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葵駱海輝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從李白到方文山:明月意象的心靈書寫與視覺崇拜*
姜葵駱海輝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明月,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經(jīng)典意象。李白詠月詩化明月入心,獨具性靈。當下流行歌曲“中國風”盛行,明月亦成為詞作者頻繁采用的意象。比之于李白,“中國風”代表詞人方文山筆下的明月,已由李白式的心靈書寫還原為畫面布景;由意蘊追求淪為視覺崇拜?!爸袊L”在遠離低俗,標榜風雅的同時,難免流于另一種形式的媚俗。當古典意象進入流行歌詞,不僅是經(jīng)典的重溫和繼承,更是文化的解構。這是大眾文化語境下必然的文化選擇。
李白;方文山;明月意象;流行歌詞;大眾文化
月亮,是華夏民族最美麗的心結。它,靜謐,清朗,浪漫,多情,與民族的審美氣質相吻合,是引發(fā)民族共通情感的文化符號。月亮,寄托著歷代知識分子“表里俱澄澈”、“肝膽皆冰雪”(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湖》)的人格追求。月亮,是古典詩詞的經(jīng)典意象,遷客思鄉(xiāng),思婦懷遠,游俠悲歌,士子憂思,多少柔情繾綣,多少唯美浪漫,多少慨當以慷,都濃縮在這一極富詩性的意象中,傳唱古今,更成為當代流行歌曲“中國風”最常用的意象。
在中國文學的長河中,李白是詠月最多也最親月的詩人。在流行歌曲中,李白的“月亮”意象更被屢屢借用,并生發(fā)出愈加豐富的內涵。梅艷芳演唱的《床前明月光》,不僅直納李白詩句入題,更重章唱誦全詩,承續(xù)李白月意,唱盡人世離散。而容祖兒的歌曲《床前無月光》,則用否定命題顛覆李白靜夜所思,詩人風流蘊藉的形象被塑造成虛偽和矯飾的典型,遭遇現(xiàn)代觀念的挑戰(zhàn)。當古典意象進入流行歌詞,置于大眾文化的語境,其意義會發(fā)生怎樣的轉化?是心靈的書寫還是畫面的布景?是追求意蘊的深厚還是形式的膜拜?是經(jīng)典重溫還是文化解構?是為了在眾聲媚俗中以示風雅,還是落入另一種媚俗的窠臼?本文嘗試以“中國風”代表詞人方文山為例,從“月亮”意象為切入點,探討李白詩歌的傳統(tǒng)意象對流行歌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進而透視大眾文化語境下古典意象在文化意義上的繼承與轉化。
余光中這樣定位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尋李白》)明月入詩,非李白獨創(chuàng),但詠月最多,最親月的詩人首推李白。李白在《獨漉篇》中以“羅幃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表明和月亮心意相通,彼此無猜的情懷。他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澆筑在月光中,與月亮合而為一。正如楊義先生所說:“明月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用的最多的意象之一,這種文學史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與李白對明月意象的靈性魅力的開發(fā),有著深刻的關系。在李白詩的酒、月、山、水四大意象系統(tǒng)中,酒最狂肆,山水最雄奇,而明月最靈妙。他以‘人月相得’的詩學意興,借那輪高懸蒼空的明鏡,洞徹肺腑地進行天地對讀、自然與人情互釋、內心與外界溝通的幻想創(chuàng)造,從而為后世詩詞開發(fā)了一個韻味清逸而美妙絕倫的靈感源泉。”[1]
