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洋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48)
辛棄疾詞為歷代學者所重,其詩歌則受關注較少。就現(xiàn)有研究成果來說,論者大致從辛棄疾詩的內容、淵源、風格、成就等方面進行討論。內容、成就二端論述已經較充分,其余二端則有深入探討的空間。就淵源一端來說,現(xiàn)有研究大都以辛棄疾《和任帥見寄之韻三首》其三云:“剩喜風情筋力在,尚能詩似鮑參軍”,《讀邵堯夫詩》云:“飲酒已輸陶靖節(jié),作詩猶愛邵堯夫?!睘榛A,著重強調辛棄疾詩同鮑照、邵雍詩的淵源關系。①這幾乎成為學界共識,代表性論文如鞏本棟《作詩猶愛邵堯夫——論辛棄疾的詩歌創(chuàng)作》(載《南京大學學報》1999年第1 期)、馮霞《辛棄疾詩歌研究》(湘潭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等。而在辛棄疾詩歌風格一端,有學者在淵源邵雍、鮑照基礎上,從“健”“淡”的宋詩審美追求論述過辛棄疾詩的宋詩風調。[1]在筆者看來,上述觀點均存在可商榷之處。本文主要擬就辛棄疾詩歌的創(chuàng)作淵源、宋詩風調兩方面進行深入探討,祈請方家指正。
展開論述之前,先將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況作一簡單考察,以為全文討論的基礎。辛棄疾詩有集,收在《辛稼軒集》中。據(jù)鄧廣銘先生所考,其詩集在明代中期隨著《辛稼軒集》的散佚而亡。[2]清代中期,法式善等人從《永樂大典》等書籍中輯出辛棄疾詩文,由辛啟泰整理刻印成《稼軒集鈔存》;1954年,鄧廣銘先生在此基礎上輯成《辛稼軒詩文鈔存》;1993年,鄧先生又同辛更儒合作完成《稼軒詩文箋注》,此書收入辛棄疾詩142 首。本文所論辛棄疾詩歌文字、句讀,即以《稼軒詩文箋注》一書為主。
筆者以為,現(xiàn)存辛棄疾詩歌數(shù)量雖少,但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其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況,理由如下。首先,辛棄疾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十分開明,并未將填詞視作為小道;且其詞容量巨大,但凡詩歌中可以抒寫的題材,稼軒詞都有涉及。正如他所說:“不妨舊事從頭記,要寫行藏入笑林”(《鷓鴣天·不寐》)。辛棄疾將詞當作書寫行藏的工具,這必然會減少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次,宋代文字獄特多,因詩文獲罪更是常見。②宋高宗朝文字獄便很多,可謂辛棄疾眼前之事??蓞⒖稼w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十六“秦檜文字之禍”條。辛棄疾懲于蘇軾等人的遭際,恐懼因詩文罹禍,有意識地少寫詩歌。其《水調歌頭(文字覷天巧)》的《小序》說:“提干李君索余賦《秀野》《綠繞》二詩,余詩尋醫(yī)久矣,姑合二榜之意,賦《水調歌頭》以遺之?!蔽闹小坝嘣妼めt(yī)久矣”用蘇軾《七月五日詩》“避謗詩尋醫(yī),畏病酒入務”之典,明顯地說出他盡量不寫詩是為了避免政敵借用自己的詩歌進行誹謗、陷害。最后,現(xiàn)存辛棄疾詩歌大部分都是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我們都知道,《永樂大典》按韻字排列,往往將相關書籍全部或大部抄入。乾隆中后期時,《永樂大典》殘缺僅2422卷[3],相比全帙的22937卷,乃是一小部分。法式善等人輯刻辛棄疾詩在嘉慶中期,其時《永樂大典》保存相對完整。所以,辛棄疾詩很可能大部分已經被法式善等人輯出。因此,辛棄疾詩歌數(shù)量極有可能與現(xiàn)存相差不大。由上所述,故筆者認為現(xiàn)存辛棄疾詩歌大致可以反映出其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況。
