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亮
(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41)
譙(今亳州),“秦置,漢屬沛郡,后漢屬沛國,建安中置譙郡,三國魏黃初元年以先人舊郡,又立為譙國”[1]。其地“平原曠野,土沃壤饒,四通八達而無崇山巖谷之險阻”[2]56。因之“成湯居亳時為國都”[2]40,也因“譙鄉(xiāng)為重地”“后漢豫州刺史治譙”[2]47。譙當時亦為“五都”之一,《三國志·文帝紀》注引《魏略》曰:“(黃初二年)改長安、譙、許昌、鄴、洛陽為五都?!盵3]77“魏因漢祚,復都洛陽,以譙為先人本國,許昌為漢之所居,長安為西京之遺跡,鄴為王業(yè)之本基,故號五都也?!盵4]而建安賦作中有不少是在“五都”中的譙都創(chuàng)作的,這些賦作有些是對譙都景物的描寫,如譙之渦河,在譙所植之甘蔗等;有些是在譙發(fā)生事件引起的情感漣漪。譙既為五都之一,三曹在譙都創(chuàng)作的賦作為何沒有選擇兩漢盛行、當時亦時有創(chuàng)作的京都大賦那種雄奇壯偉的抒情模式,而是選擇典型的抒情小賦的體制?它與“三曹”自身在譙地的經(jīng)歷有什么關系?與三曹對譙地的態(tài)度有什么聯(lián)系?這些問題前人較少關注,筆者不揣淺陋,欲一呈拙見,以就教于方家。
漢代以孝治天下,漢末雖然儒學式微,曹操又出于儒學傳統(tǒng)本就淡漠的“贅閹遺丑”之門,但由于漢代入仕的主要一途在于鄉(xiāng)舉里選,一個人在故土的聲譽對于個人日后能否進入仕途,及在仕途上的前進都有較大的影響。故而,年少的曹操在譙應生活過較長時間。盧弼《三國志集解》卷一引劉昭《幼童傳》曰:“太祖幼而智勇。年十歲,常浴于譙水,有蛟逼之,自水奮擊,蛟乃潛退。浴畢而還,弗之言也。后有人見大蛟,奔退,太祖笑之曰:‘吾為蛇所擊而未懼,斯畏蛇而恐耶!’眾問乃知,咸驚異焉?!盵5]同時,曹操在未走上仕途之前,所與交接之當世名人如梁國睢陽①今河南商丘,北與譙郡接壤。橋玄、南陽襄鄉(xiāng)②今湖北襄陽,距離譙直線距離230公里。何颙、潁川襄城③今河南襄城,南與譙郡接壤。李膺、汝南平輿④今河南平輿西北,南與譙郡接壤。許劭、南陽安眾⑤今河南南陽西北,距離譙郡直線距離180公里。宗承[6]與曹操的故鄉(xiāng)譙郡要么接壤,要么不是太遠,此或可證明未舉孝廉之前,曹操多數(shù)時間主要生活在譙郡。即便曹操與這些名士交游之時,曹操生活在京師洛陽,那么曹操前往汝南郡,也應途經(jīng)譙地,前往梁國亦與譙地近在咫尺,曹操往視或在譙地常住,想亦為必然之事。當然,因父曹嵩為官于京師洛陽,年少的曹操亦有京師生活的經(jīng)歷,如“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劉孝標注引孫盛《雜語》云:“武王少……嘗私入常侍張讓宅中,讓乃手戟于庭,踰垣而出,有絕人力,故莫之能害也?!盵7]年少時的曹操,當生活于譙郡及洛陽兩地。這段幼年、少年乃至青年在譙郡的美好生活時光,奠定了曹操一生揮之不去的故土情結。
曹丕、曹植亦復如是。曹丕“中平四年(187)冬,生于譙”[3]57“卞皇后生文皇帝”[3]579。中平五年(188),曹丕事跡不詳。中平六年(189),“及董卓為亂,太祖微服東出避難。袁術傳太祖兇問,時太祖左右至洛者皆欲歸,后止之曰:‘曹君吉兇未可知,今日還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復相見也?正使禍至,共死何苦!’遂從后言。太祖聞而善之。”[3]156曹丕當隨母親卞后生活于洛陽,也即曹丕出生后的最初三年,基本如曹操少年時期一樣,生活于譙及洛陽兩地。中平六年(189),“曹操至陳留、襄邑,欲起兵討董卓,與工師共造武器”?!岸拢计鸨诩何帷?,初平元年(190),“曹操詣?chuàng)P州募兵”“曹操還至龍亢,士卒多叛”[8]44。此年,曹丕事跡不詳。初平二年(191),曹丕5歲,《典論·自敘》記錄該年前后的事跡曰:“余時年五歲,上以四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知騎射矣。以時之多難,故每征,余常從?!蛭奈渲溃麟S時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長于戎旅之間,是以少好弓馬,于今不衰,逐禽輒十里,馳射常百步?!睋?jù)此,我們大致可知,曹操的軍事活動主要在故鄉(xiāng)譙周邊展開,曹丕三歲至五歲主要居住、流徙在故鄉(xiāng)以譙為中心的周邊各地。
