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寂寞
——從《呼蘭河傳》看電影《冬冬的假期》和《我十一》中的寂寞情緒

李垣璋，鄭妍妍

(1.湖北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科研處；2.湖北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校企合作處，湖北 十堰 442500)

茅盾在蕭紅的《呼蘭河傳》序言中曾經(jīng)寫道：“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1]。茅盾的這一論斷可能來自對蕭紅去世前也即《呼蘭河傳》寫作之際生活狀況的了解——“然而即使在那時，蕭紅的心境已經(jīng)是寂寞的了”[1]——寂寞的心境寫出來的童年自然也該是寂寞的；也可能來自《呼蘭河傳》本身帶給茅盾的印象——“從《呼蘭河傳》，我們又看到蕭紅的童年也是何等的寂寞！”[1]：

“一位解事頗早的小女孩每天的生活多么單調(diào)呵。年年種著小黃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螞蚱，蜻蜓的后花園，堆滿了破舊東西，黑暗而塵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猶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侶；清晨在床上學(xué)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詩，白天嬲著老祖父講那些實在已經(jīng)聽厭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鄰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1]

或者這兩者都是茅盾得出這一論斷的佐證。然而在《呼蘭河傳》的結(jié)尾，蕭紅卻寫道：“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盵2]在茅盾眼中如此寂寞、單調(diào)的童年在蕭紅那里卻是如此“忘卻不了，難以忘卻”，這其中的差異是很有意思的。倘若蕭紅仍然在世，她肯定不會對她去世前那段寂寞的日子念念不忘。也就是說，在茅盾眼中同樣寂寞的兩段時光對蕭紅來說，意義卻大不一樣。

蔣勛在他的《孤獨六講》中曾說“孤獨并非寂寞”，“孤獨和寂寞不一樣。寂寞會發(fā)慌，孤獨則是飽滿的，是莊子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3]。在《呼蘭河傳》中我們看到蕭紅這樣描述她的那段“寂寞時光”：

“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lǐng)，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他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盵2]

這樣的文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絕響。在這樣的“寂寞時光”中我們看不出一星半點的因寂寞而導(dǎo)致的發(fā)慌，反倒是有著一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純粹。因此蕭紅的童年，最起碼在《呼蘭河傳》中我們看到的童年，或許單調(diào)、或許孤獨，但未必寂寞。而之所以會如此，或許是因為蕭紅的童年有一個“慈祥而猶有童心的老祖父”做她唯一的伴侶。

蕭紅的童年以及鑄造蕭紅童年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步入當(dāng)下的我們在今天反觀自己的童年時光，或許比蕭紅更為寂寞，這種寂寞不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孤獨，而是真正的寂寞到發(fā)慌。

侯孝賢在上世紀(jì)80年代創(chuàng)作的電影《冬冬的假期》和王小帥2012年上映的《我十一》都是對童年時代的懷念作品，都不經(jīng)意地觸及到了童年時期的寂寞情緒，而且他們各自不經(jīng)意的處理的方式也驚人地一致。

一、寂寞的因由——缺乏交流

《冬冬的假期》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典禮女同學(xué)夸張而抑揚頓挫的制式化演講中開始的。影片給這個演講分配了兩分半的時長，將演講詞的前半部分完整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演講辭中的“灑淚揮別”、“離情依依”、“黯然神傷”、“永難忘懷”等情感對于一個小學(xué)生來說顯得過于沉重。這些書面化、成人化氣息濃重的句詞由一個小學(xué)生用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背”了出來，使電影的開場極富意味：即由成人世界而來的邏輯、情感、規(guī)則等已經(jīng)被強制性地給予了童年的他們，而他們也不得不對這些給予進行了適應(yīng)性接受。

在《冬冬的假期》和《我十一》中這樣的強制給予和適應(yīng)性接受還表現(xiàn)在充斥于影片中的“不能這樣”、“必須那樣”之類的叮囑和教誨。這種叮囑和教誨不存在相互交流，只是命令。童年的他們無法在經(jīng)驗上對為什么“不能這樣”，為什么“必須那樣”予以充分的理解，卻又得不到解答。這是造成童年寂寞情緒的一個關(guān)鍵原因。

