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丹
(揚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自功能語法提出語言的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三元功能以來,研究者的目光投向了句子以外的空間,其中一個重要范疇就是語篇銜接機制。對語篇銜接機制的系統(tǒng)研究肇始于韓禮德(Halliday)和哈桑(Hasan),他們在1976年出版的CohesioninEnglish中,提出了銜接的基本理論框架,之后于1985年出版的Language,ContextandText一書中,發(fā)展了銜接理論,擴大了銜接概念的涵蓋范圍。銜接,是一個語義概念,即存在于語篇中并使之成為語篇的各種語義關系。[1]語篇銜接性,作為重要的組篇機制,同樣存在于漢語語篇(包括上古語篇)實施著語篇功能,基于這樣一種共性,西方語篇分析所提出的銜接框架也適用于漢語語篇,但是,漢英畢竟分屬于漢藏語系和印歐語系,上古漢語更具特點,因此,本研究在利用西方銜接理論的同時,結合上古漢語語篇實際,分析其銜接機制,以進一步了解上古語篇質態(tài)。
《尚書》是上古語篇的杰出代表,是進行上古語篇研究的經典語料?!渡袝肥俏覈钪匾墓诺湮墨I之一,被儒家奉為五經之首,自漢代立為官學以來,備受尊崇,成為整個封建社會最重要的教科書,所謂援《書》為史鑒,授《書》為教化,解《書》以贊治,引《書》以立說,其社會影響力可見一斑;文本突破商周金、甲文等共時的語言材料字數(shù)、篇幅、行文格式等諸多限制,準確反映商周語言實際,且具備記言、敘述、描寫等多種表達方式,是語言學研究的重要材料。從語篇類型看,《尚書》屬于口語化的官方文書,其中典、謨、訓、誥、誓、命六種體式不僅是文告、會議記錄等應用文體的濫觴,也開辟了古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先河,[2]是上古語篇典型文獻之一。從語言特點看,《尚書》語篇,特別是今文中那些經過考定的真實文獻,反映了殷周時代的語言特點:詞匯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一詞多義現(xiàn)象普遍;少結構助詞,省略現(xiàn)象普遍,且多不常見的省略方式,省略成分復雜;多隱形邏輯關系等等。作為語篇研究重要范疇的銜接也存在于上古語篇《尚書》的組篇機制中,而上述體裁和語言質態(tài)使得《尚書》的銜接頗具特點。韓禮德的功能語法無疑為銜接研究提供了經典的理論框架,借鑒已確立的銜接機制研究范式,結合上古漢語實際,可以從語音、詞匯、語法等層面分析《尚書》語篇的銜接。
中國古代學者非常重視語音美,它主要體現(xiàn)在用韻上,即有規(guī)則地交替使用韻母相同或相近的音節(jié),利用相同或相近的聲音的有規(guī)則地回環(huán)往復,[3]將形式上較為渙散的意義單位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意義群落。朱光潛在《詩論》中說:“韻的最大功用在于把渙散的聲音聯(lián)絡貫串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曲調。”這種語音銜接手段廣泛存在于《詩經》《論語》等上古韻文、散文中,但也同樣在《尚書》語篇中彰顯其銜接力。
《尚書》語篇在語音層面實現(xiàn)銜接連貫的地方很多,是其語篇銜接機制的重要特色之一,如:魚陽、歌元、脂真、侯東、微文、支耕、之蒸等七組韻目通過陰陽對轉實現(xiàn)通韻,歌月、魚鐸、之職、幽覺、脂質、宵藥、微物等七組韻目通過陰入對轉實現(xiàn)通韻,[4]這些通韻韻目在語篇中發(fā)揮語音對應的功能,增加語言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使作品和諧統(tǒng)一?!对娊洝分小瓣幦雽D”中“魚鐸通韻”甚多,《尚書》中也不乏語例,分見于《虞夏書》(7見)、《商書》(2見)、《周書》(10見),由于涉及句例較多,這里僅舉一例:
(1)三危既宅(鐸),三苗丕敘(魚)。(《虞夏書·禹貢》)
詞匯維度的銜接機制主要靠相關詞語之間的語義關聯(lián)構建語篇網絡,詞匯意義關系豐富,主要包括重復、同義關系、反義關系、上下義關系等范疇?!渡袝分性~匯銜接手段運用得相當普遍。
詞匯銜接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詞項的重復。[5]這類銜接是復現(xiàn)關系中的重復性銜接?!渡袝分姓Z例較多,有時為了強調某種事情,或者為了抒發(fā)某種強烈的感情,或者為了明顯地標記某種節(jié)奏、段落、層次,在語言運用過程中作者有意識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使用某些詞語或句子。如:
(2)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 《虞夏書·堯典》
