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張 錯(南加州大學東亞系及比較文學系,美國加利福尼亞,洛杉磯)
新小說的誕生
——小說的政治功能與翻譯文學
[美]張 錯
(南加州大學東亞系及比較文學系,美國加利福尼亞,洛杉磯)
清代一大串連鎖反應的外憂內患歷史事件,均顯示一種外力進逼影響與內在自省的互動。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可被視為這政治律動的副產(chǎn)品。然究其所謂政治律動,亦不外是接受西化或抗拒傳統(tǒng)的爭論窠臼。清代自鴉片戰(zhàn)爭后每一項重大興革,均與急起直追的圖強心理有關。新小說的誕生與小說的政治功能的強調以及翻譯文學的沖擊影響緊密相關。
甜蜜與光;共通語言;對談口語;書寫體;誤讀
清代一大串連鎖反應的外憂內患事件,從鴉片戰(zhàn)爭到洋務運動,甲午戰(zhàn)爭到維新運動,均顯示一種外力進逼影響(西洋與東洋)與內在自省的互動。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可被視為這政治律動的副產(chǎn)品。
然究其所謂政治律動,亦不外是接受西化或抗拒傳統(tǒng)的爭論窠臼。清代自鴉片戰(zhàn)爭后每一項重大興革,均與痛定思痛、急起直追的圖強心理有關。
譬如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所引發(fā)的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而有“洋務”及“西學”等名詞出現(xiàn)[1]。當然后者一詞創(chuàng)始,可追溯至明末利瑪竇與耶穌會士入華,而由南懷仁、湯若望等人帶入清代。但所謂“西學”,梁啟超曾指出,“除測算天文測繪地圖外,最重要者便是制造大炮”[2]。這是一針見血之論,盡露時人所謂自強心態(tài),想在健強體魄的器物技藝改進,而非心智的開拓教育。
梁氏繼續(xù)指出,咸豐同治年間的西學動機與路線,主要是:
質而言之,自從失香港燒圓明園后,感覺有發(fā)憤圖強之必要,而推求西國之所以強,最佩服的是他的“船堅炮利”。上海的江南機器制造局,福建的馬尾船政局,就因這種目的設立,又最足以代表當時所謂西學家之心理。同時又因國際交涉種種麻煩,覺得須有些懂外國語的人才能應付。于是在北京總理衙門附設“同文館”,在上海制造局附設“廣方言館”,又挑選十歲以下的小孩子送去美國專學說話[2]。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前后,中國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外力壓迫,1881年中俄交涉改訂伊犁條約,1885年中法戰(zhàn)爭割掉安南,1889年中英交涉強爭西藏,1895年中日戰(zhàn)役割讓臺灣及遼東半島,俄法德交涉后還遼,但又把膠州、旅順、威海分別租借。前波后浪,憂患重重,擾亂不息,“于是因政治的劇變,釀成思想的劇變;又因思想的劇變,致釀成政治的劇變?!盵2](P32)
思想劇變,就是指在心智上,進一步對政治教育的覺醒。在這方面,嚴復(1854-1921)與梁啟超(1873-1929)為知識分子中最具代表性的先知先覺、身體力行者,嚴氏于1897年在天津創(chuàng)刊 《國聞報》,梁氏1896年在上海與黃遵憲等人創(chuàng)辦一月三期 《時務報》旬刊,一北一南,分執(zhí)知識導向的牛耳;還有梁氏后于1902年創(chuàng)辦的《新民叢報》半月刊,都是大規(guī)模推動時事輿論與新文學觀念的主動力。
其實,只靠機械技術去富國強兵,或以器物技藝來西化,并非進步的惟一途徑。相反,它們還在被引進學習中,成為西方知識權力的二等公民。許多軍事器械使用操作,均需倚賴外國顧問專家。長此以往,科技不斷演變改進,倚賴無止無窮,最后陷于無法自拔。譚嗣同在回答貝元征時曾說,“足下所謂洋務,第就所見之輪船已耳,于法度政令之美備,曾未夢見?!泊私匝髣罩θ~,非其根本?!盵3]
