的淡酒,說他們的閑話,并無人起立招呼,甚至連正眼都不看一下。公道自在人心。其實這也難怪大家,鎮(zhèn)政府大院的高爐早就火熄爐冷,一再號召的公共食堂紛紛散伙,高產(chǎn)衛(wèi)星落地?zé)o聲,他蔡憲民不但無過反倒升官,公然踏著老鎮(zhèn)長的肩膀上臺,這件件樁樁誰心里沒有一本明細(xì)賬?只是人家正在馬上春風(fēng)得意,西洋鏡不便戳穿罷了。好在蔡憲民這個人會裝,裝作不曾看到大家,徑自走到一張空桌子前,和蔡小鋼斜對面坐下來,向倪叔要了兩份酒菜。
出于主人身份的杏生舅舅,只好迎上前來接待,這下蔡憲民才算活了過來,問長問短的,一副父母官體恤下情的姿態(tài)。杏生舅舅一一作答,不卑也不亢,恰如其分寸。這時候,那蔡小鋼舉目四顧著,我明知道他正在找誰,可我卻并不想和他照面,這種場合是我最不喜歡也是最不擅長的。蔡小鋼到底還是問起我來了,杏生舅舅回頭喊道:
“章運河,你出來吧,有老同學(xué)在找你!”
我猶猶豫豫地走近方桌,只見蔡小鋼一身海軍藍(lán)呢子學(xué)生裝,個子比前幾年長高了不少,他見面就抓住我的手:
“你好呀,章運河同學(xué),我們倆快三年沒見面了吧?”
這次多少有些尷尬的重逢,我便效法杏生舅舅的不亢不卑,自己開口得很少,只是聽著蔡小鋼那交錯的前瞻與回顧。由此我才知道,蔡小鋼和范繡文邢森中三人都在縣立一中,明年暑假畢業(yè)。蔡小鋼說他覺得一直讀書沒有什么出息,倒不如回鄉(xiāng)早日參加社會主義建設(shè),甚至吹噓他父親都已經(jīng)為他找好了門路。我完全相信這并非子虛烏有,可我最為關(guān)心的卻還是從臥龍中學(xué)走出去的范繡文,這下蔡小鋼的話越發(fā)多了,他說范繡文是縣立一中的尖子生,模范團員,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只不過,范繡文依然那樣孤芳自賞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怎的竟然和他的手下敗將邢森中走得很近,這難道就單單是因為邢森中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對無線電技術(shù)很感興趣,喜歡文學(xué)作文寫得也不錯,加以又是志愿軍烈士家屬出身嗎?說到這里,蔡小鋼氣呼呼地不再說下去,可我已經(jīng)感覺到他那點燃了的嫉妒,蔡小鋼這個人從來就是占有慣了的,他怎么也難以容忍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投入邢森中的懷里,這個曾經(jīng)被他不屑一顧,甚至差點身遭“胯下之辱”的小角色……
桌上酒完菜盡,蔡憲民起身要走時,倪叔說賬已經(jīng)由杏生舅舅先結(jié)了,蔡憲民點了點頭,然后拈一根牙簽?zāi)槦o表情地走了出去。酒座一片人氣煙霧中,我望著蔡氏父子離去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一絲絲莫名的寒意。
還是說說杏生舅舅是怎樣全力支撐酒座的吧。除了利用各種渠道和各種關(guān)系外,杏生舅舅還有他自己獨特的一手,那就是打野鴨子。我知道杏生舅舅有一支飛鷹牌獵槍,連同那只德國萊卡照相機,都是他退伍時我父親夏奇峰送他的禮物。獵槍平時就鎖在衣櫥里,我從來沒有見他用過,直到現(xiàn)在才拿了出來,拆開嚴(yán)密包裹的油布,獵槍依然如新的一樣。
打獵的日子,杏生舅舅換上一身翻領(lǐng)米黃卡其獵裝,白色遮陽帽,下面穿雙黑馬靴。自韓菊舅母去世后,我真擔(dān)心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走不出那種落寞消沉的頹唐心境,不過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了,照樣喝酒,照樣打拳,照樣出差辦事,甚至比以前更加精神抖擻從容自信。而如今,穿上獵裝和擦亮靴子的杏生舅舅,他身上似乎發(fā)出一種別樣的光彩,這時我才如夢初醒般地發(fā)現(xiàn),我的杏生舅舅仍然是個英挺美男子,我還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愛他喜歡他呢?!拔矣惺裁春每吹?,難道你還不認(rèn)識我章杏生嗎?上車!”說著他背起獵槍,跨上自行車,和我一起匆匆出發(fā)了。
