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瑩
碗柜,上海人叫架櫥。上海人家的飯碗、筷子、調(diào)羹之類,還有剩菜,都是放在架櫥里的。這曾經(jīng)是上海人家必備的一種日常家具。它通常被放在廚房間。在沒有獨用廚房的時候,它就擱在門邊的角落,靠近飯桌。開架櫥最多的人,是這家人家的主婦。
兒時的印象里,我的外婆就是與我家的架櫥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的身上,帶著一股架櫥的氣味。她拉開架櫥門的架勢,就像魔術(shù)師變戲法;她把頭探進(jìn)去,總歸會有一些吃食給帶出來。那里面不知道有多少貨色。生的,熟的。一包金針菜、黑木耳,和一小塊烤麩,紅燒,放很多糖,就是一道菜,現(xiàn)在的飯店里叫“蜜汁烤麩”;一塊榨菜,兩只雞蛋,就可以做一碗蛋花湯;蓮心和幾顆紅棗,加上大西米,就是一頓待客的午后點心。架櫥就是上海人家的生計。我從架櫥里聞到的,是豆瓣醬、甜味醬、辣貨醬的味道。有許多時候,這里面并沒有豆瓣醬、辣貨醬之類。乳腐、臭豆腐、咸菜毛豆、醬瓜、花生醬、豆腐干……許多家常菜的味道串起來,雜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做人家、過日子的煙火氣。
上海話里,“做人家”,便是節(jié)儉的意思。架櫥里的物事,大多是普通家庭日常生活的小菜,還是隔夜菜。是真正的小——一點點咸腥味道,伴隨著上海人家。它在晚餐以后保持著,到達(dá)明天的早餐,延續(xù)著,演化著,如一種調(diào)味品,讓許多平常日子、庸常之輩,過得有滋有味。
外婆就終日在架櫥旁。她也會在架櫥旁思想。憑借著早年我呼吸到的架櫥氣息,我會在心中從我的棲息之處看見她。描述她與架櫥之間的關(guān)系,最令人留戀的是她的豆瓣醬、甜味醬、辣貨醬。我要說的是一種小菜:豆腐干切丁、肉丁、花生米、豆瓣醬、甜味醬,與少許的辣貨醬,做出一個上海人通稱為“辣醬”的菜。這菜在飯店里也叫“宮爆肉丁”,后來肉丁改善為雞丁,味道是一樣的。
外婆不時用手指刮清飯碗里的醬,并且要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她從來不許我這樣做。這關(guān)系到吃相。但她可以。她的吃相就是要把所有的剩飯剩菜吃清爽。
冬瓜小排骨湯,是我能夠通過我的描述看到的外婆與架櫥的另一個經(jīng)典之作。在燒湯的過程中,外婆表達(dá)了一個上海人的講究,小排骨先用水煮,潷干第一堡沸水,然后燉,一邊手握湯勺,不斷將湯水上的沫潷干凈。隔壁人家小孩燒飯燒焦的氣味傳過來,讓我覺得餓。外婆就站在爐邊的霧汽里,構(gòu)成一個剪影。
夏天,這樣的清水光湯保持著營養(yǎng)與口味。架櫥清理后也變得空曠。小菜被端在飯桌上,用一個紗罩,將一家人的菜肴蓋起來。新煮的百合綠豆湯連鍋浸在涼水里。外婆在一邊坐定,搖著蒲扇,構(gòu)成另一幅剪影。日子里依然保留著架櫥的氣味,像故事的開始,上海人家最樸實的婦人孩童吟誦的市井素材。他們的自然環(huán)境特征是流汗,手邊一條毛巾擦汗。窗前開放的夜來香,三星蚊香的煙霧繚繞,和喃喃低語,為小家碧玉增色的無線電收音機(jī)。
1985年5月的一天,深夜,上海地區(qū)可以感覺出一次地震。在我家中感覺最明顯的,是外婆的架櫥。它顫微微地發(fā)出碗碟的傾傾匡匡的聲響,讓人膽戰(zhàn)心驚。許多年以后,架櫥被廚房柜櫥所替代。外婆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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