梁啟超也曾提到李鴻章見德國鐵血首相俾斯麥時,曾詢及治國之道,俾氏回答說:“我德所以強,練兵而已;今中國之大,患在兵少而不練,船械窳而乏也?!绷菏想S即反駁此種論調,斷然指出以美國及土耳其為例,“不知使有國于此,內治修,工商盛,學校昌,才智繁,雖無兵焉,猶之強也;彼美國是也……使有國于此,內治隳,工商窳,學校塞,才智稀,雖舉其國而兵焉,猶之亡也;彼土耳其是也?!雹?/p>
變法維新與洋務運動最大的差異,在于前者對政治制度的改革重視與后者對西方器物功用的追求。當然在政治制度方面,康有為的君主立憲與后來梁啟超的民主民權背道而馳,但在啟發(fā)民智方面,卻立場一致??涤袨榈呐d學校,廢八股②;梁啟超的合科舉于學校,聚天下之才,教而后用之。所謂“采西人之意,行中國之法,探西人之法,行中國之意”,再分教、政、藝三總綱,下再分十八目,其中即包括有女學、藏書、纂書、譯書、文學、報館、游歷……等條目③。
因此當我們解讀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尤其是膾炙人口的一段: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④。
我們便知道,一切皆以求新救國為目的。小說啟發(fā)民智(“欲新一國之民”)的政治功能,昭然若揭。按照上面此段文字符號所顯示的因果關系,如要去新(作動詞用)國民、道德、宗教、政治風俗、學藝、人心以至人格等等,必需要去用新小說的手段來完成。以小說為“工具”的觀念來“教化”民心,正是亞諾德(Matthew Arnold)所謂的 “甜蜜與光”(sweetness and light)⑤;也是嚴復所謂小說“開化”社會的文化功能⑥。
由于政治作用,梁啟超特別強調具有政治內容的外國小說譯介,在《譯印政治小說序》文中,他提及由于小說的普及與平民化(“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jīng),無有不讀小說者”),所以:
故六經(jīng)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諭,當以小說諭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⑦。
但是問題仍是,雖然“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學之人少,而粗識之無之人多”,為什么是小說文類?為什么是政治小說?
在這方面,嚴復和梁啟超雖非至交,尤其兩人對翻譯文字的取舍,亦有分岐⑧,但對利用小說作為教化工具看法大致是一樣的。嚴復在天津《國聞報》附刊小說,為此與夏曾佑合著洋洋灑灑萬余言的《本館附印說部緣起》,正是嘗試從人類進化論的邏輯,極力提倡刊載新小說以開蒙昧的民智⑨。
梁啟超獨取小說文類以作感化,主要除了小說淺而易解,樂而多趣,民眾普遍皆都愛讀的廣泛普及作用外,小說尚具有”熏、浸、刺、提”四力,分別以熏陶、浸淫、刺激、及認同反應,感染讀者。因此,“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p>
但是小說亦如劍之兩刃,護己亦可傷人。它一方面可以輕易搖蕩性情,陶冶人心;但另一方面,含蘊封建帝王將相、才人佳人的小說內容,亦可毒害人性。梁啟超繼續(xù)指出,由此以推,小說之蠱惑人心,國民種種的迷信,筮祈禳,追逐功名利祿;輕薄無行,沉溺聲色,傷風敗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梁山結拜,遍地綠林好漢……,皆“唯小說之故”:
吾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江湖盜賊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蓋百數(shù)十種小說之力直接間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④。
最后梁氏強調:“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
因此新小說的茁起,不止是晚清文學介入社會的一個巨大革命,更是“前五四文學”階段的一個切入轉接關鍵。隨它的政治功能,新小說不止帶來晚清一片文學新氣象,還準備了五四白話文學運動的語言全面改革與現(xiàn)實主題的進一步更新。
