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唱

周曉楓

1

“明明是我想出的好點子，她不過是個聽眾，怎么在她的總結(jié)里就成了集體智慧？不過是變相自夸她的領(lǐng)導功績罷了！她甚至讓人感覺，那些創(chuàng)意屬于她，好像這個創(chuàng)意可能帶來危險后果需要她來勇敢承擔似的。她以為自己是豐收女神嗎？視線里的全部果實都得歸她所有！別看她那么溫柔地使用語氣助詞，其實呢？這個老年版的芭比娃娃是個女霸王。”

事隔一周，小筍沒有緩解情緒，加菲貓般的可愛圓臉上流露著慍怒。她是我老師的孩子，曾經(jīng)天資卓越的少女詩人，后來去了廣告策劃公司，雖文學再無建樹，但小筍把抒情才華用于創(chuàng)意文案，仍木秀于林。她的口語表達充滿修辭，刻薄與夸張兼而有之，聽起來頗具效果。

招致小筍抱怨的上司孔雀，早年在采訪類的電視欄目里短暫地做過兼職主持，后來退隱江湖，甘居幕后，轉(zhuǎn)戰(zhàn)廣告公司做了主管。我不了解孔雀，只是對她表面印象不錯：她似乎并不做作和高調(diào)，知性的聲音有說服力。有一次，在小筍的公司年會上遠遠見過倩影：妝容精致，服飾得體，樣貌雖不再令人驚艷，但那從歲月沙漏里流失的美依稀可辨。我一直把孔雀當作沒什么破綻的成功女性，在小筍控訴她種種暗度陳倉的手段之前，我還挺喜歡她的。一直沒有什么惡評的孔雀，看來溫和嫻靜，至少，不像什么公害。

“你上當了！之所以完美，因為她的生活是經(jīng)過彩排的，演戲演到骨子里了?！毙」S聽到我對孔雀是這樣的態(tài)度，聲音高了起來，倍感孤立的她急于和我在立場上結(jié)成同盟。小筍鼻子里噴著冷氣，輕蔑地撇撇嘴角：“孔雀為什么離開電視臺？是真喜歡低調(diào)嗎？什么低調(diào)，這種蓄意設(shè)計的低調(diào)不過是便于埋藏往事，有利于完善她的道德形象工程罷了。你沒聽過孔雀在電視臺的緋聞？她穿著是個低調(diào)的美人，可脫掉衣服之后，就成顯著的美人啦?！?/p>

小筍三年后如此負面評價她最初的榜樣，不禁讓我詫異：許多遠觀的美好，經(jīng)不起近距離目擊。剛?cè)肼殨r，小筍屢屢贊頌孔雀，從價值觀到口紅顏色。小筍說過：“孔雀唯一的不足是太過仁慈，不夠恩威并施。她照顧我，也對路人甲、過客乙關(guān)懷體貼，毫無殺伐之氣。這對管理來說相當于致命缺陷。你知道，在今天做個好人，成本有多大嗎？”當時情境歷歷在目，小筍的感慨猶響耳畔，想不到，轉(zhuǎn)眼，物是人非。

“我記得孔雀當初對你很好啊，你還說過，她對你有恩?！蔽液攘艘豢谑裰驗闆]有去皮，榨出的漿汁甜中帶有青澀的微苦。

“那時我還是個新人?？兹府斎辉敢夤膭钚氯?，因為他們不構(gòu)成威脅。等我成長了，她就開始緊張，然后不動聲色地收拾我，擔心我的未來影響到她，怕對比之下顯不出她的出色?！毙」S搖頭，“孔雀最喜歡當別人面兒微笑著回憶我原來的笨，其實這是一種巧妙的提示手段。孔雀要提醒我，也告知其他員工，她對我有再造之恩。曉楓姐，你知道孔雀為什么要市恩嗎？”聰明又委屈的小筍作如下判斷：“因為，錢財可以還清，情債可以扯平，唯有習慣市恩的人，我們沒有任何償還方式，我們永遠欠下她的！在她的培養(yǎng)下，如果我們過得不好，對不起她，誰讓我們辜負了她的期待？如果我們過得好，那欠她更多——未來越美好，她的培養(yǎng)就功勞越大，我們欠她的翻倍！”

“孔雀在小事上施盡恩惠，大事上寸土不讓。當她認為我不構(gòu)成競爭的時候，盡顯她的美德；一旦認識到威脅，我看，她連在表面形式上都不能維持美德啦?！甭犘」S說自己正遭受著孔雀程度升級的打壓，我不禁為這孩子擔憂，問她：“你打算怎么辦呢？是調(diào)離是非之地，還是單刀直入和孔雀談?wù)?？”小筍表情茫然，貌似完美的女上司讓她無措。

“她的溫柔有毒。”這是小筍的話、孔雀的臉。

……她的溫柔有毒，像午睡的蛇，對周圍無動于衷，暫時維持著寧靜。蛇，幾乎是甜美地蜷曲著，像個無奈且寬容的弱者。小筍不能輕易揭露孔雀，她會首先遭受他人質(zhì)疑，被看作忘恩負義之徒。小筍說自己頂多像個被咬到私處的受害者，告訴親人浸毒傷口的隱秘所在，然后在蒙羞中去死；而孔雀，毫發(fā)無損，她像被催眠的女王，令人生畏的暴力繼續(xù)以一種甜美的方式潛伏著。