鮑照詩的主要風格是“俊逸豪放、奇矯凌厲”[4](P123),杜甫《春日懷李白》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钡拇_,辛棄疾許多詩歌俊逸豪放似鮑照,如《送別湖南部曲》《贈申孝子世寧》等數(shù)首。這同辛棄疾豪邁的個性以及生平遭際相關。論者往往忽略一個問題:雄健是一種主要的文學風格,健筆豪情也是許多詩人所共有,如庾信、李白、杜甫甚至陶淵明。辛棄疾說自己“詩似鮑參軍”,只是表明自己同古人的詩風相似,并不是說自己學習鮑照。陸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稼軒落筆凌鮑謝”,則是將辛棄疾詩詞同鮑照、謝靈運詩相擬,也不是說辛棄疾學習他們。辛棄疾詩除了上述的風格相似之外,找不出學習鮑照詩歌創(chuàng)作的痕跡。所以,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學習鮑照的說法至少是不準確的。
邵雍是北宋著名理學家,其自定詩集曰《伊川擊壤集》。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列“以人而論”的詩體中,以邵康節(jié)體與東坡體、山谷體、后山體、陳簡齋體、楊誠齋體并列,可見邵康詩在當時影響之大。那么邵雍詩被嚴羽列為一體,其最重要的特點是什么呢?《四庫提要》云:
《擊壤集》二十卷,宋邵子撰。前有治平丙午《自序》,后有元佑辛卯邢恕《序》。晁公武《讀書志》云:“雍邃于易數(shù),歌詩蓋其余事,亦頗切理”。案:自班固作《詠史詩》,始兆論宗,東方朔作《誡子詩》,始涉理路。沿及北宋,鄙唐人之不知道,于是以論理為本,以修詞為末,而詩格于是乎大變,此集其尤著者也。朱國楨《涌幢小品》曰:“佛語衍為寒山詩,儒語衍為《擊壤集》。此圣人平易近人,覺世喚醒之妙用”,是亦一說。然北宋自嘉佑以前,厭五季佻薄之弊,事事反樸還淳,其人品率以光明豁達為宗,其文章亦以平實坦易為主,故一時作者往往衍長慶余風,王禹偁詩所謂“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杜甫是前身”者是也。邵子之詩,其源亦出白居易,而晚年絕意世事,不復以文字為長,意所欲言,自抒胸臆,原脫然于詩法之外。[5](P355)
由以上材料可知:第一、《提要》認為邵雍詩的最大特點是說理,并認為《伊川擊壤集》是宋詩說理“尤著者”;第二、《提要》引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說“(邵)雍邃于易數(shù),歌詩蓋其余事,亦頗切理”,又引朱國楨《涌幢小品》說邵雍詩是“儒語衍為《擊壤集》”,這說明《提要》認為邵雍詩說理的主要內容是其理學思想,是說儒學之理;第三、《擊壤集》中詩風樸拙、表現(xiàn)閑適生活意趣之作,則是學習白居易。
錢穆先生著有《理學六家詩鈔》,其中論邵雍詩云:“康節(jié)詩最為創(chuàng)新,誠可謂之是理學詩?!庇衷凇渡劭倒?jié)別傳》中言:“后人讀其詩,特以曾點相擬,亦未為知康節(jié)?!盵6](P3)也是強調其詩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論說其理學思想,說儒學之理?!霸c相擬”指《論語·先進》中子路、曾皙(名點)、冉有、公西華侍坐時孔子讓他們“各言其志”,曾點最后發(fā)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7](P154)錢賓四先生用此典也在說明邵雍詩中那種學習白居易詩的悠游閑適風格不是其詩歌的特色。邵雍自序《伊川擊壤集》云:“誠為能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焉,蓋其間情累都忘去爾,所未忘者,獨有詩在焉?!币卜从吵銎湓姼鑴?chuàng)作中自覺的理性傾向??梢哉f《伊川擊壤集》是“研究宋詩及邵雍易學的必讀之書?!盵5](P10)概而言之,筆者以為:邵雍詩受其“觀物”思想的影響,闡述其哲學思想是其最主要的特點,這也是邵康節(jié)體可以同東坡體、山谷體并列的主要原因。而《伊川擊壤集》中閑適諸作、樸拙詩風則源于白居易。
