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聲
題記:這是國家決定興建南水北調(diào)工程時的一篇閑作,十多年來一直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其間也給幾位朋友看過,他們提了寶貴的意見并鼓勵發(fā)表,但深知力有未逮,不敢輕易示人。值此南水北調(diào)工程全線通水,又逢國家在河北實施地下水超采綜合治理試點之際,興奮不揣冒昧,只因要表達。
我的家鄉(xiāng)在蘭溝洼。
蘭溝洼地處京、津、保(保定)腹地,從地名上看,就知道這是個水多的地方。沒有人考究它是源于河名、村名,還是源于地上和水中植物的多樣性,但為什么在水多的地方又帶有美幻和諧的色彩——蘭溝,至今也就無從知曉了。
自上個世紀(jì)70年代初,我遠離家鄉(xiāng)到新疆當(dāng)兵已有些年頭了,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碰巧被安排在水利上工作。剛剛上班,在一份材料上看到“蘭溝洼蓄滯洪區(qū)”,一種熟悉又陌生、親切又苦澀的情感直涌心頭。
一
蘭溝洼,有我孩提時代的歡樂。
我們村南有一條小河,小河向東穿過了以不同姓氏命名的一溜“蘭溝”村。說是河,實際上是一條大溝,俗稱“南溝”?!澳蠝稀鄙嫌幸蛔啥鄠€碌碡豎立疊放作橋墩、密密麻麻的檁條架在上面再鋪上厚厚的葦子墊上土的大橋,到溝南種地的人馬車輛都必經(jīng)此橋,大車軋過時,嘎吱嘎吱地響,行人盡量靠中間走,沒有欄桿恐怕掉下去。橋的旁邊有一塊倒下的石碑,碑上依稀可見銘刻著的大部分已經(jīng)逝去但還有個別健在的村上老人的名字,他們?yōu)榻蚧蚓柽^家資或出過力,告訴人們“過橋不忘修橋人”。“四清”時由工作隊組織,縣里從很遠的地方給拉來了石料,派來了技術(shù)人員,村里出勞力,才在橋的另一側(cè)不遠處修建了一座石拱橋,矗立在南來北往的道路上。村子的西邊、北邊、東邊都是大小不等、邊沿隨意的大坑,村子里還有幾個大坑,準(zhǔn)確地說,那應(yīng)叫大水坑。凡有坑就有水,這些大水坑還是有姓氏有主家的。據(jù)上了年紀(jì)的人說,因地勢低洼,常鬧水災(zāi),先前遷移過來的人,在干旱的年份或干旱的季節(jié),為墊高村基和宅基,搞好自我保護,在地勢較低處取土挖出來的,但當(dāng)蓄上水之后,年深月久,又有社會的變化,誰是主人自然慢慢淡漠了。不過,從坑的姓氏上可以追溯村莊的歷史和家族的興衰。
大坑間是串聯(lián)著的,水是流動的,流動的水從村西進來,流過村北、村東,繞了大半個圈兒流進那條小河,再匯入蘭溝河。進村的路口處有不怎么結(jié)實,但也能過人和馬車、牛車的由木柱架著的小橋。河的淺處、坑的淺處長著一片片挺拔青翠的葦子、蒲子。葦蕩吐穗揚花,由綠變白,“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種呱嘰呱嘰叫的葦鶯,俗稱呱呱雞在蘆葦中間筑巢,不時跳躍飛翔吟唱,寂靜的夜晚叫的格外響亮,即使風(fēng)雨飄搖時它的巢穴也隨互擁的葦莖擺動,享受家居的安樂。稍深處種了一片片葉簇綠綢的菱角、蓮藕,紅蜻蜓、藍蜻蜓在葉片上空任意盤旋;肥鯉魚、瘦鰱魚、長鱔魚、短鯽魚在葉片下面,雖“蓮動知魚游”,但網(wǎng)不能打、人捉不著,自由自在地徜徉。再深處就種不了什么了,泥底的水中長了不少的水草,苲草居多,水面上還有不少浮萍,色彩繽紛;沙底的水清澈,放眼望去,微風(fēng)拂過時,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水鳥掠過時,蕩起層層瀲滟,是洗澡和游泳的好去處。
小孩愛玩水,蘭溝洼就是孩子們的樂園。家家的小孩在學(xué)會走路之前,就被家里大人或背或抱不知下過多少次水了;學(xué)會走路之后,在夏季的時候,就被大人放在坑邊,兩只小手拄地,身子舒開,兩只腳來回打撲騰,戲水玩耍。日子長進,歲月穿梭,幼兒成少年,撲騰撲騰著自由自在地在不知不覺間就可以浮起來了。城里人說是游泳,我們那兒說是會洑水了。洑水有各種各樣的姿勢,只能漂著,太簡單了,還得玩更好玩的。叔叔、哥哥們把我們這些剛會洑水的小孩帶到深水區(qū),一會兒教我們側(cè)著游,一會兒教躺著游,一會兒教立著游。他們的教法沒有什么分解動作和連貫動作之說,只是說應(yīng)該怎樣怎樣,在水中劃拉幾下子,算是作個示范,就讓我們練著玩,玩著練,玩到盡興時,就和我們玩藏悶兒。藏悶兒有兩種玩法:一種是拉開兩三米的距離,說聲開始就猛地扎下去讓你追,讓你逮,他可能沒動地方,只是蹲了下去,也可能潛游了一段距離再浮上來。但你又看不見他在哪個方向潛游,就只能憑水花和水波來判斷,有時追的方向一致,還沒等你摸著,他又猛扎下去了,有時方向偏了甚至相反,他則洋洋得意。另一種玩法是他們把我們拋起來,迅即他們就扎猛子下去了,等我們身子落水再從水中浮上來,不知他們?nèi)ツ膬毫?,這樣就趕快追,趕快逮。一般情況下,小孩是逮不著大人的,大人們只是取樂,練練我們。我們經(jīng)過這樣的練,水性就大多了。歲數(shù)再大一點兒,大約在上二三年級后,我們更多的是自己去玩了,不論從時間、地點、方式哪個方面來說,同年齡段的小伙伴一起玩更自由。尤其是晚上有月亮的時候,匆匆吃過晚飯,相鄰家的孩子互喊著小名兒跑到坑邊,看著水中明晃晃的月亮,似乎比天上的還要大還要亮。我們迅即下坑玩耍戲水,追逐著月光,靠近著月亮。童心比天大。
