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纓花

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很深的大院子里。從外面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仿佛從鬧市走向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谷足音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磚鋪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滿了樹枝，走到下面，濃蔭匝地，清涼蔽體。從房子的氣勢來看，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富貴氣象。等到我住進去的時候，富貴氣象早已成為陳跡，但是陰森凄苦的氣氛卻是原封未動。再加上走廊上陳列的一些漢代的石棺石槨、古代的刻著篆字和隸字的石碑，我一走回這院子里，就仿佛進入古墓。這樣的氣氛同我當(dāng)時的心情是相適應(yīng)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住在這里，也還處之泰然。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應(yīng)該說是有的。當(dāng)時正是“萬家墨面沒蒿萊”的時代，北平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同青年同學(xué)在一起，從他們那蓬蓬勃勃的斗爭意志和生命活力里，還可以吸取一些力量和快樂，精神十分振奮。但是，一到晚上，當(dāng)我孤零一個人走回這個所謂的家時，我仿佛遺世而獨立，沒有一點活氣。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襲來，折磨著我，使我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從外面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植物都是馬纓花，但我并沒有十分注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站在枝下，仰頭觀望：細(xì)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xì)絲般的花瓣，從遠處望去，就像是綠云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綠云里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花開也是常有的事，開花有香氣更是司空見慣。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我就覺得很不尋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從此，我就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dāng)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終于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給全中國帶來了光明與希望，給全世界帶來了光明與希望。這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劃上了一道鴻溝，我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個院子，同那些可愛的馬纓花告別了。

時間也過得真快，才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年。這十三年里，我看了、學(xué)習(xí)了很多新東西，走了很多新地方，當(dāng)然也看了很多美妙動人的奇花異草。然而使我深深地懷念的卻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馬纓花。我是多么想見到它們呀！

最近幾年來，北京的馬纓花似乎多起來了。公園里，馬路旁邊，都可以看到新栽種的馬纓花，綠云紅霧飄滿了北京，給首都增添了絢麗與芬芳。我十分高興，仿佛是見了久別重逢的老友。但是，我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馬纓花同我記憶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它們的不同之處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確實是有些困惑。后來，我擴大了回憶的范圍，把當(dāng)時所有同我有關(guān)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不管我是怎樣喜歡院子里的那些馬纓花，回憶的范圍一擴大，同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黃昏，就是夜雨，否則就是迷離凄苦的夢境。我好像在那些可愛的馬纓花上面從來沒有見過哪怕是一點點陽光。

然而，今天的馬纓花，卻仿佛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黃昏時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們，它們也生機勃勃，仿佛是浴在陽光里一樣。它們仿佛想同燈光競賽，同明月爭輝。同我記憶里的那些馬纓花比起來，一個是照相的底片，一個是洗好的照片；一個是影，一個是光。影中的馬纓花也許是值得留戀的，但是光中的馬纓花不是更可愛嗎？

我從此就愛上了這光中的馬纓花。而且我也愛藏在我心中的這一個光與影的對比。它能告訴我很多事情，帶給我無窮無盡的力量，送給我無限的溫暖與幸福，促使我前進。

我愿意馬纓花永遠在這光中含笑怒放。

賞析：

季羨林先生是著名的國學(xué)大師，其作品最打動人的，是那些講真話、訴真情、不矯飾、無造作的篇章，它們展現(xiàn)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但卻純凈透明的內(nèi)心世界。

本文以小見大，感情真摯自然。作者先是用了很多筆墨寫過去陰森凄苦的大院子里的生活。此時的馬纓花，長在陰森凄苦的深院里，給苦悶寂寞的作者以心靈的慰藉，是作者生命中的一段難忘的記憶和感動。

文章轉(zhuǎn)勢而下，十三年后的馬纓花卻是生長在陽光下，充滿生機和活力?！巴矣洃浝锏哪切R纓花比起來，一個是照相的底片，一個是洗好的照片；一個是影，一個是光?！边@個比喻新穎精奇，“光”與“影”的對比是馬纓花的對比，更是新舊時代不同的對比。此時的馬櫻花，象征著作者喜悅、幸福的心情。

為了表現(xiàn)在新時代里自己的喜悅與幸福之情，作者賦予了馬纓花以人的情感：“即使是在黃昏時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們，它們也生機勃勃，仿佛是浴在陽光里一樣。它們仿佛想同燈光競賽，同明月爭輝?！贝藭r的馬櫻花，又是作者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殷殷期盼。

馬纓花作為作者情感寄托的載體貫穿始終，作者通過寫對馬纓花感情的變化，表現(xiàn)出心情和生活態(tài)度的變化。而對花的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真摯感情，通過其細(xì)膩的描寫和樸素流暢的語言，真切地傳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