內(nèi)在的猙獰。小筍所遇，不過是女人之間的常態(tài)：嫉妒。

2

印象中第一次體會到“嫉妒”的正面撞擊，我不到十歲，正上小學。

我并無天資，可奇怪地被老師選入合唱團。我聲域狹窄，唱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只剩哞哞的女中音，是合唱團里不起眼的分母。由于聽話而獲得老師的好感，我無緣領(lǐng)唱，卻被安排成演唱之前出列的朗誦者——從歌詞中提煉部分片段，鏗鏘有力地一通念白。兩次演出后，我被小荷老師安排到學校廣播站當播音員。“紅領(lǐng)巾廣播站”每天運營二十分鐘，五分鐘的通知、總結(jié)、表揚和批評之后，是十五分鐘的小說連續(xù)廣播，直到上課鈴聲即將響起方才結(jié)束。我和同年級的薄蕊成為骨干，輪班。從廣播站走到教室有一定距離，播音者享有遲到特權(quán)，課堂上老師已經(jīng)開講，同學們已經(jīng)安靜，她們才能施施然帶著不動聲色的驕傲返回自己的座位。我一再得到小荷老師偏愛，她總把第二天的段落提前交過來，我頻繁朗誦，幾乎成為學校的第一主播。既無乖巧長相，又無悅耳嗓音，連我都為自己找不到受寵的理由，難怪他人覺得不公。

薄蕊堵住巷子里的我，生硬地質(zhì)問：“你為什么攔稿兒？憑什么總輪到你播音？”這個身材高挑的少女，眼里燃燒著冰冷的怒火。我茫然，反應(yīng)了幾秒鐘才明白，她指責我從小荷老師那里攔截稿件，進行壟斷式播音。薄蕊為什么不對小荷老師說而遷怒于我呢？我從未主動和積極，甚至內(nèi)心并不向往占據(jù)主播位置……有一次因為倉促換稿，沒有任何準備就把“哭泣”讀成“哭拉”，我的失誤被近百個大大小小的喇叭放大音量擴散出去成為公然的羞恥。我不理解小荷老師的偏袒，就像不能理解薄蕊洶涌的悲憤一樣。她的淚水蒙上眼眶，微顫嘴唇，我能看到她細密的齒尖：“我警告你，你想唱獨角戲，沒門兒！”我來不及辯解，薄蕊突然轉(zhuǎn)身，帶著小鹿受驚般的莽撞跑開，留我獨自愣在原地，默默回味數(shù)月來她對我莫名其妙的冷嘲熱諷。

此后，遠遠見到小荷老師，我奪路而逃，或者找理由推托廣播任務(wù)——我剝奪自己，以平息薄蕊的怒氣。這次遭遇，落下兩個后遺癥：一是我從此不喜歡自己麥克風里的聲音——多年后我作為嘉賓參加電臺的訪談節(jié)目，聽回放時，我難堪并難以置信，自己就是那個藏在收音機里的老巫婆；二是我很怕女性之間的爭端和沖突，在一定程度上，我愿意蓄意破壞自己，自貶或者放棄利益，以換取某種安全地位。

到了高中，薄蕊的角色換了呂呂。

摸底考試結(jié)束，呂呂問道：“你的總成績算出來了嗎？”她比我更關(guān)心我自己的分數(shù)。我們性格不同，交往甚稀，之所以存在隱蔽競爭，是因為在小圈子輿論里我們都被夸獎為智商不錯。平時懶散，憑小聰明縱橫江湖，臨近高考我們倆的學習突飛猛進，同時成了落后變先進的典型。被迫共享某些褒義詞，是否意味著從利益角度，我們已構(gòu)成對彼此的掠奪？

當呂呂聽說，我知道成績但沒來得及加出總分數(shù)……呂呂神經(jīng)質(zhì)地連續(xù)按動圓珠筆帽，它發(fā)出單調(diào)得難以忍受的咔嗒聲?！拔?guī)湍闼惴职伞！眳螀喂麛嗟乩鹞业氖?。似乎的親昵突如其來，我不適應(yīng)，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但呂呂態(tài)度堅決地攤開我的右手，邊問各科分數(shù)，邊用圓珠筆把我的掌心當作草稿紙開始了加法。寫著寫著，滾珠受阻或者沒油，圓珠筆寫不出字兒。呂呂加力畫寫，平常用這個方法，能擠榨出軟腔里的最后一點殘余。可惜這次并未奏效，呂呂繼續(xù)……我的手心被畫出許多白色的條痕，隨后成為交錯的紅道道。我感到疼，反而就是這疼讓我堅持著不抽回手；呂呂帶了點惱怒繼續(xù)用力畫刻，我等她在這張手心草稿上得出為她所關(guān)心的運算結(jié)果。

我做過全麻手術(shù)，記憶力差，根本記不住英語單詞、化學公式和歷史年代圖表，不過運氣不錯罷了，重要考試往往能瞎貓撞上死耗子。呂呂才真是聰明，就實力而言我難望其項背。我內(nèi)心服輸，毫無斗志，無意拼出輸贏，像個因傷退賽的運動員——這并未使呂呂獲得平靜。是否與我這種量級的笨蛋共享榮譽，對呂呂意味著羞侮？敵意是不受理念制約的，呂呂只能用智力降低和控制它的強度而已。

3

英國學者詹尼特·托德總結(jié)文學史上的五種女性友誼：浪漫型、欲望型、控制型、政治型、社交型；并且認為，一般流行文化里呈現(xiàn)的大都是第一種：親密、溫暖的同性情誼。