晚清小說是中國小說史的一個奇葩,其數(shù)量之多、聲勢之盛,足以睥睨歷代小說現(xiàn)象。根據(jù)阿英在《晚清小說史》內總計,這時代所生產(chǎn)的小說究竟有多少種,實在無法計算。就以《涵芬樓新書分類目錄》為例,文學類加譯作類有五百多種,“實則當時成冊的小說,就著者所知,至少在一千種上,約三倍于‘涵芬樓’所藏。 ”[4]
如此豐沛的產(chǎn)量,姑不論素質如何,已經(jīng)成為一種現(xiàn)象,讓人另眼相看。怪不得學者如阿英,要另立章回,分門別類來處理這些小說。除了所謂晚清小說代表作,包括李伯元《文明小史》、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東亞病夫(曾樸)《孽?;ā?、劉鶚《老殘游記》及其他一些總寫晚清社會現(xiàn)狀的第一類小說外,阿英還舉列出其他下面的小說內容11種歸類:庚子事變的反映;反華工禁約運動;工商業(yè)戰(zhàn)爭與反買辦階級;立憲運動兩面觀;種族革命運動;婦女解放問題;反迷信運動;官僚生活的暴露;講史與公案;言情小說;翻譯小說。
除了最后一項翻譯小說不算創(chuàng)作而卻又舉足輕重影響創(chuàng)作外,所有其他小說均歸諸阿英所謂晚清小說的四種特征。那就是:1.充分反映當時社會狀況,細微刻劃社會每一角度;2.作家以小說為武器,譴責政治、社會的惡現(xiàn)象;3.清室不可圖治,利用小說啟蒙,散播新思想及灌輸新學識,4.以兩性私生活為描寫言情小說[4](P4~5)。
上面這些種類條目,加上四種特征,蛛絲馬跡,自可稍窺晚清小說堂奧。但是我們關注的問題,不在于它們之為晚清小說,而是這些種類如何影響、伸展、及重迭入五四發(fā)展中的小說傳統(tǒng)?
首先,新小說明顯特征是新語言書寫的探索與變化,自日常民眾生活的普通語言及外來語汲收養(yǎng)份,并與傳統(tǒng)語言,尤其是當時流行于士子書寫間的桐城派古文,互抵互補的微妙關系。
前面說到的報業(yè)大盛,除關注政治社會的《國聞報》及《時務報》外,其他報刊有如雨后春筍,紛紛設立。許多以自然科學知識介紹為主的報紙如1897年創(chuàng)刊的 《通學報》、《農學報》、《新學報》,1898年的《算學報》外,上海一地還出現(xiàn)大批小型文藝報刊,包括1896年的 《指南報》、1897年的 《游戲報》、《笑報》、《采風報》。另外還有婦女辦報,康同薇1897年創(chuàng)辦《演義白話報》、《蒙學報》,裘毓芳在無錫1898年創(chuàng)辦《無錫白話報》。后面幾份白話報紙用意非常明顯,那就是利用人民的通俗語言來作溝通工具,開啟民智⑩。
即書寫者為了要伸展普及,面臨兩種語言探索分岐,第一種是企圖自傳統(tǒng)文言淵藪升越,找出一種與閱讀者易讀易懂的共通語言,亦即是白話。晚清報刊與小說雜志的蓬勃,提供了這類語言的操練場地。另一種是停留在士大夫階級的文言語言,而企圖借“古文體”來帶動知識分子的“新思想”。這種現(xiàn)象以嚴復及林紓的譯作最為顯著。
第一種語言探索由梁啟超為始作俑者,在報章撰寫他所謂的”新文體”。梁氏與夏曾佑雖為好友,然與嚴復,卻始終見外,主要在于語言的分岐⑧。梁曾自詡:“對于《今文學派》為猛烈的宣傳運動者,則新會梁啟超也?!彼终f: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自是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5]。
所謂今文學派,所謂新文體,全是梁啟超極力鼓吹的語言改革措施。如上段所云,新文體就是“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的天馬行空文字,更由于時勢所趨,“學者競效之”,似非虛語。
梁氏早年羈旅日本,潛修勤學日文,博覽群書,而當時日文漢字尚多,日文漢讀,并非難事。明治維新后,外來語翻譯成漢文詞語更多。梁氏揣譯之余,另體會到一種新語體文法,并大量引用西洋被翻譯成漢文的外來語(當然很多自日本而來),譬如“變法維新”的“維新”一詞,乃取自日本明治“維新”(Reform)的東洋翻譯。梁氏本人亦不諱言這方面的影響,他曾這樣追述:
哀時客既旅日本數(shù)月,肄日本之文,讀日本之書,疇昔所未見之籍,紛觸于目,疇昔所未窮之理,騰躍于腦,如幽室見日,枯腹得酒,沾沾自喜11。