李白親月,因為它是人間情感的寄托?!按睬懊髟鹿猓伤频厣纤?。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一首《靜夜思》成為思鄉(xiāng)的代名詞。天涯逆旅,知交零落,寄托友情,則有“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紗石上窺明月”(《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哭晁卿衡》)、“吳洲如見月,千里幸相思”(《送張舍人之江東》)。游子思婦,離合悲歡,閨閣幽怨,則有“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而最令人動容的,莫過于一首《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睂⒃螺x融入家國體驗,悲天憫人的情懷洋溢筆端?!芭f國見秋月,長江流寒聲?!?《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家園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靜流無聲,引發(fā)黍離之悲。
李白詠月,因之是自然之美的濃縮。天地萬物籠罩于皎潔月光之下,平添多少浪漫?!扮R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越女詞》),詩人以飽含感情的筆觸,將人與自然之美彼此呼應。“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渡荊門送別》)天鏡喻月之光明,海樓喻云之奇特,使江上月色云影躍然紙上?!霸律磉h客,山花開欲然?!?《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以夸張之筆,寫月色令人沉醉,醉眼朦朧中,夜色不再靜謐,山花已是轟轟烈烈地爛漫。
月亮,是李白的自我人格寫照:“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古朗月行》)童年的天真向往注定了詩人明凈純粹的心性;“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古風五十九首》其十),書寫詩人渴望一鳴驚人的政治理想;“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關山月》),以宏大的意象,雄闊的筆力,寄托了俯仰天地、吞吐八荒的人生抱負?!扒揖投赐ベd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送韓侍御之廣德》),“賒月”的大膽想象,展示了詩人的狂放不羈?!叭松靡忭毐M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道出詩人珍重當下,率性而活的生命態(tài)度,方不枉對朗朗皓月?!叭f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滄浪之上,青天之中,北斗輝耀,浮云漫卷,一輪孤月高懸,便是詩人天地間傲然獨步的自我象征。
李白寫月,超越前人之處即在于將月亮人格化,以動態(tài)出之,以真性情相見,寫出月亮的生命感。月亮不僅是作者生活的靜觀者,更是主動的參與者,與詩人的生命相伴隨,“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宴入中京》),“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把酒問月》)。明月是值得托付的摯友,一路護送王昌齡遷謫荒遠,“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明月是可以關問的無猜知己,“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把酒問月》),既可與之坐而論道,談古論今,引發(fā)“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終極之思,亦不妨乘醉輕狂,想入非非:“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明月是可以呼喚邀約的朋友,與月亮最親近動人的筆墨,無疑是李白的“邀月”之詩《月下獨酌四首》其一,一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亮便成為詩人坦誠相見、傾訴孤獨的朋友,“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睙o論自己或醉或醒,亦喜亦悲,且歌且舞,月亮都忠實伴隨。既有“醒時同交歡”的沉醉,也有“醉后各分散”的灑脫,更有“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的期許和守望。
