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非孔子之說考

楊德春

（邯鄲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邯鄲 056005）

《論語·述而》第十一章云：“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保?］此文“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存在諸多疑點(diǎn)，疑非孔子之說，現(xiàn)考論之。

一

《論語·雍也》：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保?］71

顏回短命死矣，死時(shí)年僅32歲。弟子顏回生于公元前522年（魯昭公二十年），卒于公元前491年（魯哀公四年），時(shí)孔子61歲。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

回年二十九，發(fā)盡白，蚤死?？鬃涌拗畱Q，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濒敯Ч珕枺骸暗茏邮霝楹脤W(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保?］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明確記載顏回年二十九，發(fā)盡白，蚤死。即顏回年二十九而卒，發(fā)盡白是顏回死時(shí)之狀態(tài)，年二十九而卒自然是蚤死。司馬遷絕不可能記發(fā)盡白時(shí)之年歲而不記死時(shí)之年歲?！端麟[》按：“《家語》亦云‘年二十九而發(fā)白，三十二而死’?！薄犊鬃蛹艺Z》所謂“年二十九而發(fā)白，三十二而死”不可信。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顏回者，魯人也，字子淵。少孔子三十歲。”［2］2187顏回年二十九而卒，是年孔子當(dāng)為五十九歲?！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芬谩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之后即言“回年二十九，發(fā)盡白，蚤死”。孔子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之時(shí)當(dāng)距回年二十九蚤死不久，即當(dāng)在顏回生命歷程之最后階段。

《史記·孔子世家》：“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谑钦D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保?］1917該年孔子不會(huì)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之語。

定公十五年，孔子年五十七，《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遂適衛(wèi)，主于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wèi)靈公問孔子：‘居魯?shù)玫搸缀?？’對曰：‘奉粟六萬?！l(wèi)人亦致粟六萬?！保?］1919該年孔子不會(huì)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之語。

哀公元年，孔子年五十八，《史記·孔子世家》云：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笨锶寺勚?，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后，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鳖仠Y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鬃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2］1919

該年孔子不會(huì)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之語。

哀公二年，孔子年五十九，《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xí)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2］1921該年孔子不會(huì)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之語。該年顏淵卒?？梢?，顏淵卒前五年間舍之則藏?zé)o從談起，孔子謂顏淵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在孔子之生命歷程中沒有其可能產(chǎn)生之現(xiàn)實(shí)條件，即孔子在當(dāng)時(shí)不可能說此話，如此則其必為偽作。

二

《孟子》卷十三《盡心章句上》：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游乎？吾語子游，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痹唬骸昂稳缢箍梢試虈桃樱俊痹唬骸白鸬聵妨x，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dá)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dá)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保?］

《荀子·君道》云：

請問為人君？曰：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請問為人臣？曰：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請問為人父？曰：寬惠而有禮。請問為人子？曰：敬愛而致文。請問為人兄？曰：慈愛而見友。請問為人弟？曰：敬詘而不茍。請問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臨而有辨。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侍，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亂，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4］

《荀子·君道》主張為人臣之道在于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人臣無論如何修身也不可能成為人君，此為與孟子之根本區(qū)別。

《荀子·君道》云：

請問兼能之奈何？曰：審之禮也。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于天下，動(dòng)無不當(dāng)也。故君子恭而不難，敬而不鞏，貧窮而不約，富貴而不驕，并遇變態(tài)而不窮，審之禮也。故君子之于禮，敬而安之；其于事也，徑而不失；其于人也，寡怨寬裕而無阿；其所為身也，謹(jǐn)修飾而不危；其應(yīng)變故也，齊給便捷而不惑；其于天地萬物也，不務(wù)說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其于百官之事、技藝之人也，不與之爭能而致善用其功；其待上也，忠順而不懈；其使下也，均遍而不偏；其交游也，緣義而有類；其居鄉(xiāng)里也，容而不亂。是故窮則必有名，達(dá)則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閔，明達(dá)用天地、理萬變而不疑；血?dú)夂推?，志意廣大，行義塞于天地之間，仁知之極也。夫是之謂圣人，審之禮也。請問為國？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君者，儀也；民者，影也；儀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則臣決。楚莊王好細(xì)腰，故朝有餓人。故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4］233－234

我認(rèn)為，“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于天下，動(dòng)無不當(dāng)也。”當(dāng)斷句為“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于天下，動(dòng)無不當(dāng)也?！狈侥擞糜跁鴮懼景?，《禮記·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策?！保?］鄭玄注：“方，版也。策，簡也?！保?］1440“方”用為動(dòng)詞，后省略“于”，蒙下“浹于天下”而省?！盎手堋奔粗?，《詩經(jīng)》有《皇矣》以贊周之先王，《毛序》云：“《皇矣》，美周也。天監(jiān)代殷，莫若周。”［6］“浹”乃流通之意，《淮南子·原道訓(xùn)》：“不浹于骨髓?！保?］高誘注：“浹，通也?！保?］35《荀子·君道》所云之“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于天下，動(dòng)無不當(dāng)也?！碑?dāng)解釋為：古者先王審禮，以皇周之禮即周禮為天下之法式，通行于天下，（按周禮之法式）動(dòng)無不當(dāng)也?！盾髯印反宋闹饧础洞呵锓Y梁傳》所謂：“考禮修德，所以尊天子也。”［8］研究周禮、修養(yǎng)德行，皆以尊周、尊天子為旨?xì)w，此為《春秋》大義之一。