然而日常經(jīng)驗中，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遠為微妙與復(fù)雜——看似波瀾不驚，卻蘊蓄風雷。嫉妒，被認為在女性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連“嫉妒”這兩個字形，都是“女”字為偏旁的。人們普遍認為，嫉妒作為一種潛伏在源頭的持續(xù)的不安情緒，會誘發(fā)不同的性別反應(yīng)。男性更愿意使用競爭這個詞替代，顯得公開而明亮。人們通常要求男性獨立消化他們的負面情緒，動輒傾訴的男性被社會習慣所排斥，所以他們的嫉妒沉默運行并試圖無痕地銷贓滅跡。即使過分強烈的占有欲、不甘和憤怒使男性失態(tài)，難以繼續(xù)隱蔽他們的嫉妒，他們習慣宣泄，甚至直接訴諸暴力。而女性，和平時期的慈善家，當暗生看似平白無故的仇視，由于缺乏體能和武力上的優(yōu)勢，她們更適合使用暗器。女人好妒，其實與她們在文化塑成上的弱者身份有關(guān)。嫉妒，是弱者的仇恨。那種陰險與潮濕的氣息，那種強烈而不能自控的速度……嫉妒的確是暗器，是潛在焦慮所釋放出的動能，是女人恃弱凌強的反抗方式。嫉妒者往往不是通過超越來平衡內(nèi)心的惱怒，而是幻想被妒者倒霉。女性之間訴諸武力的少，更多，是暗地里的語言傷害——她們被彼此之間的詞語磨損，為了自衛(wèi)，她們長滿舌叉后的小毒牙。

當然，嫉妒是不名譽的，有時甚至比卑劣更令人難堪，至少后者驍勇，喪失底線后能產(chǎn)生由無恥而帶來的坦然。承認嫉妒，過分挑釁我們的尊嚴，超出心理尺度——在這個問題上，男性通常不像女性那么誠實，他們集體否認，以至貌似磊落到無辜的程度——也許，并非不妒，許多男性不過對情緒有著比女性更好的控制罷了。嫉妒如此普及，如此難以啟齒，對女性來說有著近乎手淫或隱疾的恥感。所以，我們更愿意使用文雅而提上臺面的“羨慕”來代替它，因為“羨慕”更像贊美，更具褒義的美感。

論及嫉妒起源，它往往來自敏感與細膩的情感……一種女性尤為勝任的內(nèi)心體驗。嫉妒是包藏著恨的潛在激情，表現(xiàn)形式可能卻極為克制。好妒者易被觸怒，只是未必以對稱性的烈度呈現(xiàn)——好妒者甚至是特別安靜的，用以控制內(nèi)心的憤恨，就像裝了消音設(shè)備的槍膛?；蛘哒f，對女性來說，嫉妒已是一種日常而形式溫柔的暴力。我們知道，嫉妒具有強大的動能，可以形成粗野的力量。如此隱蔽的厭氧菌般的嫉妒，可以醞釀毀滅性后果，因為越是不動聲色的嫉妒，越比什么都易引發(fā)大腦里的意淫暴力；蓄積的壓力需要釋放渠道，所以妒忌能在某個毫無預(yù)告的突然時刻引發(fā)危機，甚至導致殺身之禍。美國社會評論家約瑟夫·愛潑斯坦以專著探討嫉妒，他這樣寫道：“嫉妒也是暴怒的一部分，至少是隱藏著的、默不作聲的那部分……嫉妒的本質(zhì)在于其隱秘性。嫉妒位列所有隱蔽情緒之首——它藏匿得如此之深，以致當事人通常都不會意識到，它很多時候可能是其行為的動機?！?/p>

我想起動物界的女性殺戮。蜜蜂中，工蜂屬于發(fā)育不完全的雌蜂，蜂王是唯一發(fā)育完全的雌蜂。在為王儲準備的蠟室中，幾只被蜂王漿特殊喂養(yǎng)的幼蜂中只會有一個幸存者，因為最先出世的新蜂王將殺死所有競爭者，甚至包括自己的母后老蜂王。為了奪冠，殺死姐妹，殺死母親，如此肆意到狂暴的怒氣，只為使蜂王從此不再陷入對他者的嫉妒，也使自己免遭他者嫉妒的清算。新蜂王升空，享受僅有一天的短暫蜜月，得以攜帶三百萬至八百萬顆精子返回，然后它作為終生被關(guān)在幽閉蜂巢里的囚徒，每天將產(chǎn)下多達一千五百個卵。即使這是令人恐怖的代價，沒有哪只準蜂王望而卻步，顯然，它鐘情于這場唯有女性參與的戰(zhàn)爭中自己獲勝的殘酷享樂。

4

孔雀與小筍雖非閨密，但在較長時段里，惺惺相惜也好，如沐春風也好，兩人關(guān)系遠比工作搭檔近切。她們是否為曾經(jīng)的親昵尷尬？抑或，正是那份親昵導致的疏離？總之，近到一劍之內(nèi)，方可咫尺天涯。

我們不會嫉妒歐洲某個總統(tǒng)或世界級電影明星，太遙遠，他們的影響力無法輻射到我們的內(nèi)心。我們愿意向陌生人傳達好意，而嫉妒，以及類似的惡意，是一種發(fā)生在“近鄰”之間的感情——這是嫉妒的獨特之處。除了氣質(zhì)上的陰柔，女性之間往往更親密，更習慣依賴和分享，所以從土壤pH值的酸堿度上適宜嫉妒生長。間距近，才能在地理與心理意義上提供僭越的可能。人們對安全感和隱私權(quán)有著普遍需要，是否當彼此了解秘密時就構(gòu)成隱形的侵犯以及潛伏的兇險？兩性對嫉妒的處理方式不盡相同：男性會因嫉妒疏遠彼此，對于女性，嫉妒常常相伴于友情，甚至可能在嫉妒的作用下成為閨密。