那日天氣晴和,運河的秋天格外美麗,是一幅銀灰色的水彩。兩岸長滿了蘆葦和野草,盡管有狗的吠叫,那也是拴在自己家門口的狗,唯恐被人打死偷去擺狗肉宴。接連幾個村莊過去了,河面越發(fā)放寬了,漫起來的平靜河水輕輕拍打著灘地,難得有船只往來,這里才會有野鴨子飛臨。我說的是野鴨子,不是長腳的白鷺,它比白鷺要機靈得多,一點點的響動它就“噗噗”飛向水面,逃得無影無蹤。好在杏生舅舅有眼力,更加有耐心,躲進蘆葦叢里可以半晌不動彈一下,如炬的目光盯住成群結(jié)隊的野鴨子,瞄準(zhǔn),然后扣動扳機。我們沒有帶狗,況且永和祥也從不養(yǎng)狗,于是我便成了專門尋找被擊落野鴨子的“狗”,找到一只又一只,有一回竟然找到兩只連在了一起,我情不自禁地為神槍手章杏生大聲地歡呼著。
杏生舅舅同時還教我怎樣打野鴨子:屏氣靜息,細(xì)心觀察,果斷射擊??晌以趺匆部朔涣诵母庠?,好不容易打中了,眼睜睜看著它撲騰幾下卻又飛走了。再有一次,完完全全打中了,偏偏野鴨子跌落在河里。好在離灘地不遠(yuǎn),我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杏生舅舅叫我我偏不聽,蹚著冰冷的河水將野鴨子拾到手里時,兩條腿腳卻被淤泥牢牢地陷住了。我放聲喊道:
“救命呀救命!”
杏生舅舅忙不迭地跑過來,手里拿一根青綠樹枝走近我身邊,他把樹枝伸給了我,這才將我從淤泥里一點一點地拽到灘地上。杏生舅舅聲色俱厲道:
“一只野鴨子有什么可稀罕的,你就不怕河水淹死你?”
“我水性好,河水淹不死我?!蔽胰宰煊驳?。
“那你還喊什么救命?”
“是這該死的淤泥讓我喊的?!?/p>
“狡辯!”
我?guī)缀踹B路都不大會走了,由著杏生舅舅將我一把抱起,他的力氣好大好大呀!就這樣我被放倒在平展展的灘地上,杏生舅舅幫我將一團爛泥的鞋襪剝下來,就著清清的河水漂洗干凈,一件件擺放在灘地上晾曬。秋陽旺旺地照耀著,一河灘的光與影,濕濕的鞋襪在光影里升騰起縷縷霧氣。吃午飯了,杏生舅舅打開隨身帶來的皮包,取出饅頭牛肉和茶葉蛋,還有暖壺里的開水。
“今年十八歲,你該懂點事了,我不會總是告誡你謹(jǐn)言慎行,可筆就是嘴,文字就是說話,這道理我仍要再說一遍。其實你為縣報副刊寫稿我并不反對,我讀過你寫的《大課堂》,老鐵匠程壽根被你寫得那么活靈活現(xiàn),我從心里為你感到高興?!毙由司艘贿叧砸贿呎f道。
我的秘密仍沒逃過杏生舅舅的眼睛。
“藍(lán)湜這個筆名,我也很喜歡,我查過漢語字典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說運河,你要好好向人家老貝學(xué)習(xí),他可是個有思想有學(xué)問的人哪!”杏生舅舅又說。
連筆名和老貝他都知道,我越發(fā)驚愕得說不出話。
接下來,杏生舅舅又說了一件事,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那就是倪叔的堂兄弟,那個不速江湖客倪石魚,鑒于魔術(shù)團開支龐大、營業(yè)衰落、越來越難以支撐下去,為此有心想要解散魔術(shù)團,賣掉那條大船,他所看中的買家不是別人,竟然就是章杏生,看來這就是他要跟杏生舅舅商量的大事吧。不過,這種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我猜杏生舅舅是不會答應(yīng)的。果然不出所料,杏生舅舅搖頭苦笑道:
“一個永和祥業(yè)主就已經(jīng)夠我頭痛了,難道我章杏生還要再去當(dāng)什么船老板嗎?況且姓倪的又不是正兒八經(jīng)當(dāng)真做生意的人,他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地瞞過我的眼睛……”
這些話我似懂非懂,卻并不十分明白。
“你知道姓倪的還說了些什么嗎?”杏生舅舅冷靜沉穩(wěn)地說,“他說‘你憑空得來的首飾盒里有的是‘小黃魚,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種事情傳得比什么都快!運河你聽聽,這哪像做生意的口氣?明明是沖著我和永和祥敲詐來的!偏偏,我這個人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遭人脅迫!”