自從“南溝”上建起了那座石拱橋,我們又多了一個玩水的地方。石橋只有一個橋洞,兩邊有“八”字形的護坡,它的上游寬下游也寬,建橋時基槽挖得很深,平時緩緩的河水通過橋洞時就變得湍湍流急,特別是下過暴雨上游來水加大時,橋洞里就排出層層的浪。石橋上面?zhèn)冗吔ㄓ袚鯄?,這就成了我們玩水的跳臺。夏季課余時間和假日我們每次打草或幫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兒回來,中午、傍晚路過石橋,小伙伴們將背筐、農(nóng)具先放在橋邊,趕忙脫衣赤足奔向跳臺,有時不小心還會踩上蒺藜。跳臺離水面有3米來高,沒有教練,沒有電視,也就無從模仿,開始時站立直跳,落水后被水沖出很長一段距離,又爭先恐后游上岸再跑上跳臺,重新起跳。再后來,膽越來越大,花樣不斷翻新,“鯉魚打挺”轉(zhuǎn)著跳,“鷂子翻身”扎著跳,“金雞倒立”背著跳,儼然有點兒藝術(shù)色彩了。我們當(dāng)時還沒有讀過“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樣激情豪邁的詩句,只是憑好奇而勇敢,憑勇敢而創(chuàng)意,憑創(chuàng)意而興奮。而大人們沒這么高的興致,最多也只是站著、撲著跳一跳,看來小孩也有贏大人的時候。但大人們經(jīng)常地囑咐我們,一定要跳出去,不要碰著橋幫兒;沖出去之后如遇上漩渦,手不要亂劃,腳不要亂動,漩渦就順勢把人卷上來了。跳水、沖浪、游泳呵然一氣,真是難得的刺激呀!
夏天玩水,冬天玩冰。那時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有這么多玩具,但玩是孩子的天性。冬天到了,大坑的水結(jié)成了深綠色的冰,不知是因窮那時衣不御寒,還是天氣真的比現(xiàn)在冷,抑或兼而有之,反正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冬天冷得厲害。天冷心不冷,我們又開始忙活起來了:先找大人鋸一小段圓木頭,再用削鉛筆的小刀把圓木的一端削成尖狀,削個“懶懶婆”,多少年后才知道這東西雅稱“陀螺”。“懶懶婆”是要用鞭子抽的,于是找根小棍兒,拴上個繩兒,課余時間就忙活著到冰上打“懶懶婆”。為了看誰的“懶懶婆”轉(zhuǎn)得快,停鞭后長時間不倒,有的就把“懶懶婆”的尖角處砸上一個小推車轱轆上用壞了的廢珠子,讓珠子與冰面接觸,玩法又提升了層次。
不過,冬天玩的最多、最有趣的還數(shù)滑冰。滑冰先從練擦滑溜開始,跑步加力,在身體側(cè)向一方的同時兩腿叉開,這樣就能滑出很大一段距離。但這種玩法常常受到家里大人的責(zé)怪,不聽話甚至挨打。一雙納底新棉鞋穿不了一個冬天就把底兒磨破了,做一雙棉鞋又是打夾紙,又是納鞋底、裁鞋幫、絮棉花,縫制工夫不算,買鞋面總是要花錢的,是多么不容易啊,難怪他們不贊成。不贊成另想花樣,在家或鄰里家找一塊與鞋大小相當(dāng)?shù)哪景?,再找一根小推車或自行車的廢輻條,截上一段砸在木板上,膽小的砸兩道,怕一道不好滑,膽大的開始就砸一道。實際上,砸一道的滑板既省事又好滑,只不過開始練要多摔幾個跟頭。動作熟練后,一腳踏著滑板,一腳用力連續(xù)加速蹬冰;上身向前貓著點兒,整個身體向腳踏滑板的方向傾斜著點兒,掌握好平衡;蹬冰的腳用幾次力后就把腳抬起來,腳尖貼在滑板腳跟的后部,身體由速度悠起來,速度慢下來之后又重復(fù)前邊的動作;兩手可自然擺動,也可背在腰后,這要看你的滑冰技巧和熟練程度了。我們常常搞滑冰比賽,直線比,弧線比,轉(zhuǎn)圈兒比,不一會兒身體就熱了。當(dāng)然,另辟蹊徑,滑冰也有輕閑的滑法,找一塊大木板,砸上兩根大鐵絲,屁股坐在木板上,兩手分別握上撐冰的鉆支著滑。不過這種滑法又慢又不刺激,攜帶的物件又大又多,不受我們喜歡,我們更喜歡蹬著滑冰?,F(xiàn)在看到兩只腳都穿著冰鞋滑冰心里很是羨慕,可惜那時我們沒有這個條件,如有這個條件,說不定我們的小伙伴中能出幾個滑冰運動員呢。
二
蘭溝洼,記憶著生活的苦楚。
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緣生在殷實家。如果家中缺吃少穿,小小少年就要為填飽肚子奔碌,自然相伴的是愁苦,過去的歲月難回首。蘭溝洼坑多、水多,但沒有給人們帶來糧多、錢多。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這兒就是個苦地方。
1958年“大躍進”時期吃食堂,我跟在母親后邊去打飯,開始還能打上窩窩頭、餾白薯、稀糊,偶爾吃了幾頓好饅頭,后來越來越不行,只有稀的沒有干的了。人們要過“共產(chǎn)主義”的生活,家里是沒有糧食的。那時還大煉鋼鐵,把家里的鐵鍋、銅勺、秤砣,凡是銅鐵家伙都收走了。我奶奶心地善良又怕惹事,交了鍋之后把灶臺還拆了,乃至多少年后,我母親還拿這事說奶奶。奶奶也有理,說是鍋都沒有了,灶火臺還有什么用。人們的思想啊,是怎么思怎么想的呢?
