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菊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23)
“桃源”最初出自陶淵明《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主題是“一個不亂而無稅的理想世界”,王維作《桃源行》,桃源則成為“難見難覓的‘靈境’、‘仙源’”[1],都是代表了一種難以達到的理想境界,后作為一種具有獨特象征意義的意象固定下來,代表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秦觀筆下的“桃源”,以《點絳唇》(醉漾輕舟)、《踏莎行》(霧失樓臺)為突出代表,吸收了陶淵明和王維詩中的象征意義,并且結合了劉晨、阮肇之典,重點轉移到了虛無之主題,暗含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像《桃花源記》中的武陵人無意中到了桃花源,后來再尋找卻已不見,立意已不再是桃花源中的理想境界,而是放到了整個過程上,突出美好的轉瞬即逝,一切都是虛幻一場,強調了桃源的空幻性,暗喻了秦觀對貶謫生活的絕望以及否定。而對桃源的孜孜追求,昭示了主體抵制的心理姿態(tài)。我們來看《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2]
“樓臺”代表美好之愿景,“津渡”暗示濟引之道途,“失”和“迷”說明無論是目標還是路徑都已不復存在,仙境已經(jīng)蕩然無存,再也追尋不到,而“霧失”、“月迷”說明有外界阻隔,結合秦觀在黨爭中之遭遇及目前貶謫之處境,旨意遙深?!办F”、“月”、“樓臺”、“津渡”都是詞人幻想之景,桃源亦非真實之境,都是作者意念中的產(chǎn)物,用來表現(xiàn)精神和心靈領域追尋不得、阻隔失落的孤獨、悵惘、迷亂,而桃源的選擇正與此心境互為表里,是悲哀之由,亦是必然之果?!办F失”三句因情設景,營造一種悲迷之境,而這種絕望不是無端而來,“可堪”兩句觸景生情,身之所感是孤館春寒,耳目所接是杜鵑斜陽,是桃源“無尋處”的觸發(fā)之源,又是引發(fā)“望斷”的現(xiàn)實之因?!俺唤眱删洌l(fā)凄厲之音。這兩句實非一種理性的思考,而是迷狂狀態(tài)下的心理渲泄,以一種看似無理卻飽含沉痛的語言,借以自喻,發(fā)出感慨嘆息之意,表達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感。秦觀對于目前處境無法忍受,心理上排斥抗拒,一直到《自作挽詞》中還說“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他始終都無法忘記紹圣之貶,把眼前的一切困境都歸咎于黨爭所帶來的遷謫,如果政治清明,沒有黨爭,就不會遭貶,再退一步,如果自己不卷入黨爭,就不會有后來之禍。不論歸咎于哪一個原因,心理姿態(tài)是一致的,都是抵制,正因為抵制,又進一步造成心理上的惡性循環(huán)。
該詞作于紹圣四年(1097年)春,是年二月秦觀被編管橫州,《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零二逐元佑黨人條記載:“郴州編管秦觀移送橫州編管。其吳安詩、秦觀所在州郡,差得力州職員,押伴前去,經(jīng)過州軍交割,仍仰所差人常切照管,不得別致疏虞?!盵3]自貶謫以來,秦觀的心理有一個變化過程:
紹圣元年(1094年)春三月,秦觀改館閣??保鰹楹贾萃ㄅ?,閏四月,在赴杭途中落館閣校勘,改左宣德郎監(jiān)處州茶鹽酒稅,后又改左宣議郎,為從八品,依舊監(jiān)處州茶鹽酒稅。此時雖然遭貶,但有職務在身,秦觀也在力圖對自身的境況進行調節(jié),總體比較樂觀,心境也較為平和,意志上還沒有消沉,蘇軾亦云:“少游謫居甚自得?!?《與黃魯直簡》)[4]5744