因此所謂新文體,應是一種日常對談口語的“書寫體”,并揉雜許多翻譯自東、西洋的專門術語。在學習東洋方面,更有研究指出,梁氏努力吸收當時日本文化界如福澤諭吉、矢野龍溪、德富蘇峰等人自由達意的文體,這些人除了襲用通俗語文寫作,“雜用漢文、和文、歐文直譯、俗語俚言四體”[6]。
這種文體梁氏謂學著競效,有例為證。魯迅、胡適之文風樹建,處處有梁任公風,尤其魯迅《摩羅詩力說》一文,雖以文言為體,然旁征博引,捭闔古今中外,矯若游龍的筆鋒,更常帶詰屈聱牙的外來人名地名語匯,正是不折不扣的新文體作風。
在尋找一種與閱讀者易讀易懂共通語言之余,翻譯小說帶來了另一層面的內容與文體沖擊。如前面阿英所估計,假若晚清小說數(shù)以千計,則占總數(shù)量2/3的翻譯小說起碼也有六七百多種。當然其間良莠不齊,優(yōu)秀選譯作品并不多,但因閱讀者眾,仿效亦眾,帶來新小說一面模仿學習的鏡子。
翻譯小說采用了兩種語言——文言與白話。前者以林紓為主,因嚴復的翻譯主要為專門學術譯介,其本人除了推廣小說閱讀外,并末曾譯過小說。嚴擁護文言之余,更反對翻譯襲用普通白話。在《天演論序》里除了提出“信、達、雅”三大信條外,更認為文言較易表達。他說,“用漢以前家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往往抑義就詞,毫厘千里”。胡適替他辯護說:“這些話都是當日的實情。當時自然不便用白話;若用白話,便沒有人讀了……嚴復用古文譯書,正如前清官僚戴著紅頂子演說,很能抬高譯書的聲價,故能使當日古文大家認為‘骎骎與晚周諸子相上下’”[4](P181-182)。
但是阿英隨即反駁說:
這里的“實情”和“自然不能”,說得未免武斷。用白話譯書,對于知識分子,當時或許是少“有人讀”,但在知識分子而外,其情形是并不會如此的。所以當時也有用白話演述原書的一派,如梁啟超、李伯元、吳趼人都是。他們就原書的內容,用章回小說的形式演述,頗能深入小市民層。遺憾的是,由于史家正宗偏狹的觀念,抹煞不論,現(xiàn)在大家只知道有嚴復,有林紓了;其在小說,當然是只有林紓一人[4](P182)。
此段話說得中肯,小說全面的普及影響功能而言,當然不止林紓一人之翻譯。催動新小說誕生的西洋翻譯小說,譯者逾數(shù)十人,包括較有名的吳梼、陳冷血、包天笑、蘇曼殊、周桂笙、伍光建、徐念慈及魯迅兄弟等人,千絲萬縷,各有長短。尤其在白話語言的實踐和實驗,自非林紓一人的福州官話所能抵擋。
但是反諷的是,林紓的語言造詣極好,古文根底深厚,因而翻譯流暢,詞能達意。比起那些剛在白話領域探索的其他翻譯小說,林譯可謂鶴立雞群。在這方面本應受到擁護古文體的嚴復的尊敬,然而另一反諷卻是精通外文的嚴復,十分苛刻不能容忍只字洋文不懂的林紓,以及倚賴別人口述筆譯的方法。
但林紓在文學方面中書西譯啟發(fā)之大,無與倫比。他猶如譯林一員驍將,披荊斬棘,攻城略地,斬獲豐碩。據(jù)統(tǒng)計,林于1898年,開始與王壽昌合作翻譯第一本輸入中國的歐洲文學名著小說——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迄1924年去世為止,共翻譯作品達184種之多12。雖然他不懂外文,亦不懂挑選書籍,全部皆由別人口譯而筆述,先后有魏易,曾宗鞏、陳家麟、李世中等十余人與其合作,錯誤自多,亦為人所詬病。但如今看來,林紓的誤譯可被看作是誤讀(misreading)13,雖對原著有欠公允,但對當時急切啟發(fā)民智而言,正譯也好,誤譯也好,都是大開眼界之舉,讀者均照單全收,吸收不誤。
諷刺的是,“新文體”猛烈沖刺尋找新白話語言時,往往無可適從而陷于文白交雜的泥沼,詰屈聱牙,文義叢雜,并不暢順,也令許多知識分子畏而卻步。這種現(xiàn)象,一直要發(fā)展到五四運動的全面白話創(chuàng)作,才有了改善。不止小說如此,詩亦如此,早期黃遵憲的“我手寫我口”以及后來的白話詩創(chuàng)作,均因語言松散而不耐久讀,無法咀嚼。直至何其芳、馮至、卞之琳、辛笛等人在抒情語言建構成功,才成新詩主脈。
錢鐘書就曾這樣提及他的外語啟蒙經(jīng)驗:
