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言紅
(重慶理工大學,重慶 400054)
在青少年的視野中,更能敏銳地感受自然,相比成人,他們與自然之間有著更感性更直接的聯(lián)系,有著自覺文體意識的作家們常在作品中采用青少年視角來觀察人與自然的契合。在這種視角下,對于自然的描寫成為了作品審美情調得以生發(fā)的源泉。但不同于浪漫主義時期作品,青少年視角下的自然既有明媚和純樸的一面,也有敵托邦社會中被異化,被祛魅的一面,因而,文本中既贊頌自然的靈氣和飛揚的神采,也痛惜被踐踏、變形的自然。從兩種生存狀態(tài)的對比中,讀者不僅感知到自然的優(yōu)美和壯麗,而且更體會到自然萬物的自由自在與盎然生機,引人們回歸到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中去。
而敘事判斷是修辭敘事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性敘事學的領軍人物,提出不少在學界頗有沖擊力的創(chuàng)見。費倫認為:(1)同一個事件可能會引起多種判斷;(2)由于人物的行動包括人物自己做出的判斷,而讀者經常會對人物做出的判斷加以判斷。[1]這三種類型或稱為敘事闡釋,敘事倫理與敘事美學。敘事判斷與敘事進程密切相關。后者取代了“情節(jié)”一詞來突出讀者的闡釋經驗,在很大程度上充實了敘事判斷這一命題。①他提出敘事判斷六命題,深入研究了文本、作者、讀者之間的關系,注重讀者閱讀的多維度性,對敘事倫理、敘事形式、敘事審美這三個方面都至關重要。[2]其中重要的一點是指出就修辭性倫理而言,敘事判斷是從內向外,而非從外向內作出的,因而,倫理判斷與審美判斷密切相關。這也是同普通意義上的“倫理”的不同之處。
基于他的理論,本文對青少年敵托邦小說《丑人》作出敘事判斷。這部文本預設了兩個極點:一個是敵托邦社會標準化的美(外貌美)即快樂,另一個是荒野間自然即象征自由,兩個極點分別蘊含相反的闡釋判斷倫理判斷,隱含作者又以獨特的敘事修辭來引導讀者對文本作出審美判斷。由此,生態(tài)批判主題與敘事手法有機結合在一起。
小說主要人物包括敘事者泰莉,好友雪,大衛(wèi),及博士卡柏。按巴特的行動元來分,泰莉是主體,拒絕美容手術是客體,雪和大衛(wèi)是幫助者,卡柏是反對者?!笆欠窠邮苊廊菔中g”是《丑人》里推動敘事走向的關鍵事件,在各個層面上引發(fā)多種判斷。第一,從構成敘事進程之一的不穩(wěn)定性來看,(費倫認為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是敘事進程賴以存在的基礎。不穩(wěn)定性是故事內部的一種不穩(wěn)定環(huán)境,它可能產生于人物之間;人物與他的世界之間;或在一個人物之內。)不同人物對于該事件所做出的敘事判斷,及同一人物在不同階段做出的判斷都形成了故事內部的“不穩(wěn)定性”。第二,敘述者與讀者及隱含作者對讀者之間知識,判斷,價值或信仰之間的共識與差距又形成了話語內部的“張力”。無論是“不穩(wěn)定性”還是“張力”,都是推動小說發(fā)展的“文本動力”。另外,讀者圍繞該事件所做出的雙重判斷 (對于該事件的判斷和對人物判斷所做出的判斷 )則構成了推動小說發(fā)展的“讀者動力”。[3]
在小說的開始,泰莉以第三人稱有限視角的敘述方式提到與朋友白里斯過去的歡樂,現(xiàn)在白里斯離開了她,接受美容手術后在河對岸的新美人城里快樂地生活。她一直渴望著十六歲生日的到來,這樣就可以接受年滿十六歲就要進行的美容手術。這個手術是一次成年禮,象征著少年少女進入新的人生階段,此后會居住在新美人城,在當局的精心安排下生活得更快樂更美好。文本從內聚焦角度展開的敘述透視出她內心的想法,讀者閱讀到此,也會理解她的想法,到此為止她的敘述是可靠的。當她窺到新美人城節(jié)日般的歡樂氣氛,便冒著風險偷偷來到那里想見舊友白里斯,但他們之間的默契發(fā)生了變化。他冷淡地看著她的丑陋面容(全是美人的世界里,普通意味著丑陋)和泥糊糊的外套,全然沒有激動和欣喜,只是要她在變成美人后再和他見面。[4]此處以自由間接引語表達出的內心想法是她無意識的流露,既高興又自卑:他現(xiàn)在真美,(but he was so pretty now.)表示過去的was與現(xiàn)在的now一起出現(xiàn)在句子里,沒有引導句,是典型的自由間接引語,這種話語減少了敘述語境壓力,敘述干預較少,從敘述語平滑地過渡地泰莉的心理。