初平三年(192),“(曹)植生……母卞氏”[8]51。曹植太和五年(231)作《陳審舉表》,表中自云“生乎亂,長乎軍,又數(shù)承教于武皇帝,伏見行師用兵之要”[9]445。不難看出,幼年曹植的生活經(jīng)歷與曹丕一樣,都是在鞍馬顛沛中流徙,活動之地也基本是以譙郡為中心方圓150公里的如陳留、襄邑、己吾、揚州、龍亢等地,一旦靠近家鄉(xiāng),曹丕兄弟將會由其母卞氏撫育,“諸子無母者,太祖皆令后養(yǎng)之”[3]156。卞太后因“性約簡”“有母儀之德”,且深明大義而備受曹操的尊敬,養(yǎng)育子嗣的重任自然落在她的身上,親生子曹植必然也是由卞太后親自撫育的。
三曹少年時在譙地的生活,無疑會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剪影,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祖輩在此留下的大小故事,祖宗墓廬莊嚴肅穆的高大形象都會刻錄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里,在他們靠近故土時,在他們看到故鄉(xiāng)慘遭戰(zhàn)爭蹂躪時,內(nèi)心濃烈的故土情懷都會被攪動起來。
譙郡曹氏宗族墓群規(guī)模宏大,曹操祖父曹騰、父親曹嵩及家族大多數(shù)成員皆葬于此。曹操自漢熹平三年(174),20歲,舉孝廉,為郎,任洛陽北部尉,離開故鄉(xiāng)譙郡之后,此后7次往返故土,有時是客觀的行軍路線,無法繞過,但多數(shù)經(jīng)過,曹操都是有意為之,“孟德自以先世本邑……往往治兵于譙”[2]56。如建安十三年(208)赤壁大敗后,“由襄陽還”[10]428,由西向東穿過淮河的支流汝水、潁水,最后到達渦水。從純軍事的角度來說,潁水是淮河的第一大支流,更利于訓練水軍,也更有利于再振旗鼓,向南征伐孫權。但曹操卻率領殘兵敗將,直奔自己的故土譙郡,“(建安)十四年春三月,軍至譙,作輕舟,治水軍。秋七月,自渦入淮,出肥水……”[3]32自春至秋,歷時四月之久,這些足以說明,曹操對故鄉(xiāng)懷有何等的親情!對故土何等的依戀!也就在這次重新休整后,曹操看到家鄉(xiāng)的殘破,回顧自己幾十年東征西討的歷程,惻隱之心由衷而發(fā),此次離開譙郡不久,就有《存恤從軍吏士家室令》:
自頃已來,軍數(shù)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而仁者豈樂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無基業(yè)不能自存者,縣官勿絕廩,長吏存恤撫循,以稱吾意[11]10。
一世梟雄的曹操,在自己家鄉(xiāng)的父老面前,在家鄉(xiāng)祖宗墓廬面前,內(nèi)心最柔軟的一縷情思也被煽動起來。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曹操本就有“分香賣履”的柔情,但這種柔情卻是需要適宜的土壤激發(fā)的,當他看到“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的凄慘場景后,英雄亦有墜淚時,曹操不由得一陣傷感,“仁者豈樂之哉”?他也深知造成這種殘破景象的原因是戰(zhàn)爭的破壞,但有時戰(zhàn)爭又是“不得已也”,為了彌補內(nèi)心的缺憾,“以稱吾意”,以慰吾情,曹操下令:“其令死者家無基業(yè)不能自存者,縣官勿絕廩,長吏存恤撫循?!?/p>
建安七年(202)春正月,大軍至譙,曹操有《軍譙令》,令曰:
吾起義兵,為天下除暴亂。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其舉義兵已來,將士絕無后者,求其親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為存者立廟,使視(祀)①《三國志·武帝紀》作“祀”,考文意,“祀”當為優(yōu)。其先人,魂而有靈,吾百年之后何恨哉[11]31!
