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黃渤那張臉

張恒 王瀟瀟

這是一張稍顯瘦長的臉，五官各司其職，默契配合又相互逗弄，它顯得溫和而又帶點自嘲，調(diào)皮卻又無公害。忽然，弓形的嘴咧開來，擠得顴骨上的肌肉往上走，眼睛瞇了起來，一字形的眉毛微微跳動——這張臉笑開了。

沒有人會討厭這張笑著的臉。人們?yōu)榱伺c它相遇，花錢買票來到了電影院，于是，這張臉幾乎承包了剛剛過去的國慶檔電影票房。

這張臉的主人叫黃渤，最近，他明顯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媒體稱他為“50億先生”，截至十一長假結(jié)束，黃渤主演或參演的電影票房已達50億，這是此前從來沒有國人能達到的紀錄。雖然錢是庸俗的東西，但對于普通人來說，有什么比用鈔票投票更能表達誠意的呢。而在專業(yè)的領(lǐng)域，黃渤也并不缺乏認可，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經(jīng)拿過金馬獎最佳男主角了。還有人稱他為“喜劇王中王”，這個人是周星馳。威尼斯電影節(jié)主席馬克·穆勒看完黃渤的《斗?！泛螅瑒t干脆稱他為“中國的卓別林”。

倒是導演陳可辛的說法比較簡單：“我覺得黃渤的臉很有故事。”

喜劇的臉

10月10日晚上，在北京懷柔的賓館里，黃渤回憶起拍攝《無人區(qū)》的場景。他先模仿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帶點強迫癥不斷擠眼睛的寧浩，立即又轉(zhuǎn)換成手舞足蹈，為剛才拍攝叫好的徐崢，隨即，瞇著眼睛，一臉嚴肅的余男又在他的臉上登場。

余男抱肘托腮沉思不語，寧浩雙眼緊眨也不說話，黃渤站在旁邊沉默以對。剛才還興沖沖的徐崢，看出了三個人的不滿意，一下子低沉下來：“再來一條唄（重拍一遍）。”

轉(zhuǎn)眼間，一人分飾四角，獨角戲完成。而隨著重復徐崢當時頗為無奈的那句話，黃渤的臉瞬間張開了，咧著嘴笑出聲來。

黃渤長著一張喜劇的臉——有誰會否認這個判斷呢？別的不說，單是那張大嘴，笑起來就比其他人大三分之一，再配上瞇起來的小眼睛，就顯得更大了。

而黃渤喜劇之路的開端，便是與寧浩、徐崢合作的《瘋狂的石頭》。正是在那部片子里，人們記住了頭發(fā)散亂、滿臉漆黑、邊吃面包邊瘋狂逃跑的小配角黑皮——到現(xiàn)在，你還可以在網(wǎng)上找到好事者做的GIF動態(tài)圖。這副狼狽狂奔的形象，成了黃渤的標志，幾乎在后來拍的電影中都能找到。

到了《瘋狂的賽車》，同樣有寧浩、徐崢，而黃渤從配角變成了主角。這一次，電影里的黃渤騎著兩個輪子的自行車跑贏了四個輪子的汽車，這也是黃渤主演的第一部票房過億的電影。在黃渤的“50億”里面，喜劇貢獻了一大半，最近的《心花路放》更是創(chuàng)造了一天一個億的驚人票房紀錄。

“誰會拒絕愉悅？”黃渤說，平時大家都很累，好不容易放假了，當然更愿意去電影院放松一下，而不是去找不痛快。

許多人批評《心花路放》太淺了，沒有寧浩過去的批判性或黑色元素。但對黃渤來說，通俗是第一要務：“尤其是喜劇，曲高和寡一定不是一個好玩的東西。對于喜劇來說，你把笑點埋得太深，三分鐘以后，信息量一過去，沒有效果了。所以，只能比觀眾多走半步。”

說這些時，黃渤想起拍攝《心花路放》時的一段經(jīng)歷來。當時他們拍攝酒吧里的一場戲，放著國外的曲子，大家跳得也挺好，但總感覺差那么點。這時候有人喊，換個曲子，換“廣場舞之王”。那首俗遍全國的《最炫民族風》就響起來了，“一放，劇組里嗨得……”黃渤短暫停頓了一下，接了句，“電影也一樣?！?p>

小人物的臉

當這張臉不笑的時候，你會發(fā)覺透出的是苦澀。影評人史航說：“最容易想到黃渤的表情，是被人責難無助辯解的表情，那也是大多數(shù)草根中國人最容易出現(xiàn)的表情?！?/p>

