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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白

    2014-03-31 03:48:08阿袁
    十月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全德吉安麗麗

    阿袁

    朱鳳珍第一次生出把米白嫁給三保的念頭是因為蘇粉蓮。

    蘇粉蓮上裁縫鋪子里來,拿了塊石榴紅底子綠牡丹花莨綢料子,要做《花樣年華》里張曼玉穿的旗袍?!痘幽耆A》是什么東西,朱鳳珍不知道,更別說張曼玉了,所以沒法做。但蘇粉蓮不是來找朱鳳珍的,她找三保,三保給西門馬小驪做的旗袍,就是張曼玉穿的那種,而且比張曼玉的還好看,張曼玉的旗袍太封建了——長度過了膝,而領(lǐng)子又太高,差不多抵到了下巴,那樣子的旗袍也就是張曼玉能穿,人家個子高,又長了個鵝脖子,換個女人,還不把自己穿成一只縮頭烏龜?

    給女客量尺寸本來是米白的活,可蘇粉蓮要求三保親自量。旗袍這種衣裳,寬不得窄不得半分,非要絲絲入扣,才顯出好。而且,她的料子是上等莨綢呢,好幾十塊一米,萬一做壞了,怎么辦?

    蘇粉蓮的意思,是嫌棄米白了。朱鳳珍暗了臉。裁縫鋪有裁縫鋪的規(guī)矩,誰量衣,誰裁衣誰縫衣,都由師傅說了算。哪有客人自己開口挑三揀四的?這是不懂事。擱以前,鋪子里生意好的時候,這樣不懂事的主顧朱鳳珍是要推辭的。老娘不伺候了,愛找誰找誰去。每次人家一走出店,朱鳳珍就會咬牙切齒地說。但朱鳳珍好久沒當(dāng)老娘了。裁縫鋪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按米青的說法,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有什么法子?只好貓呀狗呀的都伺候。六月給豬扇扇子,權(quán)且看在錢面上。每次客人一啰唆,之后朱鳳珍都會這么說。咬牙切齒的。這一次,三保不知道師傅是要當(dāng)老娘,還是要給豬扇扇子??粗禅P珍烏云密布的臉,三保有些吃不準(zhǔn)。蘇粉蓮笑嘻嘻地看著他,他假裝忙手上的活,等朱鳳珍發(fā)話。旗袍的工錢,可不低。師傅該不會耍小性子,又要當(dāng)老娘吧?三保有些擔(dān)心。他剛上手做旗袍,手正癢癢呢??蛇@事不由他。由朱鳳珍。好在有米白。米白善解人意,把她圓乎乎的臉,嘟成豬八戒狀,五根手指并攏了,拼命扇自己的臉,這是在暗示朱鳳珍了,要她給豬扇扇子呢。朱鳳珍撲哧樂了,說:“三保,你在干什么呢?還不給人家量尺寸?”

    三保憋住笑。趕緊拿了皮尺,給蘇粉蓮量尺寸。

    蘇粉蓮的身材真是穿旗袍的身材,凹是凹,凸是凸,一雙胳膊雪白渾圓得像藕一樣。

    之后蘇粉蓮隔三岔五地來。她宣稱,張曼玉在《花樣年華》里穿過的二十三件旗袍,她件件要做,要做全了。反正她是布店的老板娘,有的是布。

    朱鳳珍懷疑她在打三保的主意。這個女人實在太風(fēng)騷了。三保給她量尺寸的時候,她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看上去很不正經(jīng)。

    怎么個不正經(jīng)?老米好奇地問。

    朱鳳珍惱了,怎么個不正經(jīng)她哪說得清楚,如果能說清楚的話,她就不是朱鳳珍而是蘇粉蓮了。

    最可疑的,是她經(jīng)常趁朱鳳珍不在的時候來。朱鳳珍下午生意冷清時會到隔壁摸兩圈麻將,而米白,愛打盹,往縫紉機(jī)上一趴,和死人沒什么兩樣。這時候,她濃妝艷抹一步三搖地來了。天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

    可老米不信蘇粉蓮會染指三保。怎么說,人家也是三保的姨輩了,倫理綱常在那兒呢,能做什么?

    這可說不準(zhǔn),蘇粉蓮這個女人,會講倫理綱常?講的話,就不會人盡可夫了——先后結(jié)了三次婚呢,最后那個老公,是外地人,江蘇佬,比她小六歲呢,到辛夷開布店。她做店員,做了不到半年,就把自己做成了老板娘。當(dāng)時那個老板才二十六,還是個青皮后生,她呢,都三十二了,是有夫之婦,不但是有夫之婦,還有個上了小學(xué)的女兒。這樣的女人能講倫理綱常?

    事實勝于雄辯,老米不說話了。

    只能警告三保要潔身自愛。三保打十二歲到裁縫鋪里來學(xué)徒,如今都二十七了,也算半個米家人,萬一被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糟蹋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米家的顏面不也難看?

    三保的臉紅成了雞冠花。

    蘇粉蓮過來,其實是為了俞小魚——她和前夫生的女兒。俞小魚二十歲了,要嫁人,蘇粉蓮想三保做她的郎婿。她看中了三保的手藝。三保給她做的那件石榴紅底綠牡丹花的莨綢旗袍一上身,她店里的那料子就好賣了。之前那料子滯銷了好久呢,都嫌土。紅配綠,鄉(xiāng)下人才穿呢,戲里的丫環(huán)才穿呢??商K粉蓮穿上那紅配綠,一點兒不像丫環(huán),倒是太太的榮華樣子,把馬小驪的風(fēng)頭都搶了。馬小驪嫉妒了,說:“什么太太?妖里妖氣,姨太太吧!”姨太太怎么啦,姨太太也是太太,辛夷的女人開明著呢,不計較這個身份,只要漂亮就好。大家于是都學(xué)蘇粉蓮的樣子,扯塊紅底綠花的莨綢做旗袍,蘇粉蓮布店里的莨綢一搶而空,于是辛夷滿大街都是石榴紅底綠牡丹了。

    如果在蘇粉蓮的布店邊上,讓三保小魚小兩口開個裁縫鋪,不是挺好?

    蘇粉蓮一直在為這事游說三保。

    朱鳳珍沒想到,蘇粉蓮原來打的是這個算盤。

    三保她從來沒放在眼里。嫌他是店里的小伙計;嫌他窮,家里除了一個哮喘姆媽,什么也沒有;還嫌他沒文化。朱鳳珍雖然自己也沒文化,可好歹也是師母呢,有資格看不起沒文化的人。婚姻嘛,講究門當(dāng)戶對,籬門配籬門,朱門配朱門,這樣才體面。即使有高攀的,也是窮家女富家郎。老爺少爺一時興起,找個丫環(huán)做妾做妻,這自古是有的,哪有小姐賤到配長工的?沒有這樣胡來的小姐。小姐都是要嫁富貴公子的,或者嫁一個落難書生,書生一開始懷才不遇,窮困潦倒,可到后來,都是要中狀元的。小姐于是成了誥命夫人,著綾羅綢緞,戴鳳冠霞帔。戲文《西廂記》《碧玉簪》里不就這樣?朱鳳珍雖然沒什么文化,但看了很多戲文,對人情世故,還是很懂的??筛舯诘甑哪莻€馬臉老板娘不懂,有一次竟然拿米白三保開玩笑,朱鳳珍當(dāng)時就翻臉了,罵,嚼什么蛆?

    雖然米白在米家三姊妹里,是最孬的,沒米紅長得好,也沒米青會讀書,朱鳳珍自己都有點看不上,可再看不上,也是米家的女兒,不至于嫁給一個伙計。

    也不知蘇粉蓮這個女人怎么想的,竟然相中了三保。

    蘇粉蓮的女兒俞小魚,朱鳳珍是看過的,她到過裁縫鋪幾次,姿色雖然不及她姆媽,可沒疤沒瘌的,也是眉清目秀的一個妹頭,怎么就相中三保了呢?而且還是送貨上門。難道俞小魚有暗疾?身上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生了惡瘡;或者被別人破了瓜懷了胎了?要找個冤大頭當(dāng)?shù)@是有可能的,雖然俞小魚看上去很文靜很正經(jīng),可說不定,是假正經(jīng)!怎么也是蘇粉蓮的女兒,骨子里能沒有蘇粉蓮的風(fēng)流?——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蘇粉蓮生的女兒,自然也會風(fēng)流。就算天生不會,也學(xué)會了,和一個風(fēng)流成性的姆媽生活二十年,每日耳濡目染,能不學(xué)會?老米不是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嗎?俞小魚肯定是吟出了一個小俞小魚。endprint

    朱鳳珍這么瞎琢磨,老米不高興了。什么事要有證據(jù),何況事關(guān)一個妹頭的清白名聲,更要謹(jǐn)慎。這么信口胡說,是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也是不道德的行為。而且,還亂引用他說過的話,他經(jīng)常說那句話,是教育女兒和學(xué)生多讀書的,朱鳳珍倒好,化雅為俗,把它化來給別人潑臟水了。

    老米哭笑不得。蘇粉蓮的邏輯,老米其實還是很理解的,不僅理解,還有醍醐灌頂?shù)膯⑹咀饔?。三保這后生,做郎婿不錯。雖然出身貧寒,可品性周正,不卑不亢,有貧賤不能移的品德。這品德,老米十分欣賞。三保來裁縫鋪頭幾年,朱鳳珍對他的態(tài)度,是亦師亦主的嚴(yán)厲,且?guī)熑郑髌叻?,那種呼來喝去的樣子,連老米都看不下去,但三保安之若素,對朱鳳珍也罷,對老米也罷,都恭謹(jǐn)有禮,但恭謹(jǐn)里,也有不卑不亢的自尊。這一點,朱鳳珍不知道,老米卻看得清清楚楚——打他主動疏遠(yuǎn)米紅這事,老米對三保就刮目相看了。有自尊的人老米一向是刮目相看的,別說人,就是畜生,老米也更欣賞有自尊的牲畜——他家以前養(yǎng)過一只狗,叫米小寶,是只公狗——朱鳳珍不論養(yǎng)什么畜生,都只養(yǎng)公的,這是沒生兒子落下的毛病。她說米家陰盛陽衰,要采陽補(bǔ)陰,所以連裁縫鋪里的學(xué)徒,都非要收男學(xué)徒。這在辛夷其實很不尋常的,裁縫活本來是女人的活,可朱鳳珍不管,非男學(xué)徒不收。這毛病蘇家弄的人都知道。所以王繡紋會拿這事編排朱鳳珍,說朱鳳珍捉了蚊子或螞蟻,都要辨一辨公母,母的一指頭摁死它,公的養(yǎng)起來,好采陽補(bǔ)陰。為這事,朱鳳珍還打過米白一嘴巴,因為米白聽了王繡紋的編排,信以為真,竟然問朱鳳珍怎么辨蚊子和螞蟻的公母。

    米小寶喜歡到王繡紋家串門。因為王繡紋家有一只漂亮的卷毛母狗,也因為王繡紋家愛燉棒骨頭湯。小寶這畜生,不懂事,一邊向卷毛母狗求歡,一邊還和卷毛母狗搶棒子骨。卷毛母狗嬌滴滴的,力氣小,搶不過米小寶,就睜了水汪汪的眼,看了米小寶嗚嗚嗚地撒嬌。沒用。米小寶視而不見,搶了骨頭就一溜煙猛跑。把王繡紋氣得要命。每次見了米小寶就踢。有一次,把米小寶的腿都踢瘸了。可米小寶吃了那么多棒子骨,白吃了,一點不見長骨氣,依然沒臉沒皮往王繡紋家跑,見了王繡紋,尾巴搖得跟漢奸一樣。朱鳳珍恨其不爭,用家法惡狠狠伺候過好幾次,不頂用。這種狗,還姓米,還叫米小寶,好意思!不嫌辱沒門風(fēng)?老米逮著機(jī)會,就在朱鳳珍面前挑撥離間,有一次終于離間成功了,朱鳳珍一氣之下,把它送給姊妹朱鳳珠了。

    老米家后來養(yǎng)的一條公狗就不一樣,很矜持,從不搖尾乞憐,給它骨頭時如果嗓門大一點,表情猙獰一點,它就愛理不理了,大有不食嗟來之食的君子之風(fēng)。米青因此把它叫作米君子。老米很喜歡米君子。但米君子后來也被送人了,因為瘦,弱不禁風(fēng),朱鳳珍認(rèn)為它不能看家護(hù)院。一條狗,不能看家護(hù)院,留著有什么用?

    為這事,老米和朱鳳珍鬧了好幾天情緒。

    朱鳳珍這個婦人,庸俗??慈丝垂凡荒芸磧?nèi)在,只能看外在。所以她才給米紅找俞木那樣的紈绔子弟。所以才看不上三保。她其實不如蘇粉蓮。長相不如,見識也不如。人家雖然作風(fēng)不好,沒有婦德,至少有眼力,會看人,看出了三保的好。且沒有門戶之見,且不用老蛾在中間周旋,而是穆桂英樊梨花般親自出馬。了不起,很了不起!

    當(dāng)然,這種了不起的話老米不能在朱鳳珍面前說。朱鳳珍最聽不得,老米表揚(yáng)別的女人,尤其是表揚(yáng)蘇粉蓮這樣的女人。所以,老米反彈琵琶,不說蘇粉蓮的好話,反說蘇粉蓮的壞話。說蘇粉蓮這女人是蔣介石,要跑到峨眉山下摘桃子了。三保明明是朱鳳珍教出的手藝,憑什么去給她開店?這不是不勞而獲?不是搞剝削階級那一套?

    對呀,憑什么給她開店?朱鳳珍義憤填膺,把裁衣剪往桌上一拍,逼三保馬上表態(tài),他是要她朱鳳珍,還是要蘇粉蓮?

    老米馬上糾正她,錯了,錯了,不是要朱鳳珍還是蘇粉蓮,而是要俞小魚還是米白?

