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哲學——看小說《等待野蠻人》中的人道主義

饒紅艷

（深圳廣播電視大學，廣東 深圳 518067）

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是是一個具有多重身份的作家，他是荷蘭移民后裔，同時也是土生土長的南非人，盡管生在南非，母語卻是英語，游移的身份使作者并沒有用人種、階級、國別來局限自己的眼光，而是采用了隱去年代背景的敘事方式。

人們固然可以把這種處理理解為對南非政局的影射，但將它理解為一個廣義上的對“文明人”與“野蠻人”的反思顯然會更貼合原意：大背景設定上的“無限”，使原本關于帝國邊境上小行政長官的政治危機，擁有更深的隱喻內(nèi)涵。它可以直指西方強國和第三世界國家，也可以是同種族之間的文化與地域隔膜，是當代也是每朝每代長盛不衰的固有劇目。這種從小說開場便展現(xiàn)出來的文明與野蠻的對立，存在于國家之間、民族之間、人種之間；也存在于同一國家、同一人種、同一民族的不同階級之間；更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甚至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交戰(zhàn)之間?；蛘哒f，當某一方開始以“文明人”、“開化民族”自居，這種涵蓋生活各方各面的“文明”對“另一種文明”的屠戮就開始了。

可以說，類似的無限化處理在《等待野蠻人》中并不罕見，游牧民族被邊陲小鎮(zhèn)的居民視作野蠻人；邊陲小鎮(zhèn)的執(zhí)行長官在首都將領面前，又被視為野蠻人；從首都遠道而來以文明人自詡的喬爾上校奉命剿滅野蠻人，當他在逼供刑求的時候，卻顯示了血腥的野蠻……文明人未必文明，野蠻人未必野蠻，面對兩者立場時不時互換、再互換——“野蠻人”概念不單指一類人，而是重復運用在不同群體上，這種概念的“對象無限化”勢必使“文明”與“野蠻”的界限漸趨模糊。事實上，文明和野蠻并沒有絕對的界限，而是由于人與人、人群與人群之間勢必存在的差異性而產(chǎn)生的相對而言的概念。

“這種蔑視是植根于子虛烏有的基礎上的，與其說是本質上的分歧，不如說只是出于我們與他們的某些差異，餐桌上的規(guī)矩不同、眼皮長得不一樣什么的?！盵1]然而，它又“深入到我們這里最卑微的人群中，馬夫或是農(nóng)夫那類人等”[1]，生活于一個時空和地域，卻因為戴著類似喬爾上校的暗色墨鏡，無論白天夜晚、室內(nèi)室外都不肯摘下，彼此之間無法用話語文字交流。

類似的交流障礙在《等待野蠻人》中無處不在，不僅在古竹簡與收藏者之間、喬爾上校與俘虜之間，更存在于上校與小行政長官之間、“我”與野蠻人女孩之間；企圖突破交流障礙的方式又是如此多種多樣，挖掘拼湊、嚴刑拷問、一席文明的對話，亦或是用洗滌儀式和涂抹杏仁油膜拜軀體；而結局卻大同小異，年老的行政長官無一例外地在擦洗的過程中昏睡過去。當溝通對象已經(jīng)被框定為他者（或者說是“野蠻人”）的時候，無法相互理解幾乎成了既定的結果。

文明隔閡的非必要和根深蒂固同時存在，對象及時空背景的無限化恰恰加深了它的反思力度。在作者檢討文明歷史命題的過程中，一方面，文明與野蠻激烈沖突、文明人與野蠻人交流障礙，這是已有的人道困境，而另一方面，人道主義的產(chǎn)生又是如此不易。

誠如諾貝爾授獎詞所說，這是“一部繼承了約瑟夫·康拉德手法的政治恐怖小說，書中描述了一位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打開了恐怖之門”，行政長官所體味的人類精神困境、產(chǎn)生的人道主義認識都是一個盤旋上升的過程，如果說這是面向內(nèi)心的自我挑戰(zhàn)，驟然超越國家、種族、文化背景和諸多意識形態(tài)界限就如打開一扇恐怖之門。

