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剛,山東淄博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華夏散文》《中國散文家》《長江文學(xué)》等。
一
干渴的滋味,對于還在掙扎生息的村莊,已是太久的煎熬了。一代人,大抵少年之后,那些曾經(jīng)濕潤明亮的村落,就漸漸在他們的目視里變得焦躁并喧沸起來。
不記得從何時起,從村莊到田野,水的聚集已是愈來愈少,愈來愈失卻了曾經(jīng)涓涓而流的閑情逸致,以至于若干年后,那些曲曲彎彎的溪,那些明波漾漾的塘,還有那些在清香濕潤的泥土上微醺而舞的夢,都漸漸干涸荒蕪了。喧囂的塵,卻和溪邊的荊棘、塘底的雜草一樣,雜亂而茂密起來。
至少,有一個夢,同樣干渴得厲害,卻仍在這片土地上游走。時常,它張望著村莊上空浮游的孑孓,它便遙想,誰能在叢生的雜草里,在干癟的泥沙里,掘出一條能夠回首的路。
那夢,常常在熟悉的巷陌里游走,隱忍著和老屋老樹一樣的干渴。乏了,常常會攀上那棵老槐樹的枝椏,砰砰砰,叩醒沉淪在長夜深處的舊月。沉淪了那么多年,很是費了一些氣力,終于,揭去舊月之上昏暗的鉛華,一層,又一層。
舊月已殘。它,光芒竟依舊。明眸流痕,亦清秀如初,潮潤如初。
二
那片湖澤,就那么風(fēng)平浪靜,一直在一個夢的幽深處盛著。
說是湖,其實不大,百十畝的面積,籠罩在一片瑩瑩波光里。它依偎在村西,村莊叫龍口村,它便叫龍西湖。
村西有龍泉,長流成溪。一條河由南往北,流過村西時,得遇龍泉溪水,遂在此盤桓迂回,吐故納新,聚成此湖。
湖雖小,卻也一岸蘆葦,半湖紅荷。
一場春雨,一場春風(fēng),湖水就盈盈地開始搖曳。荷葉玲瓏卷曲,一支支剛剛鉆出水面,像小女孩一樣,新奇而含情脈脈。新生發(fā)的蘆葦懵懵懂懂,大片大片地傾吐著一腔碧色,幽靈般的小眼睛成千上萬,滴溜溜瞥一眼低處的湖水,望一眼高處的藍天,然后,它們就將根須使勁伸向湖邊,將頭頸努力伸向天空。
風(fēng)兒總會將湖的春訊溫柔地帶給村莊。村莊里的生命和事物,農(nóng)人、牲畜、鳥兒、昆蟲和樹,還有那些房檐墻頭上的草根和草籽,那些隱居在角角落落的種子和農(nóng)具,經(jīng)了一冬的蟄伏,它們也像身邊的湖一樣,都變得血脈飽脹,面目明晰。一個翠鳥鳴起的早晨,它們紛紛走出陳舊的巢房和夢境,向著水的指引,蠢蠢欲動起來。
蟬開始在那些倚水而居的柳上自鳴高調(diào)時,湖畔便成了小孩子們快樂的源地。七八歲的孩子,大都未上學(xué)讀書,即使上了學(xué)的,也沒有多少課業(yè),他們有足夠的時光在湖邊完成童年的洗禮。
誑魚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湖里魚蝦頗多,多是草鰱鯽鯉。他們將一個罐頭瓶吊在竹竿上,瓶里放些饅頭或窩頭的碎塊,將罐頭瓶沉入湖里,幾分鐘后,猛地提上來,瓶里便會游曳著幾尾小魚,銀光閃閃的,很是令人憐愛。
農(nóng)閑時,就有大人在湖邊釣魚。他們釣起的魚多在半尺以上,偶有指頭肚兒大小的魚兒上鉤,他們就摘下來,隨即扔進湖里。有時,也會釣上一只老鱉,丑陋的模樣張牙舞爪,膽小的孩子不敢靠近,釣到的人卻扛起魚竿,興高采烈地提著老鱉回村了。
