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存新
(1.廈門大學 外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2.集美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語義韻被譽為“語料庫語言學迄今為止最重要的貢獻之一”[1],但在過去的研究當中卻少有質疑和批評的聲音。到目前為止,國外對語義韻理論及實踐提出批評的學者只有 Whitsitt和 Hunston[2-3],而Dominic Stewart的《語義韻——批判性評價》(SemanticProsody-ACriticalEvaluation)則是國內外唯一一部對語義韻進行全面回顧與批評的專著。[4]反觀國內,到目前為止對語義韻研究提出批評的論文只有一篇,[5]可見國內外關注語義韻批評的研究并不多。Stewart認為,語義韻理論表面上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一旦超越它在文獻中的初始定義,就會發(fā)現這個概念在本質上具有復雜性和多面性。[4]3比如,學界在是否所有詞項都具有語義韻潛勢這個問題上就看法不一。調查文獻后發(fā)現,語義韻與語料庫證據、語義韻與直覺的關系問題是語義韻批評中的兩個代表性問題。本文將對這兩個問題展開討論并在最后介紹語義韻研究的未來走向。
Louw認為,“數千年以來,語義韻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隱藏著的,是人類的直覺無法捕獲的”[6]。直到機讀語料庫的出現,通過對語料庫數據的調查,語義韻這一語言現象才逐漸浮出水面。也因此,有些學者認為語義韻非語料庫不可發(fā)現。Louw甚至斷言,語義韻“只能通過電腦和語料庫才能觀察得到”[7]。Adolphs和Carter也認為“語義韻研究成為可能有賴于大型語料庫以及合適軟件的出現”[8]。雖然Stewart也承認,“語義韻與語料庫語言學之間的聯系是無可爭辯的”,但他否認語義韻都是隱藏的。他指出有些詞語的消極評價特征就很透明,比如SELF-IMPORTANT①單詞字母大寫表示這個單詞的所有屈折形式。、SNOBBISH。這就證明語義韻的發(fā)現未必依靠語料庫。[4]80在這一點上筆者同意 Stewart的觀點,并且主張將語義韻現象看作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即有些詞項的語義韻比別的詞項更加透明。因此,語義韻的發(fā)現是否依賴語料庫證據取決于被考察詞項的語義韻透明度。李芳蘭的研究發(fā)現,漢語當中的五個近義詞“揭露”、“暴露”、“透露”、“顯露”、“流露”當中,“暴露”和“揭露”的語義韻就比其他三個要更加透明一些,帶有明顯的消極語義韻。其他三個詞語究竟呈現何種語義韻則需要通過語料庫分析才能確定。[9]
語義韻的概念跟兩個過程有關:一個是歷時性的,一個共時性的。在共時的框架內,Firth“跨越片段邊界”的思想為“意義存在于跨詞語或詞組而不屬于單個的詞”的假設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支撐。而歷時的方法則可以研究單位的意義如何隨時間演變或者可以調查單位內詞語的意義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互相轉移。盡管這兩種視角都可以用來研究語義韻,但是Stewart建議在研究中最好還是將它們分開,而不能混淆在一起。他指出,Sinclair用的是共時的標準來描寫語義韻,但是其他大部分學者,例如Louw,卻使用一種既共時又歷時的標準。同樣的現象也發(fā)生在對語義韻的介紹和定義當中。[4]55比如,Louw就把語義韻定義為“通過與一個語義集合接觸而建立起來的意義形式”[10]??梢娬Z義韻在Louw的定義中是一種歷時現象,但是在很多實際分析的過程中包括Louw在內的分析者使用的卻是共時的語料庫。使用共時語料庫來研究被定義為歷時的語義韻,這無疑是基于語料庫的語義韻研究方法中最大的缺陷。彌補這一缺陷的重要途徑就是運用歷時語料庫展開對語義韻的歷時研究。