曹操的這種感傷情緒主要源于戰(zhàn)爭的破壞,源于“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的現(xiàn)實。這種感傷彌漫于胸中,在故土自然產(chǎn)生不了雄奇闊大的壯偉之情。同年曹操又有《祀故太尉橋玄墓文》:
故太尉橋公,誕敷明德,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嘆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jīng)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詒己疾,懷舊惟顧,念之凄愴。奉命東征,屯次鄉(xiāng)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11]67-68!
雖然橋玄并非曹操的譙郡鄉(xiāng)鄰,但一來兩人相距并不遙遠,一在譙郡,一在梁國,地域接壤,二來年少尚不被人所知的曹操,在正需要獎掖提拔之時,橋玄給予他真誠的幫助,對他大加贊譽,并信任有加,“愿以妻子為托”[3]2,同時又為曹操薦引當世名流,“君未有名,可交許子將”[3]3。在曹操行軍至故土譙郡之時,在一種濃烈親情、友情的感發(fā)下,“屯次鄉(xiāng)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奠文情真意切,遙望死者的墓地,曹操百感交集,甚至往昔二人的歡笑之語,亦浮上心頭。在原來模式化機械化從而客套化虛假化的悼念性文字中,曹操卻不囿于固有的模式,任由自己對故友的憂傷情緒在筆端流淌。
建安十五年(210)十二月,曹操作《讓縣自明本志令》,令中回顧自己早年繪畫的美好的人生圖景:
去官之后,年紀尚少,顧視同歲中,年有五十,未名為老,內(nèi)自圖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故以四時歸鄉(xiāng)里,于譙東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多么美好、愜意,令人神往的生活,“以四時歸鄉(xiāng)里,于譙東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故鄉(xiāng)始終是曹操魂牽夢繞的地方,是自己心靈的皈依,只要一有機會,曹操必然心向往之。
和曹操一樣,曹丕對故土也是一片赤誠,“之死而靡它”。建安十三年(208)曹丕隨曹操南征,赤壁大敗后,隨大軍自襄陽返譙,有《于譙作詩》:
清衣延貴客,明燭發(fā)高光。豐膳漫星陳,旨酒盈玉觴。弦歌奏新曲,游響拂丹梁。余音赴迅節(jié),慷慨時激揚。獻酬紛交錯,雅舞何鏘鏘。羅纓從風飛,長劍自低昂。穆穆眾君子,和合同樂康。
“此所謂建安體,華腴之中,妙能矯健?!_纓’二句,便覺班坐林立,非一二人,生動有態(tài)。”[12]“‘眾君子’中,疑包括琳、瑀、干、粲、楨、玚六人?!盵10]427同時劉楨作有《贈五官中郎將》四首其一“昔我從元后……眾賓會廣坐……”。雖則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慘敗,但投入故鄉(xiāng)懷抱的曹丕,在軍事形勢稍有緩和的情況下,心情也變得格外明朗,從而得以和建安諸文士觴酒高會,盡享美食、音樂的妙處。當然,曹丕這種明朗的心境,更多還是一種情緒較為平和的心態(tài)下產(chǎn)生的情感波蕩,這種情感絕非漢大賦作者那種“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睥睨世界的“賦家之心”。
