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巴蜀詩與唐宋詩歌嬗變

申東城

杜甫48歲從隴右赴成都，直到代宗大歷三年(768)春，57歲離開夔州，客居巴蜀總9年多。筆者統(tǒng)計杜甫居巴蜀詩總708題906首，占其現(xiàn)存總詩量1458首(據(jù)清浦起龍《讀杜心解》)的62.14%。杜巴蜀詩量大質(zhì)優(yōu)多變，而當(dāng)前學(xué)界對之研究較零散，研究對象多為對杜草堂詩、夔州詩、紀(jì)行詩、詠物詩等單個領(lǐng)域探討。將杜巴蜀詩歌作為整體進行研究的僅見于曾棗莊文①曾棗莊:《杜甫在四川的詩歌》，《四川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78年第3期。。文康林②文康林:《草堂:兩個生命擰成的一個結(jié)》，《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8年第4期。、黃全彥等③黃全彥等:《杜甫的蜀中詩及其曠達性格的美學(xué)表達》，《綿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1期。及劉寶④劉寶:《杜甫漂泊西南時期的佛教思想與山水詩創(chuàng)作》，《江淮論壇》2007年第4期。等，各自對杜巴蜀詩的某一部分或某一特色進行了論述?，F(xiàn)有成果沒有談杜甫巴蜀詩分段分期和遞進嬗變的，也無將杜甫巴蜀詩與唐宋詩嬗變聯(lián)系起來論述的。

一、杜甫巴蜀詩的分期和嬗遞

杜詩云:“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⑤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217頁。下引本書皆只在文中標(biāo)注頁碼，不另注。。從劍閣到成都入蜀路上用時不到一個月，從梓閬歸成都用時更短，下戎渝時值夏天，至云安已秋。病困云安時近半年，實居夔州時間為一年多。杜甫巴蜀詩可粗分為四大塊:紀(jì)行詩，成都詩，梓閬詩，云夔詩。紀(jì)行詩含三部分總24題30首:(1)乾元二年入蜀地劍州到成都府止總10題10首。(2)代宗廣德二年(764)春閬州歸成都路上詩總3題9首。(3)代宗永泰元年(765)夏舟下戎渝路上到《放船》總11題11首;成都詩分兩期總206題255首:(1)前期總139題164首。(2)后期總67題91首為梓閬歸成都后詩;梓閬詩總147題170首，含滯留綿州、梓州、閬州詩;云夔詩總331題451首，指杜病居云安、居夔州詩，其中云安詩共23題31首，夔州詩共308題420首。

1.四階段題材、內(nèi)容、技巧各有側(cè)重。如紀(jì)行詩，入蜀時多寫蜀道艱險，清江絕壁、駭目驚心，乘馬換舟、疲餒凍餓。即或這樣險惡偏僻的自然環(huán)境中，詩人還念想國家安危，如“一夫怒臨關(guān)，百萬未可傍”(《劍門》，720頁)。蜀道暫且遠離戰(zhàn)爭和喧鬧，詩人驚嘆“蜀道多早花、江間饒奇石”(《石柜閣》，716頁)和水清多魚、野人巢居的淳樸民風(fēng)，并思念兄妹和家鄉(xiāng);閬州歸成都途中作，少了入蜀時危途艱難，相反因好友嚴(yán)武重新鎮(zhèn)蜀，歸計有靠，加上旅途中稚子入云呼和抨弓戲樂，不僅多了笑樂可慰之情，且有對嚴(yán)武的感激，對草堂和鄰居的想念。不過詩人依然有“何日干戈盡”(《將赴成都草堂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二，1102頁)的和平渴望;下戎渝詩多寫途經(jīng)路上親朋好友的設(shè)宴款待。杜獨居忠州龍興寺“空看過客淚，莫覓主人恩”(《題忠州龍興寺所居院壁》，1226頁)的凄涼，與哭嚴(yán)武歸櫬、對好友思念形成鮮明對比。此期詩人更多的是面對美景盛宴而自驚身老，及“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1229頁)的漂泊自傷。

杜甫入蜀紀(jì)行詩價值較大，其變六朝“大小謝”，及盛唐張九齡、王孟山水詩的明靜秀美、清麗自然，為實踐視野下對險峻山水的感受、觀照，從而以雄奇勁壯、生新峭刻的獨特風(fēng)格，開辟了山水詩歌新境界。之前山水詩多抒發(fā)對大自然的欣賞融合，及觀景后的物我兩忘，而杜巴蜀紀(jì)行詩變化前人，其常將眼前景作為抒發(fā)一己情懷的切入點，常先景后情或景情交織并寫，急于表達的是對社會時事的密切關(guān)注，和羈旅衰病的哀傷情愁。