    這是什么意思?三??纯疵装祝装滓部纯慈?,這一下,裁縫鋪里有兩朵雞冠花了。

    對米白的婚事,朱鳳珍之前有過自己的打算。

    她偷偷相中了另一個后生,也是蘇家弄的,是蘇全德的兒子蘇茂盛,蘇全德在辛夷市政府工作,認(rèn)識辛夷所有的權(quán)貴,包括市長和市長夫人,因為這個,蘇全德十分驕傲,經(jīng)常拿市長或市長夫人說事,尤其有陌生人在場的時候。人家在談?wù)撍?,他冷不丁插一句,說市長夫人喜歡吃榴梿呢。榴梿是什么?蘇家弄的人沒聽過,蘇全德說,是一種聞起來臭吃起來香的水果。蘇家弄的人明白了,還當(dāng)什么高級的,不過和臭豆腐差不多。怎么會和臭豆腐差不多?臭豆腐多少錢?榴褳多少錢?身價不一樣的。蘇全德惱了,他不喜歡人們對榴褳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仿佛人們嗤之以鼻的不是榴梿,而是市長夫人,而是他蘇全德。這些小市民,沒見識,下次再也不搭理他們了。蘇全德在心里賭咒發(fā)誓??上乱淮?,人家在談?wù)摗傍欉\樓”的胭脂鴨呢,他又冷不丁插一句,說市長從來不吃鴨子。為什么?人家好奇了——不能不好奇,市長家的事嘛,聽起來,等于聽宮廷秘聞,等于看《武則天》看《康熙微服私訪記》。蘇全德這下滿意了,點上一根煙,仰了頭,吐幾個煙圈,然后慢騰騰地說,市長胃寒,所以嘛,不吃鴨子只吃雞。只吃雞呀,人家大笑,促狹地。陌生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不得了,可不得了,這個胖子,怎么談?wù)撌虚L家的私生活,就如談?wù)撍従蛹业氖隆4笕宋?,一定是大人物!可蘇全德算什么狗屁大人物!不過是市政府食堂的廚子,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御廚。御廚吃得腦滿腸肥,那形象,被米青譏笑為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每次蘇全德經(jīng)過老米家時,米白都會朗朗而誦《碩鼠》。是米青教唆的。米青如果自己背,被蘇茂盛聽見了,他就會用彈珠把米青當(dāng)麻雀彈,他眼睛大,視力好,每次一彈一個準(zhǔn)。但米白背誦的話,蘇茂盛就沒轍了,他喜歡米白。

    蘇茂盛在蘇家弄,是第二有出息的讀書人。只比米青差一點。米青念的是京城的大學(xué),蘇茂盛呢,是省城的。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蘇茂盛因此又被叫作蘇榜眼。蘇榜眼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了辛夷,御廚通過市長夫人的關(guān)系,把兒子搞進(jìn)了郵政局。郵政局在辛夷可是個好單位,總是發(fā)各種各樣的東西,冬天發(fā)木炭,夏天發(fā)西瓜。西瓜不是本地的,而是新疆吐魯番的,沙瓤,粉紅芙蓉花一樣的顏色,蘇全德每次都要站在弄堂口吃。他吃西瓜有講究,在西瓜底部挖個洞,放兩匙雪糖進(jìn)去,這是錦上添花的意思了。可蘇家弄的人不懂什么錦上添花,說是作。吐魯番西瓜多甜哪,還要加雪糖,作,作死他!可人家就是要作,御廚的家里,雪糖多到成災(zāi),把蘇家弄的螞蟻,統(tǒng)統(tǒng)招惹到了他們家。這些螞蟻,看來也有鼻子呢,雪糖不論藏到哪兒,它們總能找到。蘇全德的老婆皺著眉對別人抱怨,別人笑一笑,不說什么。懶得說。endprint

    朱鳳珍讓老蛾去試探蘇全德夫婦的口氣。蘇全德夫婦一開始還以為是說米青呢,因為老蛾繞來繞去說了好半天什么都是書香門第之類的屁話,等知道是米白,蘇全德的老婆立刻把雪糖釀糯米丸子撤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倒是想得美!

    老蛾把這句話也如實轉(zhuǎn)告給了朱鳳珍。這有些不安好心了??衫隙晗矚g這樣。她倒不是和朱鳳珍或蘇全德老婆有什么過節(jié),相反,在蘇家弄,老蛾和這兩個婦人,關(guān)系算好的。尤其和朱鳳珍,處得不錯。她喜歡上朱鳳珍那兒做衣裳,朱鳳珍呢,又喜歡找她看相算命,兩人一向過從甚密。可她還是不愿放過這種送上門的挑撥機(jī)會。沒辦法,成習(xí)慣了。朱鳳珍聽了,果然勃然大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話虧他們也說得出口!我家米白的皮膚那么白,怎么會是一只癩蛤蟆?誰見過這么白的癩蛤???倒是他們家蘇茂盛,那么瘦,一臉的疙瘩,還天鵝!天鵝得了癆病嗎?得了蕁麻疹嗎?

    一氣之下,朱鳳珍馬不停蹄又讓老蛾去試探銀店老板韓六指。韓六指在蘇家弄,也是個人物,雖然有六根手指頭,但他的手很巧,會打各種各樣的小銀器,他打出來的挖耳勺,十分精致,上端是花瓣狀,花瓣芯里還有個米粒大的韓字,辛夷有身份的老太太幾乎人手一根,老太太平時把挖耳勺掛在褲腰帶上,有人時,就拿出來,蹺了蘭花指,半瞇了眼挖耳朵,一副欲仙欲死的神情。這是顯擺了,在辛夷,有錢有身份的老太太才能這樣顯擺,沒錢沒身份的老太太,只好用自己的小手指頭挖耳朵了。不過,韓家?guī)状鄠鞯氖炙嚕皇峭诙?,而是長命鎖。長命鎖的一面雕了麒麟送子,一面雕了長命富貴。辛夷有錢人家的子孫,脖子上幾乎都要掛一個。有的手上腳上還要掛呢,反正掛得越多,不是越長命富貴?所以,韓六指的家境十分殷實。而且,韓六指是個鰥夫,也就是說,米白如果嫁給他做兒媳婦,就沒有婆婆了。這個好。米白性格那么糯,如果有婆婆,怕不被作弄成糯米團(tuán)子?只是韓六指的兒子個頭不高,還沒什么文化,書才讀到初一,就跟著韓六指學(xué)手藝了。這個讓朱鳳珍多少有些遺憾。相比起來,還是蘇茂盛作米家郎婿更適合。讀了大學(xué),又吃官家飯。和米家是門戶相當(dāng)?shù)??!揄n六指的兒子,實在是退而求其次了。

    可讓朱鳳珍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個其次,也沒成。韓六指倒沒說什么,他喜歡米白,但他的兒子卻不喜歡。為什么不喜歡呢?不為什么,就是不喜歡。

    朱鳳珍徹底灰了心,徹底灰了心的結(jié)果,是聽從老米的慫恿,把米白嫁給了三保。

    他們在冬至那天結(jié)的婚。如果依三保父母的意思,要放在第二年花朝的,春暖花開的時候,三保姆媽的哮喘也好了,三保米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就能不彎腰端坐著接拜了。但朱鳳珍說一不二,小姐嫁伙計,伙計的姆媽除了感謝菩薩保佑之外,還有什么資格提要求?再說,米紅剛離了婚,米家也要借米白的婚事驅(qū)驅(qū)晦氣。

    為什么人們喜歡在冬天結(jié)婚呢?米白問米紅。

    蘇家弄的妹頭,除了蘇麗麗,都是冬天結(jié)的婚呢。為什么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不是秋天,而偏偏是冬天呢?米白好奇得很。

    米紅不知道——就是知道,米紅也不想搭理米白。

    米白問三保。

    三保說,因為冬天冷,新婚夫婦可以在被子里摟著睡。夏天怎么結(jié)婚呢,天氣那么熱,兩人摟著睡,不摟出一身臭汗來?

    是嗎?米白正疑惑,三保一把摟緊了米白。

    米白哧哧笑,三保趕緊噓一聲,他們的婚房就在老米和朱鳳珍的隔壁,動靜大了,可不好。

    不單是朱鳳珍和老米,還有米紅,米紅離婚回了家,就住在西廂房。

    三保有點怵朱鳳珍,也有點怵米紅。就在他和米白結(jié)婚的頭一天夜里,他一個人在裁縫鋪,給米白的錦緞大紅緞子小棉襖緄邊盤扣子。這是米白的事兒,但米白夜里干活老打瞌睡,三??床幌氯?,讓她先回去睡了。米紅來了,半天不說話,只用兩個大大的黑眼珠子瞪著他,瞪得他發(fā)毛。

    你為什么和米白結(jié)婚?為了朱鳳珍的裁縫鋪嗎?米紅突然問。

    三保不說話——不知道說什么。

    你喜歡米白?

    喜歡。

    真喜歡?

    真喜歡。

    我不信,鬼才信呢。

    在米家,除了米老太太,誰會喜歡米白?

    老米是不喜歡的,因為他是老師,老師喜歡學(xué)習(xí)好的學(xué)生,而米白學(xué)習(xí)不好。五年級了,還不會四則運算。為什么加了之后又要減呢?她問米青,米青一個爆粟子敲到她腦門上,你管它為什么?好好做你的題目就是了。可米白不會做,又是加又是減又是乘又是除,太復(fù)雜了,把人的頭搞暈了。更讓米白頭暈的是應(yīng)用題,那些應(yīng)用題,十分古怪。比如,小明家有一個水池,上面裝有一個進(jìn)水管和一個出水管。單獨開進(jìn)水管30分鐘能把空池注滿,單獨開出水管20分鐘可以把滿池的水放完。如果先把進(jìn)水管打開幾分鐘,然后再把出水管打開,10分鐘可以把水池里的水放完。進(jìn)水管先打開了幾分鐘?米白想不明白,小明的父母為什么在進(jìn)水時要出水呢?這不是太浪費了?如果米白敢這么做,朱鳳珍會打死米白的。

    數(shù)學(xué)也就罷了,米白的語文也不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為什么要低頭思故鄉(xiāng),抬頭思故鄉(xiāng)不行嗎?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怎么是三千尺?不是兩千九,不是三千一,李白量了嗎?那么高,怎么量?李白難道會輕功?老米氣個半死,米白的問題總是莫名其妙,他自己是語文老師,但無論他怎樣嘔心瀝血,也沒法讓米白開竅。什么叫朽木不可雕?這就叫了!

    對朽木,老米能做什么?只有搖頭了。按說米紅學(xué)習(xí)也不好,但米紅那是不好好讀。米白呢,倒是很認(rèn)真,每天做家庭作業(yè)做到比米青還晚呢。米紅早睡了,米青在那兒看閑書呢。米白一個人,還在燈下咬筆頭呢。一邊咬,一邊還念念有詞,把米青念煩了,罵,你和尚念經(jīng)哪。米白說:“和尚是男的,我怎么會是和尚?”米青好笑,問,那你是什么?米白說:“尼姑,尼姑念經(jīng)?!泵浊嗾f:“小尼姑,別念了?!泵装撞荒盍耍蛇^上幾分鐘,又開始問米青問題。米青煩不勝煩,一把奪了米白的作業(yè),三下兩下幫她做了。當(dāng)然,這是老米不在邊上的時候,老米如果在,米青就不敢了,只好用棉花塞了耳朵,由了米白在那兒愚公移山。endprint

    朱鳳珍也沒法喜歡米白。本來,要論長相,米白最像朱鳳珍了。只不過是朱鳳珍的夸張版。朱鳳珍是圓鼻子,米白的鼻子更圓,圓成了一顆蒜頭;朱鳳珍的眼睛有點瞇,米白的眼睛更瞇了,尤其笑的時候,能瞇成櫻桃小丸子的樣子。十歲的櫻桃小丸子自然可愛,可五十歲的小丸子,就實在不怎么樣了;最糟糕的,是朱鳳珍的耳朵,朱鳳珍的兩只耳朵有些往外支棱,微微地,不細(xì)心的人看不出來,可米白的耳朵呢,發(fā)揚(yáng)光大,干脆支棱成招風(fēng)耳了。

    似乎米白來到這世上的目的,就是要揭朱鳳珍的短。

    這是什么女兒呀?

    連老米,也搖頭說:“別人是揚(yáng)長避短,去蕪存菁,她倒著來,揚(yáng)短避長,去菁存蕪?!?/p>

    米白還真是倒著來的。七坐八爬半歲長牙,人類普遍的生長規(guī)律,可米白硬是置規(guī)律于不顧,統(tǒng)統(tǒng)比別人晚。別的孩子一歲就會走路了,她一歲三個月了,才開步,開步和別人還不一樣,是倒著走的,把朱鳳珍和老米嚇一跳。

    本來朱鳳珍想再接再厲的,生兒子是朱鳳珍的人生理想。但因為米白,朱鳳珍不敢生了——看趨勢,有每況愈下的可能,萬一到時候兒子沒生出來,生出個比米白還不如的妹頭,怎么辦?

    怎么辦?不辦了,老米說,省得狗尾續(xù)貂。

    和米紅出門,如果有人問,你女兒呀?朱鳳珍聽了,眉飛色舞,雞啄米似的點頭??扇绻敲装祝禅P珍就不點頭了——也沒人問,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母女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米白就是朱鳳珍的不如意。偏偏這個不如意,還要一直待在她的眼皮底下。讀書不成,沒辦法,只能學(xué)藝了。可學(xué)藝也不成。裁縫學(xué)了好幾年了,連一件簡單的衣裳也不會做。老蛾的一件對襟開衫,被米白做成了斜襟;弄堂里梅孃孃的西褲,讓米白做成了緊身褲。這犯忌。裁縫開剪的第一秘訣,是從大不從小。衣裳做大了可以改小,可做小了呢,就無藥可救了。朱鳳珍之前叮嚀又叮嚀了的,米白聽的時候也雞啄米似的點了頭。搞半天,是不懂裝懂。什么腦袋?榆木呀?真如老米所說,是朽木不可雕。朱鳳珍不雕了,交給三保。三保倒是雕得十分認(rèn)真,一顆琵琶紐扣,教了一遍又一遍,還沒教會。三保也不急,還是很耐心地教。米白也不急,很耐心地學(xué)。兩個人,一個誨人不倦,一個孜孜無怠。米紅偶爾過來閑逛,在邊上看急了,這有什么難的?她看一遍,就會了。盤出來的琵琶,和三保的差不多。

    十根手指,有長有短。一樹花果,有酸有甜。當(dāng)初朱鳳珍嫌米白笨時,米老太太這么勸過她。三姊妹里,米老太太最喜歡米白。也不單是米老太太,弄堂里所有的老頭老太太,只要是六十歲以上的,都喜歡米白。每次看見米白,老臉就笑成一朵朵花呢。因為他們老了,沒有牙齒,所以喜歡吃糯米那樣稀巴爛的東西。而米白,就是一粒糯米,一粒圓滾滾軟乎乎的糯米。糯米蒸熟了,成了飯粘子。米紅這么對米青說。不屑地。這是統(tǒng)戰(zhàn)的意思了。蘇家弄的老人們,不喜歡米紅,也不喜歡米青,只喜歡米白。米紅不高興。可米青低頭看自己的書,不搭理米紅。老人們喜歡不喜歡米青,米青無所謂。別說老人們,就是整個蘇家弄的人,包括朱鳳珍,不喜歡米青,米青也無所謂。她不是蘇家弄的人,她的世界在遠(yuǎn)方。只有想起遠(yuǎn)方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才會涌起一種鄉(xiāng)愁般的感情。這是什么話?鳥語嗎?朱鳳珍怎么一點兒也聽不懂,不是蘇家弄的人,怎么可能?她的胎衣還埋在院子里的樟樹下呢,接生婆劉枝子也還沒死呢,人證物證都還在,她竟然睜眼說瞎話。但老米是聽懂了的,米青說的是精神家園。老米替米青解釋。這下子朱鳳珍更迷惘了,精神家園?什么精神家園?難不成米青在演《離魂記》?這是對牛彈琴了!老米這時就微微有些后悔,后悔娶了朱鳳珍,和一個沒文化的婦人結(jié)婚,真是沒有共同語言。假如當(dāng)初自己再執(zhí)著些,說不定就和同事鄢儷結(jié)婚了,鄢儷是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不可能聽不懂精神家園。不過,話又說回來,和鄢儷結(jié)婚也有問題,聽數(shù)學(xué)老師馬小康——也就是鄢儷的老公說,有文化的婦人更是麻煩,每天都要散步,即使下雨天,也要撐把傘陪她出去散步。搞得他經(jīng)常感冒,上課都流清鼻涕。還不讓他看電視劇,說聲音太吵,影響她讀《紅樓夢》,他只好把聲音調(diào)到無,看默劇。還不行,說庸俗。讓他也讀書。沒辦法,他只好讀書了,讀金庸的《天龍八部》。又不行,要讀《紅樓夢》。馬小康不明白,《紅樓夢》有什么好讀的,不就是寶哥哥吃胭脂林妹妹吃醋嗎?還吃得吐血了。這樣的東西他讀不來。但她讀幾十年了,還沒讀厭。讀不厭,鄢儷說,每次讀,她都能讀出新東西來。這是見鬼了?!都t樓夢》又不是孕婦,還能生產(chǎn)出新東西?