我怔怔地望著杏生舅舅,仿佛看到他內(nèi)心的起伏波瀾。
“也不知他從哪里探聽來的,盒子大小和顏色,居然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p>
“他那張嘴,連死人都被他說活了。”我說。
“不過,盡管這樣我還是沒有答應(yīng),這盒子這東西都是你父親留下來的,也都是屬于你的,我不能自作主張,更不能對不起你的父親?!毙由司说馈?/p>
頭上的太陽被黑云遮掩,鞋襪將干未干,一場雷雨卻就要來了。杏生舅舅邊收拾邊繼續(xù)說道:
“賣船的事情不成功,姓倪的一定很不高興,我知道視財如命的陰鷙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有的時候人比鬼還要可怕,只是我擔(dān)心這件事會不會影響你和花瓶姑娘的關(guān)系,所以我才不想過早告訴你……”
匆匆回家的路上,明晃晃的電光一閃一閃的,“咔啦啦”一聲霹靂,銅錢大的雨點密密地砸了下來,可我并無半點畏縮和狼狽。恰恰相反,心里自有一種興奮與激動,我在杏生舅舅眼里終于長大成人了,我的肩膀終于厚實到可以擔(dān)當(dāng)了,今后應(yīng)當(dāng)盡力去幫助杏生舅舅,幫助永和祥。至于倪端陽的不辭而別是否與賣船一事攸關(guān),一時間也難以弄個明白,倒是假洋鬼子倪石魚他怎會得知那個棕色盒子,今后又將會出現(xiàn)何等樣的是非糾葛,卻使人感到如此難以預(yù)測……
只不過,永和祥這時突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它將我和杏生舅舅的不安又一下子移到了另個方面。
郵 包
那日,鎮(zhèn)派出所給杏生舅舅打來電話,說有一樣?xùn)|西必須由他親自去認(rèn)領(lǐng)。什么東西?卻不說,只說去看了就知道了。杏生舅舅果然騎車去了, 一進派出所就被幾個藍(lán)色衣服團團包圍著。馬杰將一只大包裹放到乒乓球桌上說:
“你跟香港方面有什么往來?這包裹里寄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那包裹顯然是從郵電所轉(zhuǎn)來的。很大,足有一只酒壇那么大,郵單上收件人明明是臥龍鎮(zhèn)永和祥醬園章杏生先生。下面寄件人落款卻是杏生舅舅全然陌生的,香港美法貿(mào)易公司。
杏生舅舅試了試包裹,很重,七八斤左右,他心里隱約感覺到什么,卻又什么都沒有感覺到,便說:
“你問里面是什么,這郵單上不是清清楚楚寫著食品兩個字嗎?”
“不見得吧?”一個藍(lán)色衣服冷冷道,“你不認(rèn)識人家,人家香港公司怎會平白無故給你寄吃的?再說這里面究竟是什么還不知道呢?!?/p>
“依我看,不會是手槍炸彈,人家絕不會無怨無仇陷害我章杏生的。”杏生舅舅正色道。
“我們誰也沒說是手槍炸彈。”馬杰馬上挺身而出,“只是現(xiàn)在臺灣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我們不得不提高警惕。至于這包裹里……”
“打開來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杏生舅舅接口道。
馬杰看看他的同事,似乎取得了一致的認(rèn)可。只是到動手拆開包裹時,幾個藍(lán)色衣服卻又借故離開了,只有馬杰也許看在酒座常客這點情份上,他幫著杏生舅舅將包裹紙一層層地拆掉,露出一堆盒子和罐頭,都是吃的東西:糖果餅干巧克力和奶粉,根本沒有什么手槍炸彈的影子。那些藍(lán)色衣服又回來了,面對著這些我們久違了的珍稀食品,一個個神情錯愕,禁不住面面相覷。仍然是馬杰臉上擠出點笑容來:
“這樣大家都放心,章杏生你這就簽收拿回去吧?!?/p>
“要不要給你們留下點?”杏生舅舅問。
“不不不?!瘪R杰連連搖手,“這是你的私人東西,我們絕不能侵占。”
“這種東西我們吃不得!”又是那個藍(lán)色衣服不冷不熱的聲音。
杏生舅舅不再多話,動手收拾好大包裹,要根繩子綁扎在車后座上,這才騎車回家。我在家等急了,尤其想起杏生舅舅說過的那些話,心里一直都忐忑著。正想打電話去派出所查問時,門口“滴鈴鈴”聲響,杏生舅舅已經(jīng)抱著“酒壇子”進門來了。
我們倆把“酒壇子”搬上樓去。哦喲,再次拆開來時,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忍不住伸手拈了塊糖丟進嘴里。倪叔聞聲而來,他比我更加眼花繚亂,連忙問道:
“哪里來的?好東西,好東西!”