所謂寂寞就是無法與人溝通或無法通過溝通獲得滿足?！霸谝话闱闆r下，人們會認為年紀(jì)大的人較寂寞，但實際研究發(fā)現(xiàn)青少年最寂寞。Parlee(1979)在一項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18歲以下的人有79%說他們有時或經(jīng)常感到寂寞，在45到54歲的人群中只有53%這樣回答，而55歲以上的人同樣回答的比例降到了37%?！盵4]

童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探索期，對外在世界以及對成人世界的探索和了解是童年生活的核心要素之一。在這個探索過程中所收獲的心得或者產(chǎn)生的疑問，必然會觸發(fā)溝通和交流的需求，只有通過溝通和交流才能獲得相應(yīng)的確認和解答。而溝通和交流的對象主要是成人，因為成人比他們對世界了解的更多，更能賴以信任。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小孩子不喜歡與比自己小的玩，卻喜歡黏著更大一點的孩子。在《冬冬的假期》中妹妹婷婷就非常依賴哥哥，可冬冬和他的伙伴們卻都很討厭帶著婷婷這個拖油瓶。童年時期的他們希望與比他們更強大的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的成人進行交流，可成人卻因為工作和生活的壓力，沒有心思或者精力來滿足他們，甚至擔(dān)心他們在探索過程中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于是以最直接的命令將本應(yīng)由探索得出或者溝通、交流得出的“結(jié)果”強加給他們。

《呼蘭河傳》中蕭紅的父母雖然不在她身邊，但是有一個“慈祥而猶有童心的老祖父”，她和老祖父有著數(shù)不清的各種各樣的交流。而在《冬冬的假期》中，因為母親生病，冬冬和妹妹來到外公家，剛進門向外公問好的時候，外公竟然僅僅是看了他們一眼，連應(yīng)一聲都懶得應(yīng)。后來因為冬冬或婷婷的“頑皮”致使外公發(fā)怒甚至大發(fā)雷霆的情形竟有多次。絕無僅有的一次“溝通”是在電影的結(jié)尾，外公因為小舅的事情給冬冬說了一句人生的大道理：“做父母的也不能看管孩子一輩子，只能在他還沒有走入人世以前，先給他打好根基，教他作為一個人起碼應(yīng)該有的一些東西……”?？蛇@樣的“溝通”更像是外公的自言自語，冬冬聽不懂?！段沂弧分幸驗橛形母锏拇蟊尘霸?，父母基本沒有時間和精力與主人公王憨進行溝通和交流，也沒有辦法給王憨解釋成人世界中發(fā)生的種種，因為他們也不懂。能在那個年代生存下來就已經(jīng)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遑論有“閑情逸致”與王憨這樣的小屁孩溝通。

二、寂寞的表現(xiàn)形式——迷茫和惶恐

侯孝賢的長鏡頭運用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非常喜歡侯氏電影中的這種長鏡頭風(fēng)格，《冬冬的假期》中侯孝賢大量地使用了長鏡頭，《我十一》中王小帥也用了不少長鏡頭。長鏡頭的使用固然有導(dǎo)演本身的喜好在內(nèi)，但在這兩部影片中，長鏡頭所營造出的影片氛圍卻展現(xiàn)出童年時期的冬冬、婷婷以及王憨他們內(nèi)心的迷茫感。這種長鏡頭凸顯出的迷茫與影片劇情發(fā)展相呼應(yīng)。

《冬冬的假期》中冬冬兄妹倆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其中有小舅和女友發(fā)生關(guān)系，女友母親來滋事，以及他們不被祝福的婚姻；有寒子的被侮辱、懷孕和流產(chǎn)；有搶劫案和小舅包庇罪犯等等一系列事情，這些事情冬冬以及婷婷看在眼中，困惑在心頭，沒人來給他們解釋為什么。這種迷茫感在影片中自始至終?！段沂弧分懈侨绱?，為什么有人會被殺？為什么謝覺強要殺人？為什么有兩派青年的混戰(zhàn)？等等。這些在王憨年幼的心頭就是無解的謎題。這種迷茫和困惑感是成長過程中導(dǎo)致心理寂寞的元兇。這種寂寞不是有了小伙伴就可以驅(qū)散的。作為狀態(tài)的寂寞，是不能被選擇的，人群中的寂寞是真正的寂寞。在侯孝賢和王小帥的長鏡頭中，冬冬和他的小伙伴，王憨和他的小伙伴同樣一臉迷茫。