除了寧浩、徐崢，電影上經(jīng)常和黃渤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名字是管虎，這個組合帶給觀眾的憂傷遠比歡笑要多。

2001年，管虎籌拍電視電影《上車，走吧》，男一號則是黃渤的發(fā)小高虎。管虎說，希望找一個會說方言，長得丑的人來演男二號，一個農(nóng)民工。高虎想到了黃渤。黃渤先寄過去張照片讓導演看，那是他為歌廳唱歌拍攝的海報，年輕時髦，眉宇透著英氣。管虎一看照片，當時就想放棄，禁不住高虎苦苦勸說，才讓黃渤過去試鏡。見到本人，這事立刻定了下來。

從此黃渤就和底層小人物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2005年在管虎導演的電視劇《生存之民工》中再演民工，然后是笨賊、地痞、小混混、農(nóng)民破落戶、鉆井工人、包工頭、豬肉佬……最上檔次的，也不過是《人再囧途之泰囧》中的商務人士——依舊是一副欠扁樣。一直到《親愛的》。陳可辛談到為何選擇黃渤飾演丟失兒子的小店主，說“黃渤的臉和表情都有一種苦相”。

“導演，你早點跟我說，我演這個戲就不用費這么多勁了，每天看看自己的臉就有情緒了?！秉S渤則以一貫的幽默把沉重給消解了。

“他當時也就是普通人長相，外形沒啥特點，但絕對不算丑?！秉S渤的高中老師龐青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后來扮丑“可能是因為角色需要，走帥哥路線不沾光。他確實算勵志的典型，如果形象特別好，或者家庭背景好都會少走彎路，但他都靠不上”。

“我過早地成熟了”，多年以后，黃渤這樣回憶自己的人生。1991年，17歲的黃渤和三個朋友成立了一個名為“藍色風沙”的樂隊，開始在全國走穴。除了1996、1997兩年外，黃渤一直在中國大陸的版圖上飄蕩，南下廣州深圳，北上大興安嶺。他們沒有清晰的目標，往往在一個地方呆煩了，就打開地圖，尋找下一座城市。

而這段經(jīng)歷，無疑是讓他過早成熟的催化劑。他們遇到過騙子，請他們吃飯，點上一桌豪華大餐，期間以手機沒電為由借了他的手機，轉(zhuǎn)身消失；南京有人請他們過去演出，許以每場2000元，結(jié)果去了只有幾百塊，結(jié)完賓館的費用，身上只剩下幾塊錢，山窮水盡之時，靠著當?shù)匾晃辉?jīng)同臺但并不熟悉的朋友才擺脫困境。

他們也不是沒有騙過別人。有媒體報道稱，他們曾靠著蹩腳的粵語，打著“香港威猛演唱團”的旗號，跑去哈爾濱演出。結(jié)果，演出結(jié)束后，坐公交車被人認出來了，責問他們香港的明星怎么還坐公交車。黃渤只好以“領(lǐng)略冰城風光”搪塞過去。

對年輕的黃渤來說，這種近似流浪的生活，確實是一種“領(lǐng)略風光”，他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中國最真實的生活面貌，觸碰到底層社會的精神內(nèi)核：悲苦與溫情交織，窮困者與暴發(fā)戶同在。他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自由人生，也過早嘗到了人生的苦悶。有次在東北，有個喝醉的聽眾，非要逼他唱《青藏高原》。黃渤明知自己飆不上去，也依然在嘈雜的歌廳里，聲嘶力竭地喊。

那時候，黃渤并不知道，這些混江湖的經(jīng)歷，多年以后會成為自己演戲的一個經(jīng)驗基礎，“比如說黑社會老大，你讓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人演黑社會老大，他不知道怎么樣，只能瞎演。但你騙子見多了，實際再碰到這類人物，腦子里一下就蹦出來，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p>

他和隊友們不斷轉(zhuǎn)場，閑暇時也自己寫歌。他幻想著給郭富城寫，給王菲寫，寫出來，寄到唱片公司，石沉大海。

直到遇上管虎，《上車，走吧》拍了12天，結(jié)果意外獲得了金雞獎最佳電視電影。走在紅毯上，黃渤看著鞏俐等明星耀眼走過，這讓他有些飄忽：“唱歌七八年沒做到的事，電影只用了十來天就做到了?！?h3>憨傻的臉