(3)臣哉鄰哉!鄰哉臣哉! 《虞夏書·皋陶謨》
復現(xiàn)關系的另一形式是同義性銜接,其中包括同義關系、近義關系、反義關系、上下義關系等等,通過意義相同、相近、相關和相反來構建語義連貫。如:
(4)昏棄厥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吨軙つ潦摹?/p>
(5)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虞夏書·堯典》
(6)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吨軙つ潦摹?/p>
句(4)中“弗”“不”為同義關系;(5)中四個句子組成排比句,“流”“放”“竄”“殛”意思相近,均有“流放”之意,同一意思用了四個不同的詞語來表達,避免字面的單調重復,又使語言確切,富有變化。(6)中“左”“右”為反義關系,“杖”“秉”為同義關系。這些同義、反義關系的運用使語篇文字生動又富于變化,連貫性和文學性也由此加強。
功能語言學突破傳統(tǒng)結構主義語言學研究的封閉狀態(tài),其中語篇銜接機制研究超越句子界限,聚焦于通達的句際關系,關注語篇內不同級階之間的語義互動和關聯(lián)。韓禮德和哈桑提出的指稱、替代、省略、連接、信息結構、主述位結構等銜接手段已被廣泛接受和運用,并大量存在于《尚書》語篇。
1.指稱。
《尚書》代詞系統(tǒng)已經相當完備, 人稱代詞中有自稱代詞(“我”“予”“朕”“卬”“臺”“吾”)、對稱代詞(“女/汝”“爾”“乃”“而”)和他稱代詞(“厥”“其”“之”)及指示代詞(“茲”“時”“是”“若”“此”“厥”“其”)。[6]
根據(jù)韓禮德和哈桑的理論,語篇中第一、第二人稱在話語角色中外指“說話者”和“聽話者”,被預設項在語篇外部,無甚銜接作用。[1]第三人稱代詞是除說者、聽者之外的“其他角色”,它內指向語篇(或前指或后指),具有銜接力?!渡袝分兴Q代詞只有“厥”“其”“之”三個,不僅數(shù)量少,詞頻也低,這說明了漢語代詞用法的一個突出特點:他稱多用名詞,或省略不用,他稱代詞很少作主語,這就是漢語重意合的特點。如:
(7)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周書·金滕》)
(8)庶頑讒說,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虞夏書·益稷》)
(9)今商王惟婦言是用,昏棄厥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周書·牧誓》)
例(7)中“其”、(8)中的“之”和(9)中的“厥”分別回指上文中的“管叔”“庶頑讒說”(指“那些愚蠢而又喜歡惡意中傷別人的人”)和“商王”,構建了指稱銜接鏈。
今文《尚書》中指示代詞比較豐富,銜接功能比較發(fā)達,以“茲”為例:
(10)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商書·盤庚上》)
(11)既爰宅于茲。(同上)
(12)茲猶不常寧。(同上)
句(10)中“茲”作介詞“于”的賓語中心語“新邑”的修飾語,(11)中“茲”作介詞“于”的賓語,是中心詞,(12)中“茲”的被預設項則是前文的一個句子“先王有服,恪謹天命”。
2.省略。
《尚書》中省略現(xiàn)象俯拾皆是,只有當省略的項目預設其他的語項時,才建立起照應和銜接關系,因此《尚書》中的主語省略、賓語省略屬本文討論的范疇。古代文獻中的省略方式一般分為承前省和蒙后省。承前省即省略前文出現(xiàn)過的語法成分,是功能語言學所稱的回指或前指關系,這種省略方式在《尚書》中已相當普遍。蒙后省的被預設項在下文,體現(xiàn)下指或后指關系,它在《尚書》中的用例不少,但不如承前省普遍。如:
(13)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商書·盤庚中》)
(14)王命眾,?悉至于廷。(《商書·盤庚上》)
(15)大戰(zhàn)于甘,?乃召六卿。王曰:……(《虞夏書·甘誓》)
句(13)中記言動詞“曰”承前句主語“高后”而省略主語,留下空位,(14)中承前賓語“眾”省略主語,(15)中“召”這個動作是夏王啟發(fā)出的,主語蒙后句“王曰”的“王”而省。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省略的被預設項在文外,要到歷史語境中去尋找,如《周書·大誥》中有一句:
(16)艱大, 民不靜, 亦惟在王宮邦君室。越予小子考, 翼不可征, 王害不違卜? 《周書·大誥》
例(16)中“亦惟在王宮邦君室”與上句“艱大, 民不靜”接不上,一定省略了主語,但僅憑上下文語境難以識解,必須回到當時的歷史視域中:當時因為發(fā)生了叛亂,所以“艱大, 民不靜”,而叛亂的元兇是管叔、蔡叔和武庚,其中,管叔、蔡叔是周成王的叔叔,是王室的人。至此,我們得出結論,“亦惟在王宮邦君室”的主語是叛亂的元兇:管叔和蔡叔,由于當時這是對話雙方共享的信息,故而省略。
3.連接。