日日路過那湖,望一眼湖水,無論大人孩子,心境就會格外明潤起來。順手折一枝荷葉頂在頭上,荷葉碩大如傘,這樣,酷陽不至于曬干一個農(nóng)人廉價的光陰,也不至于曬干一個農(nóng)家孩子瘠薄的童年。有了一湖水,就有了可以躲避太陽,洗去汗水和淚水的地方。
上了學(xué)的男孩子里,總有一個喜歡讀書的。常常在懷里掖一本好看的書,雙臂抱緊,奔至湖邊。選一棵粗柳爬上,翻閱的手指,輕觸著眼前浮涌的流光飛螢。柳枝拂面時,放眼一湖水皺,紅荷正在綻開,翠鳥在湖面上飛掠,紅蜻蜓、藍蜻蜓們在荷上交輝舞蹈。就有幾只蜻蜓立在荷上,任風(fēng)搖荷莖,透明的翼紋絲不動,禪定的姿態(tài),似在靜待著如船的荷瓣將它們渡去佛國。偶爾,雨會不期而至,任雨濕了頭發(fā)和衣褲,可書躺在懷里是暖暖的。即便挨大人的罵,他多少也會生出些許小小的慰藉:夢想,已被掛在了湖畔那明媚的高處。
雨后湖上,湖水滿溢著一片清寧,泉溪卻流得更為歡暢了。魚兒一群一群浮上水面,時而,就有一條或幾條凌空躍起,搖擺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條好看的弧線。半湖碧荷,正生得怡人。葉與花上是密密匝匝的露珠。就有小孩子走近,彎下腰,咫尺相視。孩子看見,每一顆露珠,都藏著一雙清亮的眼睛,藏著一片清亮無比的乾坤呢。
蘆花飛雪時,老村會蛻去一層被季節(jié)磨礪的老皮,變得輕盈而豐潤。蘆花朵朵,拐進一個院子與另一個院子里,在一個日子與另一個日子之間飄蕩著。
晚霞盛開了。跌宕于岸邊的,總是一串串稚嫩而清亮的聲音。螃蟹已捉了半簍,開始捉迷藏的孩子,迎著紅彤彤的晚幕,奔向蘆葦深處……他們各自把童年,永遠藏進了那里。
幾只肥碩的野鴨,撲棱棱,展開羽翅。它們正劃過一生的距離,從此岸到彼岸……
三
大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致富的渴望像興奮劑,讓平靜的村莊變得激昂并躁動起來。村莊,以及村莊十里八里的鄰居們,幾年間,一口口煤井,一座座化工廠,一個個石料廠相繼建起。挖煤的井下,轟隆隆,嘩啦啦,地陷石裂的開采聲,將清靜了億萬年的地下水嚇得躲向了更遠更深處。一個小小的石料廠,會將一座大山啃噬得支離破碎?;S高聳著煙筒,大口大口傾吐著黑色的煙霧。周圍的樹,沒扛住的枯死了,硬挺著活的,黯淡著面龐,一樹憂傷的眼睛。
或許魚兒早就知道,般河越來越喪失了自我凈化的能力,要不,為何在人們渾無知覺時,河里的魚已是杳無影蹤。有人說,河里的魚都已鉆入地下;也有人說,那些魚都游進東?;没癁辇埩?。對魚的猜疑尚無定論,河水卻已是從上流渾黃著涌來。此后的日子,污濁劫持了河水,日日侵蝕著兩岸。連水草都不愿在此過活,它們擁抱著跳上岸,寧愿將魂魄風(fēng)干,再變作岸上的護泥。
河水越流越窄了,大片河床裸露著,滿眼是暴動的沙石,垃圾在疾風(fēng)里肆虐……最后的結(jié)局是,般河成了一條污濁的溝,日日呻吟著,硬挨著風(fēng)燭殘年的苦痛。夜深,一片蟲和草的幽咽,來自河岸。
村里的泉也漸干了。那是村莊的脈,流淌了幾百年,同樣在渾無知覺中,消失在一個夜的夢魘里。
村中央老槐樹下,那口吱吱扭扭唱了多少年歌謠的老井,后來,竟搖不上一桶水來了。
倚村而居的龍西湖,日漸消瘦與羸弱。終于,就在那年的春天,本該盈盈搖曳的它,扶住那株老柳樹,望一眼呻吟著的般河,伸手牽下一片薄薄的云,騰空羽化而去了。決然的神情,讓老柳樹哭彎了腰。