建安二十五年(220)六月,也就是父親曹操去世后的四個月,曹丕“治兵,南征”,七月,曹丕駐軍于譙。八月,曹丕于譙大饗六軍及百姓,作《復譙租稅令》。其對故鄉(xiāng)、對鄉(xiāng)親之情感,故鄉(xiāng)在其心目中的分量,可見一斑。黃初六年,也就是曹丕去世的前一年,為舟師再次征吳,五月,曹丕至譙,停頓三月,八月自譙循渦入淮,“(郭皇)后留譙宮”[3]166,十月,曹丕自廣陵引軍還,“十二月,行自譙過梁,遣使以太牢祀故漢太尉橋玄”[3]85。此時,曹丕作《雜詩》(西北有浮云),詩中有“吳會非吾鄉(xiāng),安得久留滯”。也就是說,曹丕認為只有故土譙郡才是更值得珍視,更值得“留滯”的地方。不久,“還過雍丘,幸植宮,增戶五百”[3]565?!安茇ё鳌对t雍丘王植》,賜曹植衣。植作表謝丕,又作《自戒令》?!盵8]210曹丕、曹植兄弟自建安二十二年,曹丕立為太子之后關系一直比較緊張,尤其是在建安二十五年,曹丕登基為魏文帝之后,更是對曹植痛下殺手,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此次故鄉(xiāng)之行后,曹丕對曹植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曹植自云:“今皇帝遙過鄙國,曠然大赦,與孤更始?!盵9]338兄弟關系雖不能說是和好如初,但曹丕摒除了前幾年的殺戮心態(tài),卻是無疑的。個中原因,或許有政治上的考慮,但我們認為曹丕的這次回歸故土,在濃烈親情的刺激下改變了以前對弟弟的偏見亦當為原因之一。
曹植對故土,對鄉(xiāng)鄰亦誠摯眷戀,其與“鄉(xiāng)人”夏侯威的友誼,一直為后人樂道。建安十八年(213)曹植有《離友詩并序》①見張可禮《三曹年譜》,齊魯書社1983版,第127頁;劉知漸《建安文學編年史》,重慶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頁。陸侃如先生認為該詩作于建安十六年(211)(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83頁)。:
鄉(xiāng)人有夏侯威者,少有成人之風。余尚其為人,與之昵好。王師振旅,送余于魏邦,心有眷然,為之隕涕。乃作離友之詩。其辭曰:
王旅旋兮背故鄉(xiāng),彼君子兮篤人綱,媵余行兮歸朔方。馳原隰兮尋舊疆,車載奔兮馬繁驤。涉浮濟兮泛輕航,迄魏都兮息蘭房,展宴好兮惟樂康。
涼風肅兮白露滋,木感氣兮柔葉辭。臨淥水兮登崇基,折秋華兮采靈芝,尋永歸兮贈所思。感離隔兮會無期,伊郁悒兮情不怡[9]54-55!
建安十七年十月,曹植隨王師南征孫權,建安十八年正月,曹操進軍濡須口,破孫權江西營,引軍還。同一事件,《三國志·吳主傳》記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須,權與相距月余。曹公望權軍,嘆其齊肅,乃退?!笨芍?,曹操退軍時間應在建安十八年春二月,查譚其驤先生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秦西漢東漢時期卷》,濡須口至譙行軍路程約400公里,春季行軍較為有利,按一日30公里計,曹操自濡須口還至譙最多不超過15日。那么,曹操到達譙郡應為建安十八年春二月底。“春,曹操軍譙,曹丕、曹植從之?!盵8]124“四月,曹操還鄴?!盵8]125則,此次曹操在家鄉(xiāng)譙郡大約停留一月左右。一月期間,22歲的曹植認識了“有成人之風”的“鄉(xiāng)人”夏侯威,并“與之昵好”,最后在曹植離開譙郡之時,夏侯威不遠千里送至“魏邦”鄴城,夏侯威的離去,也同樣引起了曹植極大的傷感,“感離隔兮會無期,伊郁悒兮情不怡”,二人感情之深厚可見一斑。這種對故土鄉(xiāng)親的親情,不也可以看作是曹植對故土譙郡的一片深情嗎!