    每次馬小康這么抱怨,老米就忍不住幸災(zāi)樂禍??磥砦幕@東西,有點兒像阿司匹林,也有副作用。能治關(guān)節(jié)炎和牙痛,但長期大量服用,也會引起惡心嘔吐。也就是說,鄢儷有鄢儷的好,朱鳳珍也有朱鳳珍的好,至少不會讓他讀《紅樓夢》。老米雖然也是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卻到現(xiàn)在也沒讀完過整本《紅樓夢》,每次讀到賈母生日一回就讀不下去了,太繁華太熱鬧了。老米喜歡樸素,不喜歡繁華。老米喜歡清靜,不喜歡熱鬧,即使是小說里的繁華和熱鬧,也受不了。

    因此,三個女兒里,他最喜歡米青。不單是因為米青學(xué)習(xí)好,還因為米青安靜。米青有植物一樣的習(xí)性,只要有本書在手上,她就成了一棵樹。老米偏愛樹一樣的二女兒。雖然這種偏愛老米不像朱鳳珍那樣明顯,但也能看出來。米紅為此對老米很不滿。米紅就這樣,驕橫。她其實是不太喜歡老米的,但她不喜歡老米可以,老米不能不喜歡她。她看不上蘇家弄可以,蘇家弄不能看不上她。什么邏輯?米青最反感米紅的,也是這一點。有過于強(qiáng)烈的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心理傾向。她把蘇家弄當(dāng)后宮呢,暗暗地和每一個人爭寵。即使她最看不上的老人們,也不容他們喜歡米白。喜歡米白就說人家沒有牙齒,那有牙齒的呢?對,蘇家弄有牙齒的后生都喜歡米紅,除了一個人,蘇茂盛,他和蘇家弄的老人們一樣,不喜歡米紅,不喜歡米青,只喜歡米白。

    蘇茂盛喜歡米白,米紅知道,米青知道,但米白不知道。

    米白怎么會知道呢?蘇茂盛又沒說過。蘇茂盛不單沒說過他喜歡米白,甚至都沒怎么和米白說過話。endprint

    兩人是同學(xué),打小學(xué),到中學(xué),又住在一條弄堂里,按說,應(yīng)該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美好情意,可沒有,蘇茂盛和米白之間,別說竹馬和青梅了,就是正常的友誼,也沒有。蘇茂盛是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還是數(shù)學(xué)課代表,經(jīng)常負(fù)責(zé)收課堂作業(yè)和試卷,米白做題目慢,總是拖拖拉拉,蘇茂盛鐵面無私,站在米白面前,粗聲粗氣地催,交卷子,交卷子。米白不肯交,咬著筆頭作苦思冥想狀——其實是徒然的,之前都做不出來,現(xiàn)在教室里亂糟糟的,面前還站了個蘇茂盛,更做不出來了,急得一張白臉,紅成了一朵六月荷花,荷花上還掛滿了細(xì)密的水珠子——米白愛出汗,尤其在吃東西和考試的時候。蘇茂盛皺著眉在邊上,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一把奪了試卷,揚(yáng)長而去。米白的眼淚就出來了,她還有半張試卷空著呢,回頭成績一出來,不及格,老米又該嘆氣了,說:“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p>

    米白也有小心眼,她試圖賄賂過蘇茂盛。怎么賄賂呢?米白推己及人,給蘇茂盛帶零嘴,絲瓜干。米家的絲瓜干,在蘇家弄很有名呢。盛夏絲瓜最豐滿的時候,帶露摘了,對剖,切段,用正午的陽光暴曬一個時辰,拌上糯米粉、蜂蜜、料酒、姜、蒜、紅辣椒絲,再撒上白芝麻,隔水蒸熟,曬上兩到三個日頭后,那樣子,美輪美奐,就如琥珀般通明剔透,用壇子裝上,就是老米家一年四季的茶點了。當(dāng)年米先生,那位私塾老師,課后最愛的,是一杯茶,一本書,一碟絲瓜干,坐在院子里樟樹下的藤椅上,五月,有風(fēng)吹過,米粒細(xì)的樟樹花簌簌落下,米先生微合了眼,享盡人間富貴的樣子。那是當(dāng)年蘇家弄的一景。如今米先生早已過去,可七月十五家祭的時候,米老太太仍會在樟樹下擺上這幾樣?xùn)|西。

    即使待客,絲瓜干也總能讓客人驚艷。老米的校長,以及校長夫人,都被驚過。校長夫人當(dāng)時還充分表達(dá)了她的驚艷,用她的丹鳳眼,和小旦般尖細(xì)的嗓門。人家可不白當(dāng)一回小旦,之后米老太太每年都會用青花瓷壇裝上一小壇,讓老米給校長夫人送去。老米為人師表,光明磊落,是不會賄賂領(lǐng)導(dǎo)的。但朱鳳珍嗤之以鼻,一壇子絲瓜干,算什么賄賂。老米想一想,也是,一小壇絲瓜干,似乎確實算不得賄賂。也就半推半就,做一回孝子了。何況校長夫人還回來的青花瓷壇里,每回還會擱上幾塊芝麻酥之類的,給米老太太,算禮尚往來了。既然是禮尚往來,那就更和賄賂領(lǐng)導(dǎo)不相干了,老米的青花瓷壇,于是送得心安理得。

    米白抄襲老米,也給蘇茂盛送絲瓜干。當(dāng)然不能用青花壇子,而是用花布頭做的手絹,放到蘇茂盛的抽屜里??商K茂盛這家伙,簡直和米小寶一樣,不懂事,絲瓜干吃了就吃了,白吃,下次收卷子時,照樣鐵面無私地站在面前。交卷了,交卷了。米白抬頭看他,王繡紋家卷毛母狗一樣的表情。沒用。蘇茂盛壓根不看她的臉,兩只大眼珠子,只盯緊了卷子,說:“交卷了,交卷了?!?/p>

    什么人哪!

    不僅這樣,在弄堂遇見了,米白不計較,瞇了眼,要打招呼,可蘇茂盛脖子一梗,下巴一揚(yáng),仇人般的,就過去了。

    米白苦惱得很,這個蘇茂盛,為什么對她這樣呢?對別的女同學(xué),也不是這個樣子。米白問米青。米青用異樣的眼神看看米白,難怪成績這么差呢,不知道反語這種手法嗎?一個男的喜歡上了一個女的,怎么說呢?可以用陳述句。我喜歡你。像阿Q那樣。阿Q喜歡上了趙家女仆吳嫂,就直不籠統(tǒng)地對她說,我想和你困覺。這好懂,即使目不識丁的吳嫂,也聽懂了,所以哭著喊著要上吊??蛇@是末莊農(nóng)民阿Q的方法。三葉蟲一樣低級的方法。阿Q沒上過學(xué)堂嘛,阿Q如果上了,肯定就不這么低級了,對吳嫂示愛時就不會用陳述句了,而是會用反語,我不想和你困覺—會這么說。這是一種隱身術(shù),也是讀過書的人掌握的暗語。密碼般的語言??商K茂盛碰上了米白,這暗語就行不通,米白是個只能聽懂陳述句的學(xué)生。用反語說的話,米白也當(dāng)陳述句聽了。米青一時十分同情蘇茂盛,雞同鴨講,就是這意思。可一只雞為什么要挑上一只鴨當(dāng)講的對象呢?也就是說,蘇茂盛為什么會喜歡上米白呢?米青疑惑。米紅也表示過同樣的疑惑。她甚至比米青更早地知道了蘇茂盛喜歡上了米白,沒辦法,她在這方面,天生異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但她這一回,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按道理蘇茂盛應(yīng)該喜歡米紅的,只要長了眼睛,就不能不喜歡米紅,誰叫米紅長得如花似玉呢?可蘇茂盛就是不喜歡米紅,米紅打一開始就知道了。雖然最初她也誤會了,以為蘇茂盛總打米家院子外經(jīng)過是因為自己——她經(jīng)常會犯這自作多情的毛病,以為所有的男人,都在暗戀她。但她很快就知道了不是。有一天,看蘇茂盛又在院門外搔首踟躕,她盛氣凌人地把蘇茂盛叫住了,要他跑個腿,到城西給她和蘇麗麗,買酸辣粉皮子,和綠豆糕。她以為蘇茂盛會樂得屁顛屁顛的,蘇家弄的小男生,誰不會樂得屁顛屁顛呢?這種賞賜可不是每天都有的,遇上了,要磕頭謝恩的??商K茂盛不磕頭也就罷了,還翻個白眼,理也不理米紅就走過去了。把米紅晾在那兒,好半天回不了神?!敲词敲浊嗔??對,蘇茂盛那種類型的書蟲,應(yīng)該喜歡米青這種書蟲。書蟲對書蟲嘛。米紅恍然大悟??梢膊粚?,蘇茂盛的彈弓,也彈過米青,因為米青嘲諷蘇全德,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米青剛背出第一句,蘇茂盛就百步穿楊,在米青的腦門上,穿出了一枚銅錢大的瘀青。

    米家剩下的,只有米白了。難道蘇茂盛的搔首踟躕,是因為米白?這怎么可能呢?蘇茂盛為什么會喜歡米白呢?米紅冰雪聰明,也想不出來為什么。只好問米青,在蘇家弄,比米紅更冰雪聰明的,只有米青了。

    他為什么會喜歡米白呢?他應(yīng)該喜歡你才對,米紅對米青說。這近乎諂媚了,驕傲的米紅,也只有在米青面前,會有不自覺的諂媚。

    米青不作聲。米青總這樣。埋頭看書,或者假裝埋頭看書。她不想被米紅拉攏。她和米紅,從來不是一伙的。

    但對米白的提問,她也不作聲。她不想啟蒙米白,連加減乘除都弄不懂的腦子,要她弄明白蘇茂盛的反語,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她不白費勁。有那個拔苗助長的工夫,不如多看幾頁書。她正在看西格爾的《愛情故事》,里面的意大利姑娘詹尼,和蘇茂盛一樣,也是用反語表達(dá)愛隋的——我是不會和你去喝咖啡的,詹尼對奧利弗說。但她的意思,是要奧利弗請她喝咖啡。這是聰明人的方式。聰明人都愛用反語,反語有意味深長的美感,如漣漪,如暗香,讓人心旌搖蕩。哪天如果她談戀愛,肯定也要這樣開始。當(dāng)然,不能遇上米白這種榆木疙瘩,遇上米白的話,就不是《愛情故事》了,而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同窗三載,十八相送,梁山伯恁是沒辨出祝英臺的雌雄和心意。endprint

    看著一臉茫然的米白,米青差點笑出聲來。

    這個蘇茂盛,為什么偏偏和我過不去呢?米白還在迷惑。

    米青忍住笑,由著米白迷惑去了。

    裁縫鋪的生意好了起來。

    因為三保。三保也開始看書,是雜志,時裝雜志,《瑞麗》《米娜》《秀》什么的,都是米青送的。三保和米白結(jié)婚時,米青正好放寒假,從北京回來時帶回一捆舊的時裝雜志,作為三保和米白的結(jié)婚禮物。米青是不看時裝雜志的,但她的室友朱蕉愛看,且熊瞎子掰玉米棒一樣,看一本丟一本,宿舍里因此到處都是舊雜志。除了舊時裝雜志,就是菜譜。這是另一個室友杜小美的。杜小美愛看菜譜。魯菜、川菜、粵菜、淮揚(yáng)菜,四大菜系的經(jīng)典菜肴,在理論上杜小美都能做。有時夜深了,她們饑腸轆轆的時候,朱蕉會讓杜小美背菜譜。朱蕉說,美,做一個紅燒獅子頭吧。杜小美于是開始忙活了。忙活半天,紅燒獅子頭做好了。朱蕉貪得無厭,又說,美,再做一個剁椒魚頭吧。杜小美說,做不了。為什么?沒有剁椒了。杜小美是揚(yáng)州人,不喜歡吃辣呢。朱蕉沒辦法,問,那有什么?杜小美說,秋天了,做一個銀魚莼菜羹吧。朱蕉只好喝銀魚莼菜羹。米青在邊上忍俊不禁。心情好的時候,米青也偶爾參與她們這種畫餅充饑的游戲,朱蕉很慷慨,說,青,你點菜吧。米青愛吃葷。東坡肉、水晶肘子。杜小美有求必應(yīng)。米青難得和她們一起玩呢,杜小美因此很給面子。再說,米青一加入,這游戲的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米青是她們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點的高才生。她們導(dǎo)師的第一春風(fēng)得意弟子。什么事情只要米青摻和了,導(dǎo)師的說法就不一樣。朱蕉她們?nèi)ビ紊酵嫠?,?dǎo)師知道了,說,瞎逛。米青去了,導(dǎo)師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朱蕉她們在上課的路上摘了一捧桂花,想玩玩風(fēng)雅。導(dǎo)師看見了,批評說,沒公德。米青來了,也摘了,導(dǎo)師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前后不過幾分鐘的事兒,導(dǎo)師說得面不改色。把朱蕉她們聽傻了。這死老頭,整個一只變色龍呢。

    所以朱蕉一直引誘米青也看時裝雜志??上б恢睕]引誘成功。有一次,米青急著要如廁,手邊一時沒有書——米青如廁是一定要帶書的,不然,就如不了。朱蕉急中生智,塞給她一本《秀》。米青一邊如廁,一邊亂翻,翻到一頁上,看到一個日本女孩,長得很像米白,日本女孩前額上一排整齊的劉海兒,笑瞇瞇地,穿件孔雀綠梨花白兩色連衣裙。那裙子有點短,圓乎乎的膝蓋都露了出來。米青一下子有點想米白了。米白也有劉海兒,也有這么一對圓乎乎的膝蓋,假如米白穿上這么件裙子,一定也很好看。

    這在米青,是難得發(fā)生的事。米青是不太會思念的,尤其思念辛夷的人事,就更難得了。

    米青問朱蕉要這期雜志,她想帶回去,讓三保照著雜志的樣子也給米白做一件。朱蕉受寵若驚,趕緊把舊雜志收拾收拾,統(tǒng)統(tǒng)都送給了米青。

    米青本來不想千里迢迢背這么多的舊雜志回去,但想到這也是專業(yè)書,對三保和米白而言,有點意義了。何況,他們要結(jié)婚了,她這個二姐也沒錢買禮物,就用這些舊雜志,權(quán)當(dāng)新婚禮物了。書生人情紙半張,她慷慨多了,紙千張萬張呢。

    三保挺高興。后來果然照著雜志上的樣子做了條裙子。不過,不是給米白,而是給米紅。盛夏來的時候,米白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了,沒法穿那種窈窕的裙子。米紅的身段本來就比米白窈窕,穿上那件收腰裙,就更窈窕了,走在辛夷街上,如一朵五月初綻的梔子花,夾枝纏葉,迷人芬芳。辛夷男人們的眼花了,辛夷女人們的眼也花了。一些善于學(xué)習(xí)的女人,紛紛到蘇粉蓮那兒買布,找三保依樣畫葫蘆做一件。三保和朱鳳珍說,不如在自己店里也進(jìn)一些布,這樣更劃算,不單可以賺工錢,還可以賺布錢。朱鳳珍覺得這主意不錯,可以搶蘇粉蓮的生意。對蘇粉蓮這個女人,朱鳳珍總有恨意,冠冕堂皇的恨意,為什么不冠冕堂皇呢?一個正經(jīng)女人,恨一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是有道德高度的,代表的,是全辛夷女人的感情和意志。何況,她們之間還有私怨,這女人竟然背后搞陰謀挖墻腳,想把三保挖走。要不是老米及時提醒,說不定三保現(xiàn)在就和俞小魚在蘇粉蓮布店隔壁開起了裁縫鋪呢。