我們會在生活中遇到這樣的典型范例。A和B表面上關(guān)系甜美，但A的日子不像B那么志得意滿。B經(jīng)常施惠于A，這為她埋下隱患。俗話說：“一碗米養(yǎng)恩人，一斗米養(yǎng)仇人?！辈粩嘁詮娬叩淖藨B(tài)給予他人施舍，會激發(fā)受益者內(nèi)心潛在而無望的妒意。這段友誼中，A得到的最大享樂并非來自感情互動，而是B遭遇婚姻挫折時，A能以閏密的身份參與討論，能以溫暖關(guān)懷的方式，獲取隱私性質(zhì)的情報，并從B沉浸災(zāi)難的困境里體會隱秘的高潮。通過他人不幸來重新定義自己的幸福，B烈火焚身的暖色光焰，烘托著A臉頰上越來越明媚的玫瑰色。看似閨蜜，其中一個的愛好就是以隱蔽卻奏效的辦法刺痛另一個，讓對方從傷口里流出她所需要的蜜漿。A也懷有同情，但那種同情是用來愈合曾因嫉妒而產(chǎn)生的心理傷痕。像女聲兩重唱，無論先天條件如何，她多么想唱那個更被彰顯的高音。B的不幸很快通過A的嘴得以擴散，當然A的堂皇理由是憂愁好友未來，無措中多方求援?，F(xiàn)實生活中，我們在傳遞他人消息時，負面的總是更宜于播散；而對于他人的好運，因為嫉妒，我們常常刻意忽略。

5

我分析自己對小筍的關(guān)心，報答師恩之外，還因為經(jīng)歷上的相似而心存共鳴。除了薄蕊和呂呂，我在漫長的時間里從未被嫉妒的齒鋒所傷，因為沒有什么可供艷羨的資源，平凡令我安全。我年少所遇不過嫉妒的陰影，毫無重量，不會升級為實際沖撞的行動——直到，遇到司南。

我兼職電影策劃，并不擅長，只是合作者相識多年，適應(yīng)了我的直率和認真，不挑剔我的水準，于是我跟著跑場子，掙些散碎銀兩。有些事，我混沌而僥幸地闖過去，根本沒意識到雷區(qū)——司南驚訝于我如此糊涂和業(yè)余，竟全須全尾地混了這么多年。司南略長我?guī)讱q，從副導演做到制片人，起起伏伏，摔摔打打，見識的風浪多了，自然遠比我有能量、資歷和諸多應(yīng)對技巧。

平心而論，司南的性格我并不欣賞，我覺得她太在意評價，不夠松弛和從容，那種內(nèi)在的拘謹是不自然的體現(xiàn)。司南迷戀那個想象中的自我形象，維護得特別辛苦，以至于她把別人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話都誤認作褻瀆或攻擊。她的一切行為，都需要找到與正義相關(guān)的解釋理由——站在所謂公理公德的立場上，她喜歡表現(xiàn)得毫無私心。多拿一份紀念品，司南說為了惠及同事，她承受不了獨享的不安。出差不忘掠走浴室里的小瓶小罐，她說怕酒店棄置造成浪費，自己所為出自環(huán)保。她很少說同性的好話，卻從不與異性交惡，當然情感糾葛造成的怨毒除外。

然而我對司南的看法不能流露，因為她的善待。她去國外旅行，不忘給我買紀念品。換季時，司南會專門給我打電話，語氣煦暖怡人，囑咐我初春時節(jié)不要穿裙子，否則埋伏下來的寒凍會在老年發(fā)作。她讓我注意飲食，因為發(fā)現(xiàn)我太貪吃。的確，我無法通過節(jié)食考驗，我總是經(jīng)受靈魂煎熬之后，屈辱而又氣急敗壞地吃兩個口味以上的冰淇淋；而且我痛恨運動，逛趟家樂福算是我的長途旅行，把減肥視為人生大悲苦。司南偶爾縱容，給我買精致的點心，自己卻不受誘惑。我驚訝于司南的體形，我不知道這是天然的骨感，還是為了美苛刻到忘我的程度——她穿著據(jù)說是從工程力學角度設(shè)計的無痛高跟鞋，瘦得像只蜻蜓飛來飛去。

司南主動示好，我感恩圖報地回應(yīng)，類似孔雀和小筍。我記得童年的翻繩游戲：一人用手指支撐毛線編出的圖案，另一人用手指接過去翻出另外的花樣。我能掌握的變幻招數(shù)很少，不貪圖擊敗對方，我只是害怕線繩的圖案被破壞在自己手中，于是小心翼翼、擔驚受怕，明明是游戲，我卻玩的責任深重。我的友情觀亦如此，尤其對司南，簡單的喜悅，帶著因為不愿成為破壞友情的罪魁禍首而產(chǎn)生的微量擔心……我們始終在良好的氛圍，保持著友誼三十七度二的熱度。

得知司南背后對我的議論和作為，我難以置信。直到證明消息屬實，驚訝帶來的茫然，完全覆蓋了憤怒——我反應(yīng)滯后，看起來是麻木的寧靜。我能理解司南對我壓抑的強烈厭惡，難以理解她為何要勉強自己向我靠攏。我們完全可以各走其路，活動在彼此的盲區(qū)里，何必非要在瞄準鏡里目睹障眼之物呢？朋友分析說，無他，司南純粹出于生理性的嫉妒，只是最簡單原始的自私。我何德何能，怎么能令司南嫉妒呢？假如承認她對我出于羨慕而產(chǎn)生敵意，那我必須具備一種相當?shù)淖晕移垓_與傲慢。司南又怎么可能承認嫉妒我呢，一個不值得的小角色？況且，司南明確信自己已清除了不良品質(zhì)，人格閃耀著可以辨識的微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她都認為自己是對的，一切都是為了捍衛(wèi)某種抽象的正義。

6

許多年前，小筍，這個體態(tài)豐腴的姑娘講述她并不出眾的女伴卻嫁入豪門給她帶來的情緒沖擊，小筍忽然覺得自己青梅竹馬的童話愛情是種微妙的屈辱，愈加氣惱于男友不爭，索性分道揚鑣。男友與小筍分手后，情場失意、職場得意，像塊莖植物一樣沒有在腐土中爛掉，反而催發(fā)新綠的芽，成了春風得意的商界精英。生活，像是總被錯猜的謎，小筍漸生暗自的惱怒。