譙既為曹氏“先人本國”的“五都”之一,三曹往來其間多次,喜愛文學創(chuàng)作的三曹,尤其是曹丕、曹植自然有不少譙地賦。我們知道,建安賦作已大大減退了自西漢中葉至東漢中葉盛行的大賦傳統(tǒng),取而代之以有濃烈抒情意味的小賦,但這一時期仍有一些京都賦作,就現(xiàn)存這些賦作的規(guī)模來看,固然無法追模漢大賦的鴻篇巨制,即便如此,一些賦作卻也不乏漢大賦的氣象,如徐干的《齊都賦》:
……
構廈殿以宏覆,起層榭以高驤。龍楹螭桷,山屺云墻。其后宮內(nèi)庭,嬪妾之館,眾偉所施,極巧窮變。然后修龍榜,游洪池,折珊瑚,破琉璃,日既仄而西舍,乃反宮而棲遲。歡幸在側,便嬖侍隅。含清歌以詠志,流玄眸而微眄。竦長袖以合節(jié),紛翩翻其輕迅?!就顼w鴻,來如降燕】。王乃乘華玉之輅,駕玄駁之駿?!敬溽⒏∮?,金光皓旰,戎車云布】,武騎星散。鉦鼓雷動,旌旗虹亂,盈乎靈圃之中。于是羽族咸興,毛群盡起,上蔽穹庭,下被皋藪[9]149。
劉楨的《魯都賦》也與之相類。賦作都不吝筆墨鋪陳所居之山川形勝,所生之草木禾稼,所產(chǎn)之魚鱉海味,所重之鄉(xiāng)風民俗以及貴人聲色之欲,田獵之威,大類漢大賦之體制。
與此同時,這一時期也有一些京都賦如楊修的《許昌宮賦》:
于是儀北極以構橑,希形制乎太微?!酢酢酢酢酢?,結云閣之崔嵬。植神木與靈草,紛蓊蔚以參差。爾乃置天臺于扆角,列執(zhí)法于西南。筑舊章之兩觀,綴長廊之步欄。重閨禁之窈窕,造華蓋之幽深。儉則不陋,奢則不盈。黎民子來,不督自成。于是天子乃具法服,戒群僚。鐘鼓隱而雷鳴,警蹕嘈而響起。晻藹低徊,天行地止,以入乎新宮。臨南軒而向春,方負黼黻之屏風。憑玉幾而按圖書,想往昔之興隆。(《藝文類聚》六十二)
華殿炳而岳立(《文選·潘岳藉田賦》注)[13]757
宮殿華美的色彩,壯麗的外形,天子出行威風的描寫都和漢大賦及徐干、劉楨二賦無甚區(qū)別,然而一句“憑玉幾而按圖書,想往昔之興隆”卻把人的思緒拉回到建安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餓殍遍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以及由此帶來的彌漫于整個社會的憂傷情緒。曹植的《洛陽賦》殘缺過甚,就現(xiàn)存的幾句:“狐貉穴于紫闥兮,茅莠生于禁闥。本至尊之攸居,□于今之可悲?!盵9]538也全然以抒悲情為主。
具體到三曹對之懷有濃郁親情的帝都譙,曹丕、曹植更是選擇用小賦形式來抒發(fā)對其的眷戀。按說,譙也不乏雄偉的宮殿,如黃初六年,曹丕南征孫權,五月幸譙,“郭皇后留譙宮”之“譙宮”,想必不會低矮狹陋;譙地在東漢末一直為豫州刺史住地,城池想亦當闊大高峻;譙地更不乏久遠的歷史,不乏遼闊肥沃的土地。但曹氏兄弟在其帝都譙地賦中,情感的選擇往往以或憂思或欣喜的濃情為主,而非聚焦于帝都宮殿的壯偉、夸張譙都的浩大聲勢。這種濃情有彌漫整個社會的憂傷,也有發(fā)自內(nèi)心在對故土眷戀基礎上產(chǎn)生的或傷痛或憂思或欣喜的情感。
建安十四年,曹操逃至譙郡,休整四月有余,之后,“自渦入淮,出肥水”,開始了又一次的征討孫權的戰(zhàn)爭,十二月,曹操、曹丕還譙,曹丕作《感物賦》:
喪亂以來,天下城郭丘墟,惟從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荊州,還過鄉(xiāng)里,舍焉。乃種諸蔗于中庭,涉夏歷秋,先盛后衰,悟興廢之無常,慨然永嘆,乃作斯賦:
伊陽春之散節(jié),悟乾坤之交靈。瞻玄云之蓊郁,仰沉陰之杳冥。降甘雨之豐霈,垂長溜之冷冷。掘中堂而為圃,植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凜秋而將衰。豈在斯之獨然,信人物其有之[13]1073。