    這樣想,朱鳳珍就同意三保賣布了。這其實有違朱鳳珍的生意經(jīng)。朱鳳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做手藝,是空手套白狼。賣布可不一樣,要先從腰包里掏出白花花的銀子。朱鳳珍不喜歡這樣。但想到蘇粉蓮,朱鳳珍咬咬牙,就破了一回例。

    裁縫鋪的鋪面不大,花花綠綠的布一掛上,煞是好看。三保還買了兩個塑料模特,放在門口。模特剛在門口立好,衣服還沒穿上呢,隔壁店的老板過來了,嘴里叼根牙簽,歪了頭,把模特左看右看看了半天,說,鳳珍,人家用二郎神作門神,用石獅子作門神,你家好,用兩個光屁股女人。

    你亂嚼什么蛆。朱鳳珍笑罵。

    其實,衣裳穿在塑料模特身上還不如穿在米紅身上好看呢。米紅一有空閑,總往裁縫鋪跑。中午或傍晚時分,她從城西雜貨鋪打麻將回來,便會繞一繞裁縫鋪。看看新進(jìn)的布料,翻翻雜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三保的話。三保,你說這件百褶裙怎么樣?三保停下手里的活,瞄一眼米紅遞過來的雜志,說,挺好。我穿怎么樣?不怎么樣。為什么?三保不說話。為什么?米紅又問,她身材這么好,穿什么裙子會不好看呢?這種裙子是小秧子穿的。在辛夷,小秧子是指十幾歲的妹頭。而米紅,二十七了,早過了小秧子的年齡。米紅有些措手不及,對三保的回答。春花般的臉一時僵住了,有些像貼在墻上的紙美人。好幾天,米紅不上裁縫鋪了??梢簿褪呛脦滋欤瑤滋熘?,米紅又來了。她沒地方可去,除了城西的雜貨鋪,或者女友蘇麗麗那兒??商K麗麗那兒她不太去了,沒意思,陳吉安這家伙,不知怎么搞的,總是忙。每次米紅去,寡淡地招呼一句,來了。就算完事了。怎么這樣子呢?好歹當(dāng)初追過她,雖然沒追上,成了蘇麗麗的丈夫。但總應(yīng)該有些舊情吧?陳吉安卻沒有,至少看上去沒有。蘇麗麗也是,從來不看別人的臉色,總是自說自話。每次說的都一樣。留聲機(jī)一般。說陳吉安的生意怎么怎么好,芝麻開花一般,節(jié)節(jié)高。說她兒子陳迭戈怎么怎么好一迭戈是西班牙男人的名字,蘇麗麗的姑姑幫著起的。蘇麗麗的姑姑在西班牙開瓷器店,開了十幾年,開成了富婆,每次回辛夷娘家,都擺出那種衣錦還鄉(xiāng)的姿態(tài)。對娘家的事,不論大事小事,總愛指手畫腳。蘇麗麗的兒子,原來叫陳可以。是陳吉安的父親取的。老頭喜歡自己的寶貝孫子,覺得自己的寶貝孫子什么都好,十分可以,所以就叫陳可以了。如果中國人的名字像日本人一樣,可以取四個字,那他的孫子,就叫陳十分可以了。老頭對自己的取名才華很得意。但蘇麗麗的姑姑不以為然,陳可以?這是名字嗎?翻譯成英文,不就是陳OK嗎?別人一聽,還以為是OK繃呢,不好,蘇麗麗的姑姑自作主張,要給陳可以更名,叫陳迭戈。她店里的男顧員,一個很英俊的馬德里年輕男人,就叫迭戈,迭戈·阿曼多,很愛慕她,只要她老公不在,他就會很甜蜜地叫她GuapaChina(中國美人),她很喜歡當(dāng)他的Guapa Chi-na,尤其喝了幾杯Vitoli Vino Tinto之后,她會忍不住朝他拋媚眼。也就是幾個媚眼,多了,也不會給。她是個生意人,這個年輕的西班牙男人想從她這兒要什么,她清楚得很,雖然有時她也學(xué)他,假裝出神魂顛倒的樣子——她也是五十歲的人啦,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神魂顛倒?最多不過春心蕩漾一下罷了,還是微微地蕩漾。她老公看不慣她蕩漾的樣子,總吃醋。蘇家弄的女人都好色。老了老了也不讓人省心。他經(jīng)常怨婦似的說。她也不解釋。在國外生活很多年之后,早就培養(yǎng)了外國女人的榮辱觀。對男人的愛慕,哪怕是不合倫理的愛慕,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endprint

    當(dāng)然,這些她不會對蘇麗麗說。她只是說,反正陳迭戈以后要去西班牙讀書的,先取個西班牙名字,省得來回折騰。蘇麗麗一聽,心花怒放。她姑姑的意思,是要把她兒子帶到西班牙去了。蘇麗麗在米紅面前炫耀,米紅覺得好笑。蘇麗麗這個人就是這樣,缺心眼,當(dāng)初她姑姑說帶蘇麗麗去西班牙,要她好好學(xué)畫瓷器,蘇麗麗樂了好幾年,屁顛顛去職高學(xué)畫青花,還做夢要到西班牙找男人,當(dāng)西班牙男人的Guapa Chi-na,結(jié)果呢,人家不過是隨口那么一說,后來壓根再也不提去西班牙的事了?,F(xiàn)在又輪到蘇麗麗的兒子了。也虧得蘇麗麗天真,還信她,真把兒子的名字改成陳迭戈。我們迭戈這樣,我們迭戈那樣。興致勃勃地說。米紅不愛聽。于是懶得去蘇麗麗那兒了。

    城西雜貨鋪那兒米紅倒是經(jīng)常去,那個老板娘,現(xiàn)在代替蘇麗麗,成了米紅的閨蜜。老米對此憂心忡忡。雜貨鋪那個女人,不是什么好東西,米紅如果不是因為和她廝混在一起,也不會弄到離婚的下場。她那個雜貨鋪,藏污納垢,把辛夷不正經(jīng)的男女,全籠絡(luò)了。米紅總往她那兒跑,名聲不壞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烏漆抹黑,怎么辦?可這話朱鳳珍不愛聽。不就是打打麻將嗎?怎么就烏漆抹黑了?米紅剛離婚,心情不好,不出去散散心,會出事的。弄堂后面老張頭的二女兒,不就這樣?因為偷男人,離了婚,老張頭夫婦亡羊補(bǔ)牢,把她關(guān)家里,要她在家一邊做家務(wù),一邊閉門思過,她也聽話,真悶在家里閉門思過了,結(jié)果思了大半年,思成了一個花癡。不做飯了,也不洗碗了,整天描眉畫眼,站在自家院子里的桃樹下,看見男人經(jīng)過就捂了嘴哧哧笑,每年春天時,病情嚴(yán)重了,還對著男人寬衣解扣。于是春天時老張頭家門口就總有一些眉眼猥瑣的男人來回晃悠,想白看光景。老張頭氣得要命,躲在院墻里往外扔磚頭,這些不要臉的,砸死一個是一個。老張頭的老婆嚇壞了,砸死了人可是要償命的。沒轍,只好到朱鳳珍那兒給女兒做了好幾件沒有扣子的衣裳。

    朱鳳珍說這事,老米又不高興了。米紅是老米的女兒,再怎么悶在家里,也不可能悶成老張頭的二女兒。朱鳳珍之所以縱容米紅出去打麻將,其實是貪圖小利,因為米紅打麻將總贏錢。那個雜貨鋪的老板娘,會出老千的?;蛟S教了米紅一兩招。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米紅偷師的,米紅聰明,學(xué)什么都快,特別是在一些旁門左道的事上,玲瓏得很。米青曾很刻薄地說,如果米紅生活在金庸的世界里,她肯定是女西毒——米青愛看小說,喜歡把蘇家弄的人,變成小說中的人物。她喜歡的人,就是正面人物,不喜歡的,就是反面人物。關(guān)鍵是,蘇家弄的人,沒幾個是米青喜歡的。米白是大觀園里的傻大姐,老蛾是清河縣的王婆,而朱鳳珍,是閻婆惜她姆媽,后來又變成了曹七巧,因為米青那段時間在讀張愛玲。

    好在朱鳳珍是文盲,不讀書。米紅不是文盲,也不讀書。家里能聽懂米青說話的,只有老米。老米不解釋,米青的話,就白說了。白說好,白說不生事,不然,米家還怎么太平?

    米紅那天又上裁縫鋪了。

    朱鳳珍不在,朱鳳珍上朱鳳珠家了。她偷偷給朱鳳珠送鞋面布去了。朱鳳珠的十根手指頭,又粗又短,卻巧得很,會做布拖鞋。朱鳳珍就長期給朱鳳珠提供鞋布料了。也不白提供,朱鳳珍家的拖鞋,朱鳳珠全包圓兒了。顧客們送來的布料里,如果有合適做鞋面的,朱鳳珍用盡心思,也要劃出兩雙鞋料來。因為這個,老米沒少批評她。孩子小時,家里困難,她這么煞費苦心,還情有可原?,F(xiàn)在家境不一樣了,不說有多富裕,至少豐衣足食了。再這么鬼鬼祟祟地偷顧客的布,就說不過去了。米青瞧不上她姆媽,也是因為朱鳳珍總做些上不了臺面的事。裁縫不偷布,三日一條褲。這是蘇家弄的婦人,背后譏諷朱鳳珍的話。但朱鳳珍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這算什么偷?比起我?guī)煾祦恚∥滓姶笪?,差遠(yuǎn)了。當(dāng)年我?guī)煾?,能從一件夾襖里,劃出一件單衫來。

    朱鳳珍那意思,她沒有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遺憾呀。

    老米無語。秀才碰到兵,有理講不清。朱鳳珍這個人,雖然在外總以米師母自居,其實呢,什么師母?就是一個兵。

    倒是三保和米白沒這舊式裁縫的惡習(xí)。米白懷孕八個月了,要準(zhǔn)備寶寶的小衣裳。朱鳳珍老毛病又犯了,算計著用顧客的布,做寶寶月子里的衣裳。這塊布棉軟,做件小褂子正好。這塊布顏色鮮艷,做個小肚兜吧。三保不作聲。這么多年,每次朱鳳珍這么劃料的時候,三保都不作聲的。師傅作主的事,他不能開腔。但他自己從不這樣。做件褲子三尺布,就告訴顧客扯三尺布。做件裙子四尺五,就告訴顧客扯四尺五,從不虛報尺寸。因為這個,朱鳳珍沒少諷刺三保。三保,你入錯行了。為什么學(xué)裁縫呢?你應(yīng)該到學(xué)堂里去學(xué)做先生。

    什么意思?三保沒聽懂,聽不懂也不問,因為知道不是好話。

    米白不知道,還以為是夸三保呢,喜滋滋地問,為什么三保應(yīng)該到學(xué)堂去學(xué)做先生?

    可以教數(shù)學(xué)呀。

    為什么要教數(shù)學(xué)?

    可以一是一,二是二。

    米白還要問,三保使個眼色。米白只好不問了。她一向聽三保的話。

    寶寶的衣裳三保不想用偷來的布。這不好。他姆媽說過,人在世上有兩樣?xùn)|西要干凈,一是吃的,二是穿的。衣食清白了,人一輩子也就清白了。

    所以,三保不想打一開始,就壞了他兒子的清白。

    為什么是兒子的清白?不是女兒的?米白問。

    那就不能壞了女兒的清白。三保說。

    米白挑的布,都是花的顏色。櫻桃紅的,芭蕉綠的,還有木槿花般的粉紫色。米白知道自己一定會生女兒的。怎么知道的呢?朱鳳珍氣得要命。她命里沒有兒子,難道命里也沒有外孫子嗎?米白嫁給三保之前,朱鳳珍和三保家講好了的,他們生的第一個孩子,不論男孩女孩,要姓米的。為了這個,朱鳳珍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句觀音菩薩。要不是老米堅決反對,她要在家給觀音供幾炷香呢??擅装讌s說什么她要生女兒。怎么知道的呢?朱鳳珍沒好聲氣。米白說,是老蛾說的。米白自懷孕后,總夢見桃花,成片成片胭脂色的桃花。打二月開始,花就開了。她一直等著結(jié)果,米白想吃桃子呢,特別特別想??商一ǖ膲魪亩伦龅搅税嗽?,樹上依然還是花,一個桃子也不結(jié)。成心和米白作對了。米白懊惱了。在夢里吃個東西,怎么這么難?對三保抱怨。三保說,我不是給你買了桃子嗎?不一樣,米白說,她還是想在夢里吃桃子,夢里桃子的味道不一樣。味道怎么會不一樣呢?夢里的桃子,難道是王母娘娘花園里的蟠桃嗎?米白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她上次在夢里吃的桂花荷葉糕,比“李記”賣的,就好吃許多,有一種說不出的香味,夢醒之后,還余香滿口。三保樂了,什么余香滿口?滿口水吧。米白睡覺時,總張著嘴,三保有時好玩,用手幫她合上,包餃子一樣,可過一會兒,又張開了。米白說,當(dāng)然要張嘴,不張嘴怎么吃東西呢?做夢還惦記著吃東西,難怪會流口水??谒颜斫礓褚淮髩K。早晨三保一邊換枕巾,一邊問,又吃什么了?米白不承認(rèn),她什么也沒吃,這回她夢見的,是城南辛夷河邊的菖蒲花。這話鬼才信,她這是在抄襲米青的夢呢。米家三個女兒里,也只有老二米青,會夢見河水或菖蒲花之類的。三保拿了小圓鏡子給米白,米白一看,嘴唇邊一條白乎乎的口水痕呢。鐵證如山,沒辦法了,米白只好老老實實承認(rèn),她夢見啃醬豬蹄子,不過沒啃上,剛挑了塊蹄尖往嘴里送的時候,就醒了??傔@樣。每次吃東西時都會在緊要關(guān)頭就醒了,討厭,討厭死了!米白的嘴,嘟成了一個花骨朵。endprint

    三保忍不住用指頭在米白的花骨朵上掠一下,說,別惱了,我?guī)湍愕健袄钣洝比ベI兩只。

    米白驚呼,真的?

    當(dāng)然真的,三保說。他實在喜歡看米白那突然間眉開眼笑的樣子,芙蓉花綻放在風(fēng)里般。米家三姐妹里,也只有米白,會因為這些小小的好,沒出息地大驚小怪。你給她縫只布老鼠,她樂開了花;你給她盤只布蝴蝶,她樂開了花。如果是米紅,別說這些小恩小惠,人家不放眼里,即使是金錁銀錁,又如何?應(yīng)該的。何況,三保也沒有金錁銀錁,三保只能給自己的女人,買兩只醬豬蹄。

    可米白又不想讓三保去買了。還是在夢里吃劃算,夢里的醬豬蹄不要錢。她回頭再補(bǔ)個回籠覺,說不定能把夢接著做下去——上回夢到吃五香豆,就是這樣,夜里沒吃上,第二天中午就吃上了。

    不過,這一回桃花的夢有些奇怪,不論米白一夜一夜怎么努力,就是開不落,桃花不落,米白就吃不上桃子。

    老蛾說,當(dāng)然開不落,這是胎夢,夢見桃花是要生女兒。

    米白把這話對朱鳳珍說了,朱鳳珍那個急,趕緊跑到老蛾那兒問情況。

    老蛾說,夢是反的。

    那米白是要生兒子了?朱鳳珍又驚又喜。

    老蛾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很神秘地一笑。老蛾總這樣,話說半句,還有半句,不說。

    米紅在《瑞麗》上又看中了一件長袖裙,靛藍(lán)色橫貢布,青果領(lǐng),一根暗紅腰帶,五指寬,束在女人的細(xì)腰上,是日本和服的樣式。

    三保,你過來看看這件衣裳。

    三保沒反應(yīng),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絮一件小花棉衣呢。寶寶的預(yù)產(chǎn)期是十月底,那時已是冬天了,棉衣什么的,要準(zhǔn)備好。

    米白坐在一邊給寶寶織一頂貝雷帽,是似織非織的樣子,織兩針,看一眼三保;織兩針,又看一眼三保。仿佛三保是一朵牡丹花。

    三保,你過來看看這件衣裳。

    米紅又說,這一回提高了嗓門。她以為三保沒聽見。

    三保還是不動。

    米白急了,扯扯三保,說,叫你呢。

    三保這才抬頭,問,什么事?