2.成都詩前期，杜詩最大特點是體物細微、悠閑自得，這與詩人草堂速成、居住安穩(wěn)緊密相關(guān)。杜從諸友處覓討桃、竹、榿、松、果，甚至大邑瓷碗。詩人經(jīng)歷了秦州饑寒窮困和入蜀顛沛奔波，成都甫定，使詩人暫且得到一片寧靜天空和安詳心境，為其詩風(fēng)豐富、變化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chǔ)和精神支撐。此階段杜詩體物精細，若說朝廷收復(fù)長安時詩人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447頁)等只是偶爾為之，那成都前期詩中對于物象的觀察就是主動、大量、用心的工筆描摹。這類詠物寫景句輕快明麗、蕭散自如，總約有17 處，荷、麥、竹、燕、鷗、桃、柳、桑、鳥、水、花、檐、津、船、鷺、云、月、樹、雨、泥、粉、蜂、煙、日、魚、風(fēng)、草、簾、蝶、鶯等，凡眼前尋常景物，皆能被詩人任意驅(qū)使筆端，且細致到花香、花粉、花蕊、夜雨等，詩人都能清晰地用視覺、味覺分辨到。這些細微物象色調(diào)鮮艷，清新自然、明麗如畫，給人一種輕靈飄逸之美。語言上，詩人喜歡用疊字，娟娟、冉冉、纖纖、暉暉、時時、恰恰、紛紛、細細，增加了景物感知程度，讀起來具有悠揚之美，更符合詩人恬然自適心情。

杜甫初居成都詩內(nèi)容豐富，有思親懷友、田園之樂、懷鄉(xiāng)憂國、自傷老病等，并相互交織雜糅。有家庭親情天倫之樂:“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746頁);有弟妹手足深情殷殷思念:“弟妹各何之?”(《遣興》，750頁)、“憶弟看云白日眠”(《恨別》，772頁)等;有田園幽居超然愜意:“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有客》，740頁)等，杜甫該期田園詩，較孟浩然多了親身經(jīng)歷的真實感，較陶淵明多了傷時優(yōu)亂之感，若說淵明是不問世事的隱士，那杜甫形象來得更血肉豐滿真實可親;哀嘆老病的約有14處，詩人自傷患氣經(jīng)久、老病人扶、白發(fā)掉發(fā)、容顏不再、身體衰敗;杜甫本期懷友詩較少，如思念崔司馬、杜位等，余多為宴游贈別的場面應(yīng)酬;另外，北鄰興豪多情、南鄰安貧隱趣、農(nóng)夫熱情泥飲、南村群童強搶茅草、紈绔子弟粗豪無禮索酒等皆成詩料。

3.杜甫再居成都詩較初居成都詩，題材、內(nèi)容、形式等皆有了變化，而留居梓閬，正是杜甫成都詩變的過渡期。寶應(yīng)元年夏，詩人送嚴(yán)武至綿州分別后，七月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在成都叛亂，杜滯綿梓閬。居成都前后期詩和梓閬詩內(nèi)容上有憂國傷亂共性，但三期程度有別。成都前期較輕，梓閬期較多，成都后期較深。初居成都時，全國雖有戰(zhàn)亂未平，但成都卻仍然是一方凈土，詩人多有對北方戰(zhàn)局的遙思;梓閬時，蜀中內(nèi)亂，成都變?yōu)閼?zhàn)爭場地，詩人成為直接受害者，有家不能歸，復(fù)備嘗羈旅漂泊之苦，故詩中更多的是對戰(zhàn)爭痛恨與對和平渴望;而再居成都時，杜甫因嚴(yán)武薦舉，廣德二年夏，已入幕府為官，身份復(fù)歸為朝廷官員，心態(tài)也起了變化。加上詩人再回成都時，經(jīng)過戰(zhàn)爭劫難后的蜀都，顯出蕭條景象，物是人非，草堂水檻、擬出蜀船等已破爛，舊鄰也不復(fù)存在，詩人的心境更發(fā)生了變化，再也找不回昔日草堂的那種安逸舒心感覺了。故再居成都傷亂詩，一面對發(fā)動戰(zhàn)亂者進行譴責(zé)，一面探尋戰(zhàn)亂深層原因，常委婉批評朝廷的用人不當(dāng)，甚至將戰(zhàn)亂禍根歸咎于皇帝失德所致，詩人認識比之前有了提高和深入。

上述變化也可從三期相關(guān)傷亂憂時詩數(shù)量上看出，初居成都詩共約10處寫到，梓閬詩總約35處談及，再居成都詩有14處提起。且其使用手法和內(nèi)部構(gòu)成也多有不同，初居成都詩多用比興手法，含蓄寄托詩人對時政看法。初居成都詩和梓閬詩多有對時政走向預(yù)測，且隨時間推移多應(yīng)驗，也見杜甫政治敏感性和觀察力，其中前者約2處，后者多達11處，而再居成都詩僅1處。

