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龍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050024)
《時時刻刻》是美國當代著名作家邁克爾·坎寧安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自出版以來就獲得了包括普利策獎在內(nèi)的多個獎項。作品以伍爾夫的小說 《達洛衛(wèi)夫人》為紐帶把分處于三個不同時空的女性聯(lián)系在了一起,描繪出了女性精神生存空間的危機。不僅如此,小說中的死亡書寫也占了很大的比重,既有人物的死亡,也有死亡意象與意境的營造。
1.弗吉尼亞·伍爾夫
伍爾夫因其不堪承受的精神創(chuàng)痛,選擇了奧菲利亞的死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封閉壓抑的生存空間中,死亡成為了擺脫痛苦的選擇。弗吉尼亞·伍爾夫內(nèi)心強烈的女性意識與男性霸權的現(xiàn)實現(xiàn)發(fā)生了強烈沖突,以此造成的精神焦慮成為了她死亡的誘因。伍爾夫生活的霍格思宅邸,與其說是滿足自己生活寫作的空間,還不如說是囚禁自己的牢籠。這個房子如一個隱藏著的權力機器,發(fā)揮著“監(jiān)視和規(guī)訓的作用,將個體鍛造成一個新的主體形式”[1](104),伍爾夫雖然不心甘情愿接受這樣的改造,但是還是感到了壓抑和恐懼。不僅如此,丈夫和醫(yī)生——這兩個男權的代表,則滲透在伍爾夫生活之中,前者監(jiān)管伍爾夫的日常生活,后者則負責著她的精神安全。在這樣的空間侵入下,伍爾夫只得依靠寫作來逃避男權意識,尋覓女性的精神成長空間。然而,這樣的嘗試是失敗的,伍爾夫把自己及自己的創(chuàng)傷交給了死亡。
2.理查德
理查德的死亡表面看是源自艾滋病的折磨,然而母親的離家造成的母愛缺失才是癥結。童年的創(chuàng)傷始終影響著理查德的生活,即使通過個人的奮斗成為了一名頗有名氣的詩人,他也不忘借寫詩來對母親報復:“這個出沒在理查德作品中的受害者和施虐者”,“篇幅不多的個人神話中的幽靈和女神”正是勞拉·布朗。創(chuàng)傷的恢復需經(jīng)歷三個必要的過程,即:“給患者建立安全感、對過去的事情進行哀悼和解脫,使患者建立新的人際關系和生活軟環(huán)境”[2](33)然而,母愛的缺失加大了理查德建立安全感的難度,無論是自我的建構還是好友克拉麗莎的拯救都無法抹掉理查德內(nèi)心的恐懼和危機感。沉湎于過去的痛苦,患艾滋病的又一重打擊,封閉自己,拒絕世界和他人的幫助,這些都影響著理查德創(chuàng)傷的復原。內(nèi)心創(chuàng)傷的煎熬與疾病帶給肉體的疼痛壓垮了理查德,死亡成為了他的歸宿。
1.深水長眠
小說用河水及岸邊的景物建構起伍爾夫的死亡意境?!八笔俏鞣轿膶W中頗為重要的一個意象,《圣經(jīng)》中就已出現(xiàn)了 “大洪水”母題,可見 “水”是苦難與死亡的象征。文章的開篇,作者著力呈現(xiàn)了伍爾夫的死亡時的意境,岸邊的景物、河水以及伍爾夫的心理意識流動巧妙地融合,構成了一幅陰郁且優(yōu)美的圖景。“丘陵草地、教堂,三三兩兩散布著羊兒,白色中閃著一絲硫磺色,在逐漸變得昏暗的天空下吃草”[3](1),幾筆簡單的勾勒,就為伍爾夫的死亡營造了一種凝重的氛圍和寥落的景象。不僅如此,不時回旋在伍爾夫耳畔的轟炸機的嗡嗡聲,更加重了她的危機感。在看到河岸邊一個工人清理溝渠的景象時,伍爾夫主觀地看重他者的成功,又反觀了自己的失敗與失落,“她只不過是個有天賦的怪癖者”[3](1),這樣的幻滅感,使她執(zhí)意走向水中,擁抱死亡。然而,在走向水中之時,伍爾夫并非沒有猶疑,她不斷回想丈夫倫納德和姐姐瓦妮莎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刻,這位女作家打算放棄死亡,但是 “站在沒膝深的流動著的水中,她決定不這么做”[3](3),作者將這一意識的逆轉(zhuǎn)與流動的河水凝結在了一起,永恒流動的河水如人生生不息的存在狀態(tài),伍爾夫此刻的選擇有種向死而生的意味。對于伍爾夫死亡的感覺體驗,坎寧安也用文字表現(xiàn)了出來:“水流包圍了她,以這樣突然地、洶涌的力量攫住了她,感覺就像一個強壯的男子從河底升起,抓住了她的腿,抱在胸口。有種親切的感覺?!保?](3)這種暖色調(diào)的對于死亡的溫情敘述與之前的陰郁氛圍形成了色彩、情感的強烈對比。
2.孤寂凄涼