受苦的日子不僅沒有過去,更艱難的日子等著呢,接著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三年自然災(zāi)害是大面積的,蘭溝洼尤甚。在度饑荒的日子里,現(xiàn)在見到有的人說是“瓜菜代”,在我的印象里,最難吃的要屬玉米芯面和棉籽餅了。說是面,玉米芯根本磨不成面,只是碾爛,加上些榆樹皮面蒸窩頭,很難咽下去,咽下去也消化不了,只是起撐撐肚子的作用;棉籽餅同樣難咽難消化,吃了棉籽餅還有一條就是上火拉不出屎來。可以想象,為了生存,人們把什么法兒都想出來了。那時人倒霉,樹也跟著倒霉,柳樹芽被掐光了,榆樹葉被捋光了,榆樹皮被扒光了,笨槐樹上的果實角兒被打光了。我們小時候都會上樹,可能與這不無關(guān)系。
蘭溝洼實在是待不下去了,人們紛紛想辦法逃荒,有的人家闖關(guān)東,有的奔內(nèi)蒙,有的去北京,有的上天津。我家也加入了這一隊伍。那時父親在北京鋼廠上班,他是先我們幾年去北京的,干的是搖煤球的活兒。爺爺死得早,他從十來歲就沒了父親,從小就練就了一身的好力氣,干得一手好力氣活,還是個“放下笤帚拿掃帚”、八小時之外也閑不住的人,很快被廠里錄用為正式工人。奶奶、母親、哥哥和我 4人到了北京,給父親帶來了快樂,也帶來了生活的壓力。他的工資很低,要養(yǎng)活4個“白吃”的人,真是捉襟見肘。為了減輕他的負擔(dān),更是為了生存,奶奶、母親給有的全職工人家當(dāng)定點保姆,看看孩子洗洗衣服,每月只有4塊錢,即使這點錢,有的人家還拖欠著,到后來有的也沒給。哥哥在廠外邊去拾破銅爛鐵,但父親不讓他帶回廠里,免得有“李下正冠、瓜田納履”之嫌。人窮志不短,不能偷公家的東西,也省得別人猜疑,他很看重名聲。哥哥每天拾的東西先放在同村一個也去了北京的人家里,攢夠一定數(shù)量再賣給廢品收購站。我年紀(jì)小,父母不讓我跟哥哥外出,怕丟了。但我也有事干,每天快到中午和下午快落太陽的時候,在廠子大食堂的門口等炊事員把揀出的白菜、韭菜、蘿卜葉,還有叫不上名字的菜,食堂不要的東西倒在門口外,我與其他在廠里的小孩,山東的、河南的、安徽的、京郊的都有,再爭著把菜揀一遍,凡能湊合著吃的都拿回來交給母親做著吃。再一件事是羞于別人看到的。我們家住的是廠里的工棚,到工棚必經(jīng)兩排女單身宿舍,這些阿姨有些是從城里招工上班的,有些是從學(xué)校分配去的。兩排宿舍之間有兩個木制的垃圾箱。她們飯量小,或有的家庭條件好,經(jīng)常不斷地有人把吃不了的饅頭,有的是半個,整個的有時也有,有時還有餅干就扔到了垃圾箱里。她們上班后,我就去翻垃圾箱,撿回來吃。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尊嚴,怕城里人看不起也只能悄悄地做。但這事或許是被倒班休息的阿姨發(fā)現(xiàn)了,或許是有人說了傳到了她們耳朵里。后來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當(dāng)我路過她們門口時,有的就要送我饅頭,我按父母的囑咐,堅決不要。再后來翻垃圾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們把扔的饅頭、餅干等凡能吃的東西,每次都用紙包著放在垃圾箱里的最上面。對他們的這片好心,至今我要深情地說:“謝謝你們,阿姨!”