紹圣三年(1096年)春,秦觀再次被貶,《宋史》載其“貶監(jiān)處州酒稅,使者承望風旨,伺候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軼徙郴州”[5],《揮麈錄》亦載:“兩浙運使胡宗哲觀望羅織,劾其敗壞場務,始送郴州編管?!盵6]秦觀在《隕星石》中說“疇昔同列者,到今司賞刑”,所表達的憤怒蓋與此次遭貶有關。此次被編管有專人押送,行程相當緊張,在赴郴州的途中,唯有一老仆滕貴相隨?!都蓝赐ノ摹酚性疲骸敖B圣三年十月己亥,朔十一日丁卯……老母戚氏,年踰七十,久抱末疾、盡室幼累,幾二十口,不獲具行,既寓浙西。方令男湛,謀侍南來。”[7]之前在作處州監(jiān)茶鹽酒稅時,雖說遭貶,但還有職務,家人都在一起,心理上不至于太過孤單,但此時秦觀已沒有任何職務身份,也就意味著沒有經(jīng)濟來源,此期處境及心理落差較大,心境亦趨向悲傷。
紹圣四年(1097年)二月編管橫州之命下達,不但回歸無望,還被遷到更遠,這個打擊更加沉重和巨大,加上悲傷之境的累積,在精神上很容易步入一個極端,《踏莎行》是其典型呈現(xiàn)。關于秦觀貶謫之后的心理狀態(tài),《好事近》一詞亦可作為參照: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
該詞屬于夢中所作*關于該詞的系年有不同說法,本文取“處州說”,時間約為紹圣三年。,上片隔絕塵寰,但“飛云當面化龍蛇”,筆頭一轉,入為奇詭,這里選取“飛云”的意象變化來暗喻內心的變化,本來是天空卷舒有致的云朵,忽然間一下變成了龍蛇的形狀;“夭矯”,用以形容飛云變化之狀,筆力奇而且橫,與秦觀一向下語輕婉的特點截然不同,表達了內心對突發(fā)巨變的落差感受,“轉空碧”,一下子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天空又回歸一片碧藍,這幾句實可形容秦觀在這次政治悲劇中最為敏銳的觸覺與感受;“龍蛇”意象的運用,暗含其可怕與慘重,“夭矯”,說明其勢頭之勁無力承受,“轉空碧”,變化之快,如同夢幻。最后只能“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在這種沉重的打擊下,心靈不堪重負,寧愿選擇醉中忘卻一切,那么,對于美好的逝去以及突發(fā)的災難或許就可以逃避,不用再承受沉痛的精神折磨。在經(jīng)受了無數(shù)次的心靈掙扎之后,秦觀最終把靈魂安放到了滕州的光華亭下,真正實現(xiàn)了“了不知南北”,所以后世以為該詞為“詞讖”。周濟云:“隱括一生,結語遂作藤州之讖。造語奇警,不似少游尋常手筆?!盵8]
詞中有極深的絕望,是對一生之總結,亦是對一生之否定,可以說是秦觀的情感承受限度達到極致的產(chǎn)物,所以有人把它當絕筆之作,不單單是因為“詞讖”,主要是由于這首詞中所透露的生命達到極限時候的奇詭夢幻,是情感不堪重負的精神變異在言語中的外現(xiàn)。秦觀的詞筆最善于刻畫心靈最細微的顫動與體驗,該詞即是其靈魂痛苦之下極端的心理映像,把抒情詩在由外物通向內心的道路上,又推進了一層,筆觸之深之細,都達到了無與倫比的程度,龍榆生亦說:“其出筆之險峭,聲情之凄厲,較之集中其他諸作,判若兩人。此環(huán)境之轉移,有關于詞格之變化者也?!盵9]
到貶謫后期,秦觀的思想慢慢走向虛無與否定,當然這種否定是在深深依戀的基礎上,繼而走向了反面的極致?!锻3薄?梅英疏淡)、《千秋歲》(水邊沙外)等詞中對過去尤其是對元佑時期蘇門諸人交游集會的反復追憶,說明了秦觀對世情的牽系以及內心深處不能釋懷的痛苦,他也在試圖去解脫這種痛苦,卻因此走向了絕望。因為苦痛太深沉了,心靈再也承受不起,只能去否定一切,尤其是對過去的否定,因為否定之后內心就不會再有過多的糾纏,一切只如夢一場。但這與蘇軾的“人生如夢”又有所不同,蘇軾是內心有著深遠的憂患并且認識到了情累之后,積極的理性的去尋求思想與情感上的超脫,進而達到一種超越,在不能徹底擺脫情累的同時盡量最大化地達到主體的自由,在思理上有著明確的意識。而秦觀的人生思考及判斷更多地基于感性的層面,是最本能的內心直觀感受,他對于情累的重大痛苦是深陷其中的,當生命承受的限度達到最大的時候,只能偏向另外一個極致,就是用否定去試圖看淡,不再糾纏,進而尋求內心的安定。