語義韻的認定常常有賴于語義集合(semantic set)和語義一致性(semantic consistency)這兩個概念。Hunston和Francis指出:“如果一個詞總是與具有某類特別語義傾向的詞語搭配,那么它就有了某種特別的語義韻?!保?1]但是,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語義集合的劃分卻困難重重。Stubbs對PROVIDE的一項研究顯示,PROVIDE的高頻搭配詞有information、service(s)、support、help、money、protection、food、care等等。[12]但是要將這些搭配詞分成幾個具有“一致性”的語義集合卻非常困難。于是大部分學者只能簡單地把它們劃分為“積極的”“消極的”和“中性的”三類,并據此又將語義韻分為積極、消極和中性(綜合)三類。Stewart認為,應當注意這種粗略的劃分其實已經背離了Sinclair的方法論。Sinclair提出的“語義趨向(semantic preference)”是直接與語義集合相聯系的,而并非情感意義的簡單劃分。[4]91Hunston也指出:“認為一個單詞擁有褒或貶的語義韻的想法是對態(tài)度意義的簡單化處理?!保?]態(tài)度意義不能簡單地用“褒/貶”或者“積極/消極”來描述,因為本質上它跟看問題的角度有關。對于態(tài)度,大部分時候人們都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看法。Hunston的觀點與Stewart高度一致。Stewart認為,對于詞語褒貶的劃分具有很大的主觀性,因為分析者立場不一。他舉例說,比如“exam(s)”等詞語,該如何去劃分它的褒貶性呢?再如“transplantation”等詞語,人們既可以說它“消極”,因為它會帶來痛苦和花費,也可以說它“積極”,因為它可能會給患者帶來健康??梢?,對于詞語的褒貶分類帶有很大的任意性和主觀性。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語料庫分析者的個人解讀。建立在語義集合和褒貶分類基礎上的語義韻研究也因此存在著缺陷。綜合以上分析,Stewart得出結論,“用語料庫數據推導出語義韻是一個多變的、復雜的并且非常主觀的過程”[4]121。筆者認為,Stewart對語義韻研究方法的批評有其合理之處,但是就此得出一個語義韻是“非常主觀的”結論也有失偏頗。語料庫數據的科學性、客觀性不容否定,因為“語料庫使語言學越過好幾個世紀,進入21世紀,使語言學成為真正的科學”[13]20,而人們唯一要思考的是如何盡量避免和克服研究和解讀過程中的主觀性。
語料庫語言學基本上以Firth、Sinclair的語言學理論作為其理論基礎,其主要內涵包括“經驗主義認識論的哲學立場,社會行為說的基本語言觀,一元論的語言學立場,基于可觀察數據的實證研究范式”[14]。大部分語料庫語言學者認為,直覺數據是“生造的”“非真實的”,因此不能作為研究的數據。在語義韻研究當中也存在著“直覺數據”與“真實數據”之爭。有些學者認為語義韻最好甚至只能用數理統(tǒng)計的方法來識別。例如,Hunston承認“語義韻只能通過觀察大量詞或短語的例子來發(fā)現,因為它有賴于詞或短語的典型用法”[15]。Hunston等學者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他們堅信直覺對于語義韻來說是個不可靠的“向導”。無獨有偶,Stubbs也持這樣的觀點。他相信“搭配研究需要可驗證的數據,因為本族語者的直覺數據是不可靠的”[16]。面對眾多質疑的聲音,Stewart卻指出人們嚴重低估了直覺在語料庫研究中的作用。他甚至將直覺比作語料庫語言學的神經中樞,因為語料庫研究的眾多方面和標準有賴于人們的直覺反應。他爭辯道:“如果人們不具備對詞語意義及與其他詞語共現的直覺的話,那么很難想象人們如何去欣賞文學,……也很難想象人們如何能夠交際?!币虼耍琒tewart堅信人類的直覺可以察覺到語義韻。為了證明這一點,Stewart還舉了一個反例。COMMIT一詞在文獻中具有貶義的語義韻,因為它經常與suicide、murder等具有消極意義的詞語搭配。但是Stewart卻說,如果某人作出一個也許是諷刺性的評論,比如“today Robert committed a great act of kindness”,那么這種諷刺效果的實現完全依賴于本族語說話者或讀者憑直覺感受到的“COMMIT(作‘做’‘犯罪’的意思講時)一般不用于積極的語境”。換句話說,COMMIT的消極含義并非是直覺無法察覺的。[4]128-129
為了進一步證明直覺的作用,Stewart還分析了James Joys的著名短篇小說“Thedead”,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兩個句子“The air of the room chilled his shoulders.”“Other forms were near.”探討了直覺在語料庫調查中的作用。Stewart首先展示了他的語料庫調查結果,然后反思他的語料庫調查過程。Stewart調查 BNC語料庫發(fā)現,當 CHILL后面接 my/your/his等物主代詞時,語境中營造出的是一種“害怕”“恐懼”甚至“死亡”的韻律。而near做表語時,其語法主語常常蘊含“結束”的概念,比如某人生命的結束、世界的末日、時間的結束。而它的左搭配詞,常常伴隨著 death、storm、dangerous、hate 等詞語。因此,near做表語時在語境中營造的是一種“充滿末日感的”語義氛圍。但是Stewart的重點不在于調查語義韻,而在于說明是什么驅使他作了這兩項調查。Stewart坦承,他一開始就覺得這兩句話讀起來有點“不祥之感”。在無法確信的情況下,他進行了語料庫調查,最終獲得了他希望的結果。Stewart對語料庫調查過程的反思表明,直覺在人們進行語料庫調查時起著指引作用。這正如Sinclair所述:“語言學者研究語言離不開直覺,他們總是受到直覺的指引,即便想擺脫也擺脫不掉的,不過在運用直覺時需要格外謹慎。”[17]