接著泰莉的新朋友,同一天生日的雪被引入文本,從她的角度對這個事件進一步展開了闡釋判斷,讀者逐漸了解美容術的另一面:她對泰莉說:“只有在手術之前,我們才是自己……一旦當他們在你身上施行手術后,削骨,拉臉之類的,讓你看去和其他人一個樣兒,經歷了這些后你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被蛘哒f,你的興趣和其他所有人的興趣都一樣:聚會玩樂,停止思考不再冒險。雪還說過“他們有意讓我們覺得自己丑,這樣我們才會憎恨自己”,站在雪的立場上的闡釋使得張力更加強烈,讀者相信雪的判斷更可靠,懷疑泰莉最初的愿望。
小說的封底,作者向讀者提問:每個人都變得如超級模特般迷人。這會帶來什么問題?隨著敘事的展開,讀者對泰莉最初渴望接受美容手術這一行動的闡釋判斷會持否定態(tài)度:由贊同泰莉和白里斯“美即快樂“的判斷,走向了雪和大衛(wèi)得出的“思想自由即是快樂”的判斷,需要指出這里的美只涉及單一的外表美。自由體現(xiàn)在城市統(tǒng)治外的荒野中,這是一個原型化的主題:自然是代表自由的。
前文已提過費倫認為闡釋判斷,倫理判斷,與審美判斷間有不同程度的結合。確實如此,敘述者泰莉,好友雪,大衛(wèi),大衛(wèi)父母,博士卡柏等都對“接受美容手術”這個行為做出了不同維度的倫理判斷,而他們的倫理判斷又間接地影響了讀者的倫理判斷。是非明確的倫理判斷是在大衛(wèi)父母揭穿了極權統(tǒng)治的虛偽面具后。
倫理原指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敘事倫理”則是在承認敘事是一種交流行為的前提下,用來指稱作者和讀者在敘事文本的基礎上進行的倫理交流行為?!皵⑹聜惱怼敝辽儆腥齻€研究取向:①“故事”層面的倫理;②“話語”層面的倫理;③閱讀倫理。[4]如果說,傳統(tǒng)上人們更關注“故事”層面的倫理研究,那么對于形式方面的倫理研究現(xiàn)在日漸受到重視。
《丑人》中起初的泰莉和白里斯認為美容手術是通往快樂和自信的橋梁,美人城里的夜夜笙歌,歡聲笑語強化了這一認識,美麗讓自己快樂,對他人沒有傷害,這是一個中立的倫理判斷,無所謂對錯,哪種選擇都有理由。但當泰莉寧肯冒著背叛友情的風險也要接受當局要求,攜帶跟蹤器前往塵霧區(qū),因為交換條件是同意給她施行美容手術,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否定的倫理判斷:背叛友情,打破承諾。她的父母說服她聽從當局命令,這樣可以保持正常生活,實質是他們可以保持他們的正常生活,卻取消了她的選擇權;甚至當她在經歷打擊后希望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的答復是“這個時候住在家里讓人覺得奇怪(青少年都是在校住讀)”“房間都還沒準備好”等等。父母本應在子女處于困境時撫慰解憂,分擔苦惱,甚至主動承攬責任,但她的父母除了聽從當局來說服她,并沒有真正從心里去理解女兒,對他們來說,遵從社會慣例比為女兒解憂更重要。這也是家庭倫理被極權統(tǒng)治壓制的例證。此外,這時泰莉從父親的眼里讀出了不確定感,第一次認識到父親對城外的世界可能一無所知,[1]她的心理成長過程加強了敘述的可靠性。而白里斯也勸說泰莉不守諾言,放棄與雪的友情。讀者此時根據自身經驗和認知對這些人物作出否定的倫理判斷,盡管敘述者此時還只是有著隱約的體會。泰莉來到塵霧區(qū)后,這里優(yōu)美原始的自然,自由獨立的生活加強了她對最初判斷的否定,對人與人和人與社會的關系做出新的倫理選擇,因此她一直沒有啟動跟蹤器,直到意外事件的發(fā)生。在膚淺的美和快樂、回歸自然和心靈的自由之間作出了符合隱含作者的價值判斷。正是在這不被極權污染的自然環(huán)境里,敘述者認識到個體思想的自由大于一切。