可是,終究秦觀也沒能超越出貶謫的困境,《自作挽詞》仍飽含沉重與哀傷。陶淵明曾有《挽歌詩三首》,雖亦有悲哀之語,但詩意的歸結點實不在此,而是對悲哀的思考與超越,是對生與死的理性思考,進而達到一種冷靜觀察生命、置身生死之外的境界。而秦觀作挽詞,卻是實實在在的悲哀心境。秦觀在情感上太過于執(zhí)念了,始終都不能從過去中解脫,更何談生死?胡仔即說“東坡謂‘太虛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溲赃^矣。此言惟淵明可以當之;若太虛者,情鐘世味,意戀生理,一經(jīng)遷謫,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10],所以蘇軾不無惋惜:“已而北歸,至滕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華亭上。嗚呼,豈亦自知當然者耶”[4]7727,這些與貶謫中悲哀絕望的心態(tài)恐怕多有關系。
桃源本身是一種理想,一種可望而不可即、永遠無法達到的境界,秦觀一直對桃源孜孜追求,這暗示了對現(xiàn)實抵制的姿態(tài),用對另一種美好的追尋來抵御眼前的困境,可這種美好卻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所以,這種屬于無效抵抗,抵御的結果只能走向更深的絕望。
蘇軾筆下出現(xiàn)較多的則是“扁舟”意象,且看下面例子: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臨江仙》)
來往一虛舟。聊隨物外游。(《菩薩蠻》)
我夢扁舟浮震澤……明日西風還掛席。(《歸朝歡》)
輕舟短棹任橫斜,醒后不知何處?!稘O父》
江邊騎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漁父》
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水龍吟》)
“扁舟”意象有兩個來源:一個是《楚辭·漁父》和《莊子·雜篇·漁父》中的漁父形象,是隱士的象征,代表著超脫曠達、恬淡自適的文化內涵。先秦時代,隱士頗多,他們畏世遠遁,潔身自保,或躬耕田野,或避居山林,為后世提供了隱逸的典范。儒道兩家深刻影響并調劑著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漁父扁舟獨釣的意象遂成為詩歌中常用的藝術典型。另外一個是范蠡扁舟五湖之典,《史記·貨殖列傳》中記載:“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廣皮,之陶為朱公?!盵11]后世遂用以指功成身退、歸隱江湖,并且常常與謝安的東山之志一起,成為士大夫身在廟堂之上而有歸隱之心的效慕榜樣。從上文所舉例子可以看出,蘇軾筆下的“扁舟”意象兼有以上兩個方面。
蘇軾反復使用“扁舟”,意在表達一種強烈的歸隱之志,歸隱意味著離開政治中心和世俗功利,獲得主體的自由,實是一種自由人格精神的象征。這其實也代表了對眼前的一種逃離,但卻是現(xiàn)實的,是可以達到的,具有主體的能動性,用另一種現(xiàn)實選擇來代替目前的處境,“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也不是特別難以實現(xiàn)。蘇軾的貶謫生涯有兩個時段,一段是元豐二年(1079年)至元豐七年(1084年),因烏臺詩案謫居黃州五年,另一段是紹圣元年(1094年)至元符三年(1100年),謫元祐黨籍居惠州和儋州七年。扁舟象征著自由,取向于未來,小舟歸去縈繞了蘇軾的一生,對此的思考和實踐在貶謫期間臻于極致,并且有著內在的動態(tài)變化與流動曲線。
蘇軾在貶謫初期是悲傷、沉痛的,但是他能讓內心很快適應眼前的處境,繼而在悲傷中進行深刻的反思,尋求進一步解脫的方式,從而呈現(xiàn)出了由悲到曠的超越過程*王水照在《蘇軾的人生思考與文化性格》(《蘇軾研究》,第84頁)中把蘇軾的貶謫心態(tài)概括為“喜-悲-喜(曠)”,本文意在凸顯蘇軾的超越心理機制,故大而化之,重點放在轉變上。③ 王水照《蘇、辛退居時期的心態(tài)平議》中說“蘇對陶卻是‘我即淵明,淵明即我’(《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的全身心投入”(《蘇軾研究》第108頁),陶淵明《擬古九首》其五為:“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此人,晨去越河關。