三年自然災(zāi)害,是鄉(xiāng)下人涌向城市的一個高峰。1962年城里人精減下放,也清理盲流,奶奶、母親、哥哥和我又回到了那個割舍不斷的蘭溝洼。
回到老家,家徒四壁,屋里已沒有一件可用的家什,莊戶地上有幾棵直溜兒成材的榆樹也被大隊伐走了,理由是盲目外出,還有幾棵彎曲的依然頑強長著,像是彎著腰恭候它的主人,但樹皮像老年人滿臉滄桑的皺紋,沒有一點容顏。但不管怎么樣,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的,打上炕,壘上灶,重新燃起生活的火焰。誰家不想好命運,命運萌生在生存的希望中,挖野菜攤坨子,刨凍白薯貼餅子,東拆西借過日子,誓把災(zāi)荒抗到底。
1963年的春天是溫暖的,陽光是燦爛的。那年,蘭溝洼的小麥獲得了好收成,當(dāng)然這個好收成只是與受災(zāi)的年份比,但畢竟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人們精心打理莊稼,夏季大田作物高粱、玉米、谷子、白薯都長勢很旺,院子里豆角、茄子、黃瓜、西紅柿也長得像模像樣,一片豐收的喜人景象。在生活中煎熬的人們,充滿了新的期冀和希望。但誰也沒有料到,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發(fā)生了。
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這天一般是在陽歷的8月初,是蘭溝洼一個地方性的小節(jié),家家戶戶要祭神,祈禱老天爺保佑不鬧水。凡是過節(jié),孩子們就喜歡,可以沾點神的光,有點好吃的,我們正盼著這天的到來。而偏偏在這天之前,連續(xù)六七天雨就下個不停,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暴、一會兒細,有會兒天氣亮一亮,反而之后下得更大了,“亮一亮,下三丈”。幾天下來,河滿了,坑滿了,地里的莊稼澇了,院里的蔬菜淹了,人們原先輕松歡快的笑容不見了,滿臉的疑惑和愁苦,直問老天爺:這是怎么啦?!水多又連續(xù)下雨,“蛙聲經(jīng)雨壯”,青蛙特別活躍。河里的青蛙,坑里的青蛙,地里的青蛙,院里的青蛙,籬笆下的青蛙,“咕呱”——苦哇,“咕呱”——苦哇!聲聲不停。通常是一只青蛙打頭叫一聲,隨后群蛙隨聲附和,有節(jié)奏但又悲凄并更大規(guī)模地“咕呱”——苦哇!“咕呱”——苦哇!!真是聲聲碎,心欲滴,胸中嚎啕眼無淚;聽取蛙聲一片,不見稻花豐年,撕得肝腸痛斷。
終于,一天夜里,村子里守更的青壯男人們突然大喊:發(fā)水啦!發(fā)大水啦!南拒馬河和白溝河的水頂不住了,雙向夾擊向蘭溝洼分洪,洪水滾滾在平原大地上流淌。我們村離南拒馬河較近,水從南向北急流,又遇北面白溝河來水的頂托,水面兒迅即升高,頓成汪洋澤國。在此同時,有的提著提燈抱孩子,有的打著手電拎東西,有的扶老攜幼,不一會兒我家就聚了一屋子人。聽說,我家的房子是1956年鬧水把原來的土坯房子沖毀之后蓋的。父親這個倔犟的人,這次,一定要把房基墊土抬高,蓋上幾間磚房。說是磚房,無論如何也不能與現(xiàn)在的房子比,只是房基壘上五六層扁磚,軋上一層葦子隔堿,然后上面再壘上五六層扁磚,再向上就是斗磚,外磚里坯。房間矮且小,即使這樣,南墻也沒有用斗磚,全是坯的,只用土摻白灰抹了面。長大后,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南墻如果也用斗磚,減去門、窗占的面積,只要再加幾百塊磚就夠了,但當(dāng)時還是沒有湊上,想見父親是想盡了所有的辦法才蓋了那不完整的表磚房。不過,憨厚的父親很講實際,夏季刮風(fēng)下雨很少南潲。但房頂他是費了一番心計的,長時間下雨就怕房頂漏水,漏水最毀房子。我家房子的房頂是用燒磚的爐渣拌石灰摻和在一起砸的,又實又硬還不裂縫,下多長時間的雨也不漏。這樣的建筑在周圍鄉(xiāng)親的眼里是很上檔次的,這次洪水到來時,我家就成了他們的救生之地??簧系叵聺M屋的婦女和兒童,小孩哭鬧著,人們嘈雜著,議論著誰家的墻倒了,誰家的房塌了,誰家的豬給沖跑了……水還繼續(xù)上漲,門臺階的水淹了一層又一層,直逼門檻兒,人們用口袋兒、面袋兒裝上土擋在門檻上,加高御水……生存是最大的希望。
水無情,人有情,患難時刻見真情。共患難的人們在一起,時艱義乃見,住的、吃的、燒的都不分是誰家的,過上了“共產(chǎn)主義”生活。但洪水中的人們條件很有限,自救能力非常低,他們急切地盼望著、等待著。當(dāng)天晌午一兩點鐘,村西南方向來了兩架直升飛機,人們翹首注目。飛機越來越近,飛得很低很慢,大約離村子還有四五百米、三四百米的時候,飛機的門打開了,有人向下面推東西,一個接一個小點落下來,人們歡呼雀躍,紛紛奔向投放地,淺處趟,深處游,約摸著到了那兒就根據(jù)被砸的莊稼在渾水中摸。我年紀(jì)小,追趕不上他們,再者有母親的囑咐,到村邊就行了,不要過大坑。不大一會兒,他們的先頭就趕回來了,到村口處有的高興地把摸到的袋子舉起來,有的一手推著袋子一手舉著胳膊,還有個小伙子手中推著個木箱子。摸到袋子的說我這里是烙餅,搶到箱子的說我這里是餅干,他們高興地爭執(zhí)著?!斑^來,過來,都到大隊部去!”這是村干部布置的,摸到東西的人和沒有摸到東西、準(zhǔn)備分得東西的人都去了大隊部。果然,袋子里裝的是白面烙餅,在布袋里還套了一個塑料袋子,但袋子從飛機上落下與水接觸,大多把塑料袋子摔崩了。布袋子進水,烙餅就濕了。我家就分到了幾張這樣的烙餅。對于神秘的箱子,人們渴望里面裝著餅干,分上幾塊解解饞。但打開一看,里面全是裝的藥,大多是消炎治拉肚子的,還有治療外傷的藥水,有瓶裝藥片,也有注射針劑,村干部決定把藥給了大隊的醫(yī)務(wù)室。