杏生舅舅也有些按捺不住高興,將一塊黑黑的東西送到我們面前:
“猜猜看,這是什么?”
倪叔搖頭說不曾見過。
我這下可得意了。我說我上回陪徐荷官去上海參加南方戲曲匯演時,后臺化妝間每人都發(fā)一小塊,這就是巧克力,又名朱古力,作為演員的營養(yǎng)品。
這么好的東西哪里來的?這香港美法貿(mào)易公司是什么單位?它和永和祥章杏生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杏生舅舅,杏生舅舅卻一言不發(fā),只管抽他的煙斗。問急了,他才小聲說了一句:
“我也頭一回聽說它的名字,它跟我章杏生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p>
我和倪叔都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過我多少猜到一點點,”杏生舅舅兩道濃眉掀起,“也許它和一個人有關(guān)。”
“是誰呀?”我和倪叔不約而同地問。
“夏奇峰!這東西說不定是他由美法貿(mào)易公司轉(zhuǎn)交的?!毙由司诵÷暤馈?/p>
這可真是石破天驚!海天茫茫,相隔這么多年了,我父親竟然知道我們還活著,還知道我們活得非常艱難,這種通氣怎能不使人振奮與感慨?杏生舅舅其實早就知道,臥龍鎮(zhèn)有海外關(guān)系的并非永和祥一家,轉(zhuǎn)彎抹角地接濟大陸親人的也絕不止夏奇峰一人,只是后來接二連三地收到寄來食品的,也許僅有永和祥的章杏生了吧。
盡管每次寄的不外乎餅干糕點巧克力之類,盡管以后不再經(jīng)過派出所而是直接去郵電所領(lǐng)取,可我們卻心明如鏡,馬杰和別的藍(lán)色衣服肯定仍然在暗中緊盯著呢。好在杏生舅舅并不在乎,他把食品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交給倪叔和錢媽,由著大家公平分享。大家也都覺得這么做理所當(dāng)然,絲毫不以為怪。
不過杏生舅舅的另一舉動卻引起了我的反感。他從許多食品里揀出一聽餅干,幾塊巧克力和兩磅奶粉,裝進一只好看的細(xì)柳條籃子里,要我馬上送去給黃寶蓮,那口氣就像是那年要我去青云巷十五號送信一個樣。什么人不好送,偏偏送給黃寶蓮,那美麗優(yōu)雅卻多少有些風(fēng)流過人的單身女人?起初我不理睬他,照樣干自己的事,可杏生舅舅卻叫住了我:
“人家黃寶蓮幫了我不少忙,你韓菊舅母臨終前要她來醫(yī)院說話,她一點都沒耽擱馬上就趕來了,我怎么能不謝謝她呢?!?/p>
“她不來還好,她一來我的韓菊舅母就走了。”我朝杏生舅舅翻翻眼睛,“我看韓菊舅母還是她害死的呢?!?/p>
“簡直胡說八道,連你韓菊舅母都說她是個好女人?!毙由司松鷼獾?。
“一個值得你做夢都喊她名字的好女人,是不是?”我卻用最譏嘲的語氣截住他的話。
這下杏生舅舅氣得無話可說,他就地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抓起那只細(xì)柳條籃子,舉步要走時,我卻終于屈服了:
“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青云巷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了。石板路縫里長著青草,巷子里寂寞而冷清,玉蘭樹今年開花不多,襯映著湛藍(lán)的天空,依然那么瑩白可愛。女傭人有事回家,是黃寶蓮自己來開的門,她見面就拉著我的手,熱情地說:
“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章運河你人瘦了一圈,你杏生舅舅他最近怎么樣?”
