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宗榮 李 俊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甩鞭》的生命意識
鄭宗榮 李 俊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甩鞭》寫了土改前后山西山區(qū)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與生命形態(tài),主要以王引蘭的生命歷程為線索,展示一個普通女人活著的艱難。文本中蘊含著豐富的生命意識,表現(xiàn)為濃烈的生殖崇拜意識,王引蘭童年愿望的滿足、補償心理的實現(xiàn)和性的滿足。
《甩鞭》;葛水平;生殖崇拜;童年經(jīng)驗;補償心理;性
“這個世界上,我用活來肯定他們的死,然而這活、這肯定,是怎樣的一種疼![1]”這是葛水平在《甩鞭》里對王引蘭生命的詮釋?!端Ρ蕖访枋隽艘粋€普通女人王引蘭如何活著的故事。王引蘭小時候因為父親遭受意外的牢獄之災,不得不和母親背井離鄉(xiāng),十一歲時母親三塊大洋把她賣給李府當丫頭。在李府長到十六歲,亭亭玉立,膚白貌美,被李府老爺看上。李府夫人想置她于死地,她只好求救于來李府送木炭的農(nóng)村地主麻五,麻五樂顛顛地白撿了個“粉娘”,把王引蘭帶到鄉(xiāng)村,過上了幸福生活。王引蘭和麻五生了個女兒“新生”。好景不長,麻五在土地革命中被劃為“地主”,家產(chǎn)被分光,挨批斗時,生殖器上被吊了秤砣蹊蹺而死。為了自己和女兒能活下去,王引蘭嫁給了第二任丈夫李三有,雖然貧窮,但還算安穩(wěn)。沒想到很快李三有意外地墜崖身亡。王引蘭只好跟隨麻五原來的長工鐵孩回到過去的老窯,鐵孩想和王引蘭結(jié)合,王引蘭說要等到女兒新生結(jié)婚以后,鐵孩激動之下,說了自己害死麻五和李三有的事情。王引蘭用鐵孩殺羊的小刀插進了鐵孩的身體。
《甩鞭》寫了土改前后山西山區(qū)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與生命形態(tài),表現(xiàn)了這種生活中所蘊含的歷史文化、民俗風情,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明的神韻,盡可能符合生活的真實。故事如流水一般緩緩流淌,沒有大起大合的激動人心的情節(jié),卻有著絲絲入侵的力量,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動容,為王引蘭無法反抗的命運感到悲傷,為人性中無法遏制的“惡”感到悲涼。葛水平在小說的字里行間運用了大量的隱喻、象征、意象,表現(xiàn)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性、夢想、生存與死亡。艱難的生活,滲透著頑強的生命意識。
《甩鞭》里展現(xiàn)了豐富的民俗文化,飲食服飾、民居建筑、婚喪習俗、歲時節(jié)日、方言俚語等無所不包,是人們生活狀態(tài)及生命意識的折射。恩格斯說:“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jié)蒂是直接生活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但是,生產(chǎn)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須的工具的生產(chǎn),另一方面是自身的生產(chǎn),即種的繁衍。(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2]”人類對“種的繁衍”非常關(guān)注,凝聚為骨子里的生殖崇拜。
“甩鞭呀,就是敲響凍地,告訴春天來了?!盵1]甩鞭是山西農(nóng)村迎接春天的一種非常重要的儀式?!奥槲迥昧吮拮叩酱箝T外站到碾盤上,王引蘭看到窯莊男男女女都站在碾盤周圍,甩鞭人麻五張開了腕口,一條生命的弧線炸開了。”[1]