小說在講述20世紀末克拉麗莎的故事時,其中的一個情節(jié)是女主角去看望好友理查德,通過她的視角描繪了理查德的房間,到處彌漫著腐朽氣息的屋子,映照了理查德的境遇和心態(tài),也預示著理查德的死亡。童年時期父親的去世及母親的出走給理查德幼年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這些創(chuàng)痛使得理查德內(nèi)心深處存在著危機感和幻滅感。事業(yè)上的輝煌與女友克拉麗莎的愛一度撫慰了他的傷口,然而內(nèi)心的焦慮和恐懼仍然不能消除,沒有能力建立新的人際關系及適應新的環(huán)境,一味躲在自己的熟悉的物理空間 (死氣沉沉的公寓)和精神空間 (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其突出的表現(xiàn)。更為可悲的是,艾滋病的困擾,激活了之前的創(chuàng)傷,兩者從精神和肉體上造成了理查德更大的恐懼。因此,他 “聽任事情走下坡路,這樣長久地放棄對自己一般性的照顧——簡單的個人衛(wèi)生,正常的營養(yǎng)——以致耗盡了自己。”[3](54)
1.對死亡書寫的審美追求
從古至今,人面對死亡總是帶有恐懼和焦慮感,正如叔本華所言:“既然人最根本的欲求是生命,則在世人眼里,他的最大的敵人便莫過于死亡了,因而他最為恐懼的也就是死亡了”[4](216)。然而,在坎寧安的筆下,死亡則敘寫著另一重意義上的審美體驗。文中,作者刻意拋卻了殘忍的死亡場面的展示,取而帶以詩意的筆觸展現(xiàn)人物死亡的美感。譬如在刻畫伍爾夫死亡時的個人體驗時,文中就用了 “親切的感覺”這種暖色調(diào)的敘述,消解了死亡帶來的壓抑、沉郁之感。伍爾夫及理查德的死亡自我毀滅的背后,實際是一種以死換得重生的嘗試,死亡則具有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狂歡化語境,即死亡孕育著新生。“這個自毀的沖動受生命本能的壓制而減弱,或改轉(zhuǎn)了方向。不過有時候生命本能失去這種能量,這時死亡本能可能借著 ‘自殺’方式表現(xiàn)出來了”[5](100),無疑,小說中的人物把死亡看做了一種治愈創(chuàng)傷、擺脫困境的一種方式。
2.對人生存現(xiàn)狀的反思
后工業(yè)文明的急速發(fā)展在帶來極大的物質(zhì)豐富的同時,也對人的精神生存帶來極大的困擾。不僅如此,20世紀末美國的末世之感也加重了人的危機。邁克爾·坎寧安正是體察到了這一點,在作品中著意刻畫了人物的死亡,不單是肉體的死亡、精神的死亡,還有現(xiàn)代人雖生猶死的精神狀態(tài)。作為美國社會轉(zhuǎn)型發(fā)展的親歷者及現(xiàn)代人精神狀態(tài)的感受者和觀察者,坎寧安用死亡來表達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則體現(xiàn)了其介入現(xiàn)實的使命感和強烈的人文關懷。
1.關注女性的精神困境
坎寧安從死亡主題切入,串聯(lián)起了三個不同時空的女性故事,表達了女性在男權社會生存的種種困境。透過創(chuàng)作來反思自身的生存和價值則成為了伍爾夫生活的中心。一度的抗爭,也沒能改變這個社會給女人帶來的枷鎖,伍爾夫最終選擇了死亡,女性身份及價值探尋的失敗造成了她的精神困窘,催生了死亡的情緒。20世紀40年代生活的克拉麗莎·布朗及90年代的克拉麗莎則都經(jīng)歷著如伍爾夫一樣的痛苦和焦灼。前者被困在家庭瑣事之中不能脫身去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后者則在追求自由和自身價值實現(xiàn)的同時也遭遇了質(zhì)疑和無法消解的痛苦。盡管三個女性分處不同的時空,但其實都在講述著相同的故事:女性在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爭取及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種種困境。當然,文本中沒有一味地表現(xiàn)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種種掙扎,女性為證明自身價值所做的種種努力也被完整地詮釋了出來。勞拉·布朗就曾逃離家庭,遠赴加拿大,最終經(jīng)過個人的奮斗成為了一名圖書管理員??死惿瘎t與同為女性的薩莉成立了家庭,勇敢地戰(zhàn)勝了輿論的非議及來自女兒的責難??矊幇搽p性戀身份使其對前輩女作家的 “雌雄同體”的理論有著深刻的體悟。伍爾夫曾說:“如果我們能從奴役中解脫,我們也就能將男人從暴政下解放?!保?](1374)的確,男權社會壓迫的不僅是女性,同樣也包括男性。因此,“消除兩性之間的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消除建立在兩性對立基礎上的整個社會意識、思維模式、倫理價值標準”[7](157),恐怕是實現(xiàn)兩性和諧共處及平等對話的有益途徑。作者在探討女性精神困境的同時,也對消除兩性差異進行了深刻的思索,正是基于此,使文本具有了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力量。