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第112頁)蘇軾所云“我即淵明,淵明即我”,是說陶詩中“東方有一士”和“我”均指淵明,意在表明對陶淵明之理想人格的認識與理解,或非自指。。在這個心態(tài)變化曲線中,有一個代表性的最高點,亦最能全面體現(xiàn)蘇軾的生存性格及人生轉向,那就是《臨江仙》。“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終極追尋是蘇軾超越型心理機制的基點,貫穿其思想的始終,在黃州時期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并在南遷之后繼續(xù)升華、臻于極致。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12]190
詞中有一種深深的自我矛盾與強烈的心理掙扎,雖說只有幾句,但心思的流動脈絡復雜而有序,很能體現(xiàn)“扁舟”在東坡生命和思想中的價值取向。醒了又醉,有忘卻世事之感,力圖去模糊主體的存在感,“歸來仿佛三更”、“敲門都不應”,泯滅了時間,泯滅了空間,茫茫時空,只剩下一人一杖一江水。這里有兩個自我存在,一個是社會束縛中的存在,“醒復醉”代表想要逃離這種存在,一個是個性自由的存在,“倚杖聽江聲”意在尋找并突出此種存在,“長恨此身非我有”,很好地表達了這兩種存在感的激烈沖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是為解決這一矛盾而設想的理想方案,是掙扎過后思想與情感的最終歸宿,雖然并不一定真能“忘卻營營”而去實現(xiàn)它,但它提供了一種心理皈依,是主體在兩種存在感激烈沖撞下的生存選擇。
追尋主體自由,一是對社會束縛與壓制的反抗,另外就是對自身思想局限的掙脫,歸根結底也是對人處于現(xiàn)實中所接受的價值判斷與影響的超越,即“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13],當價值觀念和主體自身沒有辦法完美結合的時候,亦會出現(xiàn)極度不自由的矛盾狀態(tài),“長恨此身非我有”、“老去君恩未報”、“何時忘卻營營”正是對此種矛盾的最好表述,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獨棹小舟歸去”,則是個體生命在社會中受到壓制、自身價值觀念出現(xiàn)矛盾兩重因素所造成的逃離,代表的是對自由的極度渴望與傾心追尋。扁舟是自由的象征,在這里實是提供了一個橋梁與渠道。
超越是因為束縛,是因為被限制,超越是為了獲得自由,即便身體及行為上不能,精神上的超越總能給主體贏得更多的空間。所以,宋代士大夫的超越精神是其現(xiàn)實處境極度壓抑、極其不自由的產(chǎn)物,同時也代表了士大夫精神追求和人生思考的最高極限。蘇軾超脫的根本在于總能在掙扎過后重新找回主體的自由獨立,哪怕只是有限范圍內的,他能夠在極小的范圍和環(huán)境中尋找到個體獨立的空間,挖掘到自由的樂趣,這樣,不管外在環(huán)境束縛性有多大,也磨滅不了主體的自由因子。這一特點在南遷的磨難中日漸成熟,并且很好地解決了前期深層的思想矛盾掙扎,達到一個新的境界。
秦觀南遷,絕望和悲傷的遷謫心態(tài)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而蘇軾南遷之后,因為有了黃州時期對痛苦的深切體驗以及反思,已經(jīng)具備了對貶謫苦難的承受能力,雖也有過短暫的悲傷,但那只是面對重大變化之時人的本能反應,很快蘇軾就坦然接受了一切,不用費力地去排遣,不必建立強固的心理防線去抵御,接受一切的遭遇與心理反應,似其評陶所云“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書李簡夫詩集后》)[4]7682對于一切物我得失,都不再執(zhí)念,而達到一種完全順應天然,身隨百事而動,心與萬物同化的心物一體階段。這樣,就在極大程度上淡化了主體的不自由,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當心物融為一體的時候,不論外物如何變化,心都能易地而處、順境而動,心與物之間的矛盾被降到最低,精神和心靈的自由也就達到最大,在桎梏塵網(wǎng)中,主體的獨立性和自主性會因此而臻無上之境。蘇軾亦有一首《和陶桃花源》,可與秦觀筆下的桃源作對比:
凡圣無異居,清濁共此世。心閑偶自見,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處,要使六用廢。桃源信不遠,杖藜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絕學抱天藝。臂雞有時鳴,尻駕無可稅。苓龜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嚙謝炮制。子驥雖形隔,淵明已心詣。高山不難越,淺水何足厲。不如我仇池,高舉復幾歲。從來一生死,近又等癡慧。蒲澗安期境,羅浮稚川界。夢往從之游,神交發(fā)吾蔽。桃花滿庭下,流水在戶外。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14]
蘇軾在詩序中說:“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雞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對于王維以來關于桃源的神仙主題給予了否定,仙境是不存在的,這一點與秦觀對于桃源的認識截然不同,接著又對陶淵明筆下的桃源進行自我發(fā)揮?!皡s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進一步超越了簡單的逃離、歸隱,而上升到“凡圣無異居,清濁共此世。心閑偶自見,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處,要使六用廢”,通過心物合一獲得真正的身心自在,“子驥雖形隔,淵明已心詣”,雖身處謫居,卻以自己的方式尋求個體的自由與解脫,這一點與東坡晚年和陶的精神實質是相一致的。且看《和陶東方有一士》:
瓶居本近危,甑墜知不完。夢求亡楚弓,笑解適越冠。忽然返自照,識我本來顏。歸路在腳底,殽潼失重關。屢從淵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無弦琴,寓我非指彈。豈惟舞獨鶴,便可攝飛鸞。還將嶺茅瘴,一洗月闕寒。
對于蘇軾來說,“扁舟歸去”的愿望由來已久,無奈命運多舛,既沒能歸老故園,也沒能歸隱山林,卻在嶺南瘴霧地,幡然頓悟,識卻本心,人生無處不適意,何處不歸來,對于主體自由的追求再也沒有了重重阻礙,最終心詣淵明,殊途同歸,超越貶謫處境,上達吾心自由。蘇軾曾跋陶詩云:“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意即說東方一士是淵明,從游者亦淵明,合其二者是陶淵明對于本心志節(jié)的堅守如一,實本詩中的“屢從淵明游”,亦可如此看,表達深處貶謫安然適意之心境。
總之,扁舟的追求和歸來的愿望從黃州時期解脫困境的精神支柱而演變?yōu)榱肆硪环N方式的躬身踐行,扁舟所象征的自由和靈魂棲息,得到了最高程度的實現(xiàn),也是蘇軾一直以來在貶謫處境中心理調試與人生探索的極致。
從意象本身的象征意義及文化內涵上來說,無論是陶淵明的無稅世界還是王維的神仙境界,都是理想中的、不可實現(xiàn)的,秦觀使用桃源的意象用來指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的歲月,也是沒有辦法再回來的,都是通向引人絕望的虛無的世界;而扁舟歸隱,卻是一種已經(jīng)有前賢實踐的可行的現(xiàn)實選擇,面對眼前的困境也想要逃離,但卻不是回到已然逝去的時光,而是打算將來的去向,是為了要克服目前困難而給自己的一個希望和解決方案。另外,從時空邏輯上來說,回到過去本身就是對現(xiàn)在的一種否定,而計劃未來卻是對現(xiàn)在的一種接受,因為要通向將來的前提是走在現(xiàn)在。這種逃離實是對困境實現(xiàn)了一種心理上的緩沖,有利于對眼前事實的接受與化解,“扁舟”象征著心目中對眼前現(xiàn)實的超越之后的、更為高遠的可以實現(xiàn)的境界,這在心理上有一種驅動力量,引領著主體接受并克服眼前的困難從而實現(xiàn)一種超越和解脫。因此,秦觀詞中的桃源意象和蘇軾詞中的扁舟意象都不是偶然的,它們分別代表了絕望和希望、抵制與接受兩種不同的主體心理。