我所見飛機就投了那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飛機也開了眼。據(jù)說用飛機投東西摸不著了的就造成浪費,人吃了洪水泡過的濕餅容易造成拉肚子就不投了。又聽說,摸著袋子的人并不是到村口時一個不差地把袋子亮到了明處,有個別人把袋子夾在了襠里,水渾又看不見,直夾到了自己家里。第二天,村北從東面開來了好幾只船,最大的是一只輪船,有人說是從天津開來的。船上裝來了玉米、高粱、白薯干,還有莜麥。莜麥當(dāng)?shù)夭划a(chǎn),大人們說是張家口、承德那邊給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生產(chǎn)自救最根本,水還沒全落,我們就推著笸籮,下地摳雞蛋大小的白薯塊去了,能收一點兒是一點兒,有食物是第一需要。洪水退后,政府給了稜子種,生長期短,產(chǎn)量還高。地還很濕,生產(chǎn)隊組織牲口犁,人力耘,在蔚藍的天空下、在油光光的土地上耕種的人們,起早貪黑,拖著長長的影子。太陽西下,光線遇太行山阻隔,從西向東齊刷刷在地面上移動,匆匆而過,灑瀉在不遠的藍色河面上。但當(dāng)光線路過人們的腳下時,似乎人們也曾站在巍峨的山頂上,以期迎接明天的朝陽。蕎麥花燦爛,映襯高天白云;莖桿紫紅,不盡遐想。“三塊瓦,蓋個廟,里邊住著個白老道”,這個謎語和謎底將這種農(nóng)作物,寄托了一種對平靜、閑適、富足、和睦生活方式的期許,婦孺皆知。農(nóng)田由于蓄滯洪淤泥增加,熟土增厚,地力增強,收獲了救災(zāi)的作物。這年是吃蕎面饸饹最多的。
三
蘭溝洼,是我知識上的啟蒙。
我的上輩沒有文化。父親上班在北京那邊,母親在農(nóng)村這邊,邊干隊里的農(nóng)活邊操持家務(wù),照顧奶奶,拉扯孩子。父親不放心,每過一段時間,就托有文化的工友代筆寫信來,母親再找隊上識字的人把信說給她聽。幾十年過去后,當(dāng)我的兒子已上大學(xué)放假帶他看望爺爺、奶奶回來后,敘說這些過去的閑事時,兒子插話:“那隱私別人不就都知道了?”我打趣地說:“那下次回去你要好好問問你爺爺?!笔前?,寫信找人,看信找人,是多么的不方便。他們一定在心里企盼,渴望我也能“識文斷字”。
我從北京回到老家那年,8歲了。一天,本村的一個老師,他對本村孩子的大小都熟悉,來到我家對母親說,你家老二也該上學(xué)了。母親滿口答應(yīng)著。晚上,母親找了幾塊舊布,縫制了個掛帕兒的書包;還讓我去小商店買了兩張白紙,裁成了32開,用線縫了兩個小本子,一個語文本,一個算術(shù)本。因這個年級開學(xué)早有一段時間了,我只能作插班生。這個情況,老師來我家時已經(jīng)給母親講了,說今年如果不上,就得耽誤一年,書本不用買,也買不到了,可以和別的同學(xué)伙著看。
第二天,我挎著小書包走進了學(xué)校。我村的這所小學(xué)坐落在本村最高的一個高土臺子上,上了個大坡才到上邊,上邊沒有墻,有一座坐北朝南、青磚青瓦、雖已破舊但往日氣派猶存的建筑,這就是村里的大廟。大廟年久失修,到處漏風(fēng)?!罢n桌”是用坯壘成的,很低,表面上用泥抹平?!暗首印笔莾深^壘了幾層坯塊,中間用長木板搭著,木板刨得不是很平。這樣的“課桌”和“凳子”很般配,誰也不用嫌棄誰。白灰在墻上抹一塊,再刷上黑墨汁是上課的黑板;黑板和“課桌”之間放置著一張陳舊的又沒有刷漆還沒有抽屜的木桌,這是老師講課的地方。整個廟有五六間房子那么大,中間壘了一道墻隔成兩大間。東間是一、三年級,西間是二、四年級,混班上課。課堂的窗戶很大,寬敞明亮;房頂很高,莊嚴神圣。沒墻的院子是學(xué)生的操場,操場的南端蓋了一間土坯房子,恰似廟的方丈,有一個剛從師范畢業(yè)的外地老師分到村里任教,他本人的宿舍,和村里那位老師他倆的辦公室就是那間房子。
我插班時,一年級語文課本的拼音字母講了不少了,算術(shù)課本已學(xué)到了百位數(shù)內(nèi)的加減法。我從最簡單的“一”和“1”學(xué)起,剛學(xué)了十天半月的就遇上了第一次考試。為了不打擾三年級上課,也為了避免三年級的學(xué)生幫一年級的學(xué)生做題,我們在操場上考試。老師把試題用毛筆寫在一張大紙上,用簡易的木架支掛上。我們每人在家(沒有的去借)搬個凳子當(dāng)桌用,家中有小板凳的拿去坐,沒小板凳的找?guī)讐K破磚頭坐著。“光天化日”下的考場誰也不能作弊,也作不了弊。再說,我不想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弊。但第一道題就給我蒙住了。
第一道題是這樣出的,把下列數(shù)字改寫成阿拉伯?dāng)?shù)字,共10個數(shù):三十六、七十八、六十九……老師恐怕有我們幾個插班生認不得上面的字,特意念了一下題。老師的猜測是對的,我根本不認識上面的字,當(dāng)聽到老師念到“阿拉伯”時,壓根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村里管父親年紀(jì)差不多的(實際上要大)男人叫大伯、二伯、三伯;盲流到北京,就讓管父親年紀(jì)差不多的男人改口叫“大爺”。 “阿拉”怎么成了“伯”?“阿拉伯”是哪一個“伯”?急得滿腦門子浸汗,但反過來一想,我就學(xué)過兩種寫法,除了題上的寫法就是另一種寫法了。由此每一個數(shù)就從“1”開始,直寫到題上的數(shù)為止。很快,老師發(fā)給我們每人兩張16開的答題紙我就用完了?!袄蠋?,我的紙用完了?!崩蠋熯@次很慷慨,一下又給了我三四張。顯然,他在轉(zhuǎn)悠監(jiān)考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答題,是讓我盡情發(fā)揮。同學(xué)們一個個先后交卷了,我第一道題還差得遠著呢?!敖痪砹耍 崩蠋熣f道。我忐忑著將試卷交給了老師。