我自己就是讀了林譯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的。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fā)現(xiàn),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等,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14。
可見,林氏的文言翻譯,確有可取之處。即使不忠于原文,也不見得輸于忠于原文的翻譯。至于覺得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新庵)譯的偵探小說,沉悶乏味,弦外之音,當是指語言的失敗。其實,真相并非如此,周桂笙、嚴獨鶴等人所譯的福爾摩斯探案,皆用文言,文采皆輸林紓。另一方面,偵探小說貴于推理懸疑,抽絲剝繭之間,遂會讓人有“沉悶乏味”之感。林紓文采斐然,就以《巴黎茶花女遺事》一書為例,悱惻纏綿,絲絲入扣,對話簡潔干凈利落,時有令人驚喜佳句,有若唐人傳奇。就連嚴復也要恭維兩句:“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
但在其他譯作方面,伍光建的白話翻譯就非常成功。他以“君朔”筆名譯了兩部大仲馬小說,《俠隱記》正續(xù)篇及《法宮秘史》,兩書共60余萬字,譯筆信達通暢,未見遲滯??梢姰敃r白話書寫水平,已有一定功力基礎。惟創(chuàng)作語言與翻譯語言不盡相同,更需較長一段時間的鍛煉和試驗,才能成熟。
錢鐘書尚有下面一段話,引證了本文前面所謂“誤讀”的看法:
最近,偶而翻開一本林譯小說,出于意外,它居然還有些吸引力。我不但把它看完,并且接二連三,重溫了大部份的林譯,發(fā)現(xiàn)許多都值得重讀,盡管漏譯誤譯觸處皆是。我試找同一作品的后出的——無疑也是比較 “忠實”的——譯本來讀,譬如孟德斯鳩和迭更司的小說,就覺得寧可讀原文。這是一個頗耐玩味的事實14。
錢氏為一代文學大師,語言造詣深厚,精通多國外語之余,對其母語自然極有見地。他除了貶損那些所謂忠于原文的翻譯者的功力外,還推祟林紓一些別出生面的翻譯處理15。
在這方面,阿英和錢氏的看法是相同的,阿英認為原文是一回事,文筆又是另一回事。同是文言翻譯,林紓的譯作文采,卻遠勝于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翻譯的《域外小說集》[4](P187)。
不止如此,林紓雖經(jīng)常自謙(或自責)不懂洋文,但早年在譯文前后多有前序及跋語,一舒胸中塊壘,譬如擁護小說開發(fā)民智,他曾這樣說:
綜而言之,歐人志在維新,非新不學,即區(qū)區(qū)小說之微,亦必從新世界中著想,斥去陳舊不言。若吾輩酸腐,嗜古如命,終身又安知有新理耶?16
又說:
予頗自恨不知西文,恃朋友口述,而于西人文章妙處,猶不能曲繪其狀。故于講舍中敦喻諸生,極力策勉其恣肆于西學,以彼新理,助我行文,則異日學界中定更有光明之一日?;蛑^西學一昌,則古文之光焰熸矣,余殊不謂然。學堂中果能將洋漢兩門,分道揚鑣而指授,舊者既精,新者復熟,合中西二文熔為一片,彼嚴幾道先生不如是耶?譯此書竟,以葡萄酒自勞,拾得故紙,拉雜書之。畏廬居士識16。
上舉二文不但見識宏廣,對嚴復尊敬有加。最后數(shù)句,譯事告畢,辛勞之務稍減,欣喜之心頓生,遂以葡萄酒自娛,一個翻譯者的心情,表露無遺。至于林晚年對新文學的反感與反動,更寫出遺老心態(tài)的《妖夢》一文,痛詆“白話學堂”為洪水猛獸,魅魍妖孽,甚至含沙射影,譏諷蔡元培、胡適及陳獨秀等人,有失大師風范,自是與他本人無法在語言及觀念上,棄古就今有關17。
除此以外,林對小說藝術亦有見地,《譯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序》內曾列舉此小說中之八種妙處,其中一妙是:“描寫太姆不拉壯士,英姿颯爽,所向無敵,顧見色即靡,遇財而涎,攻剽椎理,靡所不有,其雅有文采者,又譎容詭笑,以媚婦人,窮其丑態(tài),至于無可托足,此又一妙也。”寥寥數(shù)語,便呈現(xiàn)一個西方英雄形象,惟肖惟妙,正所謂書中“述英雄語,肖英雄也;述盜賊者,肖盜賊也?!币嗍橇硪幻钐嶽4](P219)。