此后我并不了解小筍的情感狀況，只記得小筍隱約提到過困擾：心里有個“新的他”，可惜“新的他”已經(jīng)有了“舊的她”；小筍不甘，明明自己比“舊的她”年輕許多，可他卻無意轉(zhuǎn)移方向。我勸過小筍：“別不平衡啦，誰都年輕過，人人都有的財富無需拿來炫耀?！毙」S專注地看了我一眼，隨后緘默。沒聽說小筍有什么新的糾葛，直到，我瞠目結(jié)舌地得知爆炸性緋聞：小筍竟與孔先生有私！這個孔先生是代稱，他，是孔雀的先生。

什么才是沖突真正的起源？小筍為何釜底抽薪？令她渴望而不安的愛情受到法律干擾，小筍才對孔雀心懷怨毒？還是僅僅出于對孔雀難以平息的恨意，小筍才覬覦并通過一份不妥當?shù)男躁P(guān)系施予針對性報復(fù)？那個在我看來還是孩子的小筍，在她同事的敘述中是個完全陌生的可怕形象，孔雀的遭遇獲得了廣泛同情，小筍被描述為農(nóng)夫用體溫焐暖的蛇。妒意，很容易結(jié)晶為仇恨，無論走在哪里，小筍有本事把自己很快變成有力的麻煩。小筍越級向上司密告孔雀，而且興風作浪到了犯眾怒的程度。蛇毒一樣寂靜漫延在她體內(nèi)的嫉妒……陷入旋渦的小筍一意孤行。小筍相信自己詛咒的才華和能量，她并不畏懼違背社會規(guī)范，并從某種不斷的毀壞感中由衷得到鼓舞。忘恩負義是必然的，最初的給予和最后的寬恕終將無效。假設(shè)孔雀原諒因妒生恨的復(fù)仇者，并不能減少繼續(xù)的耗損——因為，如果你曾因自己的才能而遭受嫉妒，在這個基礎(chǔ)上，也必因自己的美德遭受追加而來的程度更甚的嫉妒和報復(fù)。

所有的殷勤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溫存，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就是肉麻——這幾乎是女人天然的判斷，何況心高氣傲的小筍，她向孔先生申明某些她本來無權(quán)發(fā)布的紀律，要求他盡快與孔雀了清干系。小筍幻想通過激情，讓孔先生覺得自己更值得向往，她認定，所謂丈夫?qū)ζ拮拥囊缿伲瑴蚀_概括莫如說是惰性，小筍有義務(wù)幫助孔先生摧毀隱形的枷鎖。

然而情場無勝算?？紫壬栌谛」S的破壞力，幡然醒悟回歸家庭，留下功虧一簣的挫敗者。小筍感覺自己受到侵犯的尊嚴就像蛾類的翅膀一樣顫抖著……她總是把自己想象為受害者，包括嫉妒的時候。小筍讓我后怕，想起她的語氣，具有食肉者凜冽的暴力，原來她的正義不堪一擊；再想起小筍貓科動物般的圓臉，我不寒而栗……當獵物從喉管里涌出的血跡在獵豹臉上漸漸風干，看看這只溫柔如貓的豹子吧，它的眼神還是那么無辜與悲哀，甚至還有兩條裝飾性的淚痕。

7

自私者看重自己的付出，忽視別人的給予，任何時候都能找到便利的切入點，強調(diào)自己遭受的委屈。小筍傾心于自己的受害者角色，只有待在這個位置上最體面……把罪責歸咎于他者，才能使道德上的弱點不被辨識，并且心安理得地生長。嫉妒是一種由于認定不公而產(chǎn)生的敵意，小筍為了達至內(nèi)心平衡而翻轉(zhuǎn)自己的不利局面，把內(nèi)心的嫉妒轉(zhuǎn)化為近乎的正義，隨后，她才能上演無辜者的有力復(fù)仇。

的確，比較之下，嫉妒者往往處于劣勢。A承認B比自己優(yōu)秀和美好，產(chǎn)生了相對意義的不幸福，當A一旦開始嫉妒，她就是以潛在的自虐完成了無法出口的贊頌。受控于嫉妒的A成為奴隸，至少由此確立自己的弱者位置。女人被諸多負面之物干擾而不能達至自由，尤其嫉妒，相當于情感上的腸梗阻，難以消化，寢食難安，伴隨著難以啟齒的疼痛。這雙刃的嫉妒！當A嫉妒B，B當然對來自A的詛咒和為難深感折磨，但更大的折磨作用在A自身——嫉妒像隨身攜帶的小型刑具，無時不是動用私刑。

我想，小筍覺得自己并無不妥，她只是渴望報償自己已經(jīng)承受的某種不幸和不公——不，不是簡單的支付，她需要加倍的賠償。嫉妒者的諷刺、恨意和詛咒似乎成為爭取平等的一種安全方式，絕望的嫉妒者會啟動相應(yīng)的剝奪手段，他們所向往的平等，有時需要在殘酷中才能得以實現(xiàn)。

……O.W.霍姆斯有句點穴的概括，他冷言冷語道：“對于那些追求平等的熱情，我毫無尊重之感。因為這種熱情在我看來，只是一種理想化了的妒忌而已?！?/p>

8

利用語言的誤差甚至反差來謀利的人，總是令我產(chǎn)生不適宜的憐憫，尤其他們流露如意得逞后的竊喜。數(shù)次與司南在電影策劃會上相逢，我們交流如常。司南熱情地問候，她以為我蒙在鼓里，所以繼續(xù)用毫無破綻的無辜和熱忱，期待我的感知與回應(yīng)。我明白，但不露聲色，附和著把酒言歡。旁觀的知情者目睹此景，心生涼意——他恐懼的形象不是司南，而是我。知情者認定我城府極深，能在忍耐中從容做戲，只因我沒找到合適時機；一旦天時地利，他認定我必將司南一招致死。他畏懼于我的冷靜，卻想不到，引而不發(fā)，只因我并沒有什么克制著的慍怒。