在語義韻甚至語料庫研究當中,“直覺數據”與“真實數據”之爭由來已久。筆者認為,強調使用真實客觀的數據固然無可厚非,但是想否認直覺的作用也不太現實。不管語料庫研究想要做到多“客觀”,直覺都會貫穿于整個研究過程。與其否認不如正視它在語料庫研究中的積極作用,但真實客觀數據在語料庫研究當中應該發(fā)揮主導作用,畢竟人的直覺有時候是不可靠的。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Charles C.Fries就曾經坦言,在他的研究經歷當中,他常常詫異于他的印象性和隨意性觀察與實際的語料庫調查結果有多么的不同。[18]
盡管以往的語義韻研究在理論與實踐上還存在許多沒有厘清的地方,但毫無疑問語義韻未來仍舊會是許多語料庫語言學家所關心的課題。針對以前語義韻研究中的不足,今后的語義韻研究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尋求突破。[4]163-165
第一,很多的語義韻研究都關注異常的詞語搭配如何制造一種互文性的共鳴,從而體現說話者或作者的態(tài)度。但是這種現象為什么會發(fā)生或者為什么常常沒有像預料的那樣發(fā)生的原因卻沒有得到充分研究。語言當中有很多非常規(guī)的搭配本應該傳達某種特別的文體意義,結果卻沒有發(fā)生。例如,utterly compelling違反了utterly的貶義語義韻,但是為什么它卻沒有達到預期的語用效果?這其中的原因值得思考。
第二,過去的語義韻研究基本上都是采用共時的視角,歷時視角的語義韻研究因此非常缺乏。歷時視角的語義韻研究大有作為。例如,可以采用歷時的視角來檢測CAUSE假設,即可以假設CAUSE曾經是一個中性的褒義詞,經常與中性詞或褒義詞共現,但是由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與它共現的詞語的語義發(fā)生了貶義化,因此導致CAUSE的意義也發(fā)生了貶義化。意義為什么和如何變化難以確定,但是如果能夠確定CAUSE的搭配發(fā)生了改變,那至少在語義韻歷時變化的研究上邁出了一小步。
第三,盡管語料庫數據在識別語義韻的過程中起著主導作用,但是直覺和內省也有很大的潛力。這類研究可以去調查大量熟練本族語者對某些特殊用法的反應??梢詫⑹占饋淼膬仁祿c語料庫數據進行比較。到目前為止,語義韻研究當中所知道的反應都來自語料庫分析家本人。將語料庫分析家的反應與那些沒有借助語料庫的人的反應比較一下也會很有趣。這樣的研究可以揭示到底“韻律”有多隱蔽。
第四,由于人們人為地將語義韻與語料庫數據緊密聯系在一起,因此以前的研究都幾乎是集中在書面語言上(本身就是書面語或經由口語轉寫的書面語),因此都忽略了語調因素。而語調在識別話語意義當中非常重要。比如,可以設想,SIT THROUGH的貶義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種不耐煩或暴躁或被激怒的語調來傳達的。因此,未來那些標注了語調模式的語料庫在識別語篇語調的語用意義方面將非常重要。
綜上所述,未來語義韻研究的發(fā)展趨勢是從描述性轉向解釋性,從共時性轉向歷時性,從單模態(tài)轉向多模態(tài)。
一門學科,一種理論,如果沒有不同意見的爭論,說明這門學科和這種理論已經發(fā)展到了盡頭,難以再有新的突破。[13]3有批評和反批評,學問才有長進,學術才能進步。[19]近20年來,雖然語義韻研究在國內外蓬勃發(fā)展,但是學界在語義韻的內在屬性、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著分歧,語義韻研究也因此受到了一些學者的質疑和批評。本文評述了國內外語義韻研究批評中的兩個代表性問題,即語義韻與語料庫證據和直覺的關系。通過梳理學界對這兩組關系的觀點,重新審視語義韻理論的優(yōu)缺點,為語義韻研究的深度發(fā)展打下良好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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