辛棄疾《讀邵堯夫詩》有云:“飲酒已輸陶靖節(jié),作詩猶愛邵堯夫?!甭?lián)系上聯(lián),“猶”字應理解為并且、尚且的意思,并非特別之意。這說明辛棄疾自言其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邵雍影響,但并非說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淵源是邵雍詩。辛棄疾詩歌中明言學習邵雍的是《有以事來請者效邵康節(jié)體作詩以答之》:
未能立得自家身,何暇將身更為人?借使有求能盡與,也只方笑已生嗔。器才滿后須招損,鏡太明時易受塵。終日閉門無客至,近來魚鳥卻相親。
此詩除最后一聯(lián)之外,都是議論說理之詞。第一句“未能立得自家身”用《孝經·開宗明義》“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之典;第五句“器才滿后須招損”用《尚書·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之典。辛棄疾雖然不是理學家,難有邵雍那樣的儒學造詣,但其學習邵康節(jié)體的詩歌說理用儒學之典,可見其對邵康節(jié)體的特點十分清楚?,F(xiàn)存辛棄疾詩歌中明言“效邵康節(jié)體”的只此一首,其它可以算作學習邵康節(jié)體的詩作還有《偶作》《偶成三首》(其二)、《丁卯七月題鶴鳴亭》(其一)、《丁卯七月題鶴鳴亭》(其三)等10 首,不到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從數(shù)量上說,邵雍詩不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淵源。
那么,為什么辛棄疾學習邵雍的詩歌數(shù)量較少呢?首先,辛棄疾的學問博而不淵,他對經史百家都有涉及,但是未有深入研究。就儒、釋、道三家哲學來說,他對道家哲學,尤其是對《莊子》較為熟悉,這可以從他詞中大量運用《莊子》典故以及用詞對《莊子》中某些問題進行簡單探討看出。對于佛家思想,辛棄疾往往持懷疑態(tài)度,如其《讀語孟二首》其一云:“道言不死真成妄,佛語無生更轉誣。要識生死真道理,須憑鄒魯圣人儒?!北闶菍Ψ鸺抑v“無生”的反駁。而對儒家思想,辛棄疾也未有精深的造詣,自然不能像邵雍那樣在詩中說出深刻的儒學哲理。其《書停云壁》云:“學作堯夫《自在》詩,何曾因物說天機。斜陽草舍迷歸路,卻與牛羊作伴歸?!笨芍^辛棄疾不擅長說哲理的自白。其次,辛棄疾本人性格豪邁,寫出來的作品也大都是感情激越。辛棄疾詞被稱作豪放派的代表,詞風悲慨豪放。即使是歸隱后創(chuàng)作的大量閑適詞中也往往也透露出牢騷滿腹。其詞大都是“有我之境”,蘊含著深厚的感情色彩。詩言志,辛棄疾詩歌難以達到邵雍詩中那種由悟道而得來的“雖曰吟詠性情,曾何累于性情”的境界。
辛棄疾《鶴鳴偶作》說:“朝陽照屋小窗低,百鳥呼檐起更遲。飯飽且尋三益友,淵明康節(jié)樂天詩?!边@里,辛棄疾將陶淵明詩、白居易詩、邵雍詩作為其益友,也就是學習的典范。陶淵明對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化用陶淵明詩文一端。
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受陶淵明影響表現(xiàn)最明顯的是大量化用其詩文?!都谲幵娢墓{注》有沒有注出者,也有注錯者。這里依次列出:
“十頃芰荷三徑菊”(《和任帥見寄之韻》),出自《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柴門不用常關著”(《黃沙書院》),反用《歸去來兮辭》“門雖設而常關”,鄧、辛誤注。
“掃跡衡門下”(《即事示兒》),用《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
《書清涼境界壁》:“云胡不歸留此耶”,用《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胡不歸”。
“相思幾欲扣停云”(《和前人觀梅雪見寄》),用《停云》“停云,思親友也”。
“姑置毋多談,俱想增勝慨。會當攜酒去,物理剖茫昧”(《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去颣石》),或用《還舊居》“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放船畫作《歸來圖》”(《慶云橋詩》),用《歸去來兮辭》。