值得關注的是，庫切將這樣一種不能承受之重托付給一個平庸的老執(zhí)政官員。在小說一開頭，作者就不吝筆墨來描述老者對平靜生活的追求和對自己“多管閑事”的悔恨，“我只是個鄉(xiāng)鎮(zhèn)治安行政官，在這個荒涼的邊境打發(fā)著自己的歲月等著退休而已……在平靜日子里過平靜生活，我從未有過比這更高的要求”[1]?？僧斔_始留心谷倉小屋是否傳來的拷打的叫喊聲，然后提上燈，為自己良心的緣故向那邊走去，這種平靜的歲月便告一段落，“恐怖之門”開始逐漸打開。這位行政長官已經(jīng)看到了野蠻人囚犯被拷打至傷至死的慘狀，鬼使神差邁出的這一步所帶來的情感沖擊，使他在接下來與喬爾上校對話時立場變得搖擺，一改先前的恭維之態(tài)，憐憫之心更促使他收留了流落街頭的野蠻人女孩，開戰(zhàn)之際，他冒著嚴寒把悉心照料的女孩送回了野蠻人部落。然而當這次善舉被看作通敵叛國的陰謀時，行政官的命運開始急轉直下，他自己也成為了囚犯，自由被剝奪，肉體遭受折磨。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老執(zhí)政官的精神世界提升到一個新的層面，成了一位捍衛(wèi)人類權利的英雄。這是通過一些自由的喪失，獲得了另外一些自由?！拔抑雷约旱目煲鈴暮味鴣恚何液瓦@些帝國保衛(wèi)者們的結盟算是完結了，我已經(jīng)把自己置于這些人的對立面，紐帶斷開了，我是個自由人了”[1]，從這一層面來看，自由是指執(zhí)政官第一次能自由地去選擇看待國家、種族、文化背景和諸多意識形態(tài)界限，然而深究其背后，老執(zhí)政官對野蠻人的清醒認識和真正同情，來自于失去自由，來自于真正切實體會到了他者遭受的苦難，來自于成為“他者”。

當他看見喬爾上校在廣場上用鐵錘砸向野蠻人時，不顧危險地沖上前去，在警棍和拳腳的毆打下喊道：“我們是造物主偉大的奇跡！但在這樣的折磨下，人類的身心無法再復原了!”[1]我們也應看到，老行政長官之所以能從先前的曖昧立場上升成為一位平民英雄，去捍衛(wèi)人類的權利，歌頌人性尊嚴、造物的奇跡，“給自己弄了一個新的名號叫做‘一個人’，這‘一個人’還打算為原則而犧牲自己的自由”[1]，前提是他在這一刻同樣處于“這些人的對立面”，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呼喚來自于感同身受，只有被當做野蠻人才能理解野蠻人的痛苦，而不再是無關痛癢的空泛同情。