    你過來看看這件衣裳。米紅指指雜志,她的手指白皙修長,蔥段兒一般,戴個鑲紅瑪瑙的戒指,煞是好看。

    三保不過來看,三保站在裁衣板邊,等著。

    米紅也等著。

    留聲機(jī)在咿咿呀呀地唱。聽譙樓已報三更鼓,我玉林洞房小登科。見房中丫環(huán)已不在,我不免上前仔細(xì)看花容。朱鳳珍喜歡一邊干活,一邊聽?wèi)?。有時聽起興了,還會哼上半句??椿ㄈ荩椿ㄈ?。反反復(fù)復(fù)。就這半句。剪刀咔嚓咔嚓地。她正在裁一件中式衣裳,寶藍(lán)色綢緞,金色“卐”字花紋,是蘇全德的。蘇全德看電視上演的廚藝大賽,里面有個胖京廚,憑一道“鳳凰展翅”(不過是香椿炒雞蛋,配了幾朵南瓜花),竟然奪了魁,把鮑魚扇貝都比了下去。領(lǐng)獎的時候,就穿一件這樣的衣裳。紅光滿面的京廚,在鏡頭前豎了拇指,說,穿中國衣裳,做中國美食。蘇全德一下子很受啟發(fā),打算什么時候逮著機(jī)會,也在辛夷,至少在市長和市長夫人面前,這么亮一回相。只是,不知道市長夫人喜不喜歡吃南瓜花。

    綢緞滑溜溜地,不好裁剪,一不留神,剪刀就偏了。朱鳳珍的心思,一半在蘇全德的衣裳上,一半在留聲機(jī)上。沒有注意這邊發(fā)生了什么。

    如果注意了,她肯定會說,三保,你沒長耳朵?

    或者說,三保,你聾了?

    可朱鳳珍什么也沒聽見,也就沒說什么。倒是米白,趕緊起身,鵝行鴨步到米紅那兒,要把雜志拿過來給三???。

    米紅卻不給了,冷了臉,把雜志啪地一扔,轉(zhuǎn)身走了。

    你為什么這樣,米白說,對三保?

    怎樣?

    叫你過去,你為什么不過去?

    我不是正忙著絮棉衣?

    絮棉衣急什么?寶寶出生,還有一個多月呢。

    三保不說話,低了頭忙著。

    我不喜歡你這樣。

    三保翹了小指頭,一針一針地給棉衣打行針。

    下回不許了?

    三保咬了線頭,準(zhǔn)備剪扣眼了。

    好不好?米白的聲音軟軟的,糯米般。

    好不好?這一句更糯了。

    好。

    三保終于憋不住了。

    在米家,家務(wù)基本都是米白做。

    買菜是米白,做飯是米白,洗碗掃院子也是米白。

    這是以前,米白還沒有和三保結(jié)婚。和三保結(jié)婚以后,家務(wù)就是三保和米白一起做了,兩人一起買菜,一起洗碗,一起洗衣裳——其實是米白洗,三???。米白做事喜歡三保在邊上陪她。

    米白懷孕后,就顛倒了過來,由三保做,米白看。

    但店里活兒多的時候,三保就做不成了,還得米白做。

    三保擔(dān)心。朱鳳珍說,瞎擔(dān)心。我生米紅的頭天,還坐在縫紉機(jī)上呢。

    什么意思?難道米白也要做家務(wù)做到生產(chǎn)前一天?

    米紅呢?米紅不是閑著嗎?三保在米白面前嘀咕。

    米白說,米紅不會做家務(wù)。

    買菜都不會?

    不會。

    洗碗都不會?

    不會。

    掃地都不會?

    不會。

    那米紅會什么?

    米紅會什么?米白不知道。米白只知道,在米家,米紅、米青都是不做家務(wù)的,米青是蘇家弄的狀元,要讀書,沒時間做家務(wù);米紅呢,打小讓老蛾算過命,是娘娘命。也不能做家務(wù)。有誰見過娘娘還要做家務(wù)的?

    沒見過。娘娘當(dāng)然不做家務(wù)。有那么多宮女太監(jiān)服侍。梳頭是別人,更衣是別人。天黑了有人掌燈,天熱了有人打扇。娘娘自己,什么也不用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是。

    狀元不住在家里,住在京城,偶爾回來,也是做客,不做家務(wù)也就罷了??赡锬锸裁吹恼f法,三保就不以為然了。米紅是什么娘娘?就算是,也是打入冷宮的娘娘,皇帝都不要她了。endprint

    三保這么說,米白不高興了。米紅是自己的姐姐,嫡親嫡親的姐姐,不興這么刻薄她。女人離婚,等于是落難。米紅現(xiàn)在就是貴人落難,他們要幫她,不是作踐她。

    再說,米白喜歡做家務(wù)。米白不喜歡做作業(yè),不喜歡做衣裳。但米白喜歡在廚房里洗碗,在院子里掃地,喜歡拎了菜籃子到菜市場買蘿卜白菜小魚小蝦。她不明白米青為什么會喜歡看書,書上不就是一行行字嗎?黑螞蟻一樣,其實還不如黑螞蟻好看呢,黑螞蟻會排了隊上樹,會扛飯粒子。而書上的字,會什么?一動不動,是翹了辮子的螞蟻。米紅也奇怪,喜歡打麻將。打麻將有什么意思?老是那么幾個人,老是那么一些牌,有菜市場熱鬧繁華嗎?菜市場的菜,五顏六色,比花還好看;菜市場的小魚小蝦,活蹦亂跳,看了讓人滿心歡喜。那些菜販子,可會吆喝呢,唱歌一樣。青菜——青菜——早晨剛摘的帶露水的青菜,其實是昨天賣剩的,剛打了水上去。米白不上當(dāng)。米白會挑菜呢。蘿卜要挑打手的,打手的沒空心;蛾眉豆莢要挑毛茸茸的,毛茸茸的嫩;至于蓮藕,要看情況,清炒要挑嫩的,嫩的爽口,燉湯要挑老的,老的燉起來粉。

    米白打小,就開始和米老太太一起逛菜市場,也就是說,在買菜方面,米白練的是童子功呢。

    掃地也是,洗碗也是,米老太太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藝,一樣不落地傳給了米白。

    米白在老米那兒,是朽木;在朱鳳珍那兒,也是朽木;但在米老太太這兒,不是朽木了,不但不是朽木,而且是一塊上好的木頭,堅韌,密實,能由了米老太太在上面雕花刻朵。

    米白熱愛做家務(wù),做家務(wù)就是做花朵呢。

    把做家務(wù)看作是做花朵,三保還能說什么?什么也不能說。在米家,他以前是學(xué)徒,沒有說話的份兒,現(xiàn)在是倒插門郎婿,還是沒有說話的份兒。就是在米白面前說幾句,也沒用,米白聽不進(jìn)。米白簡直是一匹綢緞,溜光水滑的,再沙的聲音到她那兒,都滑溜一下,過去了,什么痕跡也留不下。

    所以三保也不想白說了。他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只是在米家,周瑜多,黃蓋少,就米白一個。三保心疼米白,怕被打壞了。

    在米家,也就三保心疼米白了。朱鳳珍不心疼,她的心,都在娘娘米紅那兒,老米也不心疼,他的心都在狀元米青那兒。以前還有米老太太,可米老太太過世了,疼不著米白了。

    而且,最讓三保心疼的,是米白自己,都不疼自己。

    其實,還有一個人在心疼米白,蘇茂盛。

    據(jù)蘇全德說,蘇茂盛本來可以當(dāng)市長郎婿的。市長的小女兒,在銀行工作,待字閨中很多年了,一直沒有找到如意郎君。也是,金枝玉葉呢,全辛夷誰配得上?可市長夫人竟然看上蘇茂盛了!雖然,市長夫人的意思表達(dá)得十分婉轉(zhuǎn)。令郎多大了?二十六。二十六?好年華呀!我家敏敏,也二十六呢。哪天讓他到家里去玩。年輕人,說不定談得來。

    市長夫人是在一次偶然撞見蘇茂盛之后對蘇全德說的這幾句,也沒多說,就說了這幾句??蛇@幾句讓蘇全德激動得輾轉(zhuǎn)難眠。蘇全德怕自己理解有誤,把呼呼大睡的老婆弄醒了,讓老婆幫著分析市長夫人的話,逐字逐句地分析,分析完了,老婆也覺得沒錯,市長夫人應(yīng)該是看上她寶貝兒子了。只是,市長小女兒怎么會是二十六呢?似乎不止。這一點,蘇全德也懷疑。市長家千金的年齡,在市長夫人那兒,有點兒像辛夷的天氣預(yù)報,每次都不一樣,沒個準(zhǔn),有時二十七,有時二十八。這一次,竟然二十六了!

    不過,這不要緊。二十六或二十八,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市長夫人看上蘇茂盛了!也就是說,蘇茂盛要當(dāng)駙馬爺了。

    可蘇茂盛不想當(dāng)。無論蘇全德怎么勸說,蘇茂盛就是不肯上市長家玩。你就去一回,一回,我的爺。蘇全德急得都要哭了,跟在蘇茂盛屁股后面哀求。可蘇茂盛說,要去你去。把房門砰地一關(guān),不出來了。

    蘇全德怎么去?去不了。這事只能黃了。蘇全德如喪考妣了很長一段時間。差點兒,就差小指頭那么一點兒,他蘇全德就要和市長成親家了。皇親國戚呢。可因為這小子,這不識抬舉的小子,皇親國戚泡湯了!

    好在市長夫人貴人多忘事,之后再也沒提過讓蘇茂盛去她家玩的事。不然,蘇全德恐怕要被嚇?biāo)懒?。違抗圣旨是要殺頭的,市長夫人的話,雖不是圣旨,也是懿旨了。而且,在辛夷,誰都知道,懿旨比圣旨厲害呢。所以不說殺頭,至少可以找個由頭把他炒魷魚了。他在市委大院干了大半輩子了,不能老了老了,晚節(jié)不保,弄個炒魷魚的結(jié)果。

    蘇全德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邊又忍不住在蘇家弄吹噓。全蘇家弄的人于是都知道了蘇茂盛差點兒成了駙馬爺。也知道了蘇茂盛還不肯當(dāng)駙馬爺。大家惋惜之余,看蘇茂盛的眼光,不免很欽佩了——之前因為他是榜眼,蘇家弄的人,已經(jīng)高看他了,現(xiàn)在加上拒當(dāng)駙馬之說,簡直讓人高山仰止了。可王繡紋鼻子哼了一聲,說,那個駙馬爺,不當(dāng)也罷。這話顯然有弦外之音了。為什么?為什么?蘇家弄的人都很好奇,王繡紋呢,要說不說的。蘇家弄的人這下被撩撥得更好奇了,非纏著她說不可。王繡紋被纏不過,只好說了。原來那個金枝玉葉,有癲癇的毛病。平日看起來,也是好好的,可一發(fā)作,就嘴歪眼斜,口吐白沫,嚇?biāo)廊说?。王繡紋的一個表親,就在金枝玉葉的銀行工作,親眼看到過她發(fā)作呢。

    原來是這樣!蘇家弄的人驚訝之余,頓覺十分安慰。一個蘇家弄人的精神境界,不能比另一個蘇家弄人高出太多,高太多實在讓人受不了。如果蘇茂盛不住在蘇家弄,也和米家二丫頭一樣,到京城去了,那是另外一回事。外面世界的人,再飛黃騰達(dá),再莫明其妙,和他們是不相干的,那是傳奇,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和花生瓜子什么的,功效一樣。但在蘇家弄的世界,他們要合情合理的現(xiàn)實生活。

    金枝玉葉是癲癇的話,蘇榜眼的行為,就合情合理了。

    老蛾的兒子阿寶說,嘁!別說蘇榜眼,就是我,打死也不娶一個癲癇呢!

    這是阿寶杞人憂天了!誰打死他?市長夫人壓根兒不知道阿寶是誰呢。

    蘇茂盛后來娶的老婆叫顧美麗。

    這個名字讓米紅覺得好笑。她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么叫顧美麗,因為她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美麗的地方;米紅也不知道蘇茂盛為什么會娶這個女人,就像當(dāng)初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喜歡米白一樣。endprint

    蘇家弄所有的男人里,米紅最看不懂的,就是蘇茂盛。

    可蘇麗麗說,有什么看不懂的?他們是同事,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見著見著,就見出感情來了唄。

    米紅不信。見那樣的一張臉,魔芋一樣的臉,能見出感情來?