甘蔗乃故土之甘蔗,又是曹丕本人親手種植,本自不舍,然而,看到微物“涉夏歷秋,先盛后衰”,而“還過鄉(xiāng)里”“城郭丘墟”,兩相聯(lián)想,作者情不能禁,“悟興廢之無常,慨然永嘆”,“豈在斯之獨然,信人物其有之”,是年23歲的曹丕,正值人生的壯盛之年,卻睹微物而憂思,這深沉的憂思彌漫于賦中,睹物思人,這種由“鄉(xiāng)里”“城郭丘墟”的殘破聯(lián)想到手植之甘蔗“先盛后衰”導致的憂思無疑具有深廣的社會人生內(nèi)涵。
建安十八年,曹操南征孫權,還經(jīng)譙,曹丕作《臨渦賦》:
上建安十八年至譙,余兄弟從上拜墳墓,遂乘馬游觀,經(jīng)東國,遵渦水,相佯乎高樹之下,駐馬書鞭,作臨渦之賦。曰:
蔭高樹兮臨曲渦,微風起兮水增波。魚頡頏兮鳥逶迤,雌雄鳴兮聲相和。蓱藻生兮散莖柯,春木繁兮發(fā)丹華[13]1072。
曹植亦有《臨渦賦》①朱緒曾《曹集考異》卷四注《臨渦賦》題曰:“《穆修參軍集·過渦河詩》:‘揚鞭策羸馬,橋上一徘徊,欲擬《臨渦賦》,恨無八斗才?!宰ⅲ骸舨茏咏ㄅR渦作賦,書于橋上,考魏文帝有《臨渦賦序》云:‘余兄弟從上拜墳墓’蓋子建賦亦同作。’”(《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蔣氏慎修書屋本朱緒曾《曹集考異》,第463頁。),賦今雖不傳,想亦與曹丕賦作內(nèi)容、情感差之不大。兩賦都在“從上拜墳墓”后,沿渦水信步而行,春日暖陽下的渦水散發(fā)出醉人的氣息:岸邊喬木參天,水中的倒影在微風的吹拂下,泛著柔美的漣漪,河水中,魚兒在蓱藻生兮散莖柯的水中成雙入對,互相嬉戲,岸邊的鳥兒亦是雌雄和鳴。如此美景,自是曹丕、曹植兄弟欣喜情懷的表現(xiàn),是對故土美好情愫的不自覺流露。當然,因為熱愛,對戰(zhàn)爭帶給故土的破壞,也就感到格外的痛心,甚至不能忍受。同一時期,曹植作《歸思賦》:
背故鄉(xiāng)而遷徂,將遙憩乎北濱。經(jīng)平常之舊居,感荒壞而莫振。城邑寂以空虛,草木穢而荊蓁。嗟喬木之無陰,處原野其何為!信樂土之足慕,忽并日之載馳[9]56。
賦作一方面哀嘆、感傷故土因戰(zhàn)爭的破壞導致的殘破,一種世事滄桑無常之感充溢胸懷,從而生發(fā)離開此處的念頭,但我們認為這恰恰是曹植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故土的眷戀,對故鄉(xiāng)的深情,“處原野其何為”看似痛恨故土,然而,也只有愛之深,才會痛之切,曹植是對故鄉(xiāng)太過眷戀,太有深情,故而不能忍受故土“城邑寂以空虛,草木穢而荊蓁”的現(xiàn)實。
建安時期固然“世積亂離,風衰俗怨”[14],但就三曹的譙地賦創(chuàng)作而言,選擇這樣一種濃情彌漫的小賦形式,固然有時代整體情感氛圍的浸潤,有當時賦作整體創(chuàng)作傾向的影響,但源于三曹少年時代故土生活的美好時光,源于少年時期心靈深處的情感積淀,三曹對故鄉(xiāng)一直懷有美好的情愫,有著極深的眷戀,且這種親情一以貫之。因而,三曹譙地賦中就少有兩漢京都大賦及同時期某些京都賦的宏大氣象及高昂情感,而是充滿了濃郁的故土親情,從而三曹的譙地賦一反傳統(tǒng)京都賦的體制,而與建安時代賦的主流:篇幅短小,以抒或憂傷或喜悅的情感的賦作合拍。這種創(chuàng)作樣式,在建安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對賦的進一步抒情化,進一步擺脫板滯的漢大賦傳統(tǒng)無疑具有重要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