李白與月悠然興會,可問月、邀月、賒月、托月。可席月而坐:“掃崖去落葉,席月開清蹲”(《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可乘月而醉:“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月下獨酌四首》其四);可對月而歌:“對此石上月,長醉歌芳菲”(《春日獨酌二首》其一);可啼月而悲:“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悲歌行》);可撫月而嘆:“撫酒惜此月,流光畏磋跎”(《五松山送殷淑》);可弄月而歸:“醉罷弄歸月,遙欣稚子迎”(《游謝氏山亭》)。足見,李白的月亮是高度人格化的,真正做到了“明月直入,無心可猜”,人月相見,物我合一。
如果說,李白將人類的心靈賦予了月,那么,方文山更追求月亮帶來的視覺效果。這是由大眾文化的視聽語境所決定的。他津津樂道于對畫面感的癡迷,并將此歸功為樂壇制勝的法寶:“我一開始進入流行音樂界,就已經(jīng)決定要擯棄傳統(tǒng)歌詞單純以描寫情緒為主的手法。開始大量使用圖像與畫面感強烈的文字場景,因為那些相對較為傳統(tǒng)的歌詞同質性實在太高,了無新意,似乎由誰來寫都差不多。在一個行業(yè)里,你必須讓自己具備不可被取代的能力,才能不被淘汰?!保?]可以說,畫面感,是方文山作為一名歌詞作者至高的創(chuàng)作原則?!捌鋵嵨乙恢逼珢墼诟柙~中經(jīng)營具畫面感的文字,總覺得這樣的歌詞比較有生命力,因為它有一個扎實的出生,一個可被想象的背景時空?!保?]為突出“中國風”歌詞的仿古調性,月光作為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意象,率先進入方文山的視線,但僅止于畫面背景上的道具,襯托一幕幕人間故事、愛戀癡纏的演繹,正應了《發(fā)如雪》所唱:“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一)親情鄉(xiāng)戀的載體
思鄉(xiāng),是流行歌詞最常見的主題。但凡思鄉(xiāng),李白的《靜夜思》便常被做為標簽沿用。方文山的《菊花臺》開篇唱到:“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的搖晃?”故事主人公為閨中思婦,作者借用“疑似地上霜”的意境,只做了簡單的文字游戲,把長夜替代月光?!赌档そ肥且皇拙拺燕l(xiāng)村童年時光的歌曲,“彎成一彎的橋梁,倒映在這湖面上。你從那頭瞧這看,月光下一輪美滿。青石板的老街上,你我走過的地方。那段斑駁的磚墻,如今到底啥模樣。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xiāng)?!惫枢l(xiāng)的河流在月下靜靜流淌,彎彎小橋、青石板老街、斑駁磚墻、捕魚捉蝦的歡樂、祖孫的暖暖話語,都在月光下靜靜展開?!罢l在門外唱那首牡丹江?我腳步輕響走向你身旁。思念的光透進窗,銀白色的溫暖灑在兒時的床?!北闶侵苯踊谩鹅o夜思》的意境,為避免過于直白,用“思念的光”“銀白色的溫暖”寫意“明月”,這是方文山最擅長的文字游戲?!澳档そ瓘澚藥讉€彎,小魚兒甭上船,咱們不稀罕。撈月亮,張網(wǎng)補星光。給爺爺下酒,喝一碗家鄉(xiāng)。牡丹江彎了幾個彎,小蝦米甭靠岸,咱們沒空裝。撈月亮,張網(wǎng)補星光。給姥姥熬湯,喝一碗家鄉(xiāng)?!贝颂幗枥畎鬃砭茡圃碌膫髡f,傳達孩童的天真和對家人的依戀。
(二)愛情悲歡的見證