如果說“丑”是黃渤可以扮演出來的，看似“憨傻”的形象跟黃渤就更不沾邊了。正好相反，按管虎的說法，黃渤“每個毛孔都透著聰明”。

在演藝界，黃渤是罕見的一個沒有一句差評的人；在一個鬧鬧嚷嚷的場合，他的眼睛能輕易把每一個人都“照顧”到。

多年來，黃渤就是媒體記者最喜歡采訪的明星之一，不但親切近人，而且經(jīng)常會在采訪時替記者想著怎么出內(nèi)容，不斷操著本不該操的心。

他還不會拒絕。《痞子英雄》導演蔡岳勛在接受采訪時就說，當時拍第二部時原本定的主角還是黃渤跟趙又廷，但沒想到劇組其他人拍完第一部都休整了，黃渤卻沒有停工過。等到第二部的劇本弄完才發(fā)現(xiàn)，黃渤確實抽不出時間，只好把原劇本推倒重寫，分出主要戲份給了林更新。為此黃渤覺得非常內(nèi)疚，不但零片酬出演，還在宣傳時跑前跑后。

2007年他回青島做活動時，偶然間碰到高中老師龐青，那時兩人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了。在場一位記者對此印象深刻：“黃渤很自覺站起來，手垂在兩側(cè)，像個學生一樣欠身，改用青島話說，‘老師，你怎么過來了？”龐青也表示很感動，兩人后來互留了手機號碼，“他這個青島號至今還保留著，然后逢年過節(jié)還會發(fā)信息回復。”

黃渤對周遭的人和事物，有一種過分謙遜的態(tài)度。這或許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見過太多的大起大落，經(jīng)歷過很多高山低谷，世界曾慷慨得給予豐厚饋贈，卻又轉(zhuǎn)瞬間重新奪走。

黃渤曾無數(shù)次從鏡中打量自己那張臉，頭發(fā)長長又被削短，染成殺馬特的黃，又變回全自然的黑，眉毛挑起又倏然落下，嘴角緊閉又肌肉放松、開心大笑。

笑得最開心的時候，是在中學畢業(yè)后。黃渤終于決定放棄父母要求自己上大學的那條路，一心撲到唱歌的事業(yè)上?！澳莻€時候?qū)﹀X對什么，都沒有概念，這一段就那么無拘無束的。”黃渤回憶道，因為對一切都無知，也變得無所畏懼。

在大陸流行音樂史上，歌舞廳有著重要地位。毛寧、楊鈺瑩等許多后來聲名赫赫的歌手，最初就是在歌舞廳里磨練自己的音樂技巧。喜歡唱歌的黃渤，抓住機會，成了在歌舞廳里唱歌的歌手，迅速在青島“歌舞界”混得風生水起。對初出茅廬的黃渤而言，意味著他終于在娛樂的山腳下站穩(wěn)了腳跟。

黃渤還是想往山上爬，那時候，年輕氣盛，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想法。他和另外三個人組建了一個樂隊，裝著滿腦子的旋律，四處晃蕩。黃渤頭腦聰明，很快就從社會的摸爬滾打中，積累了豐富的現(xiàn)場經(jīng)驗，意識到要根據(jù)聽眾口味，調(diào)整演出形式。

黃渤敏銳地發(fā)現(xiàn)，以往靠著唱歌本身就能hold住全場的情況已經(jīng)不再，“越來越靠技術(shù)吃飯了，后來不是你唱得好就管用，把氣氛做好了才是管用的。”有時候，和聽眾邊喝酒邊唱歌，結(jié)果喝到打嗝，唱一句，打一個嗝，臺下一片熱鬧?；蛘吒纱嗖蹇拼蛘?、裝傻充愣，把唱歌的過程變成一個搞笑的表演。

實際上，沒有人會單純到認為銀幕下的黃渤憨傻，人們只是喜歡這種姿態(tài)。在以往，明星、名人多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到今天依然如此，但可接近的人變得越來越受歡迎——想想看，連王思聰都和屌絲們打成一片了。

媒體人馬李靈珊寫了一篇《為什么這個時代人人都愛黃渤》，收到網(wǎng)友最多的回復是：“黃渤不帥?！边€有人說，黃渤“自知也會自嘲，但不下賤。絲毫沒有攻擊性，甚至能成為大家的笑料和參照物”?！翱雌饋碜銐蚱降?，讓多數(shù)人覺得親切吧。畢竟家門口左拐賣雞蛋煎餅料加超足的老大爺，比起一個顏值下降或者根本不對胃口的偶像演員要討喜得多?！?h3>時代的臉

這個受歡迎的人有點累了。

長假后湖南高速警察的官方微博翻出2013年的一張舊照：身穿灰T恤、牛仔褲的黃渤十指交叉，站在兩名警察中間。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滿是疲憊。仿佛潛逃很久，剛被抓捕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