詠物詩也是梓閬詩、居成都前后期詩的變化體現(xiàn)。初居成都詠物詩15首最多，梓閬和再居成都詠物詩分別為11首和7首居次，這恐與初居成都生活較舒適平靜，詩人有更多閑暇關(guān)注物象。初居成都詩有單純詠物，梓閬詠物詩既有與初居成都詩相繼承一面，又有《雙燕》自慨旅食之苦、《白舌》托諷小人惑君、《桃竹杖》借杖規(guī)諷章彝等詠物內(nèi)容的新變。王嗣奭說杜甫“廣德以來之作，俱漫成者”(1063頁)，杜詠物詩亦然。不過詩人梓閬詠物詩僅為小變，再居成都時，杜甫詠物詩方“識見比前，較進一等”(1122頁)，其不僅有前兩期的自傷衰老，如《四松》等，且有《題桃樹》的博愛及物、慨嘆世事，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觀畫中馬想及國之昌運，更有《水檻》、《破船》的自解超脫等。

4.初居成都詩長篇較少，而再居成都詩長篇增多達16首，這也預(yù)示了杜甫夔州詩趨長傾向。云夔詩堪稱是巴蜀前三期的總結(jié)，幾乎前面所有詩歌題材、內(nèi)容等，在本期都能找到。云夔詩最突出的特點是詩人回憶詩、組詩和長篇多了，律詩變化多拗，更見精細。思鄉(xiāng)憂國傷亂、自傷老病窮愁及對夔俗夔景的關(guān)注等，都是本期詩歌的主要題材。

黃庭堅說:“觀子美到?州后詩……不煩繩削而自合?！?1265頁)《朱子語錄》曰:“人多說子美夔州詩好，此不可曉。夔州卻說得鄭重?zé)┬?，不如前此有一?jié)詩好。今人只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矮人看場耳。”(1266頁)其實黃、朱二人評價并不矛盾，朱熹認為的“鄭重?zé)┬酢?，是從杜詩?nèi)容說的，而黃“不煩繩削而自合”論，則是從杜詩技巧手法等藝術(shù)形式著眼。不過杜云夔詩題材、內(nèi)容上多懷鄉(xiāng)憂國、老病自傷等，確有“煩絮”之感，這也正是杜云夔詩特點所在。

杜甫病居云安時，崔旰殺郭英乂叛亂，諸兵馬使討伐，開州、渝州刺史旋又被殺，蜀中大亂。后雖有杜鴻漸對崔旰的招安，但跋扈的蜀地諸將、北方安史歸順叛將的難以節(jié)制、回紇助唐敗吐蕃后的驕橫索禮等，都郁結(jié)在詩人心中揮之不去?！安幻邞n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1469頁)、“汩乎吾生何飄零，支離委絕同死灰”(《晚晴》，1847頁)，對國家命運的焦慮擔(dān)憂和歸家無望的飄零孤獨深入云夔詩骨髓。云夔詩傷亂憂國的總約70多處，思歸的約有30多處。

云夔時，詩人比前期任何時候都眷戀自己的故鄉(xiāng)。杜來巴蜀為避戰(zhàn)亂和尋找生活依靠，故剛到成都時，就有強烈的羈旅情愁，思歸之心貫穿了詩人居巴蜀整個階段，只是各段稍有不同。初居成都生活較穩(wěn)定，詩人偷得片刻安寧，思歸心淡了，甚至產(chǎn)生了老死歸隱蜀都思想;梓閬時，嚴(yán)武歸朝，高適也于廣德元年回京，詩人窮困潦倒，思歸心切，已擬出川，恰逢嚴(yán)武再鎮(zhèn)蜀而作罷;再居成都時，杜于廣德二年夏得入嚴(yán)武幕府，但因生性耿直、不融官場及不愿受羈，多次陳情幕主，終在永泰元年正月辭幕府歸草堂，詩人歸心已定;永泰元年正月高適卒，四月嚴(yán)武病死于成都任上，五月杜即去蜀下戎渝，后因病阻云安，復(fù)兵亂阻于夔州，可見杜巴蜀思歸由來已久。伴隨著老病之軀和意念驅(qū)使，故杜夔州詩思鄉(xiāng)更切。較之梓閬的窮愁思鄉(xiāng)，夔州更多老病孤寂的哀傷思鄉(xiāng)。長安十年對政治的熱情向往，變成了云夔詩中參政的無望和失落，詩人思歸地方常不僅是家鄉(xiāng)，還有對長安朝廷的往事回憶和復(fù)起期盼。

老病窮愁在杜甫巴蜀詩各段皆有，入蜀詩偶用老病襯托不堪行役;初居成都詩也語老病，但生計無礙、哀而不傷;旅居梓閬，無人接濟，增了窮愁之苦;云夔期間，詩人身體很糟糕，消渴、肺病等折磨他寫詩時伴著不斷呻吟，險要地方已經(jīng)無力杖藜登陟，連督促插籬笆這樣小事也不能親自指揮，最后牙齒又脫落、左耳也聾了，詩人最喜歡的酒也因病斷飲，故云夔詩中的自傷老病很多。因夔州瀼西有果園四十畝、東屯有稻田，故杜甫云夔詩中窮苦成分較梓閬為少。