同修辭倫理相似,敘事美學也是注重從內到外的路徑,先辨別一部虛構文本的敘事任務,再對執(zhí)行此敘事任務的技巧加以論證。費倫認為:“與闡釋判斷、倫理判斷相同的是,審美判斷既有局部性質的也有整體性質的。但與闡釋判斷、倫理判斷不同的是,審美判斷既是第一層次的活動又是第二層次的活動。”審美判斷之所以作為“第一層次的活動”(first order activities) , 是因為讀者在做出闡釋判斷、倫理判斷的同時,也做出關于敘事質量的審美判斷; 審美判斷之所以作為“第二層次的活動”(second order activities) , 是因為審美判斷來源于或依賴于闡釋判斷、倫理判斷。[1]這兩個層次一個強調共時性,即讀者同時對文本做出三方面的判斷,一個強調歷時性,即先作出了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再在此基礎上進行審美判斷。從修辭敘事學的角度來看,敘事是多重交際的行為,同時涉及到兩方面:隱含作者的目的及敘述目的。在這部第三人稱內聚焦的文本中,以敘述者,讀者與人物之間的判斷張力強化各種不平衡狀態(tài),引導讀者向隱含作者的設計靠攏,并以此制造懸念,突出敘事的美學效果。第一層次以文本開端為例,敘述者泰莉內聚焦的視角中以過去時態(tài)呈現(xiàn)出幾組對比:夏夜天空的美與丑,失去舊友的空虛與河那邊的歡樂,古老的舊橋與高科技的新橋,在符合人物特征的語言中,大量動詞被并列使用,加上附著感情色彩的比喻:初夏天空的顏色是貓嘔吐物的顏色。因為失去了白里斯,美妙的夏夜對于她完全變了色彩,變得讓人惡心;在黑夜里,沉默的舊橋顯得充滿智慧,如同一棵老樹一樣。[3]此外,敘述聲音的轉換使文本敘述顯得既客觀而又展現(xiàn)出敘述者的心理。文中不少話語從敘述者的想法順暢地轉到了隱含作者的判斷中。如:有那么一會兒,泰莉希望跟蹤器出毛病……但沒有跟蹤器,泰莉就會被困在這荒野里,一輩子都是丑人。唯一能讓她回家的法子就是背叛朋友。前面一句還是泰莉的想法,但下一句就轉到了隱含作者的角度,因為敘述者不會用自己的名字泰莉來稱呼自己。只有背叛才能回家,這既是泰莉的困境,同時,保持距離的隱含作者也將讀者拉入了她的困境。下一例:當她(雪)治好?。ɑ謴鸵庾R),她就會恨泰莉的。哪個更糟糕:一個大腦被損傷的朋友,還是一個輕視你的朋友?如果第一個句子還是比較明確的隱含作者的聲音,第二個句子的發(fā)出者則相當模糊,讀者既可以從泰莉的真實想法這個角度來理解,也可以從隱含作者對讀者的提問這個角度來理解,泰莉的心理沖突和選擇與讀者的沖突和選擇融為一體。
內聚焦的敘述者泰莉,舊友白里斯,新友雪,大衛(wèi)及父母,卡柏博士的先后出現(xiàn)都體現(xiàn)出隱含作者對于平衡與不平衡狀態(tài)交替進行的設計,敘述者的自由間接引語將她的內心意識不受干涉地呈現(xiàn)出來,描繪出心理的成長,也有效地將讀者拉入到她的敘述中,強化了“接受美容手術”這一核心事件的張力。由于環(huán)境的不穩(wěn)定性,小說走向了一個開放的結局。在讀者對事件的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與敘述者和隱含作者趨于一致的過程中,在讀者對于“自然即自由”這個主題的贊成中,讀者也接受了隱含作者的審美判斷。
本文從敘事學的角度討論了青少年敵托邦文本的環(huán)境寫作策略,分析視角轉向敘述者是否接受美容手術這一核心事件,并根據修辭敘事的相關理論,集中探討敘述者、主要人物、以及以該事件為核心讀者可能做出的闡釋判斷、倫理判斷和審美判斷。這三種敘事判斷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既推動了小說敘事進程的發(fā)展,也促成了小說在敘事闡釋、敘事倫理和敘事美學上的結合,從而完成了對未來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文學想象。
注 釋:
①在《作為修辭的敘事》(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一書中,費倫論述了他的敘事修辭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敘事進程”。讀者對敘事任何成分(包括技巧、人物、行動、主題、倫理、情感等)的反應和闡釋都需立足于敘事進程。
[1]尚必武.被誤讀的母愛: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敘事判斷[J].外國文學研究,2010,(4).
[2]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3]Scott Westerfeld.Uglies[M].New York:Simon &Schuster Children’s Publishing Division,2005:17-20.
[4]唐偉勝.敘事倫理:故事、話語與閱讀[J].《敘事》(中國版),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