施蟄存稱從1890到1919年約30年的一段晚清民國時期,“是中國文化史上繼翻譯佛經(jīng)以后的第二次翻譯高潮?!钡^續(xù)指出,五四運動以后,除林紓、伍光建等人的譯作因出版商如商務、中華書局仍存在印行,得以保留外,其他幾百部的譯作都因出版社停頓而名存實亡?!凹右晕逅倪\動以后的翻譯家及讀者,對前代的翻譯工作,不免有些鄙夷不屑”,這片領域曾經(jīng)一度冷漠荒蕪,直到20世紀30年代,趙景深、鄭振鐸、阿英等人才注意這現(xiàn)象,尤其阿英,他花了八年時間,專注于外國文學翻譯出版的搜集,編目顯示,外國譯作亦有七八百種之多[4](P17)。
五四作家,直接受益于其從事之翻譯亦不乏人。魯迅就是其一。他與周作人合作翻譯自日本譯本的《域外小說集》內有一篇法國囂俄(Victor Hugo)的短篇小說《哀塵》。魯迅在“解題”內有這么一段話:
譯者曰:此囂俄《隨見錄》之一,記一賤女子芳梯事者也。氏之《水夫傳》敘曰:宗教、社會、天物者,人之三敵也。而三要亦存是,人必求依歸,故有寺院。必求存立,故有都邑。必求生活,故耕地航海。三要如此,而為害猶酷?!谑亲诮探塘x,有足以殺人者。社會法律,有足以壓抑人者。天物有不能以人力奈何者?!继菡撸栋贰分兄蝗?,生而為無心薄命之賤女子,復不幸舉一女,閱盡為母之哀,而輾轉苦痛于社會之陷阱者其人也[4](P718)。
凡讀過魯迅作品,都會發(fā)覺上面這段文字,多么能伸展應用在禮教殺人的《狂人日記》,或要捐一條門坎以求新生的祥林嫂的《祝福》內。而《哀塵》內的芳梯,亦只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被惡少于寒天欺侮擲雪球的悲哀小故事而已。
注:
① 孫氏指出《飲冰室文集一》內〈論變法不知本原之害〉內載:“梁氏談到李提摩太 (Timothy Richard)曾擬謁英法等學部大臣,請教振興西學之道。及至某國,見某學部大臣,”“叩問學校新規(guī),請給一文憑,俾得遍游全國大書院”。該大臣問他考察西學的用意,他說要帶回中國實行,該大臣便非常生氣,說:“汝教華人盡明西學,其如我國何?其如我各國何?”因為中國從事于政治教育的西化,結果必會強盛,足以與他們相抗,對他們反而有害。他們只鼓勵中國從事于軍事器械的西化,完全是為他們自已打算,而不是為中國著想,豈可相信他們的話?”,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p102-103。
②鑒于傳統(tǒng)科舉制度造成士大夫種種無知偏執(zhí),康有為請皇帝廢止八股的理由為:“學八股者,不讀秦漢以后之書,更不考地球各國之事……今群臣濟濟,然無以任事變者,皆由八股致大位之故。故臺遼之割,……膠州、旅大、威海、廣州灣之割……(皆)割于八股?!笨涤袨椤蹲跃幠曜V》,第19頁。此處引自蕭公權《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汪榮祖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第 332頁。原書為英文著作,Kung-chuan Hsiao,A Modern China and a New World:K’ang Yu-wei,Reformer and Utopian, 1858-1927,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第1975頁。
③ 見《飲冰室文集一》《學校總論》,第19頁。
④ 此處取自郭紹虞、羅根澤主編《中國近代文論選》,臺北木鐸,1982年,第157頁。
⑤ “Culture is the passion for sweetness and light and[what is more]the passion for making them prevail”,Matthew Arnold, Literature and Dogma,1873。詳請參閱拙文,《西濤拍岸——“前五四文學現(xiàn)象”的文化索源反思》,《中外文學》,32卷,no.10,2004年3月,臺北,第141頁。
⑥ 嚴復、夏曾佑,《本館附印說部緣起》,臺北木鐸,1982年,第187-20頁。
⑦ 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臺北木鐸,1982年,第155頁。