月光的皎潔清朗,常常隱喻情感或心性的純真,在李白那里可以豐富到成為自我人格的寫照,融入了浪漫、俊逸、多情、通透、本真、率性的冰雪精神,明月情懷。而在方文山那里,大多局限于表達對純真愛情的期待與追求。例如:“純白色的感覺,有一種初戀的美。愛沒有雜質的無邪,你的笑像月色倒映在河水?!愕膼凼菦]有陰影的滿月,我看透你的世界,了解你的了解”(《滿月》),滿月的清朗一如初戀的美,透著純真無邪?!霸谠鹿庀聫椙?,對你心跳的感應,還是如此溫熱親近”(《夜曲》),其單純唯美的畫面,頗有《關雎》篇“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嫻雅風致?!疤m亭臨帖,行書如行云流水。月下門推,心細如你腳步碎。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卻難拓你的美。真跡絕,真心能給誰”(《蘭亭序》),月光下,才子佳人式的古典愛情故事徐徐展開,戀人的美麗,愛情的美好,幾近神圣,如對一方碑帖真跡,不容褻玩。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蘇軾《水調歌頭》),月亮的盈虧常常是人生圓滿或缺失的隱喻,李商隱有“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月》)的感慨,納蘭性德有“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huán),夕夕都成玦”(《蝶戀花》)的悲愴,滿月僅有一夕,離散和缺失乃人生常態(tài)。月亮,是人間離恨與相思的旁證。李白《春怨》有“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之句,落月與飛花窺見了思婦長夜的寂寞。方文山筆下的明月,也見證著愛情的離合悲歡?!澳愕臏I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菊花臺》),月亮的清幽、凄冷恰好印證了為愛所傷后的寂寥?!袄茄涝?,伊人憔悴,我舉杯飲盡了風雪”(《發(fā)如雪》),清寂之月,在愛的感傷中流淌。
(三)民族記憶的符碼
方文山的月亮不僅止于表達愛情,也是民族文化的符號,往往和功夫、江湖、武林、茶道、醫(yī)術、國藝等其他文化元素結合,成為表達民族自豪和少年血性的載體。如“風,緩緩繞過武館,正上方的月亮,那顏色中國黃”(《雙刀》);“雙龍取水取月光,我一口飲盡了一夜的風霜。我用降龍十八掌,負面的情緒全部都無法擋”(《降龍十八掌》)。方文山對華人青少年文化圈最大的影響恰是這類熱血激蕩的創(chuàng)作。
《刀馬旦》講述一位華裔姑娘從香港來到西安古老城墻下的感覺,“明明早上人還在香港,還在九龍茶館喝煲湯,怎么場景一下跳西安,我在護城河的堤岸?!狈路鸫┰綍r空,不知今夕何夕?!罢驹诠爬仙衩氐某菈?,月光搖又晃”,故鄉(xiāng)的月光照著異鄉(xiāng)游子,月光搖晃,喻身世恍惚,心靈無依。于是穿越變身為戲班的刀馬旦,在舞臺上后空翻、?;ㄇ?、扎馬步,唱一段虞姬和霸王,終于明白無論漂泊多遠,揮之不去的是民族血脈的流淌?!耙豢诩Z,一張床,一面墻,一扇窗,我灑下一地月光”,無論多么形單影只,故鄉(xiāng)的月光始終陪伴?!耙黄ドn狼一身風霜,走過絲路回家鄉(xiāng)”,從香港到西安,這是一場民族記憶的尋根之旅。再如:
月色嬋娟,笛聲遙遠,荒煙蔓草里走來一少年。走過身邊,經(jīng)過家園,一張不會笑的臉。
烽火人間,戰(zhàn)鼓連天,遠方飛燕,帶來的是狼煙。帶劍少年,來去之間,幸福的容顏太淺?!都阑昃啤?/p>
我一腳踢飛一串串紅紅的葫蘆冰糖,我一拳打飛一幕幕的回憶散在月光。一截老老的老姜,一段舊舊的舊時光。我可以給你們一張簽名照拿去想象,我說啊,屏風就該遮冰霜,屋檐就該擋月光。江湖就該開扇窗,平劇就該?;尅T埋R步我不搖晃,悶了慌了倦了我就穿上功夫裝?!吨艽髠b》(電影《大灌籃》主題曲)
在月光下,作者變身為英姿颯爽的帶劍少年或功夫小子,反映了當代青年希望借助對歷史的想象,獲得民族身份的認同。正如《雙刀》開篇所唱:“透過鏡頭重新剪接歷史給人的想象”。滕守堯說:“一個符號可以引起深層集體無意識反應,他會調動或激起大量前邏輯的、原始的感受,還會引起許多完全屬于個人的感覺上的、感情上的或想象的經(jīng)驗。”[4]月亮作為民族文化的符號,傳遞出民族自豪感的訴求,也喚起了現(xiàn)代人尋根戀鄉(xiāng)的情感共鳴。