    再說,有感情的夫婦不這樣。在一個單位上班,從來沒看過他們在弄堂里一起進(jìn)出過,別的夫婦都是比翼雙飛,他們呢,單飛。蘇茂盛騎自行車,顧美麗走路,郵政局倒也不遠(yuǎn),走路的話,也就二十來分鐘。

    菜市場在去郵政局的路上。米白早上去買菜,蘇茂盛早上去上班,兩人常常遇見。遇見了就打個招呼,上班?米白問??偸敲装讍柼K茂盛,蘇茂盛和以前一樣,還是愛理不理的,但他看見米白,會把車閘一捏,雙腳往兩邊地上一踮,自行車就在米白的面前停了下來。這種時候是米白拎了菜籃子,菜籃子里的東西多,蘇茂盛要幫米白捎一程。米白開始時還推讓,一個菜籃子,能有多重?別看米白個子小,力氣大著呢,提一個小小的菜籃子,完全不在話下。別說一個菜籃子,就是米紅,她也能背著走好遠(yuǎn)呢,從她家樟樹下,到蘇麗麗家的柚子樹下。小時候,她和米紅、蘇麗麗一起玩豬八戒背新媳婦,石頭剪刀布,誰輸誰先背,每次總是米白輸,她先背米紅,又背蘇麗麗,累得氣喘吁吁;蘇麗麗也背了,蘇麗麗力氣更大,背了米紅和米白,快步如飛;最后輪到米紅了,米紅卻耍賴,不肯背,說,她長得這么漂亮,怎么好當(dāng)豬八戒呢?只能當(dāng)新媳婦。這是什么話?游戲不歡而散。蘇麗麗生氣了,說,下次再也不玩了。米白也附和說,下次再也不玩了??上乱淮?,米紅一招呼,兩人都忘了以前說過的話,又和米紅玩了,還是玩豬八戒背新媳婦,她們輪著當(dāng)豬八戒,米紅當(dāng)新媳婦。

    米白結(jié)婚后還愛玩這個游戲呢,和三保玩。石頭剪刀布,這一次,米白贏了,三保先當(dāng)豬八戒,背米白。輪到米白背時,三保不讓了,三保人高馬大,米白嬌小玲瓏,怎么背?不壓壞了?可米白非要背他,嘟了嘴,不走。三保就象征性地趴在她背上,兩人四腳獸一樣,走幾步。有一次,在弄堂口碰上蘇茂盛了。三保不好意思,趕緊從米白的背上下來。米白問,下班了?蘇茂盛不理她,面無表情地過去了。

    三保有些訕訕的,可米白依然笑嘻嘻的,她習(xí)慣了蘇茂盛的面無表情。

    即使幫米白拎菜籃子的時候,蘇茂盛也是那個樣子。米白后來不推辭了——也推辭不了,蘇茂盛總是不由分說,一把搶了米白的菜籃子,和以前在學(xué)校搶卷子一個樣。米白只得乖乖地跟著他走了。蘇茂盛走得快,米白走得慢。兩人一前一后,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到米家院墻外,蘇茂盛也不等米白,也不和米家人打招呼,兀自把菜籃子往院門口一放,騎上車,走了。

    這事顧美麗知道,知道也沒動聲色。顧美麗一向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遇上燈芯大的事就哭哭鬧鬧,那是沒文化的婦人家干的事。而顧美麗是有文化的婦人,中專畢業(yè)生呢,讀過《論語》,知道做事不能沖動,要三思而后行。

    對蘇茂盛幫米白提菜籃子這事三思的結(jié)果,是蘇茂盛不可能會喜歡米白,那他為什么要幫米白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山水是誰?是米紅。

    蘇家弄的女人,顧美麗覷過來覷過去,覷過去又覷過來,也只覷上一個米紅。

    推己及人,蘇茂盛的眼里,也應(yīng)該只有一個米紅了。

    雖然蘇茂盛不好色。如果好,不會娶顧美麗。郵政局的同事都這么說。明說的是前半句,暗說的是后半句,她們一定會這么說的,背著顧美麗。帶著三分酸醋,三分惡毒。尤其姜艷芬,有意無意地,總會這么刻薄顧美麗。顧美麗由她刻薄。她是顧美麗的女友,至少在外人看來如此。當(dāng)初也喜歡過蘇茂盛,還猶抱琵琶地表達(dá)過她的喜歡,可蘇茂盛不知是不懂,還是假裝不懂,態(tài)度一直不冷不熱。把姜艷芬急成了玻璃燈罩外的一只蛾子。那又如何?辛夷是個小城,小城的風(fēng)氣如今雖說比以前開化,但也沒開化到女人可以追男人。辛夷的婚姻觀念,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多,也是男人追女人。世上只有蝶戀花,沒有花戀蝶;只有藤纏樹,沒有樹纏藤。植物都懂的理兒,人能不懂?所以姜艷芬再急,也不能倒追蘇茂盛。怎么辦?只好求顧美麗了。兩人是閨閣之友,私房話沒什么說不出口的。而且,顧美麗這個人,不多話,和姜艷芬同事多年,從來沒聽她說過別人的事非。別人說,她笑笑,自己不說。所以,姜艷芬求顧美麗,不單因為她是女友,也是看中了顧美麗有守口如瓶的美德。姜艷芬的意思,是讓顧美麗出面,撮合她和蘇茂盛。媒妁之言嘛。當(dāng)然,最好是顧美麗略施小計,讓蘇茂盛主動追姜艷芬。這應(yīng)該也不難的,姜艷芬雖說不是傾國傾城之貌,但也是辛夷郵政局的一枝花,還是花魁一這是自封的。

    顧美麗沉吟半天,答應(yīng)了。女人都有做媒的癖好,但對顧美麗這種話不多的女人而言,卻是勉為其難。我這是為朋友兩肋插刀,顧美麗說。是是是,姜艷芬說,我知道。她領(lǐng)情,并賭咒發(fā)誓事成之后一定知恩圖報——也要為顧美麗物色一個對象。這個難度可高,姜艷芬說,是玩笑的語氣。可這玩笑話不該說的,有些傷人了。顧美麗倒也沒惱,還是出面撮合去了。她請?zhí)K茂盛喝酒。蘇茂盛不是很好請的人??深櫭利愰_口,蘇茂盛就沒推辭。辛夷郵政局里,也就他們兩個,能談得來。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談過??筛杏X應(yīng)該談得來。他們是一類人,獨來獨往,不愛社交生活,愛讀書。蘇茂盛好幾次看見顧美麗把書藏在抽屜里讀,一邊織毛衣,一邊讀。辦公室里織毛衣的女人很多,但一邊織毛衣一邊讀書的女人就只有顧美麗了。蘇茂盛生出好感。什么書?有一次他主動搭訕,這在蘇茂盛,是破天荒了。顧美麗把書的封面翻給他看,是錢鐘書的《圍城》。這本書蘇茂盛也讀過的。他們相視一笑。之后每次看見彼此的書,都會相視一笑。有了這樣的基礎(chǔ),蘇茂盛自然會和顧美麗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談讀書心得。開始在福膳房,后來就不拘了。酒錢都是姜艷芬出的。這是自然。難不成媒人做媒還要自掏腰包?不能!顧美麗能為朋友兩肋插刀,姜艷芬不說插刀,至少這點仗義也有。

    可姜艷芬沒想到,顧美麗撮合了一個月,不但把姜艷芬的一個月工資撮合沒了,最后還把蘇茂盛也撮合沒了。

    顧美麗說,她也沒辦法,她真是盡了力的。endprint

    這話姜艷芬信。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姜艷芬真會信顧美麗。

    幾個月后蘇茂盛娶了顧美麗。沒有過程。很突然的,郵政局的同事都接到了大紅請柬,是顧美麗送的,不說話,只是春風(fēng)滿面地把請柬往人桌上一放。

    再幾個月,顧美麗生下了一個女兒。

    姜艷芬差點氣得吐血。這女人到底怎么和蘇茂盛撮合的?

    這事只有天知地知顧美麗知。

    是的,顧美麗知。

    最后那回喝的酒,是藥酒,里面加了她姆媽偷偷從蓮昌堂買回的中藥。蓮昌堂有一個秘方,在辛夷坊間很有名的。里面有淫羊藿、香附、菟絲子,還有一味藥,說不上名字,暗紅色,被碾成粉末狀,有人說那是驢鞭,有人說是鹿茸,還有人說是加了陳年枸杞的狗屎。據(jù)說,男人喝了這個,就眼花繚亂了。即使母夜叉,也能看成美如花。亂性之后的男人,和牲畜是一個樣的。對此,顧美麗的姆媽有經(jīng)驗。也不惜向女兒傳授自己的經(jīng)驗。這是為老不尊??勺鸩蛔鸬氖虑?,顧美麗的姆媽也顧不得了。顧美麗二十九了,不使毒招,怕要成老姑婆了。

    本來那種酒一次喝一杯就可以的,喝多了,會出事。姆媽交待說。可蘇茂盛喝了一杯之后,雖然面若桃花,卻仍然沒有動作,還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談《圍城》。顧美麗于是鋌而走險,又勸蘇茂盛喝了一杯。這是給公豬下的劑量,顧美麗的姆媽說,公豬不起性,在食里下上這么個劑量的藥,就把母豬追得滿世界跑了。

    蘇茂盛吃了公豬的劑量,果然沒抵抗住,把顧美麗當(dāng)母豬了。

    顧美麗比蘇茂盛大兩歲,還長得那么丑,這婚事蘇全德夫婦一百個不樂意。別人介紹了多少門好親?蘇茂盛親都懶得去相。弄得媒人后來都不敢上門了。說不知道蘇家兒子最后要娶個什么樣的美嬌娘呢。那還是開始時的話,雖然有調(diào)笑的意思,也還是刮目相看的。但后來漸漸話就難聽了。說蘇茂盛那方面是不是有毛病哪?不然,那么大個后生,怎么不會思春哪?話傳到蘇全德夫婦這兒,蘇全德夫婦氣得七竅生煙??蛇@事也沒法證明不是?總不能讓蘇茂盛像武考一樣搭個場子在大家眼皮底下比試比試。只得由了別人信口胡說。反正蘇茂盛遲早要娶媳婦的。到時看他們還怎么嚼蛆?哪想到等了許多年,等來這么個歪瓜裂棗?蘇家弄的人不笑得肚子疼?不,蘇全德不樂意,一百個不樂意,一千個不樂意。也沒用。蘇茂盛還是要娶顧美麗。這是蘇家的政治形勢。蘇家的政治形勢是老子說了不算兒子說了算。別看老子動不動就喧囂就唧唧歪歪,兒子蘇茂盛基本不開腔??扇思乙婚_腔,就金口玉牙了。蘇家就這樣,怪。

    婚后兩人不像夫妻,還是像同事。蘇茂盛再也不和她談讀書心得了,似乎之前談傷了,兩人從此各讀各的書。顧美麗倒也不怨,她本來也不是個能和人親密的人,加上又做賊心虛。所以待人接物,在一貫的客氣里,又摻了幾分小心。這在蘇家弄的人看來,倒也相敬如賓。

    或許相敬如賓的夫妻才能過一輩子吧。顧美麗有時這樣安慰自己??磩e人如火如荼的恩愛,她心平氣和,很篤定地等著。她等著看好戲呢。眼看她蓋高樓,眼看她宴賓客,眼看她樓塌了。這些年,她看塌了多少高樓?

    蘇茂盛不知為什么,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從來不看她,這倒好,她的臉原是經(jīng)不起看的。別說他,就是其他人看她,她也總扭過半邊臉,讓人看她的耳垂,她全身上下,也就耳垂一個地方長得好。肉實,圓潤,白里透紅。她皮膚其實是暗啞的。可奇怪,一雙耳朵,卻明亮得很,像小燈籠一樣透亮??聪嗟娜苏f,她的福氣,都在耳垂上。就憑兩只耳垂,她能有一個好命,好姻緣。因為這個,她對自己的耳朵真是感恩戴德。她本來是不戴首飾的,戒指項鏈?zhǔn)裁吹模y(tǒng)統(tǒng)沒有,但在耳朵上卻朝貢般戴了一對耳花,周大福的,鉑金鑲紫玉。這于樸素的她,有些華麗了,幽暗隱約的華麗。她經(jīng)常在鏡子里側(cè)了臉端詳自己,在紫玉的襯托下,她的耳朵,如玉蘭花一般了。這多少安慰了她。至少,至少她有一個地方是美的,比所有女人都美。

    但蘇茂盛什么也不看,或者說,什么也看不見。他的心到底在哪兒呢?鳥一樣,飛在空中,渺渺茫茫,可總有一個地方棲身吧?天黑了,飛倦了,棲哪兒呢?顧美麗小心地試探過,把郵政局里有點姿色的女人閑閑地說了遍,尤其姜艷芬,顧美麗有意說了兩次,兩次蘇茂盛都沒什么反應(yīng)。那么,蘇茂盛的興奮點,不在郵政局了,不然,按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理論,蘇茂盛受了刺激之后,應(yīng)該條件反射般興奮的。

    那就在蘇家弄了。蘇茂盛每日來來回回的,也就這兩個地方,基本沒有旁逸斜出過。顧美麗暗暗觀察。唯一的線索是米白??擅装自趺纯赡苣兀磕腥藧凼裁礃拥呐嘶蛟S不好說,可不愛什么樣的女人,顧美麗三十年來可是深有體會。米白的樣子,比顧美麗還良家婦女呢。

    可良家婦女米白的背后,還有不怎么良家的米紅,這就合邏輯了,合男人的邏輯。蘇茂盛這一招,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這暗度之心,米紅肯定知道。他們一個弄堂長大的,能不知道?或許早就暗度成了,也有可能。所以蘇茂盛對女人才有那無可無不可,娶誰不是娶的草率。顧美麗幾乎咬牙切齒了。第一次在弄堂里遇到這個女人,顧美麗對她的印象就不好。弄堂有些窄,她們迎面遇上,誰也沒看誰。高跟鞋橐橐橐地,都是目不斜視勇往直前的姿態(tài)。走了十幾米,顧美麗回頭——這是顧美麗的習(xí)慣,對面過來的女人,她從來不正眼看的,她習(xí)慣回頭看。沒想到,這女人正好也回頭,兩個女人的眼睛撞個正著。顧美麗的眼睛一時慌成了驚弓之鳥,趕緊飛,飛到另外的地方??删驮谶@十分尷尬的撤退中,顧美麗還是瞥見了這女人的大概長相,以及表情。這女人的表情里有一種促狹的意味。她當(dāng)時以為那促狹是沖她的回頭來的,原來不是,是沖她的身份來的。這女人知道她是蘇茂盛的老婆,所以那促狹里,有惡意的東西。

    后來她們在弄堂里還遇見過幾次。即使狹路相逢的狀態(tài)下,顧美麗也是昂首挺胸,很堅決地目不斜視,再也沒回過頭。

    她很婉轉(zhuǎn)地向婆婆打聽了這女人。女人叫米紅。是裁縫鋪朱鳳珍的大女兒。是辛夷名人俞麻子的前兒媳。好吃。懶做。嬌生慣養(yǎng)。還驕傲。還不守婦道。因為和蓮昌堂的黃佩錦亂搞,被俞麻子家休了。endprint

    這在顧美麗的意料之中,尤其是米紅的不守婦道。米紅是如何不守婦道的呢?顧美麗問。她想聽更多的細(xì)節(jié)??善牌耪f著說著,就跑題了,又說起了朱鳳珍。說朱鳳珍上梁不正下梁歪??偼禆|家的布。雁過拔毛,雞過鴨過也拔毛。不論貴賤,都偷。她扯塊花洋布做床薄被子,回頭看見米家的椅墊子也是那種花洋布,還拼了別的顏色。她扯塊香云紗做衣裳,回頭看見米家曬出來的被眉就是這種香云紗。朱鳳珍這女人,愛偷布,所以她女兒才偷人。都是偷。一路貨。婆婆在那兒說得唾沫橫飛??深櫭利悓χ禅P珍的偷不感興趣,只對米紅的偷感興趣。米紅是如何不守婦道的呢?顧美麗又問,漫不經(jīng)心地。她一邊織著毛衣。毛衣是婆婆的,是件煙灰色的開衫。婆婆哦一聲,只好又轉(zhuǎn)回來,開始說米紅的不守婦道。顧美麗和婆婆聊天,總這樣。有點兒像拉驢干活,時不時要吁一聲,省得驢走岔了。一旦回到了正路上,顧美麗就又低了頭,看上去是一心織毛衣了。

    婆婆其實也是愛說米紅的。米紅這樣的人,天生是要活在蘇家弄人的閑言碎語里的??善牌耪f米紅,就沒有像說朱鳳珍那么生動具體了。不知是壓根沒掌握細(xì)節(jié),還是不好意思說細(xì)節(jié)。畢竟她們是婆媳,說男女那種事,多少還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婆婆是蜻蜓點水似的說。雖然口氣是鏗鏘激烈的。是討伐的口氣。說米紅如何如何該死,如何如何十惡不赦。這讓顧美麗覺得好笑。赦不赦的,不由婆婆說了算,由男人說了算,由蘇茂盛說了算。或許正因為不守婦道,男人才更趨之若鶩吧?不守婦道在女人看來,是污穢;可在男人那兒,會不會反而是一種美德呢?至少在不守夫道的男人那兒。他們應(yīng)該會有一種同志般心照不宣惺惺相惜?即使是守夫道的男人,或者說,尤其對守夫道的男人,比如蘇茂盛,會不會更如巫如蠱?說白了,男人這種生物,賤,總偏好不健康的東西。什么不健康就偏好什么。煙,酒,色,哪樣不是銷魂蝕骨的?可男人不怕,一個個前仆后繼舍生忘死的。所以,顧美麗不是信不過蘇茂盛,而是信不過男人。