寫景體物是杜巴蜀詩的擅長，但云夔詩中的景象已與前期不同。初居成都草堂的那種明麗如畫、色調(diào)鮮亮，云夔詩中已不多，偶有為之，也是為了襯托厭居思歸、諷刺世態(tài)等。取而代之的，是多對夜晚、悶、愁、日暮、暝、月夜等景色的直接描寫，景中寫意，色調(diào)灰暗壓抑，失去了草堂初居時青、白、翠、紅的明快活躍，正是詩人內(nèi)心悲傷情感的外化。本期詠物詩總31首，是初居成都的2倍多，遠勝于梓閬期和再居成都期詠物詩量。上文已經(jīng)談到了其他階段詠物詩變化，云夔期詠物詩較之巴蜀前期，不僅內(nèi)容更豐富了，有寫云安蜀中風(fēng)物、焚山祈雨、冬雷夔俗、蜀中兵亂、自傷不遇、感悟人生、民俗不仁、彌亂之才、久客思家、江村獨老等，且很多《雨》詩，有對雨念行人、傷戍卒的，有寫人情浮薄、游子流落思歸的，空奇正實、寫法多變;刺時的《杜鵑》歷數(shù)蜀地杜鵑分布，實為詠物變體。

夔地風(fēng)俗物產(chǎn)、山川形勝等描寫，也是云夔詩中的一道風(fēng)景，總約33處。之前，杜巴蜀詩寫蜀俗的有:入蜀路上1處寫蜀人巢居的;初居成都詩約8處，寫錦江濯錦鮮明的傳聞，蜀人認為杜鵑鳥是望帝魂化而皆尊之，蜀地鹽井火井工業(yè)，蜀地多陰夜雨氣候，蜀人連筒灌園習(xí)俗，蜀人呼僧為師、葬所為塔等;梓閬詩2處，寫當(dāng)?shù)厮u和白魚兩物產(chǎn)。但它們僅為客觀描述，而云夔風(fēng)俗物產(chǎn)等詩，不僅有焚山擊鼓祈雨，夔地?zé)o井、以竹子引山泉而飲，夔人舟行蜀江滟滪堆沉牛祭祀，夔婦人刺船，世代筒桶取黃白魚，夔地煮井為鹽，燒畬田待種，瓦代龜卜，十一節(jié)日以蒸裹焦糖滿盤饋人為幸，及“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1793頁)等多種特殊風(fēng)土民情;還有巴虎、、獼猴、長碧蘿、小錦石、荔枝、紫芋、白蓮等夔地物產(chǎn)，和“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子規(guī)》，1252頁)的巴地風(fēng)景，及“巫峽日夜多云雨”(《寄柏學(xué)士林居》，1596頁)，冬天無雪，巫山孟冬夜打雷，山多山大無平川，諸葛八陣圖等獨特氣候、地貌、古跡;而且有詩人對夔地獠奴的吃苦耐勞優(yōu)秀品質(zhì)的贊美，對“土風(fēng)坐男使女立，男當(dāng)門戶女出入”(《負薪行》)習(xí)俗戕害的負薪女、負鹽女、賣魚溪女悲慘命運的同情，及對夔男“小兒學(xué)問止《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最能行》)冒險趨利的不滿等更多人文關(guān)懷的融入。這既向人們?nèi)嬲故玖速绲仫L(fēng)景畫，又透露出詩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無限孤獨，更體現(xiàn)出其博愛仁厚、讀書明理的儒家情懷。

杜甫儒家情懷不僅體現(xiàn)在《縛雞行》等的民胞物與上，而且體現(xiàn)在對國家欲罷不能的執(zhí)著關(guān)注上。早在梓閬時，詩人就傷吊陳子昂、郭震等，并有“一生襟袍對誰開”(《奉待嚴(yán)大夫》，1100頁)的求問，夔州時，懷古傷今，自比諸葛亮、揚、馬等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而不見用，轉(zhuǎn)而自比漁翁、隱士，但轉(zhuǎn)身寫詩又憂國憂民，不能忘懷家國之亂，詩人就是這樣痛苦地生活在矛盾和煎熬中。

長篇和組詩并非始于夔州，杜甫入蜀前和再居成都詩就顯露寫長篇特長，但大量寫長篇和組詩，云夔詩當(dāng)之莫屬。覆檢杜集，云夔期間長篇至少有20多首，更有杜集第一長詩《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這些長篇正是元稹褒揚杜詩的“壯浪縱恣，擺去拘束”、“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602頁)之處。杜甫巴蜀組詩各期分布為:初居成都期14首，梓閬期12首，梓閬歸成都路上2首，再居成都期11首，云夔期53首。云夔組詩量大質(zhì)優(yōu)，足以代表杜詩巔峰成就之一，其既有《秋興八首》的七律絕唱，又有《八哀詩》以韻記傳的創(chuàng)格等，這些組詩有的每首自身就是長篇。杜云夔長篇還記載了詩人《壯游》《昔游》等許多自傳性質(zhì)回憶詩，成為研究杜甫生平的最珍貴資料之一。