⑧ 兩人主要的分歧在于翻譯文字艱易的選擇。梁氏在《新民叢報》推祟嚴譯首二篇《原富》之出版時,曾對譯文的古拙深奧,深表不滿,“吾輩所猶有憾者,其文章太務淵雅,刻意摹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翻殆難索解。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歐美日本諸國文體之變化,常與其文明程度成正比例……況此等學理邃賾之書,非以流暢銳達之筆行之,安能使學童受其益乎?著譯之業(yè),將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也,非為藏山不朽之名譽也。文人結習,吾不能為賢者諱矣!”上段文字,取自郭正昭,《嚴復》,《中國歷代思想家(十九)》(更新版),臺灣商務,1999年,第46頁。嚴氏亦曾在信札中響應辯說,普及與提升之間,“若徒為近俗之辭,以取便市井鄉(xiāng)僻之不學,此于文界,乃所謂凌遲,非革命也”。嚴氏留學英倫,況年長梁十九歲,文字風格取舍,自是不同,所以他繼續(xù)辯白,“且不佞之所從事者,學理邃賾之書也,非以餉學童而望其受益也,吾譯正以待多讀古書之人。使其目未睹中國之古書,而欲稗販吾譯者,此其過在讀者,而譯者不任受責也。夫著譯之業(yè),何一非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第其為之也,功侯有深淺,境地有等差,不可混而一之也?!弊詈笕洌扇牲c,見《與梁啟超書》,1902年 3月《新民叢報》,此處取自《社會劇變與規(guī)范重建——嚴復文選》,盧云昆編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第524頁。
⑨ “本館同志……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是以不憚辛勤,廣為采輯,附紙分送?!迸_北木鐸,1982年,第200頁。《本館附印說部緣起》一文雖為嚴復、夏曾佑兩人合寫,但當初發(fā)表時未有署名,發(fā)表后亦未見附刊小說。梁啟超后在《新小說》的“小說叢話”專欄內曾提到,“天津《國聞報》初出時,有一雄文,曰《本館附印說部緣起》,殆萬余言,實成于幾道與別士二人之手,余當時狂愛之……《國聞報》論說欄登此文,凡十余日,讀者方日日引領以待其所附印者,而始終竟末附一回,亦可稱文壇一逸話”。最后一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幾道與別士,為嚴、夏之別名。
⑩ 學者指出,“改良派所以要創(chuàng)辦白話報紙,是為了運用比較通俗的語言開啟民智,傳播新知,喚醒人們的憂患意識。改良派創(chuàng)辦的白話報紙,在社會上引起重視,影響不少。”馬寶珠,《中國新文化運動史》,臺北文津,1996年,第173頁。
11梁啟超《飲冰室文集4》,此處轉引自蔣英豪《近代文學的世界化——從龔自珍到王國維》,臺灣書店,1998,第193頁。梁啟超還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臺北華正書局,第34頁內提到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當時流徙在東京的亡命客及留學生中,有一個叫范靜生的人,為了新思想普及起見,提倡所謂“速成師范”及“速成法政”,不必學外國語也能得到相當學識,在日本“特開師范法政兩種速成班。最長者二年、最短者六個月畢業(yè)。當時趨者若騖,前后數(shù)以萬計?!痹囅胍獫M足上萬人對外國知識的需求,教材必須倚賴大量翻譯與重新撰寫,和漢兩語之間的密切互動,自不待言。此上萬之人回國后,貢獻不止于辛亥革命的成功,更在中國教育界政治界效命,其語言活動自會遵承日本所學之教材而傳承,形成一種新語言文體,惜現(xiàn)代中日語言學者罕有在此領域的研究。
12我在此引用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03頁內的引馬泰來在《林紓翻譯作品全目》(商務,1981年)一書內的說法。
13美國學者布魯姆 (Harold Bloom)有《誤讀圖示》(A Map of Misreadi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一書,指作家為避免承襲模仿前輩作家作品影響,常故意誤讀原文,以求書寫時產(chǎn)生更大岐義,第19頁。