繆鉞說:“吾國古人之詩,或出于《莊》,或出于《騷》。蓋詩以情為主,故詩人皆深于哀樂;然同為深于哀樂,而又有兩種殊異之方式,一為入而能出,一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曠,往而不返者纏綿。……蓋莊子之用情,如蜻蜓點水,旋點旋飛;屈原之用情,則如春蠶作繭,愈縛愈緊?!盵15]秦觀與蘇軾亦可視為用情殊異的兩種代表。在面對困境之時,秦觀是一直抵制,不愿接受,反復掙扎,直至精疲力竭,是情累下的淪陷,最終為情所役;蘇軾則是坦然接受,再行消解,盡力解脫,是鐘情與體驗后的超越,終至有情而不役于情。
秦觀的情感是屬于春蠶作繭式的,他一直都不能擺脫,不能超越于物情之上,詞中有大量的追憶之語。追憶是因為不舍,是因為放不下,對于過往終究不能釋懷。且看下面例子:
長記誤隨車。(《望海潮》)
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江城子》)
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夢揚州》)
天涯舊恨。(《減字木蘭花》)
江山滿眼今非昨。(《一斛珠》)
新歡易失,往事難猜。(《滿庭芳》)
蘭橈昔日曾經(jīng)。(《臨江仙》)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千秋歲》)
前事空勞回首。雖夢斷春歸,相思依舊。(《青門引》)
回首落英無限。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如夢令》)
由著重號可直觀地看到大量的追憶字眼,秦觀總是想要尋找過去,想要通過對美好回憶的追尋來消解掉眼前的痛苦,無奈殘酷的現(xiàn)實處境,使得回憶反而增添無數(shù)的傷感,這實是一種不愿接受現(xiàn)實、抵觸的處理方式。人在面對痛苦時,都有自動防御機制,秦觀選取了用追憶來抵觸的方式,越是追憶,越是痛苦,最后沉溺于往事不能自拔。
人的心理與情感落到了一個最低點之后,反而會有一個回升過程,只是每個人心理最低點的承受水平不同。秦觀也試圖去接受過,可最終走向失敗,也許是超出了他自身心理承受的最低限度。這與其自身的經(jīng)歷也有關。進士的身份在宋代的士大夫群體中是非常重要的,這是一個進入仕途以及士大夫生活的標簽,而秦觀卻多年流連科場、仕途不順,貶謫之后打擊更是接踵而至,在蘇門群體中,命運的悲劇性相對較強。
考上進士之后到貶謫之前的近十年間,秦觀與蘇門成員交游、詩歌唱酬,可以說是其人生中最為得意的一段時期,所以他后來在詞中不斷地追憶,留戀的不一定是官位聲名,而是身份的認同感以及心理的幸福感,在秦觀短短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十年的美好時光轉瞬即逝,而后就是漫長的七年貶謫之苦,因此,這十年在作者的記憶中就變得異常的珍貴,總是追憶,總是復述。
過往是不可復制、不可重現(xiàn)的,秦觀太過執(zhí)著于追想記憶,而蘇軾的時空意識是趨向于空幻的,有大量“吾生如寄”、“人生如夢”之語:
吾生如寄耳,寧獨為此別。別離隨處有,悲惱緣愛結。(《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其一)
吾生如寄耳,初不擇所適。但有魚與稻,生理已自畢。(《過淮》)
吾生如寄耳,何者為禍福。不如兩相忘,昨夢那可逐。(《和王晉卿》)
聚散一夢中,人北雁南翔。吾生如寄耳,送老天一方。(《謝運使仲適座上送王敏仲北使》)
吾生如寄耳,何者為吾廬。(《和陶擬古九首》其三)
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游。(《郁孤臺》)
世事一場大夢。(《西江月》)
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西江月》)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