盡管有如此深邃的主題為依托,方文山之“月”,功能上,仍然主要作為畫面背景,烘托故事主人公的思鄉(xiāng)和愛情;內涵上,只是部分沿襲了李白詩歌月亮意象的傳統(tǒng)語義,遠不及后者意蘊深廣。這是由歌詞的娛樂性和大眾化所決定的。對此,方文山自己已有清醒的認識:“歌詞并不是新詩,新詩可以完全不顧慮讀者的解讀能力,盡情自由揮灑作者所欲表達的世界,但歌詞存在最大的功能即是給予聽歌者最直接的情緒感受,所以歌詞文字理論上越簡單越容易理解越好。在這種狀況下,如果你想給予歌詞某種形式的深度,就只能從畫面感和時空背景上去著力。”[5]方文山采納古詩詞傳統(tǒng)意象,既是借用這些受眾熟知的語言符號,使其便于市井傳唱、坊間流行,又能區(qū)別于其他流行歌曲直白的抒情方式,以畫面?zhèn)鬟_,以審美的距離感體現(xiàn)一定的深度,但仔細吟味,難脫方文山自言的“形式的深度”。
李白將月形象化的語言魅力,似乎激發(fā)了方文山的修辭靈感,嘗試進行文字模仿與拆解的游戲。他模仿李白“問月”“邀月”“攬月”的寫法,寫下《蘭亭序》:“人雁南飛,轉身一瞥你噙淚。掬一把月,手攬回憶怎么睡。又怎么會,心事密縫繡花鞋,針針怨懟。若花怨蝶,你會怨著誰?!鞭湟话言?,仿若把愛捧在掌心。攬月入懷,似是留住美好回憶。此處的“攬月”,已全無李白欲上青天的超逸,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語言符號。《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你眼帶笑意”,借李白醉酒撈月的傳說,描寫一場關于愛的等待,這場等待,正如想要撈起月華流光,注定沒有結局,但也正因不企求結局而注定美麗。此處的月亮,僅是一個客體對象,并未注入太多情感。方文山還利用“邀月”意象的深入人心,寫成《發(fā)如雪》:“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借李白邀月的瀟灑之態(tài)和月光的清瑩朗潔抒發(fā)對愛的純美追求。皎潔的月光輝映著單純完美的愛情。同樣的舉杯邀月,還出現(xiàn)在《菊花臺》中:“北風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李白邀月,俊逸輕狂,月與人與影共醉,而方文山化用其意,以自己和湖中倒影疊加成雙的形象強調孤獨,用“邀明月”這一意象渲染了凄美意境。《千江水》(2010央視中秋晚會歌曲)“千江水,搖晃手中杯,你敬誰?拱橋下,一輪皎潔,對影邀明月”則再次化用李白舉杯邀月的詩意,但已淪為命題作文的急就章,流于淺直和生硬的儀式感,缺乏審美創(chuàng)新。
可見,受李白“問月”“邀月”等詞的啟發(fā),方文山也嘗試將“月亮”搭載上一系列動詞,使之形象化。盡管在淺俗直白當?shù)赖牧餍懈柙~界,以看似古典的面貌讓人耳目一新,仔細推敲,不過是一種修辭技巧的襲用,止于語法套路的形式模仿。不但未承襲李白明月意義的豐富,反落入語詞解構游戲的窠臼。正如方文山自我總結:“《發(fā)如雪》歌詞中‘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與‘我舉杯,飲盡了風雪’兩句,即是將‘舉杯邀明月’拆分成‘舉杯’與‘邀明月’,分別融入歌詞中使用,但僅取其詩句的流傳度與熟悉感,與原句之意涵已無關?!保?]顯然,作者癡迷的是大眾文化語境下后現(xiàn)代的形式解構和語詞拼貼,自然難以企及李白筆下人月互見、物我交融的藝術境界。
這歸因于大眾文化市場下“中國風歌曲”的創(chuàng)作動機,方文山指出:“就歌手專輯企劃包裝而言,‘中國風歌曲’因主題概念明確清楚,MV內容拍攝起來很具畫面感和故事性,設定的主軸很容易聚焦,也因此常被拿來當主打歌。再加上在商業(yè)演出與個人演唱會上‘中國風歌曲’編舞時有視覺重點,特色容易突出,在媒體報導與分析上比較有話題性。所以在歌手專輯內放上一兩首代表性的‘中國風歌曲’,唱片公司一般而言都樂觀其成?!保?]可見,方文山們的創(chuàng)作動機主要源自商業(yè)考量和市場需求,創(chuàng)作要素以突出畫面感、故事性為主,追求視覺效果。因此,他們更癡迷于將文字拆分重組的符號游戲,不在乎意義邏輯的關聯(lián),他們更追求歌詞營造的畫面感和影像敘事的鏡頭感,甚至因此導致歌詞前后邏輯的斷裂、意義的跳脫。因此,同樣的古詩詞意象,出現(xiàn)在流行歌詞中,內涵上自然遠遠不及原詩中意義深廣。
方文山對中國風歌詞的界定一語中的:“所謂的中國風歌詞,正因為它加入古典元素的用詞后,文字上很容易使用到修辭學的技巧,然后這些歌詞形成仿古調性的畫面,同時也很自然地依附著某個背景時空,使得詞意顯得較有深度?!保?]流行歌詞化用古典詩詞意象的動機很簡單,一是利用其流傳度和熟悉感,而與原句內涵并無太多關聯(lián)。二是為了添加“較有深度”的標簽,完成某種意義上的附庸風雅。這是創(chuàng)作者在大眾文化語境下的生存選擇。