    她于是更加婉轉(zhuǎn)地向婆婆打聽米紅和蘇茂盛的歷史關(guān)系。有什么歷史關(guān)系?沒有,完全沒有,除了同住在蘇家弄,蘇茂盛和米紅,沒有一丁點兒關(guān)系。

    婆婆撇得清清的。

    可顧美麗不信。

    因為蘇茂盛總給米白拎菜籃子。因為米紅那樣促狹地笑。更因為,蘇茂盛和米紅從來不說話。顧美麗知道他們之間一定有鬼。

    顧美麗準(zhǔn)備捉鬼了。

    米紅那段時間不怎么上裁縫鋪了。懶得。她看不慣三保和米白那種天仙配的樣子。成了心要氣她似的。她倒不氣三保,雖然三保對她愛理不理的,可那愛理不理,有點兒,有點兒像戀人致氣。三保生米紅的氣呢!當(dāng)初三保喜歡米紅,裁縫鋪里的人都看出來了呢,可米紅偏沒事人一樣,歡天喜地地嫁給了俞木。三保能不恨?可這恨是三保和米紅之間的事,外人插不上手的。就算是米白,又怎樣呢?依然是外人??擅装妆?,不懂這個。每次三保對米紅態(tài)度冷淡,米白在邊上都急得不行,要么使眼色,要么扯三保的衣袖。仿佛那衣袖,是米白的繩子。米白用這根繩子來表明,三保是她的人。米紅最看不得的,就是這個。米紅從來不覺得,三保是米白的人。三保打十二歲到裁縫鋪里來,就是米紅的人了。一日奴,終身奴。男女關(guān)系,說到底,就是主仆關(guān)系。

    這一點,莫說米白,連冰雪聰明的米青也看不懂。米青那個人,也就是讀書厲害,對男男女女之間的事兒,其實沒開竅。所以也時不時跳出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一次飯桌上,大家團(tuán)團(tuán)坐了吃飯。因為是暑假,米青也回來了。桌上有粉蒸肉,老鴨燉芋艿,還有紫蘇炒田螺。這在米家,是破例的。除了年節(jié),或者來客人了。不然,米家的飯桌上一般不見兩葷的。朱鳳珍過日子,一向是個仔細(xì)的人。不仔細(xì)怎么辦?別人家養(yǎng)兒防老,他們沒養(yǎng)兒,只能自己給自己防老了。可米青愛吃肉。什么肉都愛吃,特別是五花肉,紅燒,或者粉蒸,米青不嫌肥膩,吃得滿嘴油汪汪的。那樣子,老米看了心疼。食堂吃多了,所以肚子里沒油水。老米掏了私房錢讓米白加肉菜。朱鳳珍也不攔,米青也是她的女兒呢。雖然這個女兒和她不親。小時候是朱鳳珍和米青不親,后來呢,就是米青和朱鳳珍不親。等到米青考上大學(xué)去了北京,她們更生分了。有時米青和老米在院子里聊天,聊書上的事,聊北京學(xué)堂里的事,朱鳳珍聽饞了,也想湊熱鬧。一過去,米青就不說話了,低頭看她的書去了。朱鳳珍那個委屈,我是后媽呀?我是后媽呀?她對老米發(fā)脾氣,她也只敢對老米發(fā)脾氣,對米青,她是不敢的。

    那天飯桌上一開始?xì)夥蘸芎?,米青考上了北師大的研究生,老米十分高興。這在蘇家弄,是史無前例的事。為了祝賀,老米還特意讓米白溫了一壺酒,黃酒,加了紅紅的枸杞,琥珀一樣,好看得緊。米青端了老米的酒盅,又看又嗅,春日賞花般。老米讓米青也喝一杯,米青不肯,有什么好喝的?中藥一樣。老米還勸,朱鳳珍白他一眼,這老家伙,裝瘋呢,竟然勸自己女兒喝酒??衫厦渍f,你懂什么?酒這東西,看誰喝。李白喝,是李白斗酒詩百篇;蘇東坡喝,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陸游喝呢,是紅酥手,黃藤酒——黃藤酒就是黃酒,黃酒是宋朝人最愛喝的酒,宋朝人就是因為愛喝黃酒,所以詞寫得好。你看看人家李清照,就喝黃酒,和老公趙明誠一起喝。喝得酩酊大醉。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這還算好的,還喝得宿醉。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你們聽聽,多好的詞!假如李清照不喝酒,能寫出這種詞?所以,這酒,米紅不能喝,米白也不能喝,但米青要喝。不喝,是米青,永遠(yuǎn)是米青;喝了,哪天就可能成李清照了。這是胡謅了,中學(xué)語文老師老米平日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乏味得很,可一旦喝了酒,就饒舌了,還饒出了幾分意思。米青大笑,什么理論?如果喝酒能把自己喝成李清照,那天底下的李清照,怕不是要成捆成捆地當(dāng)柴火賣!

    米青不喝酒,米青吃肉。五花肉粉蒸,加了小麥醬,紅彤彤的,也像花呢,有花的顏色,也有花的芬芳濃郁。米青大快朵頤著,那朵頤的樣子,不雅得很,看上去簡直不像個讀書人??衫厦紫矚g。老米反正看米青什么都喜歡。老米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米青說,不,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碗里沒有肉。endprint

    這是什么文學(xué)研究生呀?把李白的詩,生生糟蹋成這個樣子。老米咂口酒,很幸福地?fù)u著頭說。

    朱鳳珍也覺得幸福。雖然這父女倆說的話她一點兒也聽不懂,可就是因為這聽不懂,朱鳳珍才更覺得幸福的——這才是書香門第呢,蘇家弄里的人,除了他們米家,誰會這么說話?

    如果不是因為一塊鴨掌,那天飯桌上的氣氛說不定就一直這么好下去了。

    三保不小心搛了塊鴨掌,真是不小心,他本來要搛的是芋艿。這是學(xué)徒時養(yǎng)下的習(xí)慣,吃素,莫動葷。動葷之前,要師傅開口。這是規(guī)矩。朱鳳珍一般是不開口的??捎袝r家里來客人了,朱鳳珍就會開口了,朱鳳珍很和藹地說,三保,你也吃肉。三保嗯一聲,筷子還是很自覺地去搛面前的素菜。過一會兒,朱鳳珍又說,三保,你吃肉。這回不是客氣,是真的,三保這才搛上一塊肉,多是皮皮骨骨。因為這個,米青曾經(jīng)對朱鳳珍很有意見,認(rèn)為朱鳳珍是剝削階級,和蘇全德一樣,基本屬于碩鼠碩鼠那類人。雖然朱鳳珍的樣子不是很碩,但性質(zhì)是一樣的。為了表達(dá)對碩鼠的反感,有一回當(dāng)著朱鳳珍的面,把一大塊方方正正的肉放到三保的碗里。在米家,只有米青敢這么公然挑釁朱鳳珍。

    其他人,包括老米,一般都是趁朱鳳珍不在飯桌上的時候才搞點小動作。米白會突然把自己搛的五花肉什么的,往三保的碗里扔。三保不肯吃,要扔回來,米白急了,捂住自己的碗,叫,三保哥,三保哥。老米皺了眉,說,一塊肉,扔來扔去,真是。吃吃吃。

    三保沒辦法,只得吃了。

    這當(dāng)然是以前,三保那時還是裁縫鋪里的學(xué)徒。

    和米白結(jié)婚后,三保成了米家的郎婿。學(xué)徒是學(xué)徒,郎婿是郎婿,身份不一樣了。朱鳳珍是懂禮數(shù)的人,所以,結(jié)婚第二天,朱鳳珍看三保在飯桌上還是矜持得很,拘謹(jǐn)?shù)煤?,就說話了。朱鳳珍說,三保,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飯桌上,你莫客氣。

    老米也說,對對對,三保,你莫客氣。

    可三保還是客氣,沒辦法,成習(xí)慣了。就算三保想不客氣,可三保的筷子總老馬識途般,往素菜盤里跑。米白心疼呢,米白說,三保哥,你是和尚呀?

    什么意思?三保當(dāng)然不是和尚,是和尚的話,怎么娶了米白?

    那為什么總吃齋?

    三保也想不吃齋,至少不吃全齋——先從葷菜里的素菜吃起,比如黃芽頭燒豆腐,他挑豆腐吃;排骨燒蓮藕,他挑蓮藕吃;老鴨燉芋艿,他挑芋艿吃。

    可一不小心卻把鴨掌挑上來了。

    在米家,鴨子的各個部位都被瓜分了的。老米喜歡吃鴨頭和鴨脖子,朱鳳珍喜歡吃鴨胸脯,米青喜歡吃鴨翅膀,米紅和米白呢,兩個事事不一樣的人,卻在吃鴨子這事上,一樣了——都喜歡吃鴨掌。不過,米白把鴨掌叫鴨蹄。豬蹄,鵝蹄,鴨蹄,米白說,我全喜歡。那叫蹄呀?老米哭笑不得,明明是掌,只有哺乳動物才叫蹄呢??擅装酌看芜€是鵝蹄鴨蹄地叫??追蜃诱f,唯上智下愚不移。還真是。老米碰上這么個下愚,沒辦法了。

    米紅愛吃鴨掌,米白愛吃鴨蹄,可一只鴨子也就兩只掌,或兩只蹄。怎么辦?如果在別家,這好辦,一人一只就是了。可米家不一樣。米紅吃兩只,米白吃零只。

    除非家里殺了兩只鴨,不然,鴨掌沒米白什么事。

    為什么?

    不為什么。米家就這樣。

    好在米白隨和,按米青的說法,是茍且。米白的性情茍且,米白的嘴也茍且。沒有鴨掌啃,就啃鴨翅。米青總不在家,米青的鴨翅就歸米白了。鴨翅和鴨蹄比起來,味道要差一些,米白覺得,可也不錯,肉多。

    三保拿手中的鴨掌,一時不知怎么辦。自己吃?到底不習(xí)慣。給米白——按說應(yīng)該給米白的,可師傅朱鳳珍就在邊上呢,他在米家是看慣了眉高眼低的??山o米紅的話,怎么說得過去?猶豫了一秒鐘,也就一秒鐘,米紅就看了過來。米紅的眼神,怎么說呢,有些那個。至少在米青看來,不是一個大姨子應(yīng)該有的眼神。

    更不應(yīng)該的,是接下來米紅還把碗遞給了三保,要三保幫她盛飯。

    其實米紅以前也這樣。但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前米青眼睛看見了當(dāng)鼻子看見了,哼一聲,就算了?,F(xiàn)在算不了。米青停下筷子,看米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

    飯桌上突然鴉雀無聲。

    米紅沒反應(yīng),依然旁若無人地吃她的飯。

    啪的一聲,米青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吃了。

    你知道三保是誰的老公嗎?之后米青質(zhì)問米紅。

    反正不是你的。米紅想這么說,沒說出口。

    你這叫喧賓奪主。

    又來了!米紅最討厭米青這樣,不僅狗拿耗子,而且還愛掉書袋,從來不會好好說話,總是說著說著,就出來一個成語,唯恐別人不知道她有文化。

    就算是米白的老公又怎么樣?不過一個鴨掌,不過盛碗飯,有什么?

    當(dāng)然有什么!

    別說一只鴨掌,就是一根鴨毛,也是米白的了,和你米紅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男女結(jié)婚能說明什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并說這個男人愛上了這個女人,說不定正好相反,是因為他不愛這個女人,他愛另一個女人,但愛不上。怎么辦?只好和別的女人結(jié)婚了。用結(jié)婚來表達(dá)他的委屈和怨恨。這怨恨,說到底,和愛也差不多。陳吉安娶蘇麗麗是這樣,三保娶米白也是這樣。這種難言之隱,只有米紅懂。

    所以,不論米青說什么,米紅當(dāng)它是風(fēng),吹過了就吹過了,傷不著米紅的根本。米紅內(nèi)心結(jié)實豐饒著呢。男人的愛,在暗里漚久了,就漚成了肥呢,把米紅養(yǎng)得枝繁葉茂。這些米青哪懂?別看米青二十多了,讀了數(shù)不清的書,有時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和西街的沈半仙差不多。可其實,除了書,米青又知道什么?要是她們姐妹關(guān)系親密些,親密到可以說說體己話,或許米紅就告訴她了,男人有多好,男人的愛有多好,男人暗地里的愛又有多好。不說那些金銀珠寶的好,那些綾羅綢緞的好,既使只是眉里眼里的好,也比書好過許多呢。女人整天抱本書,有什么意思?不如母雞抱窩呢,母雞抱窩還能抱出小雞來,女人抱本書能抱出什么?什么也沒有,只是白白把自己的青春抱老了。可米紅和米青之間從來不說這些閨閣話。事實上,米紅和米青不單不說這些閨閣話,就是閨閣外的話,米紅和米青也不說。endprint

    倒是和蘇麗麗,有些事可以說說。

    蘇麗麗這個人,情重。她自己這樣說自己。然后批評米紅無情無義。

    隔些日子,只要米紅沒去看她,她就怨婦似的。她想米紅呢??申惣驳昀锩?,兒子陳迭戈才四歲,女兒陳西西呢,還不到兩歲。她左手牽一個,右手抱一個,坐了小黃魚到蘇家弄來,說看王繡紋。結(jié)果看了幾分鐘不到,就把陳迭戈陳西西往王繡紋那兒一放,自己溜了。溜到米紅那兒,兩人嘀嘀咕咕幾小時,把天都嘀咕黑了,才回家。王繡紋不高興,問,你想學(xué)打麻將?

    蘇麗麗莫明其妙,說,不想呀。

    王繡紋說,那你想離婚?

    我為什么想離婚?

    王繡紋說,哦,那我知道了,你是想找野老公。

    蘇麗麗火了,說,你有???這么說話。我為什么想找野老公?