萬事到頭都是夢。(《南歌子》)
生如暫寓,則眼前都是轉瞬即逝的,更勿言已經(jīng)逝去的過往。宇宙的今古,人生的過往,都如同夢幻一場,既然是夢,一切即已終結,苦苦追憶何異刻舟求劍,這樣就無謂再執(zhí)著過往,而且在面對當下困境的時候,能清晰地認識到此時亦終將成為過去,所以更能超出現(xiàn)在而看到更遠的將來。蘇軾詩詞中極少出現(xiàn)追憶的字眼,出現(xiàn)更多的卻是“歸去”,《哨遍》更是直接隱括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大量的“歸去”字眼,與“扁舟”相得益彰:
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水龍吟》)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滿庭芳》)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水調歌頭》)
作個歸期天已許。(《青玉案》)
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兀。(《好事近》)
此間“歸去”,包含了對家鄉(xiāng)故園的思念,但最重要是代表主體精神靈魂的安放與托寄,返歸本體,最終落點在形而上,時間指向在未來,這些都是有可能脫離眼前現(xiàn)實障礙而得以發(fā)展和實現(xiàn)的,也是充滿了理想和希望的,所以,它能夠成為一個精神領域的追求與夢想,蘊含著無盡的向上的力量,這一點與“追憶”的心理機制正好相反。所以,在長期的貶謫生涯中,蘇軾非但沒有絕望,而且還更加堅信了對主體自由的追求,他解決困境的方案不但是可行的,而且堅守如一。
秦觀是沉溺于過往的典型,詞中反復不斷的追憶纏綿悱惻、肝腸寸斷,仿佛是生活在記憶之中,而這種記憶還是經(jīng)過一番藝術美化的更加理想化的心理境界,把心靈存放在一片虛幻的美好之中,而飲鴆止渴卻進一步加重了眼前的痛苦感受。
蘇軾則盡量不去回憶,不去抵觸,而是盡力地接受,并在接受中慢慢調適心理?,F(xiàn)實是無法改變的,往事再也追尋不來,徒勞無力,面對痛苦,接受是最為理性的處理方式,越是逃避,所帶來的痛苦會更加多。即使在心情最為沉重低落的時候,蘇軾也是喜歡就地取景、借物擬人,把自己的一腔真情與內心幽怨全部投注到身邊的事物中,借以傳達天涯知己、同病相憐之感,纏綿悲切,而又柔情萬種。如初貶黃州時的海棠詩,孤鴻詞,楊花詞,初貶惠州時的梅花詩等,所傳達的孤凄感傷比秦觀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情感取向一直都是在當下目前或者更遙遠些的將來。晚年在惠州儋州,生活境況雖然惡劣,短暫的低沉之后,很快就被奇異的風景所吸引,心理上完全接受了嶺南之行,并讓自己從中獲得極大的樂趣,處之安然并能怡然自得。
陳廣夫云:“秦七詞風流雋朗,其樂則傷飄蕩(天年亦蓋不永)。其人義氣才華之士,實用根底,自非坡谷之比。故雖等為不遇,而千載下凜凜之思,相去懸絕,此亦可于聲音中得之?!?楊希閔《詞軌》卷五引)[16]秦觀與蘇軾雖然在貶謫中的心態(tài)有所不同,秦觀為情所役,最終在沉重的情累中淪陷,蘇軾有情而不役于情,最終在體驗中走向超越。但“桃源”主題的緣起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剝削壓迫的厭惡,“扁舟”意象的根源亦是“道不行,乘桴浮于?!?《論語·公冶長》)[17],都是基于對讓人窒息的社會的逃避,不論“桃源”還是“扁舟”,其實都是極端困境之中內心的一種映現(xiàn),都代表了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想要逃離,長期的貶謫給兩人的身心都帶來了重大損害,唯有值得慶幸的是,相同的遭遇加深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并且都收獲了大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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