寂寞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惶恐，正如蔣勛所說的“寂寞會發(fā)慌”?！抖募倨凇分墟面梅浅?dān)心哥哥不帶自己玩，在哥哥和小伙伴們出去的時候，死命的跟在后面不走。哥哥們跑走之后，順著哥哥們的方向猛追，卻不料慌里慌張摔倒在鐵軌上，若不是瘋子寒子相救差點喪命?！段沂弧分校鹾┲罋⑷朔钢x覺強的藏身之處，答應(yīng)謝覺強不告訴別人。但是因為沒告訴小伙伴們，小伙伴不和他玩了，在經(jīng)歷了一晚上的孤單之后，王憨寂寞的發(fā)慌，不得已冒著被謝覺強殺全家的危險，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伙伴們。在童年時期，寂寞感和性命相比哪個更加重要？也許寂寞的來臨比生命的危險更加讓童年的婷婷和王憨難以承受。

相比《冬冬的假期》和《我十一》，《呼蘭河傳》中很少有迷茫和惶恐的情緒蔓延，即便《呼蘭河傳》中也有很多蕭紅幼年不理解的事物，但是蕭紅依然還是得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例如小團圓媳婦的被打和死亡，即便不理解為什么小團圓媳婦要挨打，蕭紅依然通過大人們了解到那是因為小團圓媳婦與其他的團圓媳婦不一樣，所以才被打。有個錯誤的答案比沒有答案的迷茫強很多。

三、 寂寞的緩解方式——擱置和替代

寂寞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寂寞的解決方式就是溝通交流和通過溝通交流獲得滿足。但倘若寂寞無法解決怎么辦？《冬冬的假期》和《我十一》中寂寞情緒的基本沒有得到過解決。兩部電影中，寂寞情緒只是通過擱置和代替兩種方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所謂擱置，就是放在一邊不管，即便有迷茫和疑惑，也不去考慮，讓時間來最終解決這個問題?！抖募倨凇分卸囊苫蠡径紱]有得到答案，小舅找了女朋友為什么媽媽不讓亂說？小舅結(jié)婚為啥家里沒人去參加？小舅為什么要包庇罪犯？寒子為什么會流產(chǎn)？婷婷為什么會和寒子打得那么火熱？這些在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眼中都是謎。但影片沒有解答，最起碼沒有解答給冬冬。《我十一》中同樣如此。

寂寞的被擱置，迷茫的被擱置，交流欲望的被擱置是冬冬和王憨童年成長的代價，這樣的代價可能是好奇心的日漸泯滅，可能是交流能力的逐步消褪，可能是探索欲望的逐漸消失。尤其是在童年還不懂得孤獨是什么的時候，寂寞就是一個殺手，他殺掉了一個人生命中最具潛力的一部分。所以蕭紅是幸運的，如果她的童年沒有祖父，或許就沒有后來的《呼蘭河傳》，沒有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這部絕響。

寂寞的另一種緩解方式是替代，用形體替代精神。用小伙伴的交流替代更為強大和值得信賴的成人的交流。小伙伴和自己的見識、理解能力、經(jīng)驗基本不相上下，對于未知事物不理解的大家都不理解，對成人世界看不明白的大家都看不明白。只不過可以相互間通過玩樂轉(zhuǎn)移探索的視線，擱置探索的欲望而已。《冬冬的假期》和《我十一》中冬冬和王憨都有各自的玩伴，看上去一點都不孤單，似乎比蕭紅的童年時光好多了，然而在侯孝賢和王小帥的長鏡頭下，一個人是一個人的迷茫，一群人則是一群人的寂寞，遠沒有蕭紅“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陽光和漂亮！

寂寞是童年的一種狀態(tài)，是童年成長的一種經(jīng)歷。從蕭紅的《呼蘭河傳》對比著看電影《冬冬的假期》和《我十一》，可以看到寂寞的情緒在后兩者中的比重更甚。在今天研究童年的孤獨的人很多，研究童年孤獨癥的人也很多，唯獨對童年的寂寞研究的很少。就如同茅盾沒有搞明白蕭紅童年時和臨死前兩段“寂寞”本質(zhì)并不相同一樣，大多數(shù)人也沒搞明白寂寞對童年意味著什么。

[參考文獻]

[1] 茅 盾.《呼蘭河傳》序[M].//蕭紅.呼蘭河傳.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1-10.

[2] 蕭 紅.呼蘭河傳[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66-67.

[3] 蔣 勛.孤獨六講[M].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45.

[4] 侯玉波.社會心理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