《春秋》隱公十一年：“十有一年，春，滕侯、薛侯來朝?！保?］30《春秋穀梁傳》：“天子無事，諸侯相朝，正也?？级Y修德，所以尊天子也。諸侯來朝，時(shí)，正也。犆言，同時(shí)也。累數(shù)，皆至也?！保?］30修德就是個(gè)人品德之修養(yǎng)?！稓J定春秋傳說匯纂》云：“此諸侯朝魯之始。”［9］諸侯朝魯實(shí)為天子衰微，《春秋穀梁傳》強(qiáng)調(diào)諸侯相朝為正，根據(jù)是考禮修德，所以尊天子也。傳說孔子修《春秋》，但《春秋》無片言只字言修德或修身，只有《春秋穀梁傳》在尊天子之前提下言修德，在尊天子之前提下言修德遂為《春秋》大義之一。

《孟子》抽象地談?wù)摽级Y修德，不以尊周、尊天子為旨?xì)w，所謂修身則人人皆可以為堯舜?！洞呵铩分髟谧鹜?，《春秋穀梁傳》闡發(fā)《春秋》尊王之大義，孟子未得《春秋》之真?zhèn)?，荀子晚年得《春秋》之真?zhèn)?，《荀子·君道》作于荀子晚年居于蘭陵之時(shí)。［10］其所言修身以尊周、尊天子為旨?xì)w。孟子未得《春秋》之真?zhèn)鳎奚聿灰宰鹬?、尊天子為旨?xì)w。孟子云：“修身見于世。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边_(dá)則以堯舜自居，以王天下為旨?xì)w。

《論語·憲問》第四十二章：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痹唬骸叭缢苟押?？”曰：“修己以安人?！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舶傩?。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1］204

修身則可以做到安百姓，堯舜還怕難于做到呢？目中無王，其必為偽作，其來源當(dāng)為孟子之所謂修身則人人皆可以為堯舜論，故《論語·憲問》第四十二章當(dāng)作偽于孟子之后。

《論語·述而》第十一章所云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比孟子所云之“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更加抽象化，實(shí)即脫胎于孟子所云之“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即《論語·述而》第十一章所云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之產(chǎn)生必晚于孟子之“修身見于世。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其為偽作也必?zé)o疑。

三

首先，《論語·述而》第十一章所言“用之則行”與“舍之則藏”非人人可以為之。此非一般通行之處世原則，所以，惟我與爾有是夫！即只有孔顏二人能夠達(dá)到。孟子言修身則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即人人可以如堯舜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孔子表彰堯舜禪讓之制，欲人人能行禪讓，焉能言此？《論語·述而》第十一章所言與孔子之主要思想矛盾。

其次，此話與事實(shí)出入太大。顏淵從來沒有被“用”過，自然也就從來沒有“行”過，孔子所謂“用之則行”無從談起。

孔子周游列國期間，顏淵許多同學(xué)已當(dāng)大官，年齡比顏淵小一歲之子貢，早已登上政壇，大顯身手。年齡比顏淵大一歲之冉雍，亦早已成為季孫氏之家臣，獨(dú)當(dāng)一面。顏淵只能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自得其樂。

孔子說顏淵“用之則行”，這完全是違心的不實(shí)之詞。“用之則行”對于孔子自己倒較合適。從魯定公九年到十二年，孔子自中都宰始，繼之而為司空、繼之而為司寇，于齊魯夾谷之會(huì)攝行相事。夾谷之會(huì)后，孔子行強(qiáng)公室、弱三桓之政，仕途之上，阻力重重，孔子步履維艱，遂于魯定公十三年周游列國?？鬃邮唆斔哪?，艱難行政，可以言“用之則行”，孔子實(shí)當(dāng)之無愧。

至于孔子謂顏淵“舍之則藏”，則顏淵亦實(shí)當(dāng)之無愧?？鬃釉Q贊顏淵之賢，《論語·雍也》記載：“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 也 不 改 其 樂。 賢 哉，回 也！’”［1］75但 孔 子本人則不然?？鬃哟_實(shí)真正被“舍”過，但是卻沒有“藏”過。

總之，孔子確實(shí)“用之則行”，但卻未“舍之則藏”；顏淵確實(shí)“舍之則藏”，但卻從來未“用之則行”。如此則孔子絕不會(huì)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這樣與事實(shí)完全不符之言。故《論語·述而》第十一章系偽作。

［1］ 邢昺.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87－88.

［2］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2188.

［3］ 孫奭.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355.

［4］ 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232－233.

［5］ 孔穎達(dá).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1440.

［6］ 孔穎達(dá).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1017.

［7］ 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35.

［8］ 楊士勛.春秋穀梁傳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30.

［9］ 康熙欽定.欽定春秋傳說匯纂［O］.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 楊德春.荀子思想三期發(fā)展考論［J］.船山學(xué)刊，2011（2）：94－97.