2.超越死亡
作品中坎寧安對于死亡的書寫絕不是要傳達死亡所帶給人的毀滅感,而是通過死亡這一主題使人反觀生的意義,樂觀面對人生,正如馮滬祥在 《中西生死哲學》所言:“在死亡及哀悼中,與其說我們需要逃避痛苦經(jīng)驗,不如說我們需要勇氣去面對它們。與其說我們需要平靜,不如說我們需要克服痛苦的力量。如果說我們選擇愛,我們也就必須具備哀傷的勇氣?!保?](6)克拉麗莎在見證了好友理查德的死亡之后,并沒有沉溺痛苦。相反,她在薩莉及女兒身上找到了生命的支點,決定執(zhí)著、堅韌地直面不完美的人生:“我們的生命似乎會有那么一個時刻突然綻放開來,給予我們所期望的一切,雖說除了孩子也許連他 們也包括在內(nèi),誰都知道這些時刻的后面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其他的時刻,黑暗得多也困難得多的時刻。但是我們?nèi)匀徽鋹圻@座城市,珍愛清晨;我們更加希望的是得到更多期望的一切”。[3]216對于克拉麗莎這段心理描寫,影片 《時時刻刻》也做了經(jīng)典地還原,她休息之前環(huán)顧四周的溫情目光及她釋然的微笑則預示著她超越生死,走向了新的生命旅程。影片在此時配以的伍爾夫的畫外音則加深了對于主題的詮釋:
Dear Leonard,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nd then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and last to know it,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and then to put it away.
克拉麗莎的微笑與伍爾夫的畫外音在此處融匯可謂珠聯(lián)璧合,既完美呈現(xiàn)了超越死亡的主題,又引人無限深思。
坎寧安在小說中書寫了大量的死亡,然而卻沒有停留在對于死亡的呈現(xiàn)上。他通過對死亡主題的準確把握,以此為切入點來探討當下人的生存危機及精神困境。作家賦予了書中的諸如克拉麗莎等人物以積極的心態(tài)來直面死亡,樂觀人生的態(tài)度,顯然凝結著他本人對生命、人事的思考,也反映了坎寧安期待當今深陷危機的人戰(zhàn)勝恐懼與挫折,直面人生的種種愿景。從這個層面來講,作者這種強烈地介入現(xiàn)實的姿態(tài),不僅是文本極具現(xiàn)實主義精神,而且充滿了人性的厚度與溫度。
[1]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2]李桂榮·創(chuàng)傷敘事:安東尼·伯吉斯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研究[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
[3](美)邁克爾·坎寧安·時時刻刻[M].王家湘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4]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美)諾爾曼·布朗·生與死的對抗[M].馮川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
[6](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伍爾夫隨筆全集[M].王斌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7]吳慶宏·弗吉尼亞·伍爾夫與女權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8]馮滬祥·中西生死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