“由來不樂金朱事,且喜長同隴畝民”(《偶作》),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淵明去我久,此意有誰知”(《感懷示兒輩》),用《飲酒》其二十“羲農去我久”。
加上鄧、辛二位先生所注,辛棄疾詩歌化用陶淵明詩文者共21 首,占到七分之一,且有的詩化用不只一處。這遠多于辛棄疾詩化用其他文人詩文的數(shù)量,可見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受陶淵明影響之大。
辛棄疾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陶淵明影響的原因,在于以下數(shù)端。首先,宋代是學習陶淵明的高峰[8](P219),自蘇軾遍和陶詩,且對陶淵明詩文、人品加以極力贊揚后,崇拜、模仿陶淵明成為了時代風氣。辛棄疾歸隱后建堂題名“停云”,便是取陶淵明詩《停云》二字。所以,辛棄疾受其影響是時代使然。其次,這也同辛棄疾自身遭際相關。紹熙五年(1194)第二次罷官之后,辛棄疾更加厭倦宦海沉浮轉而祈求如陶淵明那樣的安靜生活。第一次落職后辛棄疾心中滿是屈原那樣“忠而被謗”的牢騷話,第二次罷官便如陶淵明那樣對政治、社會徹底失望了,此一時期的詞作顯著地體現(xiàn)了這種失望以及徹底歸隱尋求寧靜的傾向。自然的,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必然受到陶淵明的影響。最后,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喜歡化用前人詩句,陶淵明詩少而佳,極易成誦,自然會更多地出現(xiàn)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
白居易詩的樸拙風格也影響了辛棄疾的詩歌創(chuàng)。樸拙平淡是白居易詩歌的主要特點,其《自吟拙什,因有所懷》云:“詩成淡無味,多被眾人嗤:上怪落聲韻,下嫌拙言辭。時時自吟詠,吟罷有所思。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此外復誰愛?唯有元微之?!闭驗榘拙右自娪姓Z言樸拙的特點,至有“元輕白俗”之說。辛棄疾《題前崗周氏敬榮堂》中云:
泰伯古至德,以遜天下聞。周公去未遠,二叔乃流言?!┧滓婵舌?,有貨無天倫。倉卒竟錙銖,或不暇掩親。朝從官府去,暮與妻子論?!矣^天地間,熟不愛其身。有伐其左臂,那復右者存。君看百足蟲,至死身不顛?!以娏膹蜖?,語拙意更真。此書君勿嗤,儻俟采詩人。
此詩既是對白居易樸拙詩風的學習,也是對《新樂府》的模仿?!罢Z拙意更真”,是此詩特色,也可看作是辛棄疾詩歌的重要特點。辛棄疾近體詩中也不乏樸拙之作。如《哭贛十五章》:
他年駟車馬,謂可高吾門。只今關心處,政在青楓根。(其四)
糊涂不成書,把筆意甚喜。舉頭見爺笑,持付三四紙。(其五)
汝父誠有罪,汝母孝且慈。獨不為母計,倉皇去何之?(其七)
中堂與曲室,聞汝啼哭聲。汝父與汝母,何處可坐行?(其九)
此組詩是辛棄疾哭子之作,大都語拙情深。《其四》 以“他年”“謂可”“只今”“政在”竄起全詩,簡直明白如話。《其五》以父子相處的寫字細節(jié)入詩,純用白描?!镀淦摺?《其九》 連用“汝父”“汝母”,不避重復,后兩句隔空發(fā)問,全詩娓娓道來,不覺其為詩。這些詩都樸實無華,難以言巧,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再如《書淵明詩》:“淵明避俗未聞道,此是東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聞道更誰聞?”說陶淵明“未聞道”的不是蘇軾,而是杜甫,其《遣興》 詩曰:“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恨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辛棄疾全詩便是針對此詩而發(fā)。四句詩是一問答,明白如話,詩味很淡,正是白居易所言“詩成淡無味”“下嫌拙言辭”。