下來,老師單獨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慈祥而又嚴厲地微笑著。他可能想我太瞎想了,可能想我把簡單問題復(fù)雜化了,也可能他什么都沒想,只覺著我的答題好笑。但他一定知道,我沒有把“阿拉伯”弄明白。他只是對辦公室旁邊本村的那位老師說,這要是出道“阿拉爺”千位、萬位的數(shù),不知他要答到什么時候,用咱們多少紙。他倆都哈哈笑了,而我笑不起來,我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老師是慈愛的,他沒有批評我,只是把我叫到了他的跟前,抬起手照著我的腦門中間善意地彈了一個老磕碰,接著說道:“從今天起,你每天晚上到我辦公室里來,我給你補課?!苯酉聛淼膶W(xué)習(xí),除每天白天上課認真聽講外,晚上就到老師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桌上有帶玻璃罩還可捻大捻小的油燈,比我家的小煤油燈亮多了。他先讓我掰手指頭,教10以內(nèi)的加減法,之后又讓我?guī)蟽珊谢鸩?,在他的辦公室桌上擺上兩堆,教100之內(nèi)的加減法,算術(shù)很快就跟上班了。語文因在學(xué)習(xí)生字時先拼音,跟班也不成問題了。特別是父親從北京給我買回了《新華字典》,說這是不會說話的老師,不會的就查字典。剛上二年級,父親就讓我給他寫信,他按照工友叔叔的話告訴我,臺頭先寫“父親大人”,再說家里的事,最后寫上句祝愿的話。我的第一封信寄出了,過大秋回家時,他除了像每年農(nóng)忙時才探家一樣,在鋼廠食堂買回十幾個熗面饅頭,給我們補給點兒細糧之外,還把那信帶了回來,先是說那位叔叔說了,信寫得不錯,接著說你再看看,上面有什么錯。我看了兩三遍,自己的錯察覺不到。他看我還是不吭聲,就說,一開頭你就多寫了一點一橫,并用那位叔叔的話說:“給父親戴了個草帽,永遠親了?!边@時我恍然大悟,原來我把“父”寫成了“交”,變成了“交親大人”。
冬天在廟里上課格外冷,墻角上生的煤火爐子的熱量遠抵不住透墻的寒風(fēng),每上一節(jié)課,中間有一兩次,老師就停下講課,讓我們站起來跺跺腳、搓搓手。為了“識文斷字”,每天晚上,我和小伙伴們就帶著用墨水瓶自制的小煤油燈去學(xué)校上自習(xí),昏暗的燈光下有孜孜以求的身影。這事奶奶不解,說識那么幾個字值不了燈油錢;母親從來不反對,還讓我?guī)б恍s的白薯給老師。在廟里上學(xué),老師就是開啟我們幼小心智的神靈,或許是老師的那個老磕碰使我開了殼,學(xué)習(xí)成績上升很快。混班上課,后來除了聽懂本年級的課,還略微聽聽另外年級的課。在學(xué)二年級下冊課本的時候,一次四年級的一道算術(shù)應(yīng)用題,有個學(xué)生答不上來,這位老師竟把我叫起來答題。我沒有全答對,還是沾了邊,老師大加表揚,同學(xué)們也另眼相看。
在本村四年級初小畢業(yè),“文革”開始了,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考試,我就進入公社所在地一個大村的高小上學(xué)。蘭溝洼比較偏僻,再說我們年齡也小,只是戴上個“紅小兵”袖標(biāo)而已,我們還是以上課為主。高小畢業(yè),遇上“復(fù)課鬧革命”,又沒有經(jīng)過嚴格考試進入了當(dāng)時公社剛建立的“農(nóng)中”的初中?!稗r(nóng)中”用的課本其實還是原來初中的課本,只是稍微加了一點農(nóng)業(yè)方面的知識?!稗r(nóng)中”的師資有幾個是由高小里經(jīng)過師范教育且功底扎實的老師中調(diào)任的,有幾個是從正在農(nóng)村鍛煉的大學(xué)生中抽調(diào)的。其中一位女老師清華物理系剛畢業(yè),還沒有分配工作就下放到我們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她高挑的身材和纖細的手臂在農(nóng)村的婦女中顯得格外異樣。她城市長大,干莊稼地里的活兒洋相百出,可誰家的收音機壞了,給了她,再經(jīng)她的手擺弄擺弄就好了,鄉(xiāng)親們都很親近她。我上“農(nóng)中”時,她也被調(diào)去任教,并擔(dān)任我們班數(shù)學(xué)和物理兩門課,但從不見她怎么備課,還把課講得生動有趣,活靈活現(xiàn),課余還給我們講她在城市中感觸到的生活學(xué)習(xí)上的一些趣聞軼事。她的知識、她的氣質(zhì)、她的素養(yǎng),她的優(yōu)雅從容,我們都很敬慕。她在我們村時,隔一段時間就到我家吃一天派飯,一天派飯給我家一斤糧票五毛錢,每次母親為此都與她一番爭執(zhí)。她總是說:這是規(guī)定,我們都得給。后來他們怕麻煩社員,在大隊部自己支起了爐灶,但生產(chǎn)隊出工或收工時,我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還是時常碰到她。現(xiàn)在她當(dāng)了我們的老師,她熟悉我,在課堂上經(jīng)常點我的名回答問題,課外還出一些課本外的題測試我,這使我朦朧懂得知識天地是那樣無窮無盡、遼闊無邊。心想,我長大后不只是種莊稼地,要是像她那樣也種知識的地該有多好啊。