長形的鞭和圓形的碾的交融,也暗示天與地的交合,寄予著人民渴望糧食豐收、家畜繁殖、人丁興旺的美好愿望。在中國民間,鞭是對雄性動物生殖器的稱呼,如牛鞭、馬鞭、驢鞭、虎鞭、鹿鞭、羊鞭等。這里的鞭除了實寫是一支牛皮鞭以外,更有文化上的寓意,象征著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先民將對各種自然力的敬畏、依賴與神靈信仰觀念相結(jié)合,產(chǎn)生了自然崇拜。做碾用的石頭是“生命的本源,創(chuàng)世的母體”。人類的祖先在使用和征服石頭的過程中,逐漸認識到了它的自然屬性,在無法解釋的情況下對其產(chǎn)生了依賴和敬畏[3]。
小說中多處描寫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盛開的野菊花,散發(fā)出土地的靜謐馨香和無邊的大自然的生命信息。似乎王引蘭每次性愛,都飽含著對油菜花的熱愛與想象。“忽然一夜,油菜花開了,滿坡耀眼的黃亮,花香把她拂鬧得輕靈舒緩,差不多堵塞了對春天的其他想象?!盵1]“那地方有叢野菊花生長著,花瓣很稠很濃,在太陽光下閃閃爍爍。山菊花的黃有點像油菜花,花朵在風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動。”[1]民族學和民俗學的調(diào)查材料證明,我國有許多地區(qū)還存留著以花卉植物象征女陰的痕跡。趙國華認為“從表象來看,花瓣、葉片可狀女陰之形,從內(nèi)涵來說,植物一年一度開花結(jié)果,葉片無數(shù),具有無限的繁殖能力。所以,遠古先民將花朵盛開、枝葉茂密、果實豐盈的植物作為女陰的象征,實行崇拜,以祈求自身生殖繁盛、繁衍不息?!盵4]人類的生殖繁衍同植物的開花結(jié)果一樣,都是自然界的生命延續(xù)。小說中還形象地描寫了公雞和母雞調(diào)情,寫出了大自然中生命繁衍的自然、淳樸、美好,寄托著人類追求生命繁衍茂盛的集體無意識。
小說人物的命名也頗有深意。王引蘭可以看作是“引男”的諧音,與常見的“引弟”“招弟”異曲同工。王引蘭給女兒起名叫“新生”,看似隨心,卻別有深意。新生是王引蘭生活的升華和提高,是夢想和寄托,是鳳凰涅磐。王引蘭為了“新生”,自己的新生和女兒新生,改嫁給李三有。中國文化中一直注重生命的延續(xù),不但帝王追求“長生不老”,普通人也得頑強地活下去。葛水平恰到好處地運用民間經(jīng)驗,選取了鞭、碾、花等意象揭示生殖崇拜,展示生命意識,賦予了作品新的精神個性。
王引蘭美麗姣好的容顏,不是讓她成為生活的寵兒,而是應了“紅顏薄命”那句古話。她從城市逃到山西農(nóng)村,甩鞭賀歲的習俗激發(fā)了她對大自然的親近與對生命春天的盼望。她似乎找到了春天,找到了想要的幸福,看著半坡的油菜花,沉醉而忘記了一切。本來她只追求簡單活著的本真,但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打破了她平靜的幻想。失去丈夫,失去財產(chǎn),不得不以柔弱的軀體和頑強的意志與磨難和考驗對抗。
王引蘭的一生是依附著一個又一個男人過活的,“小時候女人活娘,長大了活男人[1]”是她的信條。每每沉入命運深淵的時候,總會有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李府中無路可走時,麻五出現(xiàn)了;麻五死了,孤兒寡母需要一個男人承擔生活的重擔時,改嫁給了李三有;李三有死了,跟隨鐵孩回到老窯。她無論怎樣掙扎,最后都會成空,冥冥之中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力量在控制著她,真正主宰她的,也許是這種未知的心理力量。
用鞭聲開啟的春天,或許就是王引蘭的一個夢想。這個夢想來自生命的原點,或者來自童年的一種記憶。它沉寂在心靈深處,如同冬眠。驚蟄這一天,父親的“鼓聲敲響了凍土,把春天召喚來了?!盵1]
“她和麻五結(jié)婚的時候,籠罩在她眼前的喜氣如同貼在她前額的往事,讓她想起童年時老財娶妾。從春天油菜花田里穿過的花轎忽閃閃的,忽閃起了她一個夢想:長大了也坐了花轎穿過油菜花田嫁人去?!盵1]結(jié)婚,不過是滿足童年愿望而已?!靶氯送跻m坐在花轎里,妖嬈得很。她感覺到了幸福,也無異于投靠了幸福。得到幸福了嗎,恍惚中又覺得這不是她要的幸福?!盵1]到底要什么樣的幸福?