此外，云夔詩歌行體較多，并出現(xiàn)轉(zhuǎn)韻、奇數(shù)句等變體;七律多精，且有拗體變體;他如用典、以文為詩、錯位承接前句法、倒裝法、敘議結(jié)合、一句之中重復(fù)用同一個字、煉字煉句、用語奇變，奇丑字入詩、頓挫手法等，皆可在云夔詩中找到身影，這也旁證了本期詩的成熟老到。

要之，杜巴蜀詩變主因有三:(1)政治大環(huán)境變化是外因。內(nèi)憂外患，戰(zhàn)亂頻仍，直接影響到詩人生活和心態(tài)，更深嵌進溢滿儒家思想的杜詩中。(2)寫作能力不斷提高系內(nèi)因。杜巴蜀詩實經(jīng)歷了一個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錘煉期，到“老去詩篇渾漫與”(810頁)的自如期的過程，這與杜甫博該眾洽、廣學(xué)前人而知變息息相關(guān)。(3)身體多病漸衰、好友相繼謝世是誘因。杜居巴蜀期，寶應(yīng)元年李白卒，廣德二年鄭虔、蘇源明卒，永泰元年嚴(yán)武卒等，好友多亡故，加上自身疾病漸多、困頓失意，促使詩人更加多愁善感、慨嘆人生，玉成于詩，多變前期。

二、杜甫巴蜀詩逗啟唐宋詩變

首先，杜甫巴蜀詩集先秦漢魏六朝及初唐諸名家詩之大成，并學(xué)而知變、自成特色。

杜巴蜀詩成就輝煌，是虛心廣學(xué)前人結(jié)果，杜巴蜀詩多次提到對前人學(xué)習(xí)。李陵、蘇武五古詩較早，宋玉是騷體賦的大家，杜皆尊稱他們?yōu)閹?，并《絕句漫興九首》其七學(xué)《四時詠》古詩，《秋興八首》其七妙變古語，《桃竹杖引贈章留后》以騷賦寫法入詩等。杜巴蜀詩常將不同文體交融互通，引變?nèi)朐姡都膭{州柏華使君四十韻》就師法陸機《文賦》寫法。六朝詩歌綺麗柔靡被人貶斥，杜卻認為“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偶題》，1451頁)，盛贊庾信詩賦老成，并“頗學(xué)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其七，1514頁)，《寄贈王十將軍承俊》故意學(xué)習(xí)齊梁律詩平仄不諧。陶淵明、謝靈運，甚至初唐王勃、宋之問都是杜詩借鑒對象。

杜巴蜀詩成就不唯體現(xiàn)在“集大成”上，更在于其學(xué)而知變。較之杜甫入蜀前詩，杜巴蜀詩變化很明顯。若說杜詩困守長安和陷賊為官時，多關(guān)懷國家存亡命運，仍有強烈忠君思想，巴蜀期杜甫已能較清醒認識到社會時局和政治動態(tài)，對統(tǒng)治階級認識也能較客觀冷靜。秦州期因生活困頓，杜詩多寫瑣細物象和生活艱辛，悲涼衰颯，細膩多感。杜甫巴蜀詩經(jīng)歷了一個由低到高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其中成都詩和云夔詩為其代表。成都詩瑣細物事、閑適情趣和蕭散工麗、清新自然，這與秦州期詩基調(diào)不同，但又有繼承。云夔詩憂時傷亂、老病孤愁、變化鴻博、律體精細、頓挫有法等，是對秦州詩喜用冷色調(diào)凄涼感傷詞和拗字拗句、轉(zhuǎn)折變化等的承變、拓深。杜成都詩和云夔詩正代表了杜詩內(nèi)容、風(fēng)格很重要的兩大方面，而杜巴蜀詩不僅成就了杜詩的定型和偉大，更成為古典詩歌的千古楷式之一。

其次，杜甫巴蜀詩的臻于化境直接逗啟了中晚唐詩變和宋詩走向。

杜甫巴蜀詩尤其梓閬及其以后更多的是寫實，這正是杜詩的主要特點，但杜詩不唯如此，元稹贊杜詩“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雹佟对〖罚本?中華書局，1982年版。秦觀也說“子美其集詩之大成者”②《杜詩詳注》之《杜詩補注卷下》一卷，“秦觀少游曰杜子美之詩”條。，杜詩晚年詩歌多變，其巴蜀詩更是其集大成性質(zhì)的典型代表。清葉燮云:“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自甫以前，如漢魏之渾樸古雅，六朝之藻麗秾纖，澹遠韶秀，甫詩無一不備。然出于甫，皆甫之詩，無一字句為前人之詩也。自甫以后，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奡，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劉長卿之流利，溫庭筠、李商隱之輕艷，以至宋、金、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shù)十百人，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8頁)正道出了杜詩的承前啟后、“集大成”及其對后世的深遠影響。

