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弟“馮小剛”們

黃佟佟

“就想拍個娛樂片讓華誼掙點錢，別的真沒多想?！边@是馮小剛在《私人訂制》上映前對記者說的話，“片子拍得很快”則是葛優(yōu)對新片的全部評價，和往常馮氏大片上映時的賣力吆喝不同，兩位大院子弟都回避了對《私人訂制》的評價。都是聰明人，都有起碼的審美，都明白這不是部好片了，但為什么要拍呢？

因為要還債。馮小剛還欠著華誼幾部片，更何況2012年的史詩巨片《1942》讓華誼虧了個底兒掉。駕輕就熟的類型、默契有加的班底、植入加票房的雙重保險，錢是賺了，但差評也到達最高峰，一位和馮小剛私交不錯的記者坦言，看完片想發(fā)個短信給導(dǎo)演，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過時的段子，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矯情的道歉，但最要命的不是這個，而是價值觀。尖銳的美國影評人、著名的《好萊塢報道者》評價馮小剛：“一度身為無人可以挑戰(zhàn)的中國喜劇大師，如今貢獻出這樣一部太俗氣不連貫又不好笑的喜劇，刻意的笑點和笨拙的社會評論掩蓋了本該發(fā)光的一線卡司和高昂的制作成本。第一個貪污的故事把社會的風(fēng)化淪喪推到百姓身上，將老百姓不是省油的燈作為貪官猖獗的理由之一，價值導(dǎo)向顯得簡單可笑?！?/p>

一直以草根自居的馮小剛在《私人訂制》里“帶著簡單粗暴的敵意在嘲笑普通民眾”。是馮小剛背叛了群眾，還是群眾放棄了馮小剛？很顯然是前者，因為從本質(zhì)上來說，馮小剛就從來不是草根——他們叫大院子弟。

“群眾里面有壞人”

大院子弟是出生在京城軍區(qū)大院里的孩子，王朔的大部分小說都在書寫這個階層，上世紀(jì)90年代引領(lǐng)一代影視行業(yè)風(fēng)騷的鄭曉龍、韓三平、姜文、葛優(yōu)、馮小剛均是這個圈子的佼佼者。骨子里的紅色讓他們對國家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這也是叛逆者馮小剛終于成為春晚導(dǎo)演的原因，因為他根本就和《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些大院子弟一樣，對廟堂之上的世界充滿了向往與激情，對從前的時代充滿了懷戀。20lO年，馮小剛的好友、北京新影聯(lián)院線公司老總高軍還曾在采訪中提出了一個設(shè)想：“十年后，馮小剛可能會成為國慶70周年閱兵式總導(dǎo)演的最佳人選?！瘪T小剛在書里深情地回憶了他們大院的禮堂，他寫道：“那是一個星期六，我們在黨校的大門外聚齊，然后洋洋灑灑幾十人走進黨校的大院，繞過主樓，不約而同地向我們的禮堂走去。那一刻，我產(chǎn)生了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好像我們沒有長大，好像我們依然是約好了一個時間，到了點，先下樓的就站在樓下扯著脖子一個一個地往下喊，湊齊了一起去禮堂看電影?！?/p>

特殊的家庭背景讓他們比一般人更能領(lǐng)略外面的世界，內(nèi)部電影是他們打開世界的一面窗戶，這也是他們能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騷的原因。上世紀(jì)90年代，對舊制度的嘲諷及警覺，還有對變化時代的深刻觀察讓他們成為活在浪尖上的人。但人生就是這樣，你在這個十年活在時代前列，不代表下一個十年也一樣。馮小剛們因著祖蔭和自己的聰明努力占據(jù)最大部分的社會話語權(quán)，但歲月如梭，人生如夢。當(dāng)時代來到2000年，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他們這個角度看過去，世界已然不讓他們滿意。當(dāng)年無比成功的兄弟們，有的死了有的傷了有的閑了有的頹了，在他們看來，兄弟都是好兄弟，那些栽了跟頭的兄弟們可不是因為自己有問題，基本都是讓那些壞群眾給腐蝕的，這導(dǎo)致了電影中第一個故事的源起。

大院子弟的出身決定了他們的目光從來都是俯視眾生，包括王朔在內(nèi)。他們出身大院，在父親母親的護佑下當(dāng)兵，在上世紀(jì)的社會變革期成為第一批敢吃螃蟹的人，怎么看得慣市面上張揚無比的新貴們？就像破落少爺瞧不起發(fā)了財?shù)募遗麄儚膩砭统鸷弈切盒螑籂畹谋┌l(fā)戶，這是第三個故事的源起。

至于中間那個最長也最無聊的換血故事，幾乎可以看成是馮小剛個人的自白，帶著一股子馮氏特有的小家子氣的憤憤不平，以一個直白的故事宣泄著大院子弟們特有的憤恨和不滿。他們超前的思想在上世紀(jì)90年代并不受主流待見，到了今天占據(jù)社會大量資源之后卻站在群眾們的對立面。正如今天的馮小剛，他名利雙收卻滿腹怨言，但關(guān)鍵是，他不知怨誰——最后他拾了一個軟柿子捏，“群眾里面有壞人！”

“這兩年，是有點虛了”

據(jù)說《私人訂制》的劇本是馮小剛和王朔喝完酒之后聊出來的，王大爺負(fù)責(zé)說，馮大爺負(fù)責(zé)記。和《非誠勿擾2》一樣，馮小剛持續(xù)著自上世紀(jì)80年代以來對王大爺?shù)某绨?，他們曾雙劍合璧通殺天下，又因為《甲方乙方》各走各路。十年后，兩人恢復(fù)舊交，《私人訂制》里充滿了王朔的各種碎片，《甲方乙方》的結(jié)構(gòu)、《頑主》里的段子、早年一個名叫《貴族》劇本里的臺詞。他倆的組合讓我想起了三年前兩人復(fù)合后合作的第一部毀譽參半的《非誠勿擾2》，得了絕癥的香山坐在墳場抬頭看著秦奮，絕望地問道：我可以相信你嗎？秦奮淡淡回答：你還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

這個細(xì)節(jié)還原了今時今日馮小剛與王朔的狀態(tài)，如果說秦奮是馮小剛的化身，那香山毫無疑問就是王朔的縮影。近年落魄不堪的王朔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到哪里找在這個勢利的人世依然奉他如上仙的兄弟呢？

《非誠勿擾2》給他們這樣的完全獲得主流話事權(quán)又有錢有閑的“北京大爺”們一個人生告別會，《私人訂制》則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大院子弟的現(xiàn)世觀，他們得到了最大的好處，但顯然這已不是他們呼風(fēng)喚雨的時代。曾記否，他們曾是北京城里最利索最風(fēng)光的主兒，到處嗅蜜摘果，縱情江湖，笑罵人生。馮小剛在他的名著《我將青春獻給你》用一支妙筆寫活了當(dāng)年豪情，而今五十多歲的秦奮在柔情蜜意中想要背起他的女人，但背了一會背不動了，他自嘲道：“你是沒趕上我好的時候……這兩年，是有點虛了?！?/p>

上世紀(jì)80年代末，他們風(fēng)華正茂，形影不離，引領(lǐng)一代影視風(fēng)騷，構(gòu)筑了一時無兩的京派文化。20年后，他們重組天團，卻難擋頹勢，《私人訂制》完成了他們最后的狂歡，收獲了巨額票房，護送著馮小剛進了春晚，一腳踏進主流大圈，卻透支了觀眾對他們最后的一點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