當初得知司南背后的手腳，我曾震動，并反省司南其人。司南樂于顯示自己的同情心重，但仔細分析那種同情，是鳥與魚之間的那種同情——對方不能成為受益者，不能因這種慷慨的慈善而獲得任何實際好處；這種表面上給予他人的同情，只是為了讓自己產(chǎn)生良好的道德優(yōu)勢，所謂的同情背后，是自以為是、含而不露的自得，跡近內(nèi)心的炫耀。我在司南對我的行為反差里，突然嗅到那種無法克制的嫉妒的氣息：一點點熟皮子的味道，聞不到其實必經(jīng)的血腥，只剩下柔軟和溫暖。嫉妒永遠在幕后，像個隱藏面目的制片人：不會在公演的劇情中扮演角色，只是安靜地操縱。我們應(yīng)該警惕口氣溫和者眼睛里的冷漠，就像警惕皮毛松軟的貓科動物隱伏在肉墊里的爪鉤。

司南幕前關(guān)懷、幕后殺伐，我想她一定為自己找好了辯護理由。她恨一個懶散且自在者輕易得到他人經(jīng)過艱辛才能贏取的機會，如我；她恨群體意義的縱容，讓我這樣的自私者不恰當?shù)孬@利，而缺乏系統(tǒng)的校正和懲治。我們能否說嫉妒是天性中必然的惡？雖然它對某些進步具有驅(qū)動作用，但嫉妒者總是摧毀他人以適應(yīng)自己體內(nèi)的公正。

盡管如此，我對司南的對抗很快平復(fù)，乃至波瀾不驚。一方面，我的生活比較平順，看不到真皮層下的復(fù)雜人性，以為誰都是心口如一，難得有人跑到面前，讓我懷有樂趣地觀看一場暴露后臺內(nèi)幕的演出，感受別樣；另一方面，我覺得司南可憐，缺乏曝光的果敢才會進行暗箱操作，從手法上她已是個失敗者。

不過，放棄受害者的成見，我們可以對事物做出另外的解釋。在不傷及個人利益的前提下，司南利用各種小機會施展關(guān)心，由此扮演設(shè)想中的“完美自己”。她貌似溫情而樂于助人，力顯為此的忙碌和焦急——沒有利害沖突的時候，我們永遠看不到她的蜂刺。是不是，司南示好的過程是在努力消化自身的嫉妒，并非絕對的虛偽。所以，我們可以把司南的行為堅持理解為虛偽，也可以理解為，司南為了釋放自己近于妒意的東西，做過許多具體而日常的努力。司南對我訴諸行動，是否最終無法處理長期郁結(jié)的壓力？抑或，我雖從未與他人交流對司南的真實看法，但司南從蛛絲馬跡的細節(jié)中判斷出我并不由衷喜歡她的為人，我的和平主義在她的理解上大概就是虛與委蛇，我這種由敷衍帶來的不真誠理應(yīng)遭到回擊？

司南所為，并未對我造成實際困擾，反而帶來隱形的幫助——是否需要向嫉妒我們的人暗中致敬，因為是他們幫助我們建立虛幻的成功感？也許這正是對人生有益的疏解壓力的方式。從某種立場上，嫉妒者最能欣賞你的優(yōu)點，他敏感發(fā)現(xiàn)，并且放大你的優(yōu)勢——好妒者的做法，與最好的老師行為一致。

……被嫉妒，是一種雖然危險但卻怡人的享受。嫉妒體現(xiàn)為從他人的幸福里引發(fā)的不滿，而作為被嫉妒者，別人恰當?shù)牟豢炫c不滿，正如糖奶的匯入，使我們獨自的黑暗散發(fā)出咖啡般令人陶冶的香氣。

9

我認識一個極具天賦的寫作者，只是由于身處偏遠，她遲遲沒有得到與之才華相匹配的聲譽。二十年的編輯生涯使我養(yǎng)成職業(yè)習慣，見到重磅新人，根本無法抑制興奮。與幾位朋友一起，我們不遺余力地推介，她耀眼的實力完全征服了我們。后來，女天才成績斐然，受到廣泛贊譽。

有一天，我陪她在醫(yī)院看病。候診過程漫長而乏趣，我拿出新作的草稿請她指教。她一聲不吭地看完，表揚了我?guī)拙?，然后判斷：“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不如別人的時候，你著急卻很克制，你默默努力，以實際行為追趕落下的距離?！睆漠敃r語境中，她暗示，我文明化的嫉妒是針對她的?？床〉幕颊叽鞑幌?，我的大腦一片茫然，無言以對。坦率地說，我從未感知自己對女天才懷有妒意，當初對她有所幫助，并非要以有恩者自居，并非為自己蓄意制造前路上的勁敵以完成自我激勵，我只是不平，她如此卓越的才華卻被如此輕易地忽視。事實上，她的虎虎生氣、表達中那種強悍的自由，我永遠無法企及。我雖在修辭上有些小把戲，但就其經(jīng)驗、力量與創(chuàng)造性，我不能望其項背。雖然女天才的評價趨向良性，近于積極的肯定，我依然難以認同和平復(fù)。她認為我喜歡暗流之下的競爭，這對敏感的我來說很不舒服。她的曲解，侵犯了我的無辜，也觸痛我略帶偏執(zhí)的自尊。