杜巴蜀詩對唐宋詩發(fā)展變化影響是多方面的，而其基調(diào)是部分中晚唐大家對杜甫詩變尤其巴蜀詩變的接受，這些接受杜詩變體的唐詩大家，又深深地影響了宋代詩人。如“宋初三體”的白體、晚唐體、西昆體，分別取法白居易、賈島、姚合和李商隱等，而這些唐代詩人分別師法杜詩尤其巴蜀詩的某方面并拓寬拓深，從而成名成家;又如韓愈是較早認可杜詩的人，就曾針對“愚”“群兒”“故謗傷”糾謬，贊“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調(diào)張籍》，2259頁)，并大力學(xué)習(xí)杜甫詩變之處，后來很多宋代詩人又以韓愈為橋梁紐帶進而學(xué)習(xí)杜詩之變。換言之，杜甫巴蜀詩是杜詩變化的精髓所在，它深深影響了中晚唐詩風(fēng)轉(zhuǎn)向，杜詩本身變化又連帶中晚唐詩變，一起交融影響了宋代詩變和定型，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對杜甫巴蜀詩尤其夔州詩歌的極力推崇，就是明證。也即杜巴蜀詩影響了唐宋詩發(fā)展走向和軌跡變化，茲論如下:

(一)題材

入蜀詩奇崛峭刻，開辟了紀(jì)行詩新境界;初居成都詩閑適自得，實為對六朝詩歌重生活小事的繼承發(fā)展，這種對日?，嵤碌募毿母形颍瑢崋⑺卧?杜巴蜀詩多寫時事戰(zhàn)亂、憂國憂民，為晚唐諸家和宋代愛國詩人所繼承;杜巴蜀詠物詩較多，詠物起自六朝，唐初沿襲，胡應(yīng)麟認為杜巴蜀詠物諸作“獨造未聞”，“自開堂奧，盡削前規(guī)……皆精深奇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格則瘦勁太過，意則寄寓太深，他鳥獸花木等，多雜議論”(1752頁)，正說出了杜詩之變對主議論、重瘦硬宋詩的影響所在。杜巴蜀詠物詩變還體現(xiàn)在布局新穎，煉詞特異上，如王嗣奭云《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此《燕歌行》變體，所謂驚人之作也?！焙戮丛u之:“奇奇怪怪……從樂府鐃歌等曲化出”，“詩至子美而大成，亦自子美而大變”(1584頁)。文帝曹丕《燕歌行》“秋風(fēng)詞”“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和“別詞”“別日何易會日難”皆一韻到底，沒有變韻。而杜甫此詩前四句和此段十一句皆下平聲四豪韻，第三段(十二句)的前四句“芮公回首顔色勞，分閫救世用賢豪。趙公玉立高歌起，攬環(huán)結(jié)佩相終始”，開始換為上聲四紙韻，蟬聯(lián)換韻，宛轉(zhuǎn)抑揚，這正是杜詩歌行體變化前人之處。該詩“奇怪”變化處，還有它遣詞造語的光怪陸離、驚天動地，而詩意又不失溫柔敦厚、和平淡雅，這對韓語、李賀及宋詩多有影響。

杜巴蜀詠畫詩《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其山水對言分寫法本謝靈運《過始寧墅》，謝靈運《過始寧墅》“剖竹守滄海，枉?過舊山。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巖峭嶺稠迭，洲縈渚連綿。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筑觀基層顛”，滄海、舊山，山行、水涉，巖峭、洲縈，幽石、清漣，回江、層顛，都是一山一水相對言說。杜甫《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前八句“沱水臨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雪云虛點綴，沙草得微茫”，沱水、岷山，白波、青嶂，松杉、菱荇，雪云、沙草，又后八句“嶺雁隨毫末，川蜺飲練光。霏紅洲蕊亂，拂黛石蘿長。谷暗非關(guān)雨，楓丹不為霜。秋城玄圃外，景物洞庭旁”，嶺雁、川蜺，洲蘂、石蘿，谷、楓，玄圃、洞庭，總十六句皆山水對舉，類《過始寧墅》，不過杜詩變真山真水為詠畫，尺幅之間，想落天外。楊萬里曰:“杜集排律多矣，獨此瓊枝，寸寸是王栴檀，片片皆香然?！?1187頁)王嗣奭亦云:“此詩是唐人詠畫格調(diào)，而遣詞工致，娓娓不窮，他人無復(fù)措手處。末拈限韻，亦自穩(wěn)稱?！?1187頁)因杜甫該詩為律體，故更見詳細精工。杜詩這種綿綿不絕、精工流轉(zhuǎn)的詠畫特色，也為宋代詠畫詩開啟了閘門，故被譽為“宋人詠畫之祖”(1188頁);至于李祥長說杜甫山水詩體“入蜀前多五古，入蜀后多五律”(1282頁)，亦為題材和體裁的交融了;杜巴蜀詩自傷老病窮愁羈旅漂泊的題材甚多，為中晚唐孟郊等接紹，明高棅《唐詩品匯》列孟郊入“正變”品，稱孟“少懷耿介，齷齪窮困……其詩窮而有理，苦調(diào)凄涼”，是“變中之正”(51頁)，高氏所論正說明了杜、孟之變的相似。