而此時，溝通終于達成了。正如寒冷的帳篷中，老執(zhí)政官和野蠻人女孩姍姍來遲的第一次交合，在喬爾上校面前，老執(zhí)政官面對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的古木簡文字，再一次流暢進行了解讀：“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看下面一片怎么說。看，這只有一個字符，是野蠻人的字符：戰(zhàn)爭。這字符也有另外的含義，就是：復仇。如果你把它倒過來看，也許可以讀作：正義。[1]”“設法勸阻暴行比為野蠻人而捍衛(wèi)正義更容易些?！盵1]作者從始至終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然而卻選擇把主人公從“設法勸阻暴行”的立場往前更退一步，捅破窗戶紙，直言文明對文明的戕害才導致了未來這場將復仇與正義共冶一爐的戰(zhàn)爭，哪種文明更加高尚，絲毫不能成為消解人道主義與正義的理由?！翱梢愿嬖V你我的希望是什么嗎？我希望那些野蠻人將會直起腰桿來給我們一點教訓，教我們學會怎樣尊重他們。[1]”如果說老執(zhí)政官在廣場上為人性尊嚴吶喊時，我們感受到的是人性溫暖的回歸，那么此時的發(fā)展顯然擺脫了將人類救贖的希望放在了純粹人道主義精神之上。庫切筆下主人公的人性亮點，在于并非空泛的人道同情，而是以“戰(zhàn)爭”、斗爭、自身命運去抗衡那種社會主流意志，飽經(jīng)磨難之后獲得正義的良知，真正意識到個體生命和個人權利的珍貴，這種與不公現(xiàn)狀斗爭的意識正是庫切人文關懷態(tài)度的最好體現(xiàn)。在和著血淚的控訴中，如何維護得來不易的人性尊嚴的大廈，人道主義的出路到底在何方，這些都值得我們深思。

雖然華爾上校的暗色墨鏡最終在與野蠻人交戰(zhàn)時被打落，小說在居民惶恐等待野蠻人來襲這一刻戛然而止。但毋庸置疑，作者并非是一個戰(zhàn)爭狂熱者，提及斗爭的目的，也并非將斗爭看做消除文明隔閡的出路，而是進一步呼應了先前文明歷史命題的概念，一旦野蠻戰(zhàn)勝文明，文明和野蠻的概念將會再次互換。以野蠻對付文明，所得到的必將是野蠻，戰(zhàn)爭并非手段，危機意識才是手段，只有像小鎮(zhèn)居民一樣在寒冬中坐立難安、懷揣對將要遭受苦痛的恐懼時，才可能逐漸明白他者所遭受的苦痛。只有了解困境，才能實現(xiàn)溝通，只有了解困境，才能化解隔閡，這是一種困境哲學。

在《等待野蠻人》綿綿不絕的內(nèi)心獨白中，所彰顯的是一個道德并不完善的老執(zhí)行官，從反感暴虐的平常之心，一步步演繹為自我救贖和救贖他人的思想者的過程，更是主人公在身處自身認同困境時，完成了對他者認同的心路歷程。一步步跨越固有的倫理障礙，提升精神體悟，完成文明與另一個文明的溝通，這是一個漸次展開的過程。作者在現(xiàn)代、甚至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敘事方式中，懷抱著現(xiàn)實主義的人文情懷，很有層次地把握著敘述節(jié)奏，謹慎地進行情節(jié)推進，拆解著強勢話語的權威，以開放的胸懷面向他者，這當中顯示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真切把握，從根本上抓住了文明的痼疾，從而使小說在探討文明現(xiàn)狀、探討現(xiàn)代人與人關系的同時，綻放出耀眼的人道主義色彩，所促成的不僅是文學價值，更是實際人生的價值。

文明與野蠻的隔閡在我們身邊并不罕見，無論是街道上、餐廳里、站臺中，當我們以文明人自居時，這種輕視便產(chǎn)生了。對象也許是衣衫襤褸的異鄉(xiāng)人、也許是拙于用餐禮儀的老者。這個時候，我們更需要重新回憶起仁慈、希望、包容、富有同情心才是文明真正的根基，回憶起小說中有關文明和野蠻的換位思索，回憶起如何消除文明與文明之間的隔閡，回憶起溝通、造物主的奇跡。唯有多樣性的文明，才是現(xiàn)代文明的希望之地，才是現(xiàn)實人生的希望之地。

[1]J.M.庫切.等待野蠻人[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

[2]王敬慧.兩種帝國理念的對照：論庫切寓言體小說《等待野蠻人》[J].外國文學研究,2006（6）:153-158.

[3]Lance O.The Presence of Absences:Coetzee’s Waiting for the Barbarins[J].Ariel: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nglish Literature,1985(2):4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