我們“農(nóng)中”同年級同學(xué)的年齡參差不齊,哥弟同班,姐妹同班的不少,但年齡大的因“文革”開始后已耽擱了兩三年,學(xué)習(xí)上也不比我們年齡小的強,又因農(nóng)村家庭需要勞力,更受“讀書無用論”的影響,見不到知識改變命運的前途,他們上了三五個月大多就退學(xué)了。我們年齡小的還堅持著,我更堅持著。父親有言:有學(xué)就上。
初中快要畢業(yè)時,又趕上有教育方面的“最高指示”,縣中學(xué)招生,再次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考試就邁進了縣中學(xué)的門檻。這可是我們縣師資條件最好的學(xué)校,但當(dāng)時一會兒你對,一會兒他對,到底也不知道誰對的“造反派”和“?;逝伞保ǘ挤Q自己“造反派”),心想逍遙又心有不甘的“階級異己分子”,曾戴過帽又摘過帽的“右派分子”,被折騰來折騰去的“臭老九”……對于這些正值盛年的高中老師來說,我們新生的入學(xué),幾年來“停課鬧革命”,派性斗爭站隊對與錯時空瞬間轉(zhuǎn)變的糾結(jié),無所事事還受輕蔑的無奈和郁悶情結(jié),使他們積蓄本行教學(xué)的能量迸發(fā),盡情放飛心智和心靈,正能量有了釋放的對象。
但還有一個五官瑞莊、個頭中等偏高、腰略有些前傾 40歲左右的“老師”,還在學(xué)校的幾個豬圈養(yǎng)豬 (包括起圈、倒糞)。后來,知道他學(xué)問很深,英語說的特別好,是前兩年下放到我們學(xué)校勞動改造的。據(jù)說,“文革”開始后清查歷史問題時,他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在一次招待外賓的宴會上做翻譯,在客人還沒有完全退門的情況下,把盤子里的剩菜湯喝了,還舔了盤子底兒,給中國人丟了臉,大失國格。而他在挨斗時又不認錯,說只是因為餓,年不更事所致,并沒有什么故意,何況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已批評教育,事又過去那么多年了還翻舊帳。造反派批斗,他則不服,不斷上訪;批斗愈烈,犟勁愈大,竟然去截中央文革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的車,這樣就把他定為“壞分子”下放來了。學(xué)校離北京不到100 km,支持他“鬧訪”的妻子還在北京,怕他再進京,只允許妻子來學(xué)校探親,學(xué)校安排他養(yǎng)豬改造思想,也旨在打消妻子支持他的念想。同時,學(xué)校還派人明里暗里監(jiān)視著。一個部隊班長帶兩個戰(zhàn)士組成的“軍宣隊”在駐校。我們上學(xué)的班次按“連排”建制。
在縣城讀書,離家遠了,有30里路,要住宿,在學(xué)校吃飯要換“周轉(zhuǎn)證”。
“周轉(zhuǎn)證”就是把自家的高粱、玉米、白薯干、小麥等糧食按粗細糧的一定比例交到公社的糧站,由糧站開具一張介紹證明信給學(xué)校,學(xué)校再根據(jù)這封信賣給我們食堂飯票。這樣首先的問題是家中要有糧食。蘭溝洼的地本來就鹽堿,生產(chǎn)隊社員干活又出工不出力,分糧時生產(chǎn)隊采取基本口糧和勞動工分分配相結(jié)合的辦法,比例“人七勞三”;我家勞力少掙的工分少,原本隊里就不多的糧食分到我家的更少,尤其是1972年遇大旱,生產(chǎn)隊交夠公糧后,我家只分了70多斤麥子。只有那4口人4分8厘的自留地(自留地不超過當(dāng)?shù)馗氐?%)收成是重要的糧源。說來就是這樣,人均3畝生產(chǎn)隊的地,有時分到的糧食還沒有那點兒自留地產(chǎn)的糧食多,這也應(yīng)了那句俗話:同是一個天,同是一個地,為什么會這樣呢?家里的糧食不夠吃,只有靠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去黑市上糴糧食。在那些年,父親所有的工資幾乎全用在了買糧食上(隊里分的糧食折錢后我家工分不足的部分也交錢)。換“周轉(zhuǎn)證”必須按粗細糧的比例,這就難為了我們農(nóng)村的學(xué)生。“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下自然直?!蔽覀兿胛覀冏约旱霓k法。實際上方法既簡單又實用,就是在學(xué)校每寄宿一個星期,在學(xué)校上五天半的課,我們帶上矮胖闊口的玻璃罐頭瓶裝著的家里的腌咸菜,用布袋帶上家中用高粱、白薯干、玉米等粗糧烙的餅到學(xué)校,從星期一到星期三的早、晚飯吃從家里帶去的咸菜和干糧,中午和之后兩三天才去食堂買飯。我們帶去的烙餅怕在袋子里發(fā)霉,就從宿舍窗欞到樹之間拉根繩晾曬,像是現(xiàn)在一種國際組織會議掛的各種各樣的旗幟。這種生活對現(xiàn)在吃膩了魚肉的人們來說,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但在當(dāng)時,我們最羨慕的是吃商品糧的同學(xué)。