無論自我評價還是他人議論中，我都被認作缺少嫉妒心的女性。我暗自追問：不易嫉妒，是否由于我刻意掩飾或者長期自我美化所形成的誤讀？分析來、分析去，覺得不是。不擅長嫉妒，是否意味超脫的品性？非也。我不爭，是特殊環(huán)境和心理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物。

我從未發(fā)現(xiàn)父母身上的妒羨因子，他們安然于得過且過的平淡，沒有刺激下進發(fā)的野心——我得到的，是一種遺傳上的承襲。家人對他者基本喪失進攻性，嫉妒在我們看來已是一種針對他人的強烈敵意。

我唯一清晰體會到嫉妒，是母親對弟弟的偏袒——那種成長期的受挫，幾乎耗盡我的體力，我的能量迅速衰減到平和。初次感染這種壞情緒，它就徹底擊敗我。所以從兒童時期，我就刻意訓練自己的控制能力以避免劇烈的痛感。我厭惡競爭——嫉妒容易引發(fā)的行為，或者說，我懷有焦慮和恐懼，習慣退讓乃至放棄換得平安。由此，我進入了休眠，如此漫長的狀態(tài)使我認為那已長為一種隸屬于天性的習慣。我屈服于嫉妒的力量，從不反抗；甚至在最易喚醒嫉妒的愛情領(lǐng)域，我亦宿命。據(jù)說妒忌者是因為自愛勝于愛人，我一直不太喜歡自己，這是否成為不擅嫉妒的一個理由？我喜歡誰會默不作聲，因為不信他會鐘情于我，即使他與別的姑娘卿卿我我，我平靜如常，覺得自己連嫉妒的資格也沒有。偶爾我被示好，但我想他一定有真正的意中人，我不過是他一次蹩腳而粗糙的演習罷了。我的初戀就是一場暗戀，身置其中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讓我不知所措，我無望地把自己鎖進恥辱里……對生活始終平順的少女來說，那幾乎構(gòu)成一種深重的創(chuàng)傷。從此我只能以被動的姿態(tài)來處理感情，因為我擔心淪入早年的覆轍和深淵里。我的自尊，重過對男人的期待。嫉妒是一種激越的能量，而我，并不具備自己曾誤以為有的熱情，沒有足夠的妖嬈風情和燃燒熱度，我相對寡淡和冷漠——誰會跟這樣不入戲的女配角上演投入的劇情呢？

總而言之，我較少體現(xiàn)嫉妒與美德無關(guān)，看似同歸者走的卻是殊路。我是考拉型人格，懶惰，喜歡躲避、妥協(xié)和放棄，缺乏妒意不是出自寬容與豁達，而是怯懦，我實在害怕麻煩和糾紛。只能說，我愛體面勝過其他，無論是男人還是榮譽。其實，這是起點意義的自保策略，使我免入復(fù)雜的程序——安靜得像一小潭死水，就不會誤入河流錯綜的分支。為了安全，我很早就用超人般的力氣扭轉(zhuǎn)自己，嘗試把生活建基于嫉妒的廢墟之上。我十五歲燙傷的時候，醫(yī)生和媽媽都難以下手，需要我自己撕除前胸和左臂浸染斑駁的紗布，每次撕除都導致一片血肉模糊，但為了盡快康復(fù)，我必須沉默著強制自己執(zhí)行。年少嫉妒所帶來的傷口，相當于我在精神上的燙傷，我主動撕除擋在不堪之上的遮蓋物，以求從速剝離“嫉妒”，免遭未來的感染。我自認是青春期被注射過微量的嫉妒毒劑而得以終身免疫。

10

……且慢，假設(shè)我果真如自己描述的那樣百毒不侵，何必對女天才隨口的話耿耿于懷，就像被戳中穴脈？

弗洛伊德在論文《論妒忌、偏執(zhí)和同性戀的某些中性機制》中談到：“就如悲傷，妒忌也是一種有影響力的心理狀態(tài)，甚至可以說是很正常的。如果說有人表面上好像從不妒忌，那么就一定有跡象可以證明，它是被強制壓下去的，事實上仍在他的無意識精神生活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笨?，他把妒忌說得像愛的能力一樣幾乎人人必備。

我由此產(chǎn)生深重的自我懷疑。許多人被問及妒意，與我態(tài)度相似：死不承認。當然性格差異導致嫉妒的有無與強弱，我們不必以理念的模具壓制所有個體一如果每人都必須確認自己隱藏的嫉妒，是否也牽強和武斷？但弗洛伊德告訴我們，有些以為逃脫嫉妒以獲自由的人，其實從未成為漏網(wǎng)之魚。

薄蕊、呂呂和司南，我經(jīng)歷的嫉妒極為有限，是幸運，也因我不夠出色。非凡者不會被饒恕，他們遭受嫉妒的高頻率幾乎在佐證成功——這是一種簡易的鑒別手段，被同情證明著我們的不幸，被嫉妒證明著我們的成功。我反復(fù)強調(diào)，除了嫉妒過輕易贏得母愛的弟弟，我實在想不起自己具體嫉妒過誰，我的興趣似乎不是在排他的友情和獨裁的愛情占據(jù)權(quán)利。如此說來，我被嫉妒和我嫉妒別人的比例是3：O……似乎不言自明，我處于受害者的位置。

……且慢，布羅茨基曾經(jīng)這樣建議：“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賦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p>