談及深度,李白詩歌意象的內涵之深廣是方文山遠遠不及的,李白意象所承載的廣闊的人文情懷和社會內涵不是方文山可以比肩的。這是由歌詞藝術的規(guī)律所決定的。流行歌詞的口頭傳唱方式和娛情遣興功能,注定它不能像詩歌一類的案頭文學去過多地抒情言志,坐而論道,發(fā)天地之悲慨,思生命之意味。而為了達到流行音樂的商業(yè)化目的,又使他不得不迎合音樂工業(yè)流水線的風格要求,注定他的創(chuàng)作不需要刻意追求社會意味的深廣和精英意識的崇高。只要能反映普通人的生活,引發(fā)蕓蕓大眾的情感共鳴,市井之間能廣泛流傳則足矣。所以方文山詞的意象相對單薄,多表達愛情或鄉(xiāng)愁。它不像李白包舉宇內、思接千載,將天地興象的雄渾與自我人格的傲岸、厚重悲慨的現(xiàn)實與超逸高蹈的理想打并入詩。
畢竟,現(xiàn)實不是穿越劇,在藝術成就上,方文山不可能成為李白的化身,也完全不可與李白相提并論。但在創(chuàng)作上,擺脫不了李白詩歌文化符號潛移默化的繼承和影響,甚至是刻意的模仿和沿襲。我們將方文山與李白合并研究,并非等量齊觀,也無意厚此薄彼,較短量長,而是借流行歌詞之一隅,既管窺李白的文化影響,也探討當代流行文化對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情況,并佐證詩歌和歌詞創(chuàng)作規(guī)律本質上的差異。嘗試總結些許規(guī)律,反思創(chuàng)作的成敗,對歌詞寫作和賞鑒或許有所啟發(fā)。
李白詩歌對流行歌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僅止于方文山,也不僅是沿襲順承的一面,叛逆與挑戰(zhàn)已見端倪。作為文化符號,李白也成為流行文化向經(jīng)典傳統(tǒng)挑戰(zhàn)的對象,如林夕作詞、王菲演唱的《當時的月亮》“當時我們聽著音樂,還好我忘了是誰唱。當時桌上有一杯茶,還好我沒將它喝完。”“當時的月亮,曾經(jīng)代表誰的心,結果都是一樣。看,當時的月亮,一夜之間化作今天的陽光。”現(xiàn)代人對月色朦朧下的談情說愛已變得麻木和冷漠,愛的表白由誰唱?月亮到底代表誰的心?愛得到底有多深?這些癡情的問題不再被速食時代的人們所關心,撩開李白“當時的月亮”溫情的面紗,現(xiàn)代人情的冷漠一夜之間暴露在“今天的陽光”之下,讓人不敢正視。
[1]楊義.李白的明月意象思維[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8(5):117.
[2]方文山.方道·文山流網(wǎng)絡日志[EB/OL].www.vrretch.cc/blog/fanwenshan,2005-12-8.
[3]方文山.青花瓷——隱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53.
[4]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232.
[5]方文山.青花瓷——隱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55.
[6]方文山.青花瓷——隱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26.
[7]方文山.青花瓷——隱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11.
[8]方文山.青花瓷——隱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55.
I22
A
1004-342(2014)01-83-05
2013-08-31
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李白文化研究中心課題(項目編號:LB10-17)階段性成果。
姜葵(1969-),女,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副教授;駱海輝(1968-),男,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