    王繡紋說,不想學(xué)打麻將,不想離婚,不想找野老公,為什么和米紅黏在一起?我當(dāng)你要拜師學(xué)藝呢。

    什么拜師學(xué)藝?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我明明是帶迭戈和西西來看你。

    王繡紋說,拜托,你下次還是別來看我了,我吃不消。

    蘇麗麗說,嘁,不來就不來,我再也不來了,讓你想死我們家迭戈和西西。

    王繡紋說,行行行,你讓我想死一回。

    可還沒等王繡紋想死呢,蘇麗麗就憋不住了,又來了。

    她怪米紅。你讓我成了一個沒志氣的人,你來看我,我就不來蘇家弄了,省得王繡紋啰唆。

    其實,米紅偶爾也去蘇麗麗那兒。

    不是米紅想蘇麗麗了,米紅從來不想蘇麗麗的,這一點,蘇麗麗也知道,蘇麗麗說,我這是單相思。米紅好笑,還單相思,你當(dāng)自己是梁山伯呢。蘇麗麗說,我就是梁山伯。米紅說,那你讓陳吉安當(dāng)祝英臺,我可不想和你化蝶。又不是玻璃。

    說到玻璃,兩人忍不住大笑起來。她們想起了辛夷的玻璃,新華書店的那個男店員,就是一塊玻璃??偸亲诠衽_里面織毛衣,流海兒長長的,斜披下來,他時不時地,用中指去掠一下,那動作,幾乎很嫵媚的樣子。傳說他衣服下面還穿了大紅胸罩——這傳說后來被證實了,是陳吉安他們證實的。陳吉安班上有一個男同學(xué),長相非??∶?,也愛讀書,每次去新華書店,那個店員都會借機(jī)吃豆腐。假裝介紹書,用手去碰他的手,或者貼身站在他的后面,磨磨蹭蹭的。這種惡心的事兒不止發(fā)生過一回,開始他不好意思說,忍著,畢竟這事有點兒難以啟齒,后來店員得寸進(jìn)尺,表情和動作愈來愈過分,他實在忍無可忍了,就告訴了他朋友。他朋友可不是盞省油的燈,伙同陳吉安他們惡整了一回這個店員,讓那個男同學(xué)把他約了出來,就約在辛夷河邊,大冬天,他們把他剝得一絲不掛,衣服都丟進(jìn)了辛夷河。他果然穿了大紅胸罩,還是帶蕾絲邊的。

    那個玻璃后來不見了,有人說他被新華書店開除后上吊了,也有人說他去了北京。反正北京地方大,玻璃又多。

    陳吉安和她們說這些的時候,還不是蘇麗麗的老公,他們?nèi)齻€人坐在“李記”里,喝啤酒,嘬螺螄,談?wù)撍麄兟毟叩哪切├蠋焸?。他們談?wù)撟疃嗟?,就是尤小美了,因為尤小美是職高最風(fēng)騷的女老師。這種時候蘇麗麗總是十分興奮,只要陳吉安在,無論說什么,她都很興奮,發(fā)情的雌貓一樣,喵喵喵,叫個不停。她喜歡陳吉安,而陳吉安又喜歡米紅。三個人經(jīng)常貓捉老鼠一樣玩。

    到最后,還是蘇麗麗這只雌貓,把陳吉安捉了。

    米紅有些酸酸的。要是知道陳吉安以后真能開這么大的汽車維修店,米紅當(dāng)初或許就嫁給陳吉安了。陳吉安在職高時學(xué)的是機(jī)電維修,說過他以后要開汽車維修店的,要開辛夷最大的汽車維修店,可那時候的話怎么能作數(shù)呢,蘇麗麗還雄心勃勃地說過她要到西班牙去開瓷器店呢,要到西班牙找男人呢,可現(xiàn)在別說到西班牙開瓷器店找男人,就連西班牙,她都沒去過,西班牙男人的一根汗毛,也沒碰過。年少時說的話,夢一樣。誰知道陳吉安能美夢成真呢。

    陳吉安現(xiàn)在的店在城北,離她前夫俞木家不遠(yuǎn)。

    開張時她去過,嚇了一跳,店面很大,有一百多平方米呢。還有好幾個伙計,他們都叫陳吉安老板。老板,那輛夏利修好了,是機(jī)油濾清器的問題。老板,polo車主來了。陳吉安噢一聲,或者把左邊的唇角牽一牽,牽出個小小的酒窩。真是小小的,就在唇邊上。這讓他一向有些嚴(yán)肅的臉,變得溫柔了。米紅在邊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看陳吉安的臉,也看陳吉安其他的地方。以前朱鳳珍說過,看男人混得好不好,不用看其他地方,只看屁股就夠了,潦倒的男人,屁股也潦倒,卷心菜一樣,夾得緊緊的;而春風(fēng)得意的男人,屁股就如開放的牡丹花朵一樣。

    陳吉安現(xiàn)在的屁股,果然如開放的牡丹花朵一樣了。

    這朵牡丹本來可以是她的,但現(xiàn)在是人家蘇麗麗的。蘇麗麗的樣子,現(xiàn)在也有些變了,她原來黑,瘦,是越南難民的形象。但婚后生了兩個孩子,反倒把自己生好看了。除了眼睛更細(xì)長些,她的身材,她的皮膚,尤其她的翹嘴,幾乎有點兒像香港演員舒淇了。這是米紅發(fā)現(xiàn)的,她們有一次一起看電視,在電影頻道看《千禧曼波》,一部很奇怪的電影,米紅和蘇麗麗都看不懂。蘇麗麗說,這女演員長得真難看。米紅不說話,她本來想說蘇麗麗和舒淇長得很像的,但話到唇邊,她又沒說了。她怕蘇麗麗告訴陳吉安。

    米紅來找蘇麗麗的時候,一般是城西雜貨鋪老板娘鬧了矛盾。那個雜貨鋪老板娘,米紅有些吃不準(zhǔn)。她對米紅,多數(shù)時候是好的,尤其黃佩錦在的時候,她分外熱絡(luò)。米紅,你莫不是要這張牌?她翹了蘭花指,把一張白板打了出來。米紅真是單吊白板呢。渾一色萬子,東南西風(fēng),紅中發(fā)財,就和白板一張牌,可白板是絕張,米紅以為沒希望和了呢,結(jié)果卻有了,還是大和。一時激動得滿面春風(fēng)了。黃佩錦喲喲喲地,很肉痛的樣子,表情卻也是滿面春風(fēng)的,好像是他和了牌,嘴上還怪老板娘,小姚——他一直叫老板娘小姚的,雖然老板娘比他還大,你怎么搞的,明知道米紅要這張牌還打?老板娘乜他一眼,拖長了腔調(diào)說,我不過猜的,哪知道她真要哇。

    牌桌上的氣氛一時很好了。這時候黃佩錦就會在桌下趁機(jī)搞點小動作,用腿去貼米紅的腿,米紅由了他,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打著牌,不過,也就幾秒鐘的放任,超過了幾秒鐘,米紅就會把自己的腿撤退了。這是米紅的原則,出污泥而不染,米紅是藕呢,是荷呢,雖然身在污泥,也離不開污泥的營養(yǎng),但最后還是要潔身自愛的。endprint

    老板娘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似乎她的腳長了眼呢,能看見桌下的把戲。每次總這樣。她自己可以對米紅好,偶爾也慫恿黃佩錦對米紅好,可一旦黃佩錦真對米紅好了,她又不肯了。就那么來來回回地扯。黃佩錦對米紅遠(yuǎn)了,老板娘就把他推近一點,黃佩錦對米紅近了,她就把黃佩錦推遠(yuǎn)一點。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什么意思。

    為了晾一晾黃佩錦,也晾一晾老板娘,米紅會隔上一段時間不上城西。這是米紅的性格,米紅其實也很沉溺于老板娘那兒的快活,但她會管住自己的腿。她不能讓老板娘看出她的沉溺。老板娘那樣的女人,米紅不想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可米紅到底也閑不住。這時候她就去看蘇麗麗。

    有一回,蘇麗麗不在,上鄉(xiāng)下她姨媽那兒去了,她姨媽做五十大壽,蘇麗麗帶著陳迭戈陳西西去吃壽宴了。店里只有陳吉安,幾個伙計不知為什么也不在。米紅本來應(yīng)該走的,卻一時起意,沒走。這是第一次,米紅和陳吉安單獨在一起。電扇在頭頂嗡嗡嗡地吹著,卻還是熱。米紅拿了手絹當(dāng)扇子,一下一下地扇著臉。這鬼天,才六月,怎么就這么熱了。米紅抱怨,陳吉安轉(zhuǎn)身到隔壁店里給米紅拿了瓶冰汽水,七喜的。隔壁是家洗車店,店門邊角落里竟放了一個大冰柜,兼賣冷飲。兩個洗車妹一人拿了塊藍(lán)色的抹布站在門口打鬧,你昨晚和誰在一起?沒和誰呀,一個人。鬼信,我明明看見你和小胡出去了。你別亂講,人家是有老婆的。米紅撲哧笑出聲來,問陳吉安,小胡是誰?陳吉安也笑,微微地,卻不吱聲。原來也這樣,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都是蘇麗麗講,蘇麗麗大笑,咯咯咯地,一個人,笑到喘不出氣,瘋子一樣。他們兩個人在邊上微微地笑,陳吉安會時不時地看米紅一眼,米紅知道,卻不看陳吉安,只看著蘇麗麗。但現(xiàn)在米紅看陳吉安了,陳吉安卻只是低頭轉(zhuǎn)著手里的汽水瓶子,很緩慢地轉(zhuǎn),幾乎有溫存的意味,仿佛那汽水瓶子是個婀娜窈窕的女人。你是什么時候愛上蘇麗麗的?冷不防,米紅突然問出這么一句。這句話在她心里憋了許多年了,她早就想問陳吉安了,早在他和蘇麗麗結(jié)婚前。那個夏天,他怎么和蘇麗麗單獨去辛夷河邊了?他們一向不是三人行的嗎?怎么突然搞二人行呢?

    米紅是要陳吉安解釋的,或者說,傾訴衷腸。以前她從來沒有給過他這個機(jī)會,每次都要把蘇麗麗帶在身邊。米紅那時在婚姻上是有遠(yuǎn)大理想的人,是要過富貴生活的,怎么能稀里糊涂地嫁一個修自行車人的兒子?所以她怕陳吉安挑破了,她是好人家的女兒,有自己的道德,沒挑破之前,她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陳吉安的好。她喜歡那種好,明里是同學(xué)和朋友之好,暗里卻是男女之好。米紅希望那樣的好,能天長地久下去。沒想到,他娶蘇麗麗了。這是負(fù)氣,米紅知道。你不是總把我往蘇麗麗那兒推嗎?我就和蘇麗麗好給你看。陳吉安這么說,或者,米紅指望陳吉安會這么說。他們還沒有了結(jié)呢。幾年過去了,中間隔了幾千個日子,她和他坐在一起,感覺熟稔一如從前,從前那金子般的時光。艷麗的,蹁躚的。他和她,是兩只斑斕的昆蟲,因為突然的災(zāi)難,被困在某塊化石里?,F(xiàn)在時機(jī)巧合,又解放了出來。艷麗的,蹁躚的時光。

    米紅一時有些癡。電扇還是嗡嗡嗡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舊了,還是哪塊扇葉出了毛病,隔些時間會發(fā)出咯的一聲。嗡嗡嗡,咯。嗡嗡嗡,咯。

    門外是六月的陽光,金子般的。

    陳吉安突然俯身過來,米紅慌了一下,她以為他要抱她,像多年前他在蘆葦里突然抱住蘇麗麗那樣。蘇麗麗說,陳吉安從后面一抱住她,手就摸上了她的胸,老鷹抓小雞般的,一手抓一個。蘇麗麗不要臉,說起這事總是眉飛色舞,把米紅聽得面紅耳赤。她總是想起那個畫面,總是想起。

    如果,如果他又要老鷹抓小雞,怎么辦?怎么辦呢?不過一秒鐘的工夫,米紅已經(jīng)千回萬轉(zhuǎn),千回百轉(zhuǎn)之后,米紅拿定了主意,她不會讓他得逞的,她不是蘇麗麗。賤。他晾了她這么多年,她不能就這么放過他。

    卻沒有。米紅是虛驚。陳吉安只是俯身過來放汽水瓶子,他們中間有個小凳子,陳吉安把瓶子放凳子上一放,說,提那些陳谷爛芝麻做什么?沒意思。

    沒意思。陳吉安說沒意思。

    米紅是在弄堂口碰到蘇茂盛的。蘇茂盛一只手推著自行車,一只手扶著車后面的紙箱子。是云南的紫皮核桃,蘇茂盛說。也不看米紅。兀自從箱子里拿出一包塞給米紅。米白喜歡吃榛果,橡子、毛栗、核桃什么的,蘇茂盛知道。

    顧美麗就是這時候從后面沖上來的,上來就是一耳光。

    米紅沒反應(yīng)過來。她有些暈。眼前有無數(shù)金星,在六月的太陽下閃爍,耳朵里嗡嗡嗡地響,還是剛才陳吉安店里電扇的聲音。嗡嗡嗡,咔。嗡嗡嗡,咔。

    沒意思,陳吉安說沒意思,他怎么可以說沒意思。

    他哪怕怨她,哪怕罵她。都好。卻沒有。就一句沒意思就了結(jié)了。

    米紅不甘心。蘇麗麗有什么好?能好過米紅嗎?米紅都離婚了,前夫俞木愛上了別的女人??申惣矃s做出要和蘇麗麗白頭偕老的樣子。給誰看?

    還有米白。米紅真不知道米白好在哪兒,值得蘇茂盛這樣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世上如果還有什么比金銀珠寶好,比綾羅綢緞好,那就是一個男人默默的好。這種好,米紅都沒有呢,可米白卻有了。

    可顧美麗為什么打她呢?瘋了嗎?

    蘇家弄的人也奇怪。中午,許多人都看見顧美麗打米紅了。老蛾還在弄堂口賣酒釀,王繡紋正好和她家的卷毛獅子狗從店里回來吃午飯,還有阿寶,正抱著胳膊站在酒釀攤子后面看街上的熱鬧。

    誰也沒料到,能看到這么一出好戲。

    不到半個時辰,這出好戲就在蘇家弄傳開了。

    只是,這戲文有些蹊蹺。米家的大女兒不是和“蓮昌堂”的黃佩錦好嗎?怎么又和蘇全德的兒子蘇榜眼搞上了?

    但阿寶不蹊蹺。蘇榜眼的老婆顧美麗長成那個德性,蘇榜眼如果還守身如玉,那才蹊蹺呢。自古呂布愛貂蟬,而米紅,就是蘇家弄的貂蟬,蘇榜眼愛上她,說明有眼色。之前阿寶對蘇茂盛,因為顧美麗,頗有幾分鄙視的?,F(xiàn)在不鄙視了,不僅不鄙視,而且還刮目相看。能和米紅暗里有一腿的人,不簡單!其實,阿寶對米紅也垂涎三尺呢,可一直垂涎不上,米紅不搭理他。每次都是一臉的貞節(jié)牌坊。原來這牌坊也是個豆腐渣工程!好,豆腐渣工程好!只是,蘇茂盛是怎么勾搭上米紅的?阿寶好奇得很,興奮得很?;仡^一定要找個機(jī)會,好好請教請教蘇榜眼。

    朱鳳珍知道這事后鬧著也要去打顧美麗,當(dāng)著蘇家弄人的面,不然,這污水就一輩子潑在米紅身上了。可王繡紋勸她最好不要去,王繡紋說,顧美麗的弟弟,是流氓,綽號顧老三,因為他在“葵花幫”里坐第三把交椅。“葵花幫”是辛夷有名的黑幫,里面的人個個兇神惡煞,殺人不眨眼的。蘇茂盛為什么會娶顧美麗?因為顧老三!顧老三到蘇茂盛的辦公室坐了幾分鐘,就把蘇茂盛坐成了姐夫。

    老米一聽,嚇得不讓朱鳳珍去了。不過一巴掌的事,到時別弄出人命來。

    朱鳳珍還咋呼了一下,到底也怕流氓,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蘇茂盛知道朱鳳珍讓老蛾來提過親的事時,米白和三保的兩個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

    米白生了雙胞胎,雙胞胎都是兒子。蘇家弄的人說,朱鳳珍的采陽補(bǔ)陰終于生效了。

    蘇全德說,早知道米白這么會生兒子,當(dāng)初不如答應(yīng)朱鳳珍的提親。都怨你,說什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蘇全德的老婆不服氣,怎么怨我呢?那時你不也是這個意思。

    蘇茂盛這才知道當(dāng)初朱鳳珍來提過親。

    卻晚了——就算沒晚,又怎樣?

    世間的男女,不一定都要成夫婦的。世間的好,也不只有夫婦之好。

    蘇茂盛在弄堂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時候,經(jīng)常會碰到米白。米白買菜,米白送兩個兒子上學(xué),米白和三保從裁縫鋪里回家——多少年了,這兩人有時還是會玩那種四腳獸的把戲,也不嫌幼稚!

    每次碰上了,米白都笑嘻嘻地,蘇茂盛不笑,板了臉,依然很嚴(yán)肅的樣子。

    2012歲末大雪于南昌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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