再如辛棄疾《癸亥元日題克己復禮齋》:“老病忘時節(jié),空齋曉尚眠。兒童喚翁起,今日是新年?!睂懽约和砟昀喜∏榫?,全詩明白如話,“今日是新年”更是樸拙至極。再如《偶題》:“逢花眼倦開,見酒手頻推。不恨吾年老,恨他將病來?!睂懺娙四昀现咕疲髢删湟彩菢O平淡之句。據(jù)筆者統(tǒng)計,辛棄疾詩歌用語樸拙、平淡之作有20 首,約占其全部作品的七分之一,可見樸拙乃是其詩歌重要特征,亦可見白居易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白居易樸拙的詩風影響了辛棄疾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時代使然。同陶淵明一樣,白居易也是宋代文人積極學習、模仿的對象。原因有二。其一,上引《四庫提要》中有云:“然北宋自嘉佑以前,厭五季佻薄之弊,事事反樸還淳,其人品率以光明豁達為宗,其文章亦以平實坦易為主,故一時作者往往衍長慶余風,王禹偁詩所謂‘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杜甫是前身’者是也?!边@明確指出了宋人學習白居易的原因在于反撥唐末五代以來的佻薄社會風氣,提倡平實坦易的創(chuàng)作風格。其二,白居易“中隱”的生活方式為大多數(shù)宋代士人所效法。[9]司馬光、富弼等人模仿白居易“九老會”的“洛陽耆英會”更是深深影響宋代文人。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之下,辛棄疾歸隱后學習白居易的生活方式,進而學習其詩歌創(chuàng)作,將樂天詩列為“三益友”也是極自然的事。
本節(jié)則側重從創(chuàng)作方法角度考察辛棄疾詩歌的宋詩風調。辛詩的宋詩風調主要體現(xiàn)要以下三方面:
唐、宋詩的一大不同就在于“情”“理”之別。嚴羽《滄浪詩話》云:“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盵10](P148)錢鐘書《談藝錄·詩分唐宋》云:“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風情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11](P3)這都是在說宋詩的理性思辨色彩,辛棄疾詩有大量作品具有這一特點。前文所述學邵康節(jié)的詩歌都屬于此類。此外,辛棄疾詩中還以經常用佛語說理,如《丙寅九月二十八日作,明年將告老》:
漸識空虛不二門,掃除諸幻絕根塵。此心自擬終成佛,許事從今只任真。有我故應還起滅,無求何自別冤親?西山病叟支離甚,欲向君王乞此身。
此詩作于開禧二年(1206),辛棄疾在鉛山家中。首句用《維摩詰經·不二法門品》“如我意者,于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次句用《圓覺經》卷上“幻身滅故,幻心亦滅?;眯臏绻剩脡m亦滅”;第五句“起滅”也為佛家用語,如《圓覺經》卷上曰:“如來藏中,無起滅故?!比娭髦际钦f自己看透世間一切,無欲無求,所以可以不別“冤親”,將要徹底歸隱。
再如《書停云壁》其二:“萬事隨緣無所為,萬法皆空無所思。惟有一條生死路,古今來往更何疑。”次句用龍樹《大智度論》卷十五“菩薩知一切諸法皆空無所有”一語,全詩說萬物皆空,生死齊一。再如《題金相寺凈照軒詩》:“凈是凈空空即色,照應照物物非心。請看窗外一輪月,正在碧潭千丈深?!笔拙溆谩栋闳舨_密多心經》“空不異色,色不異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全詩說心無外物之理。據(jù)筆者統(tǒng)計,辛棄疾詩歌中說理之作有25 首,約占總數(shù)六分之一,足見其詩對說理的重視,當然這也是宋詩的典型特點。
大量用典也為宋詩顯著特點?!坝檬隆币欢耸强娿X先生《論宋詩》中闡述最為用力者。錢鐘書先生總結宋詩大量用典的特點時,引明代屠龍《由拳集》:“宋人又好用故實組織成詩,……用故實組織成詩,即奚不為文而為詩哉?”[12](P17)無論繆、錢二位先生對宋詩用典的褒貶態(tài)度如何,他們都認為大量用典為宋詩重要特點。鄧小軍師《論宋詩》對宋人用典又進一步闡釋:
宋詩的特質,是借助自然意象,發(fā)揮人文優(yōu)勢,以表現(xiàn)富于人文修養(yǎng)的情感思想。所謂人文優(yōu)勢,是指相對于自然現(xiàn)象而言的,來源于人文生活、人文傳統(tǒng)和人文修養(yǎng)的諸種藝術手段的優(yōu)勢。這些藝術手段包括來自人文生活事象的人文意象,取自人文傳統(tǒng)資源的語言材料即典故,以及出自哲學、政治和人生修養(yǎng)的議論?!涔适侨宋膫鹘y(tǒng)的信息載體,用典是一項古為今用的藝術手段。宋詩用典之多超過了唐詩。這固然與宋人讀書多有關,但更與宋人的人文情趣息息相關。[13]
通觀辛棄疾詩歌,沒有用典的占少數(shù),其人文意象大大多于自然意象。上文所述辛棄疾詩歌中理性思辨色彩濃厚的作品中往往大量用典,其余大量用典的作品如《詠雪》:“書窗夜生白,城角增暮寒。未奏蔡州捷,先歌梁苑詩。餐氈懷雁使,無酒羨羔兒。農事勤憂國,明年喜可知?!鼻皟删鋸膫让鎸懘笱┙担坏谌溆锰拼钏费┮蛊撇讨萸芘逊藚窃獫?;第四句用謝惠連《雪賦》中漢梁孝王雪天游兔園事;第五句用西漢蘇武被囚匈奴雪天以雪和旃毛充饑,后因鴻雁傳書得歸事;第六句用蘇軾《趙伯成家有麗人詩》自注中陶穀學士遇雪烹茶事;最后兩句以瑞雪兆豐年之意作結。全詩堆砌有關雪的典故,未有一字及雪而句句是詠雪,雖有自然意象之描繪,然而典故的運用是全詩的主要內容。再如《和諸葛元亮韻》:“偶泛清溪李郭船,路旁人已羨登仙??淳凰颇详柵P,只是吟詩孟浩然。”前兩句用東漢郭泰、李膺同舟渡河,眾人望之以為神仙事;第三句用三國時諸葛亮高臥南陽事;第四句用唐代孟浩然當唐玄宗之面吟詩事;四句詩皆用典,是對友人的稱贊。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辛棄疾詩歌中一半及以上篇幅用典的作品有18 首。這些作品,甚至可以說直接由典故堆砌而成。這里且不說這樣的寫作方式該如何評價,只強調這是辛棄疾詩具宋詩風調的表現(xiàn)之一。
江西詩派是宋詩的代表,而黃庭堅“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理論無疑是“江西詩法”的重要內容。對于這樣的詩歌方法論歷來存在爭議。簡單地說,這一理論的本質在于充分吸收前人優(yōu)秀詩歌創(chuàng)作成果,化用前人詩句而自出新意,甚至達到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14](P288)辛棄疾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具有這樣的自覺,其《再用韻》云:“欲把身心入太虛,要須勤著凈功夫。古人有句須參取,窮到今年錐也無?!痹娭小肮湃擞芯漤殔⑷ 北憧梢曌鲗Α包c鐵成金”“奪胎換骨”的本質理解。另如辛棄疾《水調歌頭·賦松菊堂》云:“詩句得活法,日月有很工”?!盎罘ā笔墙髟娕稍娙藚伪局械脑姼枥碚?,可見辛棄疾是自覺地接受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進行創(chuàng)作。
辛棄疾詩歌中化用前人詩句而自出新意者很多。有的詩歌改動古人成句一字或數(shù)字,以表達新的意思。如《即事》其三:“閑花浪蕊不知名,又是一番春草生。病起小園無一事,杖藜看得綠陰成?!憋@然是學習王安石的《臺城寺側獨行》:“春山撩亂水縱橫,籬落荒畦草自生。獨往獨來山下路,筍輿看得綠陰成?!眱稍娡敲鑼戨[居后生活,且韻腳一致;辛詩明顯學自王詩,只是末句將王詩的“筍輿”易為“杖藜”,情境即變。再如《哭贛十五章》其八:“淚盡眼欲枯,痛深腸已絕。汝方游浩蕩,萬里挾雄鐵?!焙髢删滹@然來自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仇兆鰲《杜詩詳注》引董養(yǎng)性論此詩語云:“篇中皆陳情告訴之語,而無干望請謁之私,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15](P79)杜詩末句即是此意的絕好表現(xiàn)。而辛詩末兩句說自己的兒子雖然死去,卻依然挾“雄鐵”游于廣大曠遠的太虛之境;傷悼亡子而頗具豪邁之情,化用卻自有新意。