村里村外,坑坑洼洼、溝溝坎坎的水無不干涸。路邊,已看不到青草瘋長的模樣。草們低首蹙眉,越來越打不起精神。缺了水的滋潤,它們干澀而迷亂。牛和羊從它們身邊走過,嗅嗅,卻懶得張開嘴。牛羊們常常懷念起有湖有河的日子,懷念起水邊的那片青草地。
村莊里的人,他們?nèi)杖兆鲋枷蛐】档膲簟C壕?、廠房和煙筒越來越多,田地、樹木和鳥兒越來越少……
只有村莊知道,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夜深,村莊常??市选4迩f覺得,一種傷痕,像湖底干裂的縫,已是遍布全身。
四
干渴,像一場瘟疫,從村莊的根系,蔓延到田野。村莊周圍的田,失去了昔日澆潤的水源,只是靠天,已打不下多少糧食。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村莊。他們不再看重那幾畝土地和幾甕糧食,土地和糧食也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日子。他們寧愿自家的田荒著,自家的老宅寂寞著,也要擠上通往另一種生活的列車。當(dāng)他們紛紛遠離故土?xí)r,村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干渴和疼痛,彌散到全身。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蔽羧盏木吧呀?jīng)模糊。已是剩岸殘山,那些水泥廠、建材廠、石料廠和煤井,那些煙筒和排污管,還在理直氣壯地蠶食著人們對于村莊所熟稔、所鐘情、所相濡以沫的東西。
村莊,像一位母親,已失去了往日豐潤的肌膚。老槐樹下,她伸出干癟皸裂的手,在這片土地上緩緩揮舞著,還在守望著什么……
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不長也不短,卻走得有些急不擇路,有些讓村莊不知所措。
這些年,村莊里,生著油油青苔的老屋老院幾近被拆光了。
這些年,樓房立起了不少,紅磚紅瓦,鋼筋水泥。腳下的路也被硬化了。村里,樹已沒有幾棵,樓房里有空調(diào),有電視,誰還會再去樹下?lián)u起那把沾滿灰塵的蒲扇呢?
居住樓里,無須知道東風(fēng)西風(fēng)與陰晴圓缺。擰開水管,自來水嘩嘩流著。曾經(jīng)的河與湖的記憶,已太遙遠,對于孩子,抑或大人,都已是一些久遠的故事。
夏天,沒了蟬鳴,沒了蜻蜓,也沒了傍晚時分飛抵回家的燕子。沒有樹蔭,沒有荷塘,干燥而單調(diào)的村莊,掩不住些許的生機。
終于下雨了,從天而降的雨水傾瀉著激情。雨水下到地上,找不到河流與溪流,像無家可歸的孩子,變得茫然而憂傷。它們漫無目的,在水泥地面上橫溢。哪里是幸??鞓返臍w宿呢?河溪湖塘都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清流蒼苔或煙波浩渺的意境已成想象。
雨喪失了激情。
雨停了,村莊隨即就干了。雨也無能為力,它只能使一個干燥喧沸的村莊平靜一時,潮潤一時。
那些憂傷的雨,它們流到哪里去了?
村莊已留不住雨水,留不住雨水的村莊越來越干渴了。一管自來水,一縷空調(diào)吹出的風(fēng),潤澤、救贖不了村莊的魂魄。
或許,未來的時光,雨,終會再次滂沱地落到村莊里。
而大雨過后,還能否再望見,湖塘滿漲,河流飽滿而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