連接是通過連接成分表達的含義預設語篇中其他成分的存在,在前言與后語之間建立系統(tǒng)聯(lián)系,從而產生銜接力。韓禮德和哈桑區(qū)分了四種連接關系來表達上下文的邏輯意義:附加、轉折、因果、時間關系。這樣的邏輯關系也存在于漢語,今文《尚書》中9類42個連詞不僅數(shù)量相當,還具備各種語法功能,能體現(xiàn)不同的邏輯關系,構成了傳世典籍最早的連詞系統(tǒng),為上古語篇提供了強大的銜接手段。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像印歐語形成形態(tài)主軸的“焦點透視”,漢語句段缺乏形式約束,以“板塊結構”,流散鋪排,以話題為意念主軸,語法范疇的可辨識性非常脆弱。[7]洪堡特認為,由于漢語將所有語法形式的功能賦予了“意念運作”,也就是思維,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虛詞或小品詞和語序來聯(lián)結意義,這就使?jié)h語不同于其他一切語言。[8]《尚書》連詞系統(tǒng)雖具規(guī)模,但眾多小句間的邏輯關系仍靠意會。如:
(17)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虞夏書·甘誓》)
句(17)是一個小句復合體,由兩個表條件關系的小句并列組成,而并列、條件關系均沒有用顯性的連詞來連接,全句只有一個“則”表與前面小句的順承關系,后者是顯性銜接,前者是隱性銜接,其邏輯關系要靠意會去識解。
4.平行結構。
平行結構的銜接作用建立在人類認知模式基礎上,通過語法結構相同或相似的詞組或句成串排列實現(xiàn)語義銜接,是結構性銜接,類似于漢語排比句,這種結構銜接幾乎遍及《尚書》每一篇。
(18)寬而栗, 柔而立, 愿而恭, 亂而敬, 擾而毅, 直而溫, 簡而廉, 剛而塞, 強而義。(《虞夏書·皋陶謨》)
(19)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同上)
句(18)中的虛詞重復,使小句具有同構關系,9個“而”連接9對單音節(jié)形容詞,句中標記——連詞“而”的重復使用在另一維面發(fā)揮作用,更增加了平行結構的銜接力。(19)中雖沒有標記,但結構一致,平行排列,音律鏗鏘、節(jié)奏感強。
5.語序。
語言是線性排列的字符串,語言單位的排列順序,即語序,由語法規(guī)則制約。然而,在合語法性的基礎上,言語的語序具有一定的靈活性,漢語尤甚。從功能上講,小句的語序是一種合目的的、經過選擇的結果,這一過程稱作主位化。主位化進程生成“言有序”的言語序列,在語篇中可稱之為主位推進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講,語序不僅反映小句內部語言單位之間的相互關系,也反映小句間的主位化照應關系,體現(xiàn)語篇的銜接意義。
(20)克明俊德, 以親九族。九族既睦, 平章百姓。百姓昭明, 協(xié)和萬邦,……(《虞夏書·堯典》)
句(20)中延續(xù)性主位推進模式使主、述位頭尾蟬聯(lián)、上遞下接、連鎖相扣,舊、新信息推延展開,條理清楚,邏輯性強,形成銜接緊密的語義群落,表現(xiàn)出較強的節(jié)奏感和連環(huán)復沓的旋律美。
綜上,生成于遠古的《尚書》是中華文化的源頭典籍,進入今人的視域時雖“詰屈聱牙”,但它已顯現(xiàn)出古代典籍豐富的銜接手段。利用西方功能語法的銜接理論提供的方法論,對上古語篇的“文脈”“意脈”進行更系統(tǒng)地分析,讓我們更認識到《尚書》語篇的文學價值、修辭價值。
[1]Halliday, M.A.K. & Hasan, R. Cohesion in English[M]. London: Longman, 1976: 21, 48-51.
[2]江灝, 錢宗武. 今古文尚書全譯[M]. 貴陽: 貴州人民出版社, 2009: 2.
[3]王希杰. 漢語修辭學(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81.
[4]朱巖. 上古語篇銜接機制的分析策略[J]. 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08, 12(2): 73-77.
[5]Halliday,MA.K.AnIntroductiontoFunetionalGrammar[M]. London:EdwardAmold,1994: 330.
[6]錢宗武. 今文尚書語法研究[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04: 111, 145.
[7]陸振慧. 跨文化傳播語境下的理雅各《尚書》 譯本研究[M].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152.
[8]Wilhen von Humbolt. On Language [M]. Trans. Peter Heath,CUP,1989: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