14錢鐘書《林紓的翻譯》,見氏著《七綴集》(修訂本)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二版四刷),第82頁。錢氏更在附注14中說:”周桂笙的譯筆并不出色”,第107頁。
15譬如林譯迭更司《滑稽外史》原書第十八章內時裝店女店員領班那格女士大發(fā)脾氣那一段,連翻譯高手錢鐘書也自嘆弗如。可見文言亦可靈活運用,并非如提倡白話文者所謂的死文字。
16林紓,《譯斐洲煙水愁城錄序》,轉錄自阿英 《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見《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文學理論集二》,上海書局,1995年,第218頁。
17林紓《妖夢》,《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冊《文學論爭集》,香港文學研究社,重印,第435-36頁。
[1]黎仁凱.近代中國社會思潮[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59.
[2]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臺北:華正書局,1988.30.
[3]孫廣德.晚清傳統(tǒng)與西化的爭論[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102.
[4]阿英.晚清小說史[M].香港:香港中華書局,1973.1.
[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88.
[6]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244
【責任編輯:向博】
Birth of New Novels:Political Functions of Novels and Translate Literature
Dominic Cheung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California,the United States)
A series of historical events took place in the Qing Dynasty,showing the interactions of foreign pressures and internal introspections.The prosperity of modern Chinese novels was one of byproducts of the political movements,which can all be attributed to the debates on to accept or reject traditions.Every important Qing reformative policy after Opium War had something to do with this kind of will for progress.The birth of new novels and their emphasis on political functions of novels,as well as the impact of translate literature were all closely related.
sweetness and light;common language;spoken language of conversation;written form;misread
I 207
A
1000-260X(2014)02-0112-07
2013-10-11
張錯(Dominic Cheung),原名張振翱,美國南加州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文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