“還好?!蔽业馈?/p>
“說心里話,我真擔(dān)心他過不去這一關(guān)。”黃寶蓮說,“你別看他外表若無其事鐵面人似的,悲喜煎熬從不流露在臉上,其實他這個人很重感情,卻就是不讓別人看到他的內(nèi)心?!?/p>
一邊說一邊為我泡茶,黃寶蓮還拿出一盒煙來,大前門,當(dāng)時的好煙。也許覺得不妥又想拿回去。可我到底還是抽了一支,盡管稍稍咳嗆了一下。我明明看出她心里很不平靜,她的一顆心分明全系在章杏生的身上了。這一點連黃寶蓮自己也馬上察覺到,她歉意地笑道:
“你看我這個人就是話多,人上了歲數(shù)也許都像我這樣吧。說到底禍從口出,那回整風(fēng)會上就為我多了幾句嘴,才差點打入十八層地獄,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做噩夢呢?!?/p>
我將那只細(xì)柳條籃子交給她,并代杏生舅舅向她致了謝意。不出我的所料,黃寶蓮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將禮品籃子摟在自己懷里,嘴里自語道:
“他還記得我,你一定要替我謝謝他。”
“杏生舅舅說用不著謝他,要謝你也該謝香港美法貿(mào)易公司,這都是他們從海外寄來的?!蔽胰匀坏?。
“海外寄來的又怎樣?人的血脈總是割不斷的,同是一樣的中國人,同是一樣的黑頭發(fā)黃皮膚,難道就不許互通有無相濡以沫?你回去告訴章杏生,我收下了,我高高興興地收下了?!秉S寶蓮說。
事情辦完本當(dāng)走了,可我卻還不想馬上離開,也許是這壁間掛著花鳥國畫和風(fēng)景鏡框的風(fēng)雅客廳,使人一時流連不去吧,再不就是章杏生、黃寶蓮和韓菊那種纏綿悱惻的情感,和剝繭抽絲般的情節(jié)引發(fā)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就在那只范仲年當(dāng)年診所開張之喜的大銀盾前,同黃寶蓮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談到了文學(xué)和閱讀。我問她有沒有看過《牛虻》和高爾基,黃寶蓮搖頭說她只看過張恨水的小說,為數(shù)不少,其中最喜歡的便是《金粉世家》。她覺得章杏生就是那個總理府中的貴公子金燕西,而她自己則是平民出身的美麗少女冷清秋,甚至她身上都有冷清秋的那種清高和孤傲??牲S寶蓮所說的書名和作家,我聽都不曾聽到過,至于金燕西和冷清秋,那就更是茫然不知了。
“說了半天,你肚子也該餓了?!秉S寶蓮起身走開去,從食品柜里端出兩塊蛋糕,又沖了杯熱可可茶,送到我面前,“隨便吃點吧。”
一縷香味鉆入鼻孔,我不禁吞咽著口水。
黃寶蓮在我面前坐下來,兩手托著下巴頦,隔著茶幾看我那副狼吞虎咽的饞相,時不時地提醒我:
“慢點,慢點,小心噎著。”
眼睛是人的心靈窗戶,一瞬間我覺得黃寶蓮的眼睛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對了,是韓菊舅母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天底下母親共有的光,一種愛憐的光,一種慈祥的光。不過一會兒,蛋糕和可可茶終于吃完,盤子里一點屑子也吃完了,可黃寶蓮還是不讓我走,她上樓去取下來一個白色信封,將它交到我手里。
那白色信封在我手里很有些份量似的。
“五十斤全國糧票,是我平時節(jié)省下來的,給章杏生。他那么大個子,一天都不到一斤糧,還得騎車出去打野鴨子,能扛得住嗎?”黃寶蓮說。
連打鴨子都知道,我心里不禁動了一動。
有人敲門,范繡文從縣城回家來了,身邊還有一個人,邢森中。
兩個老同學(xué),都已經(jīng)幾年不見,都已長成大人,風(fēng)度不凡了。只是邢森中仍然高高瘦瘦的,瘦臉上多出來一副黑框眼鏡,身穿磨得發(fā)黃了的栗色燈芯絨夾克衫,斜挎著鼓鼓囊囊的書包,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我先向他問候邢奶奶。邢森中說他奶奶身體還好,仍舊喜歡拄著拐杖東走西走,只是她不想總是吃政府的救濟,要邢森中早日參加工作自力更生,還舉出永和祥的章運河作為例子,一個人靠自己的雙手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煞独C文就不一樣了,她進門便嚷嚷肚皮餓了,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黃寶蓮說正好還有點飯,炒兩碗蛋炒飯將就吃點吧。等著吃蛋炒飯時,范繡文好像剛剛才發(fā)現(xiàn)我這個人,大驚小怪道:
“章運河你什么時候來的?聽說你這些年大有作為呀!”