我能夠承認羞恥，卻無法承認嫉妒，難道，嫉妒作為最隱蔽的羞恥難被真正觸及和揭露？是否如女天才所言，我的嫉妒極盡克制而愈見有力？因為我的性格比較接近男性，我同樣沿襲了他們通常隱諱到無形的嫉妒方式？我使用“羨慕”，僅僅因為，這個詞顯得不像“嫉妒”那么低賤，可兩者區(qū)別不過一張菲薄的包裝紙？或者，嫉妒本身就是一種面目猙獰的羨慕。我的語言風格經(jīng)常使用貶損，無論貶低的是自己還是對手，其實都是在壓制一種呼之欲出的渴望，用來抵御隨時被魔鬼喚醒的妒意？我愿在不被發(fā)覺的情況下默默修補漏洞，以使自身更具道德上的圣潔感——是否我不肯嫉妒，僅僅因為，我在精神上都不肯給予他人優(yōu)勢的地位？并非豁達所致的不嫉妒，揭示了我的野心——能刺激我的競爭位于更高層級，不在有目共睹的生理視野之內(nèi)？

我不計較司南，她傷及的并非我在意的東西。如果因此激發(fā)怨恨，等于是她的弱點迫使我滋生出對等的弱點——不，我不肯給她這種平等和尊重。我愿意原諒，愿意一笑泯恩仇，表面原因是寬廣，更隱蔽的內(nèi)容讓人無從追蹤線索。事實上，我以一種懶洋洋的放松姿態(tài)來處理司南的攻擊，怠惰后面，有著輕蔑，有著化名為體諒的不屑一顧……這是我深潛的傲慢。我根本不能允許自己的品德優(yōu)勢被司南隨意剝奪。在某個道德評價的舞臺上，我試唱完美的高音；司南不過是又一個被淘汰的對手，退到背景中的和聲里。嫉妒很少給人明亮的印象，所以那種陰影正是她恰切的站位。

……就像童年，在合唱團演唱之前我開始獨自朗誦。抑揚頓挫，我在公然而不自察的做作里體會自己的優(yōu)秀、圣潔、天使般的無辜。是的，那個時刻，我不希望存在任何伴音，它們都會被我視為干擾狀態(tài)的雜質(zhì)。

11

嫉妒是人類普遍的隱疾，是虛榮的伴生物，完美主義者與自我主義者都難逃它的統(tǒng)治。嫉妒是對美好的向往……可如果美好理想落實在他者身上得以實現(xiàn)，那它像是嘲諷而不是激勵，霉變的美好將散發(fā)強烈的敗壞氣息。

目睹他者受苦受難，這是人類源自古老的享受。我們骨子里，除了在保護自身利益不受損的情況下容易產(chǎn)生善意之外，都潛藏著對他人不幸的渴望。我們的幸福從來不是絕對值，是比較值，它需要烘托……或者直言，我們需要恰當?shù)臓奚贰Ｗ詈锰旖挡恍?，萬不得已，當我們無法遏止沸騰的嫉妒時，我們才會被迫親自下手。我們像獵豹埋伏下來，而犧牲品并未察覺自己的身影已映入埋伏在前方的嗜血眼睛……等著吧，她束手就擒的命運以及利齒下的最后呻吟。

希臘神話里大量故事涉及神的嫉妒，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戰(zhàn)爭和災(zāi)難。即使全知全能的神也難克頑疾，何況我們這些神創(chuàng)造的孩子，更無法擺脫尷尬的遺傳基因。正如無論怎樣的文明，都需要保持一點點內(nèi)在野性才能維護自由一樣；也許嫉妒有如人體的微量元素，多了中毒，少了同樣不健康?？兹负托」S，司南和我，天才和傻瓜，享受者和受難者，多言者與寡趣者，得勢者和失利者，大腦里淤塞思想者和腸胃里空無食糧者……眾生紛紜，而我們的靈魂無不千瘡百孔。通過這種不完美的相互映照，我們才能分泌同情和憐惜，就像看到鏡中的病孩子。原諒我們彼此的嫉妒吧，就像原諒病孩子的不安全感，原諒所有的病孩子都是形式溫和的獨裁主義者——他們抱有專斷的要求，想壟斷母親、神明和命運那全部的愛。

12

最大愿望是獨唱。如果不是出于烘托效果的需要，他們將拒絕所有的配角。好了，幾片并不茂盛的綠葉就足夠的。他們討厭舞臺上存在著有能力為自己校正音準的嗓子，那會使情緒受到干擾。即使缺乏天賦，即使難以從音樂本身中受益，他們依然拒絕成為普通聽眾。每個人都想成為獨唱演員，哪怕，像一個開始衰邁的舞者，用已不再適宜的動作堅持著，執(zhí)拗地，阻止他們想象中即將的替身上場。

在病孩子合唱團里，多是隱匿的獨唱向往者。有人想憑借天賦的嗓音脫穎而出，有人想利用與指揮的關(guān)系，有人暗自希望意外的中毒事件讓其他人啞音……最后，只剩自己站在聚光燈狹小的光環(huán)里，像珍藏品般被精心展示。為了這一刻，他們甚至忘記了此后將永久伴隨自身的懲罰性的孤獨。

此時，有個徹底沉浸在音樂里的孩子，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團隊中的位置。胸腔隨著音階而打開，天堂的梯子搭出通往云端的路，而他的靈魂尚停留人間，像只在森林交錯的枝條間鳴囀的鳥——世界空曠，他渴望遠方的回音，來呼應(yīng)此時獨一無二的歌唱。

這個心無雜念、物我兩忘的孩子，看似多么干凈、多么純粹……其實，多么，目中無人。其他向往獨唱的孩子，至少感知同伴的存在，并向往從中脫穎而出；而他，獨享傲慢，沒有參照的坐標系，他在意識里消滅了所有的他人。在所謂通往藝術(shù)的道路上，他沒有同伴，不僅餓死內(nèi)心的魔鬼，也遇佛殺佛、逢祖滅祖。他獨唱時，要求周圍環(huán)境的專注配合，所以這里是他需要的舞臺，擁有刑場般絕對而完美的寧靜。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