弗洛伊德認為,凡一個姑娘去一家人家當侍女、伴讀、保姆等,她就會不自覺地做著白日夢,即不管以什么方式,這一家的太太被除掉了,她自己取而代之,成為這家男主人的妻子[5]129-130。王引蘭在李府當丫環(huán)時,看似被老爺逼迫,也許是她內(nèi)心隱秘愿望的實現(xiàn)。所以當她到了麻五家,“王引蘭來到窯莊第一天起就決定要用火盆來取暖。她不想生煤火,一來嫌煤臟;二來李府太太攏了袖管坐在火盆前的姿態(tài)很優(yōu)雅,她從心里一直想著那個姿態(tài)?!盵1]
弗洛伊德把人格結(jié)構(gòu)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白晕摇笔恰耙粋€可憐的、不安定的存在,它受到外部世界的打擊,受到超我無情譴責的折磨,受到本能沖動貪得無厭的要求的困擾”。[6]232對應著“自我”的人格構(gòu)成,“代表理智和常識,按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它既以大部分的精力控制和壓抑發(fā)自本我的非理性的沖動,又迂回地給予本我以適當?shù)臐M足?!盵7]124如果說在李府的時候王引蘭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了窯莊,她的自我覺醒了,想享受和李府太太一樣的生活,滿足了她一直缺失的“男主人妻子”的愿望,是一種補償性滿足。王引蘭與麻五有了穩(wěn)定的“婚姻”,性的欲望得到滿足。麻五買了房子對面的一片坡地種上油菜,可以整天無所事事地看著滿眼金黃享受著人生,所有年少的愿望都得到實現(xiàn),她的“力比多”得到了釋放,所以她真的安穩(wěn)下來。
小說還原了女人的原始本性,賦予她們作為女人最重要的兩點:性與愛。以性衍后,以愛澤人,生生不息。王引蘭生命中的三個男人,以不同的方式愛過她,但也毀滅了她。最初麻五是她心中缺失的父親,“爹啊,救救我吧,你不救我,我就沒命了。”[1]渴望得到父親一樣的保護。走過年輕時的青澀,品嘗了生活的艱辛,高大強壯的李三有在王引蘭看來像一堵墻,他的高大讓王引蘭怦然心動,而脾氣的溫順又讓王引蘭內(nèi)心覺得很服帖。和李三有在高粱地的歡愛,終于得到一種平等的愛人的幸福。當作為性愛屏障的高粱被割倒時,她感到了深深的惆悵。性愛對這時的王引蘭來說,是安穩(wěn)生活與靈魂很重要的一部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鐵孩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這個一直陪著她的男人,和她之間卻沒有性愛關(guān)系,正因為沒有得到,鐵孩殺死了王引蘭生命中的兩個男人。當她認清鐵孩是她不幸命運的始作俑者時,憤而舉刀刺向鐵孩。
死亡本是人人都想極力避開的,可在《甩鞭》里“死”不僅是一種解脫,也是一種脫離平庸進入崇高的方式,用“死亡”襯托活著的意義,就像鐵孩所說:“人都想爭活,其實活著的人哪有死了的人穩(wěn)妥?!盵1]“有些事情放不下,就得活?!盵1]活著,是為了完成生命中未竟的愿望。作者用不可避免的死亡來促使人們反思活著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
這篇小說,從死開始,到死結(jié)束,卻講的是活著的奔波與追求。生命完成了一個循環(huán),夢想、希望,短暫的繁華之后,歸于虛無。到文本結(jié)束,王引蘭恍然發(fā)現(xiàn),“她渴望的春天來了,春天美得沒法言說,”[1]卻又意識到,“她看到的依舊是一片暗,是一種沒有半點生機的死亡顏色,一個聒噪的世界里,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已經(jīng)離她而去。原來她的生命里沒有春天的啊。她聽到血流成陣,落地如鞭,干巴巴的成為絕響。”[1]《甩鞭》以鄉(xiāng)俗中的甩鞭迎春隱含著人們對人生“春天”的渴望。在花開花落之中,是頑強的生命意識支撐著人艱難地活著,艱難,也是活著的意義吧。
[1]葛水平.甩鞭[J].黃河,2004(1):77-103.
[2]蘭崗.主題與變奏——中國仕女畫與西方女性裸體畫的比較[J].貴州大學學報:藝術(shù)版,2005(4):29-37.
[3]曹春茹.中國古代神話中石頭的生殖崇拜[J].語文學刊:基礎(chǔ)教育版,2006(8):69-70.
[4]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略論[J].中國社會科學,1988(1).
[5]吳立昌.精神分析與中西文學[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7.轉(zhuǎn)引自張永勝.《法國中尉的女人》人物形象體系的多重蘊涵[D].蘭州:蘭州大學碩士論文,2006.
[6][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M].王逢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7]車文博.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張新玲)
Consciousness of Life in Whip Lashing
ZHENG Zongrong LI Jun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Whip Lashing describes the living situation and forms of the farmers in the mountainous area in Shanxi Province at the turn of Land Revolution. Taking the life of Wang Yinlan as the clue, it demonstrates the hardship of an ordinary woman. The novel is filled with consciousness of life in the forms of strong sex worship, the satisfaction of the wishes of Wang Yinlan’s childhood, the realization of compensation psychology and sex satisfaction.
Whip Lashing; Ge Shuiping; reproductive worship; childhood experience; compensation psychology; sex satisfaction
I206.7
A
1009-8135(2014)06-0092-03
2014-05-30
鄭宗榮(1975-),女,重慶萬州人,重慶三峽學院副教授,學報編輯部編輯,主要研究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