“什么大有作為,還不是前灣車行一個伙計,伙計一個?!蔽艺f。
“你少給我裝吧!”范繡文撇撇嘴道,“我問你魔術(shù)團看夠了?花瓶姑娘你看夠了?怎么你不開口了?”
好在黃寶蓮端著蛋炒飯和榨菜湯進來了。這年月也許吃才是頭等大事,范繡文首先就拿起了筷子,跟著她的便是邢森中。這時候,黃寶蓮眼睛里又出現(xiàn)了那種天底下母親所共有的光,她看著兩個年輕人吃飯,閑閑地說:
“不是我說你,范繡文你總是那么咄咄逼人,人家章運河已經(jīng)成人,有他自己活動的權(quán)利。再說,魔術(shù)團連我也去看過,盡管江湖草臺班子,可花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我同樣猜不透。”
“你就會幫著他說話,章運河又不是你的干兒子,不過是有了個有錢有店的杏生舅舅,你就拼命地巴結(jié)他拍他的馬屁,我說的對不對?”范繡文停住筷子,尖酸刻薄地一口氣說道。
“范繡文,”邢森中馬上制止她,“怎么跟你母親這樣說話?”
“你這算什么話!”黃寶蓮當(dāng)真氣得臉青了,“我什么時候巴結(jié)過他了?你小小年紀(jì)就肆無忌憚出口傷人,別忘了我現(xiàn)在還是你的母親!”
范繡文還要開口時,卻被邢森中攔住了。這種場合下,我只好起身告辭,由著邢森中送出門來。我小聲問邢森中是不是和范繡文在戀愛中。邢森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他自己已經(jīng)是中共預(yù)備黨員,有人提醒他范繡文出身不好,會影響他的前途??煞独C文緊追他不舍,其實她比他更加思想進步,更加無限忠誠,甚至反而常常批評他只關(guān)心小說、散文、詩歌之類,只知道中外作家的名言,再有便是過于迷戀無線電技術(shù),不該用拆裝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線路斗爭來替代當(dāng)前激烈復(fù)雜的路線斗爭……就在這時候,我倆身背后傳來一聲喊:
“你說這些香港貨是從哪里來的呀?”
想必是范繡文發(fā)現(xiàn)那只細(xì)柳條籃子了。
“章運河,只有永和祥有那么多海外關(guān)系?!狈独C文將籃子拎出門來,“咚”的一聲放到我的面前,“這些來自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再好我們也不能收!”
黃寶蓮氣急敗壞地跟出來,拎起地上的籃子道:
“這東西是送我的,要腐蝕也只是腐蝕我,與你范繡文同志無關(guān)?!?/p>
“不,青云巷十五號干干凈凈,決不允許有半點資產(chǎn)階級的玷污!”范繡文一把搶過籃子,臉色出奇的嚴(yán)峻,“這東西,章運河你馬上拿回家去!”
不等我回應(yīng),順手將黃寶蓮和邢森中拽進門里,“砰”的一聲,我和籃子便統(tǒng)統(tǒng)被關(guān)在門外了。
萬般無奈中,我只好帶著那只細(xì)柳條籃子氣呼呼地回家,又氣呼呼地對杏生舅舅說了一遍。想不到的是,杏生舅舅一點也不生氣,他把籃子里的東西一樣樣搬上桌子,反倒心平氣和道:
“章運河呀章運河,今天你居然出師大捷、凱旋歸來,沒有損失一兵一卒,反而賺回來五十斤全國糧票,夠我們倆吃上好幾天了?!?/p>
一時間,我簡直哭笑不得。
作者簡介:
殷志揚,1929年出生常州,畢業(yè)于江蘇省立常州中學(xué)。歷任生產(chǎn)計劃員、日報記者、創(chuàng)作輔導(dǎo)、劇團編輯等職?,F(xiàn)為常州市文聯(lián)退休干部。
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作協(xié)會員。其作品有長篇小說集《霜天同林鳥》,中篇小說集《小城亂世情》,小說散文集《帶花欄桿的樓房》,短篇小說集《英雄的日子》《考驗的開端》《蝦兒輩》。2009年,獲中國作協(xié)頒發(fā)的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六十周年榮譽證書后,又出版了綜合文集《春鳥秋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