辛棄疾有的詩歌吸取古人詩意反其意而用之。如《即事》其一:“野人日日獻花來,只倩渠儂取意栽。高下參差無次序,要令不似俗亭臺?!贝嗽姺从脷W陽修的《謝判官幽谷種花》:“淺淡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眱稍娝鶎懯虑槎际窃曰?,而且押同一韻部,次句韻字還一樣,其密切關系不言而喻。不同的是:辛棄疾要求野人栽花時不必按照一定次序種植,歐陽修則要求“先后仍須次第栽”。再如《新年團拜后和主敬韻并呈雪平》第三聯(lián)“今是昨非當謂夢,富研貧丑各為容”,顯然是化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只是辛棄疾在“今是昨非”后用“當謂夢”做一否定,表現(xiàn)了他不因理想受挫而輕言放棄的品質。
當然,辛棄疾詩歌中也有化用前人詩句而不能出新意者。如“日醉得非促齡具”(《止酒》),只是將陶淵明《形神影》詩中“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糅合到一起。再如“苦無突兀千間避”(《和趙昌父問訊新居之作》),是將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意糅合在一起。辛詩中還有個別化用前人詩句而不如原詩者,如《即事示兒》“掃跡衡門下”,化用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但不及原詩。陶淵明用“寢”字,是止息之意,謂完全停止對外交往,徹底歸隱;而辛棄疾用“掃”字,尚有“掃”之動作。陶淵明是沒有“跡”,所以不用“掃”,自然要好于辛詩。再如《書清涼境界壁》“何況人生七十少”,化用杜甫《曲江》“人生七十古來稀”而不如。
如上所言,辛棄疾運用江西詩法做詩,有成功者,有不成功者。這是“點鐵成金”“奪胎換骨”這一詩法所不能避免的,即使此詩法的創(chuàng)始者黃庭堅,也有不成功的例子。辛詩中運用這一詩法的作品有39 首,接近全部辛詩的三分之一,且有的詩篇不只一處化自前人。那么,辛棄疾為什么會受到江西詩法如此巨大的影響呢?首先,辛棄疾生活的南宋初期,江西詩派籠罩詩壇;且辛棄疾罷官后所居住的信州,正是江西詩派的中心。適逢其時其地,不受其影響也很難。其次,辛棄疾的兩位好友韓淲、趙蕃都是當時著名的江西詩派詩人;辛棄疾同二人頻繁唱和,其創(chuàng)作受二人影響也在所難免。
有一點值得注意:上述辛棄疾詩歌宋詩風調的三個特點,在辛棄疾詩歌中往往不是單一存在。有的詩歌在說理成分較重的同時用典較多,如《和趙直中提干韻》;有的詩歌在化用前人詩句較多的同時用典較多,如《和趙昌父問訊新居之作》;有的詩歌甚至三個特點皆備,如《新年團拜后和主敬韻并呈雪平》。這更加可以說明辛棄疾詩歌是典型的宋詩。
論述既竟,可以發(fā)現(xiàn)三個問題。首先,辛棄疾現(xiàn)存詩歌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很大程度可以反映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況,原因有三:一是辛棄疾對詞的重視影響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二是因詩歌而引起禍端的事實使辛棄疾有意少寫詩歌,三是現(xiàn)存辛棄疾詩歌的輯佚來源證明辛棄疾詩歌存世數(shù)量與其創(chuàng)作數(shù)量相差不大。其次,辛詩學習鮑照、邵雍的詩歌都不多,因此并不能如當今大多數(shù)學者那樣稱二人為辛詩的主要創(chuàng)作淵源;相反,宋人普遍崇拜的白居易、陶淵明,給辛棄疾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了非常重要的影響,這與辛棄疾長期閑居、心境同陶淵明、白居易相似有密切關系。第三,辛詩是典型的宋詩,其中表現(xiàn)了濃厚的人文氣息,這從其理性的思辨色彩、大量用典的創(chuàng)作方法、廣泛運用江西詩法等方面,均可看出端倪。因此,重新審視辛棄疾詩歌,可以有很多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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