當(dāng)兵肯定吃國家的糧。那時沒有高考,也沒有接班頂替當(dāng)工人一說,下鄉(xiāng)?本身就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青年與勞力是并列詞組,與知識是偏正詞組,參照系不同。插隊“知青”不只是單純的稱謂,也是一種身份和資格,日常家中的接濟很普遍,溫厚淳樸的農(nóng)民對這些城市嫩娃在重體力勞作上自然給予關(guān)照,且有返城的機會和理由,哪怕是編造的理由。要脫離農(nóng)村,只有當(dāng)兵路一條。軍人還是我心中的崇高目標(biāo),高中畢業(yè)后我光榮參軍了。到部隊,吃苦是最大的快樂。我在農(nóng)村雖然上學(xué)沒中斷過,但在課余和麥秋、大秋假時,打草、擰轆轆、拔麥子、拉大車、推小車、挑水澆地、掏糞起圈、和泥脫坯、背坯子裝窯……幾乎所有的活兒都干過。念書的人勁小,我身體又瘦弱、骨骼單薄,但樣樣活還是拼力去干。部隊是年青人的集體生活,比著訓(xùn)練,苦和累成了“興奮劑”。部隊拉練,上高中每星期六下午回家走 30里的路,接著還要下地干活,星期日上午再干半天的活,下午再干一會兒活才走著返校,拉練還算什么。部隊搞戰(zhàn)術(shù)演練,小時候“爬瓜”先看好瓜地周圍種的是高還是矮的莊稼,確定高稈作物為隱蔽的“方位”,再“匍匐前進”。為了不讓看瓜的老人認出是誰家的孩子,我們先用河泥抹在臉上和身上,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們時,拿起扒的瓜就直向河邊跑,到河邊把瓜猛地扔進河里,順勢跳入水中,一個猛子扎下去再找瓜,十有八九得逞;在新疆我們則是進了戈壁灘地窩子,天山貓兒洞??梢哉f,在蘭溝洼的苦,在蘭溝洼的生存“經(jīng)驗”,在部隊或多或少都派上了用場。后來,我在教導(dǎo)隊外出訓(xùn)練時,在我一切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部隊保送我上了復(fù)旦大學(xué),據(jù)說那張志愿書是連隊的文書代我填寫的。大學(xué)畢業(yè)時,老師給出4道論文題,讓同學(xué)們自選,我們系同年級兩個班的70名學(xué)生,69名選了其中的3道哲學(xué)專業(yè)方面的題,有1道題是共運史方面的,我選了“論列寧在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反對 ‘左’右傾兩條路線的斗爭”。這與剛上小學(xué)時第一次聽到“阿拉伯”相似,再次遇上了“外國人”,其間經(jīng)歷了多少苦辣辛酸,心中不免五味雜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用哲學(xué)的話說,這兩次考試,是一個從盲目、不自覺到比較自覺的過程。
但那只是學(xué)校的考試,人生處處都是考試,人生的過程就是考試的過程。我轉(zhuǎn)業(yè)到水利上工作,對水利上的專業(yè)術(shù)語很多都不懂。為了工作方便,我向領(lǐng)導(dǎo)、向同事、向?qū)I(yè)技術(shù)人員學(xué)習(xí),特別注意向?qū)嶋H學(xué)習(xí),蘭溝洼則成了我感悟水利知識的支點?!肮苡俊?,那不是小時候淘魚疊堰子的底漏么?“加戧”,那不是堵堰子底下的漏么?“消力池”,那不是駕桶戽斗淘魚,在堰前放置的一塊葦席防止沖刷么?“導(dǎo)流”,那不是為了淘魚疊成堰子圈起一塊水面,讓另外的水從旁邊流么?如果連續(xù)幾個堰子間淘水,最好的辦法還可以“跌水”,而從兩相對稱看,也是水多的地方向水少的地方引水補水……經(jīng)歷了這些年,我也可以算是個水利人了。農(nóng)村養(yǎng)育了我,部隊培養(yǎng)了我,水利隊伍容納了我,我感到自豪和驕傲。
30多年的光陰,悠然而過。我無論走到哪里,蘭溝洼都是我心中的牽掛。
蘭溝洼,我心中的蘭溝洼。生活和工作在城市里,每次回老家,都有兒時的感覺,但現(xiàn)實又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村子大了,房子新了,人口多了,地還剩人均一畝。堿土沒了,鹽漬除了,土地承包,缸滿囤圓。但同時主河道斷流,總干渠、分干渠也沒了水,河也干了,坑也干了,往昔青蔥葳蕤的蘆葦、菖蒲,現(xiàn)在連蘆葦、菖蒲的根也沒了,河與坑被取土挖得溝壑縱橫。站在小時候跳水的石橋上,舉目四望,大地一片干澀。碧水清波今安在?深情愿景,在心頭久久回旋縈繞。地下水一降再降,澆地的泵一換再換,現(xiàn)在也用上了潛水泵,自家吃水還要用電機。年近八旬早已退休在家的老父親知道我在水利上工作,幾次都對我說:“咱們這兒現(xiàn)在什么都好了,可就是缺水呀?!碑?dāng)他在電視上知道南水北調(diào)的消息后,還特別問到了“南水北調(diào)咱們這兒能用上不?”我認真地回答,國家和省里正在想辦法。
蘭溝洼,我心中的蘭溝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說,成年人的思維意識很多都能在兒時的夢中找到??諝馇辶?,波光閃閃,小河淌淌,蘆花飄蕩,野鴨翻飛,呱呱雞鳴叫,青蛙合聲傳唱,蜻蜓亮翅低翔,天鵝中途棲息,河邊密密匝匝的蒿草,渠邊羽綠冠黃的蒲公英,路邊藍紫花朵的馬蘭……這不是在做夢吧。
蘭溝洼,我心中的蘭溝洼,我割舍不斷的蘭溝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