(二)體裁

律詩精、細、多、變是杜巴蜀詩成熟的標(biāo)志之一，拗體律和長律、七律是其中最特出的。杜巴蜀拗律常用虛字，有的是歌行變體。杜甫拗律或故意失粘，或用當(dāng)時俚俗為語的吳體詩，杜自注此體是“戲為”，明其非正律，是變體，而杜巴蜀《愁》詩對佳景言愁緒，更是拗律別派，晚唐皮日休、陸龜蒙，宋歐陽修、張耒、黃庭堅皆學(xué)之，尤其經(jīng)過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發(fā)揚光大，拗律成為律詩園囿中一朵芬芳的奇葩;杜再居成都時長韻即多，客云夔時長韻更多，正如王嗣奭曰:“唐人百韻，杜公首倡，句句精致，字字峭拔，真千古獨擅之長?！?1716頁)唐人排律，初僅六韻左右，長篇排律起于少陵巴蜀詩，云夔期的多至百韻，更為中唐元、白及后人濫觴;杜巴蜀七律豐產(chǎn)，并多創(chuàng)體，如《賓至》直敘情事而不言景，《所思》一反七律常規(guī)“引韻起”作法，而“側(cè)句入”(822頁)，就為南宋葉晦叔、趙紫芝等借用仿效。

嚴(yán)羽《滄浪詩話》曰:“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141頁)高棅也將杜甫五、七絕皆列入“羽翼”品，稱其“理趣甚異”(428頁)。絕句散起散結(jié)，首尾一氣貫通是正法，而杜巴蜀絕句變體很多，有《武侯廟》首尾皆對，類律詩中聯(lián)體，有《絕句二首》的雙起單結(jié)體，有《復(fù)愁十二首》的單起雙結(jié)體和散對渾成體等，另有《三絕句》疊用兩“刺史”，《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以絕句寫實記事變創(chuàng)等。杜巴蜀絕句實開啟了異于唐代的宋絕句先鞭。

杜甫歌行前半段多隔句用韻，后半段疊句用韻，而其居巴蜀的《入奏行》用疊韻一韻到底，《晚晴》前后俱疊韻，后用隔韻等已為歌行變體。而杜巴蜀詩常喜取詩中首詞、尾詞、中間詞為題，總約20多首，其又以云夔期為多，“即事名篇、無復(fù)以傍”的制題方式后又為元稹、白居易等人繼承。

(三)風(fēng)格

杜甫成都詩蕭散婉麗，夔州詩雄渾悲壯，尤其夔州七律突破傳統(tǒng)、意象超然，風(fēng)格疏放曠然老健，這兩種風(fēng)格對后人皆有較大影響。初居成都詩的幽靜恬淡、工細清麗、體物傳神、色調(diào)鮮明，既對中唐清空閑遠的大歷詩風(fēng)有直接逗啟之功，又是喜溫婉綺麗晚唐詩人的追摹對象;明鄭善夫批杜《巴西聞收京闕送班司馬入京二首》其一寫得太真太盡，清仇兆鰲也因《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結(jié)句似宋人率語”(1680頁)而疑作品真假，實非，其恰旁證了杜甫對白居易和宋人俗白詩風(fēng)的影響;杜巴蜀詩風(fēng)的集大成，體現(xiàn)在其既是唐代錢起、劉長卿“圓暢之祖”，元稹、白居易“平易之宗”，又有盧仝、馬異學(xué)其“渾成”，孟郊、李賀師其“瑰僻”，張籍、王建宗杜詩“淺顯”，李商隱襲其“組織鮮新”，許渾承杜“推敲密切”，更有宋代歐陽修、蘇軾得之為“論宗”，程、邵得之為“理窟”，黃庭堅得之為“深沉”，無己得之為“勁瘦”、梅堯臣得之為“閑淡”，陳去非得之為“渾雄”(1684頁)，其實宋人還得有杜巴蜀詩的“立論宏闊”(1768頁)。

(四)技法

杜巴蜀詩凡脫發(fā)、掉齒、耳聾、多病、窮困等皆能為用，又開韓孟詩派以丑為美之濫觴;杜甫巴蜀云夔詩常敘議結(jié)合，頓挫多變，長篇短韻，驅(qū)駕氣勢，才大副學(xué)，用典多精，開宋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①胡小石:《李杜詩之比較》，見周勛初《李白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6頁。的先聲;《巴西聞收京闕送班司馬入京二首》等詩章法句法奇變，大開大合，《寄韓諫議注》、《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杜鵑》、《桃竹杖引贈章留后》等多“或”、“之”、“不見”、“及見”等虛字，多散句，以文法入詩，直接或間接逗啟了韓愈、蘇軾、辛棄疾、姜夔等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等變化。

杜巴蜀早期詩煉字煉句，倡“語不驚人死不休”(1515頁)，又“新詩改罷自長吟”(1514頁)，講求字眼句眼、倒裝字詞、錯承前句等，正如胡應(yīng)麟曰:“盛唐句法渾涵，如兩漢之詩，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為眼，才有此句法?！边@為晚唐賈島、姚合等詩人推敲字句所法，更為祖宗杜甫的宋江西詩派化為“點鐵成金”之術(shù);杜巴蜀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巴峽、巫峽、襄陽、洛陽，《進艇》的南京、南畆、北望、北窗，《夔州歌十絕句》的瀼東、瀼西、江北、江南等，一句之中，“迭用對映，杜詩每戲為之……后人效之”(820頁)。

杜巴蜀詩作法多變，明顯可見的詩篇達25篇之多，如《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長排體逐段過渡的鉤挑作法，《八哀詩》依韻記傳的創(chuàng)格，《丹青引》介紹人物法，《峽中覽物》此地憶彼地手法等，它們皆為元稹《去杭州》、白居易《九江春望》、蘇軾《橫翠閣》等后人詩作所本，豐富改變了唐宋詩歌的技巧方法。

杜甫部分巴蜀詩句深得唐宋詩人喜愛，尤其宋大家多有效法化用。宋梅圣俞等學(xué)杜《落日》雀蟬句?！奥淙赵诤熴^，溪邊春事幽。芳菲綠岸圃，樵爨倚灘舟。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游。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愁”，杜此詩吟詠春日暮景，春事幽提領(lǐng)全篇，引出溪前幽事，堂前幽事，皆承落日說出。詩人面對悠然情事，歸功于酒，胸?zé)o宿物，對景忘憂，自得其樂。杜此五律詩首句就用韻，起勢突然，是律詩變體。趙汸曰:“唐詩‘斗雀翻檐散，驚蟬出樹飛’，宋梅圣俞詩‘懸蟲低復(fù)上斗雀墮還飛’俱本此詩”(803頁)。王安石學(xué)杜《江村》老妻句。杜甫《江村》“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草堂生活輕松閑逸，瀟灑自在。王介甫《悼鄞江隱士王致》云“老妻稻下收遺穗，稚子松門拾墮樵”(747頁)，二語本此。不過，杜詩說旅居閑適之情，王詩說高人隱逸之致，句同意異，各見工妙。楊萬里學(xué)杜《狂夫》風(fēng)雨“互體”句。杜甫此詩因成都草堂落成、感興而作，有“風(fēng)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句。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云“‘風(fēng)含雨浥’一聯(lián)，上句風(fēng)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fēng)，謂之‘互體’。楊誠齋詩‘綠光風(fēng)動麥白碎，日翻池風(fēng)日互映’亦本于此，但杜本無心，楊則有意矣’”(44頁)?？梢姸旁妼笕擞绊懞碗y以逾越。

余如唐白居易、鄭谷，宋歐陽修、蘇軾、秦觀、陳后山、陳師道、陸游等，對杜巴蜀詩皆有化用。唐韓愈更是學(xué)習(xí)杜巴蜀詩的高手，他既有《石鼓歌》仿杜《李潮八分小篆歌》詩句的(1553頁)，又有《謝賜櫻桃》、《陸渾山火》全取杜巴蜀《野人送朱纓》、《火》詩意的，這種用法后被宋江西詩派稱為“奪胎換骨”法，并大力倡用，成為影響其后宋詩的一大法寶。

總之，杜甫巴蜀詩集大成而多變，中唐元白詩派學(xué)其平易通俗、自然率真，澤被宋初白體;韓孟詩派師其奇崛勁健、瘦硬生新，為宋人學(xué)杜的津梁;大歷詩人學(xué)其清空和晚唐詩人法其多愁、思深、內(nèi)斂和綺麗，流蕩宋初晚唐體和西昆體;江西詩派宗主黃庭堅等人，對杜云夔詩律詩法等頂禮膜拜，既改變了宋詩走向，也成就了宋詩的特質(zhì)。正如胡小石所說:“從子美開首，其作風(fēng)一直影響到宋明以后，可謂開派?！雹诤∈?《李杜詩之比較》，見周勛初《李白研究》，第359頁。此論甚確，而這皆與杜巴蜀